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你罩我吧》BY满子   文案   帅哥儿,我这辈子就指望你了!   陈荏高中时因为小事和同桌林雁行反目成仇,   并不知道林雁行日后将成为超级巨星,而自己惨淡数年,三十岁不到就死了。   总算老天爷看他死得惨给了个机会,   他决定不遗余力和林雁行搞好关系,揪着这哥们儿不放,以免生活返贫。   现在当同学,以后当经纪人,或者当助理,   当化妆师、造型师、司机、保镖、跑腿的,乃至老妈子……   争取做到背靠大树好乘凉,少劳多获,发家致富!   他真不知道林雁行喜欢他,知道的话,压根儿不用这么费劲!   狗血日常校园文,攻暗恋受,1V1,HE   哈士奇健气校草攻 x 重生小可怜儿美人受   标签:青春 甜宠 重生 情投意合 双向暗恋 HE   =============== 第1章 他又有腿了   陈荏坐在教室里,茫然地望着自己两条腿。   人有腿很正常,但他应该没腿,至少没右腿,因为他被截肢了。   截了两次,一次自膝盖,一次从大腿根。   一场翻落陡坡的车祸导致他腿部骨折,手术虽顺利,但术后他不知从哪里感染了一种耐药病菌,伤口坏疽,高烧不退,不截肢只有等死。   当然截肢后也没能活,他在ICU躺了大半个月,不幸病逝时享年三十岁。   所以他应该是死的啊……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儿?   他继续捏右腿,那腿居然还有感觉,不像假肢。   窗外亮光炽烈清新,他被刺得视线模糊,脑中更是恍惚,他想为什么死人还能听见看见,甚至还能闻到同桌泡咖啡的香味?   同桌???   他抬头望向侧面,看到了林雁行。   “……”   哟,大明星啊,了不得。   陈荏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还在电视里见过这大明星呢,道貌岸然戴副墨镜,陷落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里,被簇拥得水泄不通、插翅难飞。   陈荏那时就扶着鼻子下面的氧气管对朋友说:“天天被……围追堵截……成这样,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朋友红着眼眶说:“你就别操心他了,操心你自个儿吧,人家吃穿不愁,你好歹活过三十岁去啊……干嘛还看他?认识?”   认识,高中同学,还当过同桌,不说是穿开裆裤的交情,至少也是运动裤的交情,这不奈何桥上还见了一面。   话说这是奈何桥吗?   陈荏脑袋转向前方,看见课桌以及课桌上的书,随后是老师、同学,悬吊的风扇,窗外的绿荫,画在黑板上的值日表,两侧白墙上的励志语录……   奇怪,这是他的高中教室啊。   丽城第十一中学,高一(1)班。   十一中是市重点高中,本科上线率高,如果能坚持把高中读完,而不是高一下学期退学闯荡社会,他或许能上一个不错的大学,比如师范学院,比如警官学院,他的人生可能是另一番景象。   陈荏不停地打量四周,好像一根在混乱磁场里的指南针。   不久前他还在和医生商量捐献眼角膜呢,怎么就到这儿了呢?   他因为感染而衰竭,全身器官没几个好用,但眼睛能使。医生割了他的眼角膜去了吗?眼角膜能产生幻觉?眼前到底是回忆还是梦境?   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会有回忆?   如果是梦,那到底眼前是梦呢?还是过往三十年的惨淡人生是梦?   最后,他痴痴呆呆地望着林雁行。   正在上课,全班只有林雁行站着,课间泡好的咖啡还没来得及喝一口。   林雁行穿着运动款校服,白底蓝领子,左胸口有学校logo:一本打开的书,上面冉冉升起一轮清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当年俗称读书顶个球用。   衣服最丑不过,但林雁行就是穿得比旁人好看。   这人的帅从其读小学高年级时就开始出名了,他初一时被初三学姐追,初二时被全校女生追,初三时艳名远播,连外校的都赶来瞧热闹。   他进了十一中,十一中就门庭若市,总有人在班级门口或者体育场上探头探脑。   他的嘴在动,但陈荏听不到一丝声响。   所以这是梦吧?   陈荏听出租屋楼下的阿婆说过:梦中如果听到人说话,那梦便是假的;若听不到,那便是真的,会实现的那种。   这一段深埋心底的记忆形成了一个真实的梦,在他死亡之际又展现眼前,是为了逼他认错吗?   他犯过许多错,但最不应该、最愧对的就是林雁行,尽管后者没有责怪过他一个字。   林雁行还穿着短袖,这么说梦里还是夏末,还没到他犯错的时间。   林雁行居然转过脸看他。   这帅哥儿生日大,在九月初,高一刚开学就满了十六岁;陈荏生日略小,第二年早春。两人年龄只上下半岁,看上去却像差了好几年。   林雁行嘴唇开合,陈荏听不见。   他与林雁行对视数秒,缓缓坐直身体。   即使在梦里,即使晚了十五年,即使已经烧成灰,他也想跟林雁行道个歉。   他轻声说:“林雁行,对不起。”   林雁行眨了眨眼睛,那表情仿佛在说“嗯?”随后变为“没关系”。   陈荏内疚,提高声音:“林雁行,对不起啊!”   林雁行说:“没事儿!”   这一次陈荏居然听见了,不是很清晰,就像信号很差的广播电台。   渐渐他又听到了另外的声音,比如同学们哈哈大笑,头顶电扇哗哗作响,以及女老师的尖嗓门。   “林雁行,你回答完啦?”老师板着脸问。   陈荏明白了:能听到声,所以这是个假梦。   假的也好,他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死得其所。   没错,他确定自己死了。   临死前遗书打了几十遍腹稿,没力气落笔,末了只给他妈留了两句话,大意是谢谢你的养育之恩,我知道你为难,所以别费心给我找墓地,骨灰全撒了吧。   对患难之交的兄弟说:我那屋里你们要是喜欢什么就自取,我到下面保佑你们生活幸福,平安快乐,还有清明节记得给我烧纸——烧小额的,大额找不开,那边可能没扫码支付。   对手下做事的小朋友说:有机会还是回去念书,我吃了没文化的亏,路走得太艰难了。   对宛若仇敌的继父,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妹妹说:……   有什么好说的?拜拜了您呐,你们可总算看了我一辈子笑话了。   但算了——记住不是原谅,是算了——人到了这个份上,再计较也没辙。   总之他死了,如同微尘般死了,眼前皆是虚妄。   他听到林雁行在耳侧说:“是啊老师,这就是我的观点。”   陈荏心想他有什么观点?不管他什么观点,这都是个梦,而且还是个死人的梦。既然是梦,何不锦上添个花?   于是陈荏站起来热烈鼓掌:“好,林雁行说得好,我支持!”   全班沉寂了五秒,随后爆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荏你干啥呀?!”   “你俩比傻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林雁行也笑得不行,高高的身子弯下去,脑门抵在堆高的课本上,一副喘不过来气的样子。   女老师气得脸都青了,双手下压拼命维持秩序,厉声叫道:“那同桌,你是叫陈荏吗?你干什么?”   陈荏说:“我支持林雁行的观点。”   林雁行原本止住笑了,此时又喷出来,就像烧开的茶炊,一连串地噗噗。   其他同学前俯后仰,又是跺脚又是拍桌,引得隔壁班的老师过来看情况。   女老师七窍生烟:“陈荏你给我站着,林雁行说了什么你支持他?”   陈荏心想说什么都没关系,皆是虚妄。   女老师怒极:“我让他不看书至少说出一点地球公转意义,他说他不知道!我提醒他可以求助同桌,结果你连说两遍对不起!然后他说其实地球不转也行,但太阳系的其他行星都转了,它不转显得不厚道——我就问这么一句屁话你支持他什么?啊?!”   教室里再度爆发出哄笑,林雁行自己都乐得快滚到桌子底下去了!   陈荏特认真地说:“老师,这哪儿错了?它转由它转,明月照大江啊。”   林雁行笑着扑过来按他肩膀:“你快坐下吧,别把老师气坏了!”   陈荏对他说:“我支持你。”   林雁行说:“谢谢谢谢,哈哈哈哈!”   女老师真气坏了:“陈荏,你给我到走廊上站着去!”   陈荏说:“老师我想起您来了,您姓庄对不对?教地理的。其实我对您都没什么印象了,就记得您一双眉毛特别浓特别粗,我怎么就在生死交界……”   林雁行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庄老师咆哮:“林雁行,你和他一起到走廊上罚站!”   林雁行说“是是是”,把陈荏往教室外面拽。   陈荏扯开林雁行的手叫唤:“庄老师,眉毛您不用修,真的,特清澈特美好!”   林雁行将陈荏箍在怀里,双手捂其口。   教室里的噪声一浪高过一浪,高一(1)班另外的六十多个人都摆出了要把内脏笑炸开的架势,似乎这辈子就没遇到过这么好笑的事儿!   庄老师气得浑身发抖,敲着讲台尖叫:“安静!!!”   底下人笑:“哈哈哈哈哈哈清澈!哈哈哈哈哈哈美好!”   庄老师忍无可忍,摔了教鞭就走,路过陈荏和林雁行时怒吼:“我要告诉你们班主任,没有他的同意,你们谁也不许回教室!”   林雁行喊:“老师我们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庄老师看也不看,火冒三丈地离去。   陈荏盯着庄老师的背影:“她还和当年一模一样……”   林雁行紧扣着他两只手腕说:“你死定了,居然当面说她的眉毛,全班同学都觉得那像碳棒,但说出来就是你不对了!”   陈荏转过脸:“碳棒也挺美的,自然美。”   林雁行无奈:“行行行她美,但你是不是疯了?” 第2章 哥回来啦   陈荏笑着想:我没疯,但是我死了。   他说:“很逼真啊。”   林雁行摸不着头脑:“什么逼真?”   “梦。”陈荏对着阳光仰起脸,眼前一片红晕,风吹在脸上暖而湿润。   他明白了,这就是在奈何桥上,喝孟婆汤之前。   孟婆问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他一定说了什么关于林雁行的话,于是孟婆赐予他一个梦,把心愿了掉,以免化为冤魂伥鬼,不肯投胎。   他以了然的语气说:“谢谢神仙的关心,这挺好的,汤在哪里?我He……”   林雁行屈起指关节在他脑门上猛凿了一下。   “!!”陈荏捂头。   林雁行问:“疼不疼?”   “疼!”   “疼了还是不是梦?”林雁行问。   “是梦!”陈荏说。   林雁行又凿一下。   陈荏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当然具备常识,但除了梦无法解释现状,他当下是觉得脑袋疼,但过去更疼!   从车祸到死亡的一个月,他经历的痛苦常人难以想象。   在盘山路上翻车,被困在车厢内,在接近四十度的高温里捱了十多个小时才等来救援。   漫长的手术,术后感染不得不截肢,数日后又被推进手术室。   原本期望联合抗生素能够挽救他,结果全然无效,眼见着腿一点儿一点儿地烂,医生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截肢吧?干脆狠狠心从大腿根开始锯。   与出血对抗,与焚尸炉般的高热对抗,与全身脏器衰竭对抗,最后人还是死了。   其实截肢最痛的不是创面,而是幻肢感,每个截肢病人都要克服这一关。   想想癌痛,或者心绞痛,或者脑溢血那种你所能想象的最剧烈的头疼,那就是陈荏经历过的,林雁行和那些比起来下手太轻了。   林雁行问:“是不是梦?嗯?是不是梦?”   陈荏只好说:“不是不是。”以免对方继续敲他头,下手再轻也比挠痒痒疼。   林雁行将他的身子往上一拉拔,说:“哎,我前两天看你挺正常的啊,就是不怎么爱说话,怎么今天变这样了呢,睡糊涂了?”   陈荏问:“哪样?”   林雁行说:“神经啊。”   陈荏干笑,渐渐他发现一个奇怪现象:他的胃在痛。   很多人幼年时都有在梦里找厕所的情况,那是因为现实中膀胱满了,可你会在梦里胃痛么?胃不是一个着急的器官,饥荒年代的人们甚至靠睡眠来忘记饥饿。   陈荏不但胃痛,还痛得尖锐,不得不用手按着。   林雁行眼见着他脸色转为蜡黄。   “怎么了?”   “……”陈荏吸气吐气,想了片刻后问,“我是不是突然出现的?”   他看过电影,据说无论多真实的梦都有个特点,即没头没尾,梦中人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到那个空间的。   林雁行说:“瞎扯。我早上到校时你就在了,一直没挪过窝,也就刚才睡了一觉。”   “那你是怎么来的?”陈荏问。   林雁行便从他起床开始说,自己是怎么骑车来学校,怎么上课,怎么去食堂吃饭,短暂午休后又开始上课……直到刚才被庄老师撵出教室。   他描述得越清楚陈荏胃越痛,实在忍受不了打断道:“现在是几几年?”   林雁行说了,正是十五年前。   “日期呢?”陈荏追问。   “九月三号。”   “……”陈荏嗫喏。   林雁行没听清:“你说什么?”   陈荏忍痛说:“我说今天是我忌日。”   林雁行瞪圆了眼:“胡说八道,今天明明是我……”   有同学喊:“刘老师来了!”   林雁行转头望去,只见刘姓班主任气呼呼地出现在楼道口。   老刘五十有三,教数学,为人势利眼,对待家里有权有势的学生和对待陈荏这种穷鬼完全是两幅面孔,陈荏当年高一退学,老刘功不可没。   陈荏心想我真是倒了阎王霉了,又见到这个逼!遂转过头去不理。   疼痛太鲜明,冷汗从他的额角挂下来,他终于开始怀疑这不是梦,而是回到了人生中的某个节点。   九月三日……他想不起来这一天除了死亡还发生过什么。   他应该九月三日下午走的,因为当天中午他短暂醒来过大约两分钟,听到了ICU病房内的电子钟报时。   “现在……几点?”他强撑着问林雁行。   “两点半,快下课了。”后者说。   陈荏想:我的死亡时间是两点半吗?或者更早一些?   老刘冲过来一手一个揪住往办公室拖,吼道:“好哇你俩!庄老师跟我告过状了,你俩今天别想有好果子吃!”   看热闹的同学们起哄,欢送他们离场。   林雁行不吃眼前亏,被抓着还嚷嚷自己知错了,老刘则威胁要他请家长。   陈荏脚下拌蒜,没走几步就在老刘手里软下去。老刘初开始以为他假装,查看他的脸色才发现不是,痛可以装,冷汗这玩意儿装不出来啊!   老刘虽然势利,也害怕学生出事,连忙放开林雁行扶住陈荏,急问:“咋啦?”   林雁行说:“他刚才就不舒服。”   “陈荏,你哪儿不舒服啊?”老刘问。   陈荏终于明白这不是梦,因为他闻到了扑面而来的烟臭。   老刘是个大烟枪,每天至少两包,主要靠学生和家长孝敬,倒也没断过供应。烟臭混合着口臭、体臭,加上喜欢开无聊玩笑,年轻女老师都不愿意和他搭话。   这不是梦,他回来了,回到十五岁的午后,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鸟,依旧一无所有,依旧浑身疼痛,只是他不再是“他”。   “胃痛……”陈荏说。   老刘问:“还能走吗?”   “能走……”   “林雁行,你来扶他!”老刘问,“怎么就胃痛了呢?”   毕竟是自己的身体,陈荏大致想明白了,回答:“应该是饿的……”   林雁行将他的胳膊架在颈上:“你没吃午饭?”   陈荏低头思索片刻,说:“我可能……连早饭也没吃。”   林雁行倒吸一口凉气:“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东西?”   陈荏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可能从昨晚就开始挨饿,这太挑战林大公子的底线了。   “为啥不吃饭?”他果然问。   陈荏不答。   “我那儿有吃的!”林雁行说着就跑回教室,又在同学们的注目礼中跑回来,将一只菠萝包塞在陈荏手里。   陈荏不记得曾吃过林雁行的菠萝包,以那时候的脾性,就算林雁行主动给,他也会拒绝。   贫穷让他过于敏感和自尊,对林雁行这种家境良好的孩子抱有强烈敌意,总是采取对抗态度。他觉得林雁行瞧不起他,便加倍看不上林雁行,从而获得某种心理平衡。   “太谢谢了。”陈荏说,“麻烦撕个口子,我手没力气。”   林雁行将面包外面的包装袋拆开:“你慢点儿吃,吃太快胃……”   陈荏只花了两秒就把整个面包塞进嘴里,林雁行目瞪口呆:“……胃会更痛。”   “总比饿着好!”陈荏抻长脖子奋力干咽。   “……”林雁行问,“你出什么事了?”   下课铃声响起,老刘不让他们在走廊上多呆,先是将二人领到办公室,给陈荏倒了半杯水以免他噎死,然后打发林雁行送他去医务室。   学校医务室的医生给了陈荏两粒胃药,后者干嚼下去,坐在诊疗床上等药效发作。   医生有事要提前下班,吩咐两人走之前锁门,林雁行答应了。   陈荏问他:“你不回去上课?”   “不回去。”林雁行说,“难得有正当理由翘课,让我多享受会儿。”   他反坐着,下巴搁在椅背上问:“你怎么了?干嘛不吃饭?”   陈荏说:“今天不算,昨天和前天你在食堂见过我吗?”   林雁行问:“中午还是晚上?”   丽城十一中作息严格,从早到晚实行封闭管理,高一的晚自习到九点放学,走读生也必须在食堂吃两餐。   “中午和晚上。”   “没见过。”林雁行说,“一下课你就跑了。”   陈荏笑了笑。   他当然要跑,穷嘛,没钱吃饭又不想让同学看出来。   他一定在哪里猛灌凉水,或者安静躲在某处,等待饥饿引起的头晕眼花过去。   时间太久远了,不过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只能用白开水送馒头,或者光打饭不打菜,请食堂阿姨浇一勺肉汤调味。   记得曾将获得营养的希望寄托在食堂的免费汤上,甚至吃过别人的剩饭……但那只是饿极了的一两次。十一中要求学生自己收拾餐桌,主动将剩饭剩菜倒进泔水桶,能把这事忘了的马大哈不多。   他见过有人丢弃完整的鸡腿,还有大半格子的红烧肉,或者只咬了一口的狮子头,而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   如果有人问他对于高中那一年的感受,那便是饥饿,羞辱和孤独。   刚才他盛赞教庄老师美好,是因为他曾经向往过,他以为高中是他迈向美好的阶梯,实际上只是他人生的另一重苦难山峰。   他在高中备受虐待,各方面的。   他没有死在青春里,是青春死在他眼前。   “林雁行,我出了点事。”他轻声说,“所以不能随便花钱。”   林雁行震惊地瞪大眼:“你管吃饭叫做随便花钱?”   陈荏浅笑,胃药开始发挥作用,他现在好受多了。   林雁行追问:“你爸妈没给你生活费?我听说困难的学生可以从家里带饭过来蒸,不用每天买食堂的,你干嘛不带饭?”   陈荏垂头不答,因为说来话长。   三岁时生父去世,五岁随母嫁人成了拖油瓶。六岁多了弟弟,七岁又多了妹妹,越发在家显得猪狗不如。初中毕业没听从继父的安排去工厂上班,而是考了高中想上大学,被扫地出门。   他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穷困潦倒,无依无靠,谈何带饭?   “谁给你交的学费?”林雁行问,“为什么不管你?”   “我的学费和书本费还欠着呢。”陈荏说,“只是先过来上学。”   林雁行问:“你爸妈呢?”   “我没有。”陈荏说。   林雁行一字一顿:“你没有?”   “有也相当于没有。”陈荏说,“我没家。”   林雁行说不出话来,两人默然对望。   强烈的西晒让保健室热得像口锅,暑气从水泥地面上蒸腾,耳畔只听到吊扇在徒劳无益地转动。   陈荏平视着林雁行的脸。   他长得真好,以后会更好,而且纯天然全没动过,眉眼五官、身材比例都是最上镜的类型,让多少人又酸又恨。   陈荏记得看过一档访谈节目,大概就是三四个圈内人士围坐着胡诌,有专门给明星拍照的摄影师,有资深化妆师,有时尚设计师。   主持人问其中一个说,你觉得在男星里,谁是整容模板?   那人先说千万不能整,绝对要保留个人特色,网红女脸难以辨识,网红男脸也一样,不管怎样都是丑!   又说如果硬要我选,我选林雁行。可鉴于我和他的身高差,如果想达到他的比例,我不但得把腿骨敲断了重新长,还得把脑袋均匀地切一圈。   看到这里陈荏想笑,因为当年他完全没觉得林雁行好,只是可恨,恨他的新球鞋,手腕上的运动表,恨他嘴角的笑,他的光鲜亮丽,以及不知忧愁。   他将思绪拉回来,揉了揉已然温软的胃部。   林雁行问他:“你没家,然后身上也没钱?”   “嗯。”陈荏忽然问,“你说今天九月三日?刚开学?”   “对啊。”   陈荏说:“既然不回去上课了,能陪我做件事吗?”   “什么事?”   陈荏咧嘴一笑:“去要钱。” 第3章 迟到十五年的工钱   十一中在补课界非常嚣张,建校百年以来除了敌机轰炸时期就没实行过双休制,周六照常上课。   校长每个礼拜一升旗仪式登上主席台,都要动情地娓娓述说补课的好处,不但有利于学习和升学,还对各位身心健康大有裨益!同学们看我,我就是靠补课焕发了青春!   所以目前的制度是高一每周日休一天,高二看运气,高三每周半天,周日晚间所有年级返校。   今天周六,陈荏有足够的时间去要钱。   他和林雁行从医务室出来,猫着腰穿过学校,从操场角落小竹林里的一道坏掉的铁栅栏钻出去。   落地后林雁行问:“你怎么知道这儿能出来?”   陈荏反问:“你不知道?”   “不知道,真好玩。”林雁行一脸兴奋,他毕竟才是他进校的第三天,“以后你多带着我!”   陈荏撇嘴,心想你还用我带?往后你就是这儿的王。   墙外是一条背街小巷,平时就没多少人走,陈荏回忆了一下方位,果断朝一侧巷口走去。   林雁行追上他问:“去哪儿要钱?回家?”   “不是。”陈荏说,“我说了,我没家。”   他停下来打量林雁行,尤其看对方那件logo很明显的校服,问:“你校服下面有球衣吗?”   林雁行觉得莫名其妙:“谁这么热的天气穿两件?我带了球衣,但在我课桌肚里。”   陈荏说:“那你一会儿把衣服脱下来,把反面翻成正面,再掖着遮住蓝领子,总之别让人看出上面的信息。”   “干嘛?”   “照做就是了。”陈荏说,“算帮我个忙。”   “行!”林雁行点头,又问,“那裤子怎么办?”   十一中的校服裤子就是一蓝色运动裤,侧边有两道白条,透露不了啥,但陈荏说:“一会儿翻过来穿。”   “行啊!”林雁行一点不觉得奇怪,反倒有趣的很。   他笑道:“你就不用折腾了,你没穿校服。话说你干嘛不穿,学校不是有要求必须穿嘛?”   陈荏身上是件松垮的咖啡色T恤,洗得泛了白,一条牛仔裤早就磨破了膝盖。这幅打扮在每一位古板的老师眼里都是流里流气,但他事出无奈。   他说:“我连饭都吃不起,哪有钱买校服?”   十一中的校服是三套,一套夏装,一套春秋装,还有一件类似冲锋衣的厚外套,三套价格共计二百。   这价钱就算在当年也买不着什么好衣服,所以只能保证夏天T恤纯棉,其余的都是说不出名来的衣料,天气稍微干燥些就起静电。   尤其冬天,两人得试探半天才敢牵手,否则就能看见指尖的电流。   学校为了防止学生攀比,要求每天穿校服,所以很多家长给孩子买两身夏装,好一洗一换;更讲究些的干脆多买几套,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比如林雁行就买了三套,高中毕业后全被家里保姆拿去擦地,还嫌不吸水。   但也有人买不起,高一年级除了陈荏还有两个。没校服日子也能过,就是显得比较异类,会遭人白眼,以及老师不让参加集体活动。   “没有当然不穿。”陈荏笑道。   林雁行闭嘴,显出一种羞愧的神气,认为自己揭同学疮疤了。   他家教很好,他那大小姐出身、毕业于顶级音乐学院的钢琴演奏家母亲为其打了不错的底子,让他即使在青春叛逆期也没显得多讨嫌。   陈荏反过来拍他肩膀:“没事儿,少年穷不丢人,我这不是去要钱了嘛?”   “去哪儿要钱?”林雁行问。   陈荏笑:“暑假打工的地方。”   那是个位于商业街的小吃店,主营牛肉汤牛肉锅贴,还卖些小龙虾麻辣烫之类。   陈荏中考结束,在走投无路之际看到了小吃店的招工告示,写着“包吃包住每月三百”,他还以为自己得救了,结果却上了当。   明明说好是跑堂,却承担了从跑堂洗碗到洗菜择菜到清理打扫的所有厨房工作,除了不碰菜刀锅铲,其余啥都得干。   说好了包吃住,结果吃得极差,住不过是晚间打烊后睡在店里的卡座上。   说好一个月给三百,结果从第一个月拖到第二个月,第二个月月底又以陈荏打碎了两只碗为由,一分钱都不肯给就把他轰了出来。   陈荏为了打工谎称十七岁,没签合同没出示证件更没靠山,人又瘦小,除了哭着离开,还真没好办法。   但现在不一样了,人还是那个人,心不是了,他知道怎么对付恶人。   他远远指着一间小店说:“就是那家,过会儿我进去谈,你抵着门摆出一副很凶的样子就行。”   虽然才高一,林雁行已经一米八多了,成天打篮球练出不少肌肉,外型足够唬人。   “要打架?”林雁行双眼发光。   陈荏发现林公子似乎也不是什么乖鸟儿,反正一般人听见打架不是这么个表情。   “不打。”陈荏说。   高中生翘课在校外打架,搁哪儿都得被处分。   “打也没事,我小时候打的架多了,是被我爸硬生生扼杀了乐趣。”林雁行说。   他往路边公厕跑去,再出来时已经换了造型:上身赤着,下面翻穿校裤,还高高卷着裤腿,短袖被打结系在手腕上,所有特征都掖着。   陈荏的心情就像老父亲看着自家的傻儿子,但傻儿子长得未免太招摇。   他钻进一旁的玩具杂货店,将林雁行口袋里的三十元零花钱都换成了纹身贴纸。接着又拉着林雁行钻厕所,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图案都转移到他脸上和身上。   林雁行好笑地看他忙碌,问:“干嘛呢?”   “算帮我个忙。”陈荏用清水拍贴纸,“这样他们就会只记得这些龙凤虎豹麒麟玫瑰花,不记得你长相。”   “你到底要闯什么龙潭虎穴啊?”林雁行问。   “不算龙潭虎穴,但我不想露破绽。”陈荏说。   他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吩咐:“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动手,我不想连累你。”   林雁行有些不高兴:“看不起人?”   陈荏摇头:“不是,因为没必要。走了。”   两人穿越马路。   下午三点多,烈日炎炎,小吃店老板正敞着大门乘凉,他的胖子老婆趴在一旁昏昏欲睡。   那年头没有智能手机,网络游戏也不普及,人们的娱乐以看电视为主,陈荏进门时,收银台旁的小电视里正放着TVB剧。   “还没营业呢。”老板头也不抬。   “我知道。”陈荏说,“所以我才来。”   老板吓得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   “一个月三百,两个月六百,我管你要钱来了。”陈荏以手支着收银台,浑身刺青的林雁行就站在他身后。   老板站起来,从牙缝里说:“你来干什么?”   “我来要钱。”   “滚!”   “给钱就滚。”   “操你妈!”老板骂。   陈荏不为所动,摊开手掌:“六百块。”   “没有!”   “还给我。”   老板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人。   这小孩说他十七岁,但看上去和十三岁差不多,还没自家十三岁的儿子壮实。   老板从一开始招工就安了坏心,就是想找人白干活然后不给钱。陈荏撞上门来后,老板别提多满意了,因为这小孩是个流浪儿,无依无靠,怎么都诉告无门。   后来他觉得这小孩干活挺卖力,曾经一度想给点儿工钱,被他老婆拦住了。   他老婆说:“这年头,行善落不着好,缺德还能省钱,六百块也不少了!就算不给,那小孩能拿我们怎样?”   陈荏以前的确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胖子老婆被闹醒了,睁眼一见到陈荏,拍桌站起:“好哇,你还有脸来?你打烂我家的碗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陈荏说:“我不但敢来,还能不走。那两只碗是我打碎的,算十块吧,还剩五百九,赶紧结给我。”   “不给!”胖老婆拒绝得干脆。   陈荏冷笑,撑起身体往收银台上一坐,说:“那你们今天就别想做生意了。”   老板要掀他,他抬手说:“你别动,我有重症肝炎,吐你一口唾沫都能传染。”   他笑:“我在你店里干了两个月,你看我长这么瘦这么小,就没怀疑过我哪里有病?现在告诉你吧,我有病,就等着那五百九十块钱治病保命呢。”   他明显胡说八道,重症肝炎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黄疸,甚至时连眼睛都是黄的,他苍白得发光,根本不黄。   他欺负老板夫妇没常识,谁让他们原先欺负他来着?   老板吼:“操你妈!”伸手就要打。   陈荏把脸送过去说:“你打!”然后转向门口的林雁行喊:“王帅!”   林雁行听到两声“王帅”才知道是喊自己,那一瞬间简直震惊了,心想这小哥们儿的心思也太深了吧,为了不暴露身份,之前做了那么多准备,还临时给他起名字!   陈荏喊:“王帅,他们要打我,你喊的人都来了吗?”   林雁行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后立即配合:“嗯!”   陈荏冷笑对老板:“你以为我无家可归是吧?其实我也喜欢抱团,我们那伙人做不了大事,勉强也就能砸个店!”   他又转向林雁行:“王帅,你是让他们骑摩托来的吗?到时砸完了就走,警察来不及上门!”   老板脸色变了。   他听说某些流浪儿会结成团伙,有的当小偷,有的抢钱,有的在火车站附近骗外地人,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的小孩会和那些扯上关系!   既然是团伙成员,为什么赶他走的那天不发作,隔了几天才来报仇? 第4章 荏哥有钱了   “我……我这里和110联网!”老板叫道。   “你没有,”陈荏说,“你舍不得花那钱。你把工钱还给我,我现在就走。”   “听他骗人!什么肝炎不肝炎的,他没病!”胖老板娘跳脚。   陈荏瞪了她一眼,对林雁行说:“王帅,你出去看看人来了没有,免得找不到地方。”   他想把林雁行支出去。   小吃店老板忌惮林雁行,但老板娘凶悍无理,自己可能得挨上她几巴掌,林雁行讲义气,必定会打抱不平。   林公子前途无量,陈荏虽然拉他来壮胆,但不想因为区区六百元就给他的履历抹黑。   林雁行不肯出去,反而要冲过来拦在他和老板夫妇之间。   陈荏忙道:“你站那儿别动!”   老板娘指着自己老公的鼻子:“你猪猡投胎啊,听他小瘪三胡说八道?垃圾猪狗,亲生爹妈都不要的臭东西,也妈X敢来砸我的店?!”   她果然暴躁,叉开肥肥短短的五指就往陈荏脸上扇!   陈荏想躲但是慢了,被擦到鼻梁,他先示意林雁行不许动,然后按着火辣辣的痛处说:“这巴掌至少值五百,我本来拿六百就能走,现在要一千一。”   老板娘扬起手还要再打,问:“怎么说?!”   鼻血从陈荏的下巴滴落,他也不去管,冷冷道:“这条街上你家的牛肉卖得最好,自己捧着良心想想为什么?你们赚的可是昧心钱。我对店里的情况一清二楚,如果不给钱,我现在就把原因嚷出去。”   老板倒吸一口凉气,把老婆拉开:“你……你敢敲诈我?”   陈荏气乐了:“五百块算什么敲诈?你太看得起自个儿了。我挨了你婆娘一巴掌,流了一脖子的血,问你要点儿医药费不过分吧?”   老板问:“给钱就不说?”   “给钱就不说。”   老板娘嘴硬,叫道:“他胡说!他没证据!他栽赃!”   陈荏撩起衣襟擦鼻血,仰头冷笑:“你卖出去的每一块肉都是证据,有胆量拿去化验吗?”   上辈子退学之后他当过模特,后来在夜场工作过几年,当过领舞,当过领班,东家死了后差点还接手过一家店,因此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黑道白道好的坏的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事都遇过,所以他真不怕一小吃店老板,他们还不够格。   “……”老板问,“你保证不说?”   陈荏说:“我流浪儿,说话谁信啊?”   “我家牛肉是好的!”老板说。   “是么?”陈荏继续擦血,“但愿吧,我也不知道食品安全的标准是多少啊。”   老板娘还不肯承认,还想吵闹,被老板打断话头:“去抽屉里拿一千块钱给他。”   “啥?”老板娘怒道,“凭什么?我不给!”   “快去!”老板咆哮,“你这傻逼婆娘,这他妈都要来砸店啦!!”   老板娘不再说话,恶狠狠地瞪着陈荏。   陈荏撩起眼皮看她。   终于,一沓子皱皱巴巴的钞票被摔到了陈荏脸上。   他跳下收银台将它们一张一张捡起,但只捡了六张揣进牛仔裤口袋,剩下四张用脚碾在湿滑油腻的地面上。   “其实我也不缺你们这点钱。”他声音冰冷,“这六百块是工钱,所以我收了,这四百拿去给你婆娘治病,敢扇我耳光的一般都得烂手,治晚了,人就没了。”   他笑着对林雁行说:“走吧。”   林雁行不动。   陈荏拉他一下,低声道:“赶紧跑!”   林雁行反手拽住陈荏往外狂奔,拽得那么紧,跑得那么快,陈荏简直脚不沾地!   跑到最后陈荏的肺都快烧着了,不得不连声叫唤:“停……停……放开我……林雁行你他妈快放开我!!!”   林雁行松开他,转过脸来时眼睛赤红。   陈荏瘫坐在地,喘得像只风箱,感觉自己要死过去了!   “你暑假时到底经历了什么?”林雁行问。   陈荏低头干呕,然后平复说:“小……小事儿……”   林雁行怒道:“小事儿你挨一顿揍?小事儿你会满脸血?”   “真是……小事儿。”陈荏说,“我就是在他们家打暑期工……呼……辛辛苦苦干了俩月后他们不肯给钱……然后我就来要钱呗。”   “操他大爷!”林雁行骂脏话了,“你才高一,不能为了三百块就当包身工啊!”   陈荏笑问:“那你觉得能怎样?饿死在街头?”   “我……”林雁行苦恼地直挠头发。   他是个挺单纯的家伙,从小花园洋房住着,保姆阿姨伺候着,老爹的豪车游艇坐着,他不知道一无所有的人是怎么生活的。陈荏和他几乎是两个极端。   他在陈荏身边坐下,深深埋着头,许久才问:“……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陈荏正在用汗津津的手数钱:“哪句话?”   “说他们肉卖得好,但赚的是昧心钱。”   “哦对了。”陈荏问,“你有手机吗?”   十五年前中学生能有手机的都是款爷,学校严禁此物进课堂,看见一个没收一个,学期末才归还。   林雁行开学第一天就被收了一只,现在藏着的是第二只。   “给。”他掏给陈荏,“新的没了,这是旧的。”   陈荏接过手机后扑哧一笑:平板手机之王挪鸡鸭1100,搭载贪吃蛇和空间大战游戏,多少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你笑什么?”林雁行问。   陈荏怀旧嘛,他笑道:“没什么”,然后拨打114查询食药监局的举报电话。   他走到稍远处打电话,回来对林雁行解释:“他们在牛肉里过量添加硝,这样肉的颜色更好看,吃起来口感也更嫩滑。亚硝酸胺是强致癌物,所以我说他们赚昧心钱。”   “你举报了?”林雁行问。   “嗯。”陈荏说,“我以前胆小不敢说,现在觉得应该把他们罚到倾家荡产。这家牛肉汤店开两年了,生意很好,附近的老人孩子还有上班族都经常光顾,晚举报一天就多害一批人。”   林雁行说:“你刚才答应他们给钱就不说的。”   陈荏正色道:“我的要求是赔偿五百,他们只多给四百还扔地上,所以非说不可。”   林雁行瞪视:“看不出来啊,你小子挺厉害的!”   陈荏将六百块工钱数了好几遍,捧在心口:“没办法啊,哥这不是命苦……”   “哥??”林雁行问。   “你是哥。”陈荏乖巧地说。   “你不怕他们报复?”林雁行问。   “不怕。”   他真不怕,在他上辈子见过的坏蛋中,小吃店老板夫妇只算入门级。   “放心吧,我的真名年龄学校他们全都不知道。”陈荏站起来说,“走了。”   “去哪儿?”林雁行问。   陈荏拍拍他的裤兜,那是他的身家性命:“我一整天就吃了一只面包,这会儿早饿了,想得找地方吃碗面。你饿了没?我请客。”   “不用!”林雁行他怎么好意思让陈荏请客。   “走吧,难得发财,三块钱一碗的榨菜肉丝面我还请得起。”陈荏揽他脖子,“这都是哥……我的血汗钱呐。”   两人走出去十多米,林雁行问:“让我自己走行不行?”   “哦。”陈荏连忙松开。   林雁行一米八多,他才刚过一米六,这么走着的确难受。   两人改为并排,林雁行忽然说:“礼尚往来,你请我吃面,我请你吃饭怎样?”   “啥意思?”陈荏问。   “今天是我生日。”林雁行说。   “咦?”陈荏问,“九月三号?”   “嗯。”   陈荏想起来了,林雁行的确是九月初生的;他还想起上辈子林雁行出于礼貌也曾邀请过他,被拒绝了。   那时候的他怎么可能去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即便饿死也不会。   再说林雁行的朋友们都家境优渥、青春靓丽,他则像只蔫头耷脑的流浪狗,没的脏了人家的地盘。   陈荏问:“在哪儿吃?”   “某某广场的毕圣刻。”林雁行说,“我就请了几个初中时的朋友,都挺好打交道的,你去不去?”   “去啊,”陈荏说,“免费的能不去嘛?约的几点?”   林雁行看表:“七点。因为有俩哥们高中去了三中,从那边过来路上要一个多小时。”   “那还早着呢,先去吃面。”陈荏笑道。   两人七拐八绕,进了一家小而干净的面菜馆,陈荏说到做到真点了两碗榨菜肉丝面,又买来一瓶汽水给林雁行斟上,说:“这是你的生日面,也是我的一份心意,谢谢你陪我做了这么难的事儿。要不是有你在,我绝对不敢上门去讨钱,怕被打。”   “你已经被打了。”林雁行说。   “一巴掌而已,目的达成了。”陈荏说,“总之呢,你别嫌弃面条素淡,因为我的钱还要用来交学费,真不能乱花。”   林雁行简直被感动了,尤其当陈荏用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着他,不卑不亢地描述生活窘境时,他有一种被信赖、被尊重的感觉。   那种感觉非常暖心,它提醒你在世界上很重要,有人诚恳待你。   林雁行从小就被众星捧月,喜欢他的人太多了,但来自陈荏这么一个明显心态比实际年龄成熟的新同桌的肯定,似乎比别人的分量都重。   ……虽然同桌那斟饮料的动作有点儿江湖气。   另外不得不说陈荏有一双精彩的眼睛。   林雁行暗想男孩儿长这么一对眼睛可真不容易,睫毛跟扇子似的。   “不嫌弃!”林雁行也饿了,吃得狼吞虎咽。   陈荏带着笑看他。   在陈荏依旧坎坷的后半段人生中,他终于学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坦率地承认比尴尬地遮掩好。   尤其穷这件事,你越是想藏,越是欲盖弥彰,你那伪装的行径在旁人看来是多么可怜、可鄙以及可笑,甚至比你的真实境遇还要悲惨。   他与林雁行头并头吃了会儿,听到对方问:“吃完面打算干嘛?”   陈荏问:“怎么?你要一直陪我?”   “反正也没地儿去。”林雁行说,“现在回学校岂不是作死?等放学后。”   “也是啊。”陈荏想了想,“那我得去剃个头。”   他大概有三个月没理发了,两侧的头发已经遮住了耳朵,头顶和后脑更是乱糟糟,假以时日就是经典流浪汉造型。   说起来他长大后还挺好看,许多人夸他的脸没死角。   不过十五六岁时不行,还没长开呢。林公子邀他赴宴,他又有了钱,怎么也得改头换面梳洗打扮一番吧?   但他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用,所以不进美发店,而是路边找了个剃头挑子坐下,对那老得几乎没了牙的师傅说:“推吧!”   老师傅也不问他要什么发型,抓起推子就绞。   林雁行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他从一蓬乱草变成了一颗卤蛋。   十五年前还流行碎发,不管男女都喜欢将刘海儿留得极长,剪得极碎,甚至遮住眼睛。陈荏占潮流之先,顶起了极考验脸型的寸头——反正他脸小。   林雁行大眼圆睁:“卧槽,少年犯!好时髦啊!” 第5章 世界之王   林雁行左右打量:“但老刘好像不让把头发剪这么短,周一上课时他肯定得说你。”   陈荏浅笑:“你剃吗?你比我适合这发型。”   “我?”林雁行问,“你怎么知道?”   陈荏当然知道。   林雁行成名之后,某次演了个拳击手之类的角色,剃了个秃瓢。   这发型放到一般人身上就毁容了,到了林雁行这儿是一片溢美之词,说他明明可以靠俊美却偏走硬汉风啦,说他精致中带着粗犷啦……   后来秃瓢长成了青瓜瓢,乖乖那更不得了,各路粉丝及营销号大吹法螺,彩虹屁都能舞出八种色彩来。   陈荏当时就想:啧,明星可不好当,理个发也得被人讨论仨月。不像我,跑大街上拉屎去也没人看一眼。   说起来好笑,林雁行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人之一,却偏偏要经常看见。   林巨星出现在电影、电视剧、访谈、综艺和各类颁奖典礼中,出现在报纸和杂志中,出现在手机app上,出现在巨幅广告牌中……四面开花,防不胜防。   不过也多亏那些,陈荏如今面对故人时才表现自然,据说这是一种医学治疗方法,叫做“脱敏”。   林雁行还真坐下来剃头了,老师傅给推了一个同款发型。   他对着镜子大笑不止,说狱友哇!   剃头师傅眯起老眼,满意地审视他俩,说:“行啦,就这样喽!你俩毛还没长齐呢,就不用刮脸了啊,一共十块钱。”   林雁行梗起脖子:“大爷,看不起人啊?”   老师傅问:“你长毛啦?”   林雁行说:“我长毛了啊!”   老师傅说看你这两条花手臂,的确像长毛的,你脸上纹的是啥?松鹤延年?   陈荏蹲在边上笑,可惜自己没手机,不然把这段话录下来存几年,至少也能卖个万儿八千的,粉丝不买,黑子买啊!   理发的钱还是由陈荏出,林雁行表示算他借的,明天还。   “不用。”陈荏说。   这也是他后来养成的习性之一,虽然时常为生计发愁,但从不和朋友算小账。   他没有亲人,朋友是最后的依靠,锱铢必较的人交不到朋友。   事实证明他结交了一批不错的人,朋友们支持他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个月,还帮忙料理了简单的后事。   “我要还,”林雁行强调,“我不能花你的钱!”   理发师傅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你俩是把兄弟,花臂大哥你在外头砍了人,人追过来把你弟打得满脸是血,你弟说赔点儿钱给人家吧,你说‘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花你的钱!’于是你俩决定提前准备,投案自首进局子里躲一阵,出来之后说不定事儿就过去了!”   “……”林雁行说,“大爷,您是编剧转行的吧?”   理发师傅竖起大拇指:“我佩服你小伙子,一般人没有在脸上纹一十八只仙鹤的,整得跟宋徽宗瑞鹤图似的,如云似雾,高雅灵动!”   林雁行忍无可忍,就着一脸盆清水把纹身贴纸全搓了。   “下回别在我脸上贴鸟!”他埋怨陈荏。   后者掩着嘴笑。   理发师傅又说:“可以贴王八,显得厚道。”   林雁行拉起陈荏就走,走到没方向了,问:“现在去哪儿?”   “你还跟着我?”陈荏问。   林雁行说:“跟着你有趣。”   陈荏玩味地看着他,心想这话你上辈子是绝对不会跟我说的,我哪儿有趣?是穷得有趣,还是抠巴有趣?   我不是有趣,我只是用成年人历练和技巧来对待你,别吃亏了还不自知。   但我不会害你,永远不会。   陈荏笑着说:“我得去买块香皂,买条毛巾,买一身换洗衣服,然后找地方冲个澡。我都馊了,你闻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至少有两天没洗澡了,现在可是三十多度的高温天。   林雁行闻得出来,但并未在意。   都是青春期男孩儿,谁不是代谢旺盛?尤其他们喜欢打球的,在场上跑十分钟球衣就湿透了,脱下来拧干再继续穿,体育课后谁也别嫌弃谁味儿大。   林雁行闻了闻自己,说:“别讲究了,我也一样。”   陈荏问:“晚上吃饭有女孩吗?”   林雁行表示有一个。   陈荏将T恤上的破洞举给他看:“那我就得讲究,不能在你女朋友面前丢脸。”   “我哪有女朋友?”林雁行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看不出来啊,你年纪轻轻,弯弯肠子挺多!上哪儿买衣服?”   当然是地摊喽,陈荏耸肩。   往后半小时林雁行都震惊了,他从来没见过陈荏这么会砍价的人!   开价五十的T恤直接问“五块钱卖不卖”,开价八十的裤子表示“最多十二,贵了我不要”,最后居然还成交了,从头到脚内外衣裤加毛巾一共二十,还饶了双袜子。   “您厉害!”林雁行真心佩服。   陈荏却不怎么满意,要不是林雁行在身后踱来踱去不耐烦,他还能再砍下两块钱。地摊和菜场是他的战场,人生价值就体现在这儿。   见他不言不语地把衣服夹在胳膊底下,林雁行问:“去哪儿洗澡啊?”   陈荏有些无奈:“你还跟?”   林雁行举起手腕:“现在才五点,还不到放学时间呢,我没地方可去啊。”   陈荏说:“去学校。”   “……啊?”   但陈荏根本不是回十一中,而是翻墙去了隔壁的实验初中。   初中周末不补课,偌大的校园里寂寂无声,两人从后院花圃翻入,落地后林雁行说:“来这儿干嘛呢?”   “洗澡啊。”陈荏说。   “不去学校澡堂?”   “那边要收钱,五分钟内五毛,我饭卡上没钱。”   “那你……”   陈荏指着教学楼上的男厕所。   “不会吧?”林雁行惊道,“凉水澡啊?”   “你没洗过凉水澡?”   林雁行洗过,但没在公共厕所洗过!   陈荏抓着毛巾肥皂说:“你就在外面给我望风,别让人进来,谢谢。”   林雁行也没给人望过风。   他靠在厕所外墙上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陈荏在里面回答:“穷人呗。”   “我感觉你上天入地的。”林雁行说。   陈荏脱掉沾血的旧T恤:“那是活下去的本能。”   他不会告诉林雁行自己十五年前曾经在学校住过整整八个月,不是在学生宿舍,而是在教室。   每天晚自习结束后,他装作留下来继续学习,等待十一点教学楼熄灯,然后睡在用几张凳子拼成的简易床铺上。没有被褥,他就盖着外套。   他不能睡课桌,因为门卫大爷十二点会查楼,通常是站在窗口举着手电往里照,躺在桌上很容易被发现。   他偶尔会被值夜班的校工驱赶,校工问他怎么不回家呀?天气这么冷早点儿回去吧!   他只得慢腾腾收拾书本走出去,躲在某个角落等待老校工离开。   偶尔也会发现教室门锁上了,但没关系,高一到高三这么多班级,总有教室不锁门的。   同学们只知道他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却不知道他像是个幽灵般在学校游荡,从没离开过。   当然周末和假期他会离开,他得打零工养活自己。   那时候他经常偷溜进实验初中,因为这边是新学校,硬件设施好,每层楼的男厕隔壁都有开水房,有时晚上还会忘了关开水炉。   这意味着他只需要一只脸盆,就能冲一把免费的热水澡,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邋遢。   知道寒冬腊月、半夜两点在公共厕所冲澡的滋味吗?仿佛世界之王。   只不过是世界老鼠之王,瑟瑟发抖,惧怕所有的声响,以及永远不敢钻出下水道。   其实退学离开后他才发现城市里可容纳流浪汉的地方很多,比如医院输液室,二十四小时敞开大门,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再比如那些洋快餐店,晚上甚至还能学习……   可惜那都是后话了。   男厕内部有一排洗手池,洗手池上方有一面镜子,陈荏脱掉衣服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细瘦的身体。   他是冷白色的,白骨的颜色。   透过他薄薄的皮肤,能看见骨头的形状,由于缺乏营养,它们如同蒲柳般细软,需要很艰难才能撑起他刚满一米六的身体。   他的面颊还算饱满,但那是假的,是因为发育迟缓而残留下一点脂肪,它们很快就会塌陷下去,与尖瘦的下巴一起突出他那双本来就大得过分的眼睛。   “但是你的头很圆。”他小声对自己说。   不但头圆,他脸小,五官秀丽鲜明,四肢修长,所以才能当平面模特。   因为某些事情断送模特生涯之后,他不得已去夜店上班,最后居然成了招牌,毕竟穿西服打领带的领班比舞者还养眼的夜店不多。   “所以别急,你会发育的。”他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身上。   不是很高,一米七五,但在镜头里看上去有一米八,因为他窄。   他会长成一个漂亮而匀称的家伙,有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和精致的比例,但是终其一生都在舔舐年少时的伤痕,以至于没有好好地爱过自己、爱过别人。   “林雁行,我洗好啦,不用看门了!”他洗了个战斗澡。   林雁行在男厕门口探头探脑:“这么快?”   “我又不是大姑娘。”他将脏T恤放在水龙头下面搓洗。   林雁行走近,说:“扔了吧,又沾了血又破了洞的。”   “可以当睡衣。”陈荏笑道,“闻闻我还有味儿吗?我可是从头到脚打了一遍香皂。”   林雁行连汗臭味都闻不太出来,怎么能闻到香?   忽然他“哎?”了一声,说:“你这么精心打扮不是想泡我女同学吧?想都别想啊,你毛还没长齐呢!”   陈荏将衣服往水池里一摔,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心想我这么大人泡一十五六岁的姑娘,我还有没有点儿出息了?! 第6章 你罩我啊!   将近六点,估摸着值日生也走了,两人溜回十一中高一(1)班教室。   陈荏将湿衣服平铺晾在课桌上,林雁行收拾书包,催促说:“走吧,我同学可能到了。”   来到某某广场的毕圣刻,果不其然已经有一男生两女在等,见到林雁行,他们从沙发椅上跳起来尖叫:“我的天啊!你这是什么造型啊?”   林雁行大大方方地摸着他那颗卤蛋头,打招呼并介绍陈荏:“这是我同桌。”   又对陈荏说:“这是我的初中同学,男的刘坚,女的夏炎炎。呃,请问你是……?”   他问的是夏炎炎身边的女生。   那女孩脸一红,低下头去。   “这是我的新同学,”夏炎炎快人快语,“早上我抄她作业了,无以为报,所以带她来白吃白喝!”   “瞧你那点出息。”林雁行显得不太高兴。   “老林,这是你同桌?”那叫做刘坚的男生满面惊疑,“怎么看上去刚上初一似的?”   林雁行更不高兴:“会不会说话?”   少年时总是很介意别人说自己小,年纪渐长后才会把“显年轻”当做恭维。   “我天生矮。”陈荏说。   “矮没事儿,”夏炎炎说,“我妈说了,男长二十六,女长二十足,你还能长好多年呐!”   陈荏瞬间就觉得这个女孩不错。   可惜啊,就算陈荏有心想泡,夏炎炎这样的姑娘在平时也不会拿正眼看他。   夏炎炎身高在一米七左右,长得不算很漂亮,但饱满而矫健,充满活力,像是练过舞蹈或者健美操之类。   刘坚也是如此,个头比林雁行略矮,一看就是篮球队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光鲜亮丽的孩子总是和同类玩,在学校中形成一个令人艳羡的小团体。   陈荏不关心他们的团体,只关心什么时候吃饭。好在另外两个从三中赶来的孩子提前到了,几个初中老同学咋咋呼呼点菜,披萨炸鸡叫了满满一桌。   当年过生日能去毕圣刻请客算很有面子,有些城市甚至还需要排队。   陈荏二十多岁才第一次进去这餐厅,只觉得贵,口味么……还不如自己做的好吃。   不过免费的午餐永远最好吃,他太需要这些蛋白质、脂肪和碳水化合物了。   林雁行等人聊得热火朝天,说的都是些中学生小屁孩的事儿,陈荏丝毫不感兴趣,于是始终报以点头微笑。   他听到他们笑一阵,嚷一阵,还互相捶两下,暗想这就是代沟,莫说我没有他们的成长背景,就说我这岁数也足够给他们当叔了,能凑到一桌真不容易。   陈荏的朋友总是年纪略大些,或者年纪虽小但心态沧桑。   他们很多有着同样艰难的童年,有的初中没毕业就在社会上浮沉,有的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有的永远找不到对的人……   所以陈荏没法和无忧无虑的家伙打交道,他们都是小天使,但对于陈荏来说是残酷的。   林雁行突然问:“陈荏,你怎么不说话?”   陈荏把嘴里的鸡块咽下去,抿嘴一笑:“你们聊,我爱听。”   这完全是一句客套,但林雁行来劲了,越发手舞足蹈。   他指着脑袋开始说怎么坐在一张脏得连本色都看不清的椅子上剃头,指着手臂上残留的图案说怎么玩贴纸,怎么在地理课上瞎胡闹,眼瞅着就要把陈荏去小吃店讨工钱的事说出来了。   陈荏轻咳一声,抬起薄薄的眼皮,林雁行居然立即刹住。   聪明。   陈荏心想难怪此人能混到以后的地位,他真不傻,知道给人留面子,即使是无关紧要又穷困潦倒的同桌。   陈荏吃饱了,开始观察眼前几个人,那四个正高谈阔论的傻孩子没什么好说,他对那个跟着夏炎炎来的女孩感兴趣。   那女孩总是迅速偷看一眼林雁行,然后红着脸低下头。大约是心情太激动,她小动作很多,却没吃什么东西。   有这么帅吗?   陈荏也打量林雁行,心想他这时候还没长开呢,要不妹妹你过几年再看看?   林雁行察觉了,问:“陈荏你看我干嘛?”   日!   陈荏心想:她看那么半天你没反应,我他妈就看了一眼!   “你耳朵边有碎头发。”   林雁行用手去掸,什么也没有。   夏炎炎对陈荏说:“小同桌,你就这么陪林雁行闹啊?又是欺负地理老师又是剃光头的,会被学校开除的!林雁行他爸有钱,到哪儿都能让他插班上学,你怎么办?”   陈荏笑笑:“那我就出去打工。”   他喜欢这个爽快的、带着英气的女孩子。   “到时候你去林雁行家堵门,”夏炎炎说,“不给钱就吃他们家的,用他们家的!”   “滚蛋。”林雁行说,“陈荏你别听她的,她嘴里就没我一句好话。”   陈荏点头,心想好话不要紧,关键有好事,小丫头片子和大明星一块儿长大,这是多牛逼的谈资。   他将眼神转向那个新来的女孩,她和他一样在这个团体中格格不入,但他很淡定,她却很渴慕。   他还看出夏炎炎并不当她是好朋友,估计是且仅是抄作业的关系。   至于长相……陈荏觉得肥环燕瘦,各有千秋,十多岁的女孩儿都是美的。但显然林雁行不这么想,他连这女生的名字都没问。   陈荏暗道一声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终于一场十六岁的生日聚会结束,所有人吃饱喝足,桌上却还剩下一大堆。   林雁行让每人点三个菜,除了陈荏婉拒,其他人都照做,结果菜太多吃不完,桌角一盘海鲜意面只被捞走几根。   林雁行喊服务员打包,刘坚问:“干嘛呀?”   “带回家吃。”林雁行说。   “不会吧!”刘坚叫道,“你们家仨保姆,什么好吃的没有?带这些边角料回去干嘛?”   林雁行说:“你别管。”   “我靠,林大少爷转性子了,”刘坚说,“别装艰苦朴素了,碗里落了根头发你都不肯再吃,还吃剩菜?”   林雁行突然就生气了,将打包盒往桌上重重一放,说:“我乐意!”   刘坚还想再说,被其余人扯了扯:“别吵别吵,兴许老林是带回去喂狗呢。”   “闭嘴!”林雁行瞪眼。   陈荏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先走出餐厅等着。   新来的女孩还混在他们中间,还一副很关切要劝架的模样,陈荏想小孩儿就是小孩儿,不撞南墙不回头。   那几个人吵得快,和好也快,不多久又勾肩搭背起来。   他们在地铁口分手,男孩们负责送女孩回家,剩下林雁行和陈荏两个人沿街慢慢地走着。   “你不回家吗?”陈荏问。   “我要回学校拿自行车。”林雁行问,“我那车太新了,骑出来怕被偷。你呢?去哪儿?”   “学校。”陈荏打算今晚睡教室。   “这么晚还去干嘛?”   “做作业。”陈荏不打算说出实情。   林雁行问:“那你住哪儿?”   “朋友家。”   陈荏有些后悔对他说什么“没有家”之类的话了,这小孩好奇心挺重。   果然林雁行问:“你有朋友?谁啊?”   “初中同学。”   林雁行问:“那怎么不喊他一块儿来吃饭?”   陈荏笑:“你倒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夏炎炎带了个朋友来,也不见得你对她多热情。”   林雁行皱起了眉头。   陈荏说:“那妹……姐姐挺喜欢你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林雁行低头,“递小纸条,送礼物,看你打球,故意在你面前晃来晃去高声说话,或者故意和你唱反调引起注意……追人不都是这些手段吗?”   “你不喜欢?”   “不喜欢。”林雁行说,“而且我挺烦她们利用夏炎炎。夏炎炎就是个傻大姐,跟谁都能混,她引来的人没少给我添麻烦。我这辈子就过一次十六岁生日,她居然带了个生人来,害得我们吃饭说话都不尽兴,你说讨厌不讨厌?”   “我也是生人。”陈荏说。   “不一样。”林雁行说,“你是我朋友。”   陈荏看向他。   林雁行再次被震到了。   陈荏的眼睛有一种慑人的力量,那眼神明显不属于一个孩子,它很洞察,很冷淡,甚至带着一丝残酷,要不是林雁行和他很快活地混了半天,几乎以为他恨自己!   但陈荏只不过是想起上辈子林雁行也说过同样的话。   “你是我朋友”,“咱俩是哥们啊”……   就是这位俊美的、特别的、无数人疯狂热爱甚至愿意为其去死的朋友把他赶出了高中。   而那时的林雁行没有犯一个错,纯洁得好比夕照下的雪峰。   “吓死我了,”林雁行说,“知不知道眼睛在你脸上至少占三分之一?”   “那不成畸形了?”陈荏没好气,“前面就是自行车棚,你快回家吧。”   “嗯!”林雁行摸出钥匙,骑上车后对陈荏挥挥手。   陈荏也说:“再见。”   他目送林雁行离开,转身走向教室。   十一中每个年级有十二个班,高一(1)班位于老式教学楼一楼的最顶端,紧靠绿化带和围墙,如果从校园大门进入,这个班级的位置相对偏僻。   陈荏过去喜欢这种偏僻,因为门房大爷会怕麻烦不查这边,他能够安心地在教室里躺着,而不是一有风吹草动就往桌子底下躲。   教室里漆黑一片,陈荏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他摸了摸桌上的衣服,还都半湿着,想等天亮了就把它们晾到栏杆上去。   眼睛逐渐适应,远处高三教学楼灯火通明,微光透过玻璃窗照亮了他的脸,他开始整理书包。   十五年的光阴使他忘记了细节,他把课本一本一本掏出来看,再一本一本地收好。   语文课本里夹着十元钱。   这大概是他所有的资产了,难怪他宁可挨饿也舍不得花,好在现在他有了将近六百元,如果缓交学费和学杂费,这笔钱足够他省吃俭用活几个月。   他挺高兴的。   然而渐渐地——或许是夜晚,或许是死而复生的经历让他感性,或许只是独处使然——那种被生活硬逼出来的淡定和洒脱从他脸上退去了,不得已为之的随遇而安退去了,泪水从他清秀的面颊滚落。   关于哭的规则是这样的:有人疼的人可以哭,没人疼的人哭多了就是浪费水分。   所以他很少哭,十七八岁以后几乎没落过泪。   ……只有一次,就是断送他模特生涯的那次,他被人骗去了一个局。   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想睡他,给他下了药,多亏他保持戒心只抿了一小口酒,在头重脚轻的情况下将对方狠揍了一顿,揍得血肉横飞,连门牙都打断了。   然后他强撑着回家,躲在浴缸里哭了整整一晚上。   第二天又像个没事人似的。   可是现在他好想哭,大颗大颗的泪珠打在摊开的课本上,扑扑作响。   他用纤细的手指摩挲纸面,轻声问老天爷:“……你怎么知道我想把高中读完?”   就算不能改变命运,他也想获得那个结果。   进十一中读书是他拼命争来的,他为此付出了全部,很长时间活得像一只弓腰驼背的狗。   “你怎么知道……我不甘心……”   “别赶我走……只要读完高中就行,我不上大学……只要高中……”   他无声地宣泄着,将仿佛没有尽头的眼泪擦在短袖衫上。   他听到有人在轻轻敲门,他猛地揩脸然后转过身去,见林雁行站在敞开的后门口,高高身躯背着光,臂膊上是紧鼓鼓的肉。   “不是说写作业么,”林雁行说,“为什么不开灯?”   “……”陈荏问,“你站那儿多久了?”   “刚来。”   陈荏吸了一下鼻子:“你看见了?”   “看见啥?”林雁行天生会解围。   “看见也没关系。”陈荏说,“我心情不太好。”   林雁行朝他走去,拉了张凳子坐在他对面,说:“刚才忘了把东西给你。”   “东西”就是他打包带回的菜。   “我家没养狗。”他说,“你别嫌弃我们吃过,反正用的都是公筷公勺,这样你明天就不用花钱吃饭了。”   他摸摸鼻子尖,显得不太好意思:“我本来想单独买给你,但这顿饭居然花了五百多,我身上没钱了。”   陈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睛里还泛着泪光。   林雁行半真半假地喊道:“别看我,忒吓人!”   喊得陈荏觉着自己像希腊神话里的美杜莎,眼睛会放毒。   陈荏诚挚地说:“……谢谢。”   “不用。”林雁行扭过头去,“走了。”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哎,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我还好。”陈荏举起食品袋,“谢谢林大公子支援。”   “我是认真的。”林雁行说,“往后哥罩着你,你一定能把高中读完,然后考大学,找工作,好好活着!”   这句话提醒了陈荏,他几乎要“嗷呜”一声跳起来同时猛拍自己脑袋!   他怎么现在才想到这一茬!   林雁行即将成为一个明星不巨星,片酬的计价单位是“千万”、“亿”,即使录综艺,据说每一集也有数百万入账!这样的人只要指头缝里漏一点,就能养活底下一批人!   林雁行是个好人,他是林雁行的同班同学,凭着这层关系,他完全可以背靠林雁行这棵大树生存!   全世界只有他知道林雁行的将来,只有他可以提前准备!   当不了经纪人他可以当助理,当不了化妆师可以当造型师,他可以当司机,当保镖,当保姆,当跑腿小弟!   他可以撸袖子打架,上网刷数据,买机票办护照端茶倒水买菜做饭洗衣服收房租,辟谣造势刷数据怼黑粉骂对家……他啥都能干!   他甚至还在养老院当过护工,就算林雁行瘫了他都知道怎么照顾!   大爷的……陈荏想:我他妈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居然白白哭了一场!   林雁行见他半晌不说话,再度央求:“算我求你了,你眼神凶一点儿我还能接受,别这么慈爱地看着我行吗?”   陈荏饱含热泪说:“不看了,不看了……”   “那我走了?”   “嗯。”忽然陈荏又叫住他,“喂!”   林雁行回头。   陈荏笑笑,说:“生日快乐,祝你茁壮成长!” 第7章 妈妈的家   陈荏周日早上在学校遇见了班主任刘建民。   林雁行不在边上,老刘对待陈荏的态度可想而知,大概就比对流浪狗略好一些。   陈荏表示要申请学费和学杂费减免。   老刘说行啊,但是你要证明。   陈荏问怎么证明。   老刘懒洋洋说:“你是烈士子女吗?你是社会抚养的孤儿吗?你残疾吗?你是低保家庭子女吗?你是五保户老人供养的吗?”   真是有趣,陈荏穷得吃不上饭,以上五个减免学费的条件却全不符合。   陈荏问:“那贫困生补助呢?”   老刘说:“简单,只要街道给你盖章就行,但也要家里真穷啊。”   陈荏问:“我妈妈没有工作。”   老刘冷笑:“妈妈不上班的多了,好多阔太都不上班,那你老爸呢?”   “死了。”陈荏说,“继父不肯养我。”   这句话让老刘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为什么不养你?你还不到十八岁,无论怎样都是要养的。”   陈荏不说话。   老刘说:“一定是你不懂事,小孩子不能体谅大人的辛苦,还犟头犟脑的,所以才和后爸搞不好关系。你就不要想什么减免学费什么贫困补助了,赶紧回家跟大人道歉去!”   陈荏气得嘴都歪了,勉强维持了一个学生的礼貌,说了声“老师我走了”。   老刘喊住他:“学费一学期800,代办费社会实践费体检费250,住宿费每个月80,校服200,你要抓紧时间交啊。我看过你初中转过来的学籍卡,你后爸是某厂职工,那厂子效益还可以,总不至于这点钱都拿不出来吧?”   “……”陈荏说,“我回去要钱。”   他是该回去了,十五年不见,他想去看看他妈。   他妈总是叫他“荏荏”。   “荏”和“人”谐音,在他妈疼他的时候,“荏荏”听起来像“人人”,是妈妈嘴里的小人人儿。   “荏”又和“忍”同音,在他妈决定弃他不顾的时候,似乎在说“忍忍”。   忍忍就长大了,忍忍就能养活自己了,忍忍就能离开了。   他记得继父家那栋老式居民楼,他们住在二楼,那是最糟糕的位置,下水道非常容易堵,堵了马桶就往外冒脏水。   继父的房子来自继祖父,当妈妈嫁进这一家时,整个小区的三姑六婆多嘴多舌者都喊陈荏“拖油瓶”,只有继祖父不喊。   继祖父没来由地喜欢他,喊他“小宝”,背着他到公园玩,从口袋里掏糖给他吃。   陈荏喊他“爷爷”。   然而爷爷病了,不到一年就死了,于是陈荏成了全天下的拖油瓶。   陈荏没舍得花钱坐公交,而是走回去了,好在只有六七站路,走得起。   他站在楼下仰望,看到二楼过道上为了炒菜而搭起的窝棚。家里面积小,人口多,所以将厨房放在外面,好节省一点空间。   陈荏以前的床就架在原厨房的水龙头旁,每天晚上都伴着滴水声入眠,因为妈妈要节约水费,总是开一点点龙头滴水,一晚上能滴一盆,但是水表不转。   妈妈在家,陈荏看见了。   相隔十五年不见,说不难受是骗人的。   陈荏临死前她甚至都没能来看一眼,因为他离得太远,她又没有收入,继父不给她钱买机票。   妈妈也显得高兴:“哎呀,荏荏你去哪儿了?”   陈荏眼眶通红,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她还不到四十,眉目依旧灵动,皮肤依旧细腻,但生活使她染上了一层锈色,她两颊有隐约的黄褐斑。   陈荏从小就知道妈妈长得美,但因为美和无知,十多岁时就被一个同样俊俏的街头少年迷住了。随后她被古板的外公赶出门,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生下陈荏。   她没有学历,没有技术,没有家庭背景,不聪明不好学没主见,进工厂没人要,外出摆摊老被人欺负,连做清洁工都扫不动地,只得靠男人养。   陈荏心想:朋友把我的骨灰送给她了么?她会是什么表情?她把我葬在哪里?   “……妈。”陈荏努力克制鼻根的酸涩,“你……你抱抱我好吗?”   妈妈回头,一脸惊讶:“荏荏,你干嘛突然撒起娇来?快进来帮我择菜,我买了两斤毛豆没还剥呢!”   陈荏抽了抽鼻子,说:“……好的。”   门内是客厅,穿过客厅是厨房,也就是陈荏所谓的房间。   他同母异父双胞胎的弟弟和妹妹正在客厅里打闹,一见他进来,弟弟大喊“拖油瓶回来了”,妹妹则“哼”了一声,把脑袋拧过去。   他们的爸爸和亲戚们都说过,拖油瓶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人!   明明不是他们家里的,也不跟爸爸姓,却要吃他们家的,用他们家的,花他们家的钱,占他们家的地方,简直不要脸!   他们家的钱都是爸爸挣来的,一分钱都不归妈妈,更不归拖油瓶!拖油瓶赖在这里,就是想爸爸早点死,然后分他们家的房子和钱!   呸,想得美!   弟弟喊:“妈,爸爸不许拖油瓶进门的!”   “胡说,”妈妈轻斥,“不能这样说哥哥。”   妹妹叫道:“爸爸说他不是哥哥,他是讨债鬼!”   陈荏冷漠地看着他们。   这对小兄妹相差仅一岁多,身高也差不离。他们没有继承到哪怕一丝属于母亲的清秀柔美,所有特征都来自于哪个粗壮丑陋的继父。   肤色那么黯,脸圆得那么蠢,鼻子宽得那么钝,眼睛细小而无神,眉骨却像古人类标本般突出。   陈荏没见过他们成年之后的样子,但可以想象,他们会像两段矮而敦实的树桩,水牛背,水桶腰,若稍微胖点儿,屁股上甚至能摆一桌酒席。   陈荏快步越过他们。   厨房只有三平米多,窄得转不开身,陈荏左右一看,问:“妈妈,我的床拆了吗?”   他那张用两条长凳、一张床板搭成的简易小床已经不见了,亲手做的小书柜也不见踪影,他的私人物品被堆放在角落的一只纸箱里。   那真是少的可怜:初中数学课本,旧笔记本,旧书包,几身衣服和三四双口沿都松了的袜子。   他读到初中毕业都没有一只像样的文具盒。   小学时隔壁住了个喜欢手工的姐姐,她在搬家前为陈荏缝了一只笔袋,他直用到磨破褪色都舍不得扔。那缝缝补补的笔袋居然还在,仿佛暗示着他缺东少西的人生。   “床是你孙伯伯拆的,他说反正你也不回来住了。”他妈淡淡地说。   “哦,他说得对。”陈荏说。   他妈说:“荏荏,不是你孙伯伯绝情,你不好这样不听话的。他让你去制衣厂上班有什么不好呢?制衣厂里那么多老师傅,你跟着学裁剪也行,学踩缝纫机也行,学烫衣服也行,总归学成一门手艺,将来才好在社会上立足啊。你读高中上大学有什么用呢?不就是名声好听些吗?大学出来还不是找不到工作。”   “我不喜欢缝纫,也不喜欢熨衣服。”陈荏说。   “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人总归要吃饭的。”他妈说,“妈妈要是有技术早进工厂了,哪里会当什么家庭妇女,天天被你孙伯伯骂没用!”   陈荏沉默地剥毛豆,故意不去听她那些。   他妈继续:“你就是倔头倔脑的不知道好歹。你亲爸爸当年看那么多场子,管那么大地盘,看上去厉害的,还不是说死就死了?哪像你孙伯伯,虽然没有那么潇洒那么风光,但他有技术啊,他能养家糊口啊。”   陈荏说:“爸爸死是因为救人,如果他不拦住,死的就是他兄弟。”   “兄弟有个什么用?他兄弟还不是后来被枪毙了,”妈妈不高兴,“呆子才白白被人家捅一刀!”   “不要再说了。”   陈荏低下头,说:“妈,我今天回来是跟你要钱的。高中已经开学了,我还没交学费和住宿费,你能不能给我钱先把住宿费交了,我就不用住在这儿了,高中三年我都不会回来的。”   “要多少?”   “住宿一个学期四百块,校服二百块,要六百块。”   “这么多呀?”他妈犹豫,“那你还是回来住吧,孙伯伯又没赶你走。”   床都拆了还不是赶人走?   他妈又问:“一定要穿校服吗?初中的时候也没规定要穿啊。”   “没有校服就不能参加班级活动。”   “那你不要参加好了,那些活动——什么春游、秋游、运动会——都是浪费钱的。”   “妈妈!”陈荏央求,“我只要六百!”   他妈很为难:“可是六百块都够一个月的菜金了。这两年你孙伯伯厂里效益不太好,每个月工资只有三千多一点。现在随便什么菜一斤都要好几块钱,排骨一斤要将近二十块。你弟弟妹妹还在上学,两个人都在长身体,我又没有工作,家里开销很大的!”   “……”陈荏将菜篮放在一边,他不想再剥毛豆了。   他妈说:“你看看这个房子,一共才三十多平米一室一厅。你弟弟妹妹现在是年纪小可以住,他们长大了怎么办呢?我们也想买大房子啊,你弟弟还说要买电脑……”   陈荏打断:“他要买电脑干什么?”   他妈说:“你弟弟说班上同学家里都有电脑,有的还是那种高级的笔记本电脑,就我们家没有,所以也想买。”   陈荏笑笑,他知道六百块钱是要不来了,于是起身说:“妈妈,我走了。”   他妈说:“那吃了饭再走呀,今天中午有红烧肉。”   “不了。”   陈荏刚拒绝就听到外间有响动,弟弟大声告状说:“爸爸!拖油瓶来了!”   妹妹说:“他和妈妈在厨房里,妈妈要偷我们家东西给他吃!”   继父回来了。   陈荏走出厨房与其打了个照面。   继父横眉竖目,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陈荏歪了歪头,决定留下来吃这顿饭。   不是最恨拖油瓶白吃白喝么?那他就堂而皇之地多吃点,多喝点,让傻逼尝尝心疼的滋味。   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第8章 特别珍惜地活   只要陈荏在场,餐桌氛围就相当尴尬,过去继父是故意忽视,当他不存在,今天却夹枪带棒,有心找茬。   继父说:“你真不得了啊,我原来以为你就像你那个爸一样,仗着一张漂亮的面孔骗小丫头,现在发现你还很有主见嘛!不过你既然这么有本事,干嘛还要回来呀?”   陈荏说:“我回来第一是吃饭,第二是要钱。”   “要什么钱?”   “学费。”陈荏说,“一千六。”   反正也要不来,不如多说点儿。   继父睁大眼,可惜他那双眼睛原本细小,怎么努力都跟没睡醒似的:“你要个屁!你又不是我生的,你是那个死鬼流氓生的,我凭什么给你交学费啊?”   “你和我妈妈结婚了,就应该给我付学费。”   “我娶你妈是为了生儿子,不是为了养你!”   “你得养我到十八岁,这是法律规定的。”陈荏说。   “我已经养你十年了!”继父将筷子拍在桌上,“怎么养都养不熟,活像养了一条白眼狼!我以后不养了你能把我吃了吗?你那个流氓死鬼老子又能把我怎么样?!”   陈荏说:“那你和我签一个解除关系说明,到街道盖章。”   继父吼:“我偏不!当我文盲啊?我知道你的小算盘,你想让我出去被人戳脊梁骨!我什么字都不签,也不养你,就是要给你点教训!!”   妈妈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一边劝“老孙你少说两句”,一边轻斥“荏荏你不要跟孙伯伯顶嘴”。   陈荏埋头扒饭,虽说他有意气人,可真嚷起来自己也上火,心想赶紧把肚子填饱好离开这里。   妈妈为了缓解气氛,往陈荏碗里夹了一大块红烧肉:“荏荏,你吃肉呀。”   陈荏正要吃,忽然见弟弟眼巴巴地望着他。   弟弟和妹妹看上去壮实,一是因为骨架大,二是米面养出来的胖,这个家的生活还是清贫,不能保证天天有肉。   陈荏于是把红烧肉夹进弟弟碗里:“你吃吧。”   结果这下捅了马蜂窝。   弟弟看了一眼正在气头上的父亲,突然像表忠心似把那块肉夹出来扔在地下,大声说:“这是拖油瓶碰过的东西,脏死了!我才不要吃!”   陈荏呼啦一下站起来,将碗扔进了桌边的垃圾桶!   紧接着他夺过弟弟的碗也扔了进去!   至于两人的筷子,他三下五除二全部拗断,往垃圾桶里一摔!   “这是我碰过的东西,你们往后都不要用了。”陈荏冷冷地说。   弟弟妹妹都吓傻了,妈妈也吓傻了。   继父气得脸如猪肝,跳起来喊:“你……你你畜生!!!”   陈荏说:“我不是畜生,糟蹋食物的才是畜生!”   他转向弟弟:“听到了没有小畜生?别他妈光长肥膘不长脑子!猪脑子也他妈是脑子!”   “你……你你畜生不如!!”继父吼。   陈荏笑了起来。   讥嘲又刻薄的笑容从他的嘴角蔓延开来,延伸到尖尖的下巴,到他与亲生父亲如出一辙的、天生带着些多情的眼睛。   继父突然发现他很害怕这个孩子的笑容,那眼神简直要把你活活钉死在当场!   陈荏的眼睛那么黑,那么深,因为里面藏着一个孩子深不见底的失望。   他太失望了,从五岁到十五岁,他没有获得一丝父爱,却同时失去了母爱。   他放缓声音,说:“妈妈,我走了。”   “荏荏,你不要……”   “不准走!”继父叫道,“你赔我家的碗和筷子!”   陈荏拎起凳子从客厅一直扔进了房间,摔了个稀巴烂!   “这凳子我坐过了,也脏,以后别用了。”   继父气得发疯,扑倒陈荏面前就要打,被母亲拼命地拦住!   陈荏说:“我以前不敢做这些,是因为心疼我妈妈,怕她夹在中间难做。可是我忍了这么久,妈妈你心疼过我没?”   他转向妈妈:“你儿子两个多月不在家,你担心过他的去向没?你找过他没?你知道他在哪吃在哪睡吗?!”   “你连问都没问一句!”   “荏荏,我……”   继父咆哮:“不要再说了,你赔钱!!!”   陈荏只当他放屁,对妈妈说:“我要走了,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你帮我收拾一些东西带走吧。”   “荏荏,你要收什么?”妈妈问。   陈荏说:“衣服铺盖毛巾脸盆饭盒水壶吃的用的,能给我的都给我。”   “不许拿我家东西!!”继父脸红脖子粗。   “妈妈,快去收拾。”陈荏说,“爸爸死的时候给我留了五千块钱,你们应该把那五千块的东西还给我。”   陈荏的亲生父亲于九十年代中期去世,那时候每个月能拿三百元工资就算不错了。五千元钱是巨款,如果不买昂贵的电器,足够普通人家过好一阵子。   “没有!!!”继父嘶吼。   妈妈说:“不要吵了!荏荏,我这就去给你收!”   “狗东西!!!”继父怒极。   陈荏眼见着要挨揍,快走几步拉开了屋门,门外偷听的邻居们一哄而散。   陈荏高高扬起下巴:“门外听不清楚,都进来听啊!”   邻居说不听了不听了,没有没有,都是路过。   陈荏说:“明人不说暗话,我回来跟孙国光要学费,他说我是畜生狗东西,你们说我要不要骂?”   邻居们闪躲嗫喏不语,不想得罪老孙。   “孙国光,我操你大爷!”陈荏骂,“你对得起我爸爸吗?!”   孙国光被继子操了大爷,真是颜面尽失,二话不说就抡拳头!   邻居纷纷拦住说算了算了,小孩子读书回来要学费也没有错呀,你应该给他出的!再说他不是你亲生的,你不好打他的!   还有人问,陈荏啊,听说你考上十一中了,你是不是要住在学校啊?   得到肯定答案,邻居又说,孙国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本来你们家房子就挤,陈荏住校是在帮你们解决困难,你还大呼小叫凶神恶煞的!   年纪大些的妇女说,孙国光你这个样子实在太难看了,你天经地义要出钱供陈荏读书的!他要多少学费,赶紧把钱给人家,再闹居委会要上门了!   “老子就不给!”继父死撑着,“老子怕居委会啊?!”   妈妈小步跑进房间,又跑出来,将一小叠钱塞到陈荏手里:“荏荏,都不要闹了,你快点走吧!”   陈荏离开妈妈家时,几乎把所有能背的东西都背上了,那架势的确很强盗。   他回到学校,坐在教室里,脑中一片空白。   妈妈给了他八百元钱。   这钱足够他在学校住一年,他原本应该先去办理入住手续安顿下来,然而提不起劲儿。   短短的两天功夫,他和上一段人生说了再见,和过去说了再见,和妈妈也说了再见。   也许是“再见”说得太多太快,他仿佛同时给自己写了悼亡词,感觉世事一场大梦,浑身上下都是软的。   大约坐了半个多小时,忽然有人凑过来敲了敲课桌。   他抬头,居然是林雁行。   这人怎么走路没声呢?另外不要靠这么近,真是扎眼的美貌!   “你怎么一直在教室呢?”林雁行坐在他旁边。   陈荏反问:“你呢?六点半才开始晚自习,你这么早来干嘛?”   “打球呗!”林雁行脱下球衣扔在一旁,赤果的胸口全是亮晶晶的汗珠,顺着健康而泛着麦色的皮肤往下滑。   中考后撒欢般打了整整一夏天的球,使他晒成了两截,上身和腿是一截,球裤遮住的地方是另一截,两截至少相差三个色号。   他努嘴问:“那是什么?”   陈荏回答:“我准备住校,那是我的铺盖。”   “有钱住校了?”林雁行挺高兴。   “嗯。”   “铺盖从哪儿拿来的?”林雁行问得详细。   “从我妈妈家里。”陈荏说,“我妈妈,继父,弟弟和妹妹,他们是一家人。”   林雁行点了点头。   陈荏不懂他为什么要点头,他大少爷能理解这份关系么?他能体会陈荏十年来在那个家中的小心翼翼与无处容身么?   “东西都拿出来了,我以后就不回去了。”陈荏说。   “不回去看你妈?”林雁行问。   陈荏顿了片刻,问:“林雁行,你妈妈会抱你吗?”   林雁行说:“当然了,我妈可腻歪了,要不是我强烈拒绝,她到现在还喜欢亲我脸!”   陈荏说:“我妈妈最后一次抱我是我六岁,我得了肺炎,半夜里发高烧。”   他半开玩笑:“让你妈有空也抱抱我啊。”   林雁行很长时间没说话。   陈荏转过身去整理物品,他想把东西分批分类送到宿舍去。十一中学生住校需要经过班主任同意,上午老刘已经签了字。   忽然林雁行靠近,从身后抱住了他。   “我妈身上老有一股香水味,熏得人直打喷嚏,不如我抱抱你吧。”林雁行说。   陈荏终其一生都记得这个拥抱,林雁行给他的第一个拥抱。   它不是温柔的,没有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会懂得温柔。   它是倔强而火热的,带着运动之后的汗湿,就像初夏的烈阳。   陈荏傻了,他没想到林雁行会上手,虽然短促,但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那仿佛陈荏惨淡人生的安魂曲,让他一下子就双眼模糊,想把闷在心口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   他咬着下唇,微转过头。   “别难过。”林雁行说,“会好的。”   “……”   是啊,只要活着就会好的,活着真好。   林雁行,祝你茁壮成长。   我要为你特别珍惜地活。 第9章 摸底考试   陈荏得赶紧办理住校手续,因为教室不是久留之处,过了五点就会有学生陆陆续续来自习。   他背上包裹往学生宿舍去,林雁行顺手帮忙,而且还扛了大部分。   “我吃过午饭就从家里出来了,你知道我拐去哪儿了吗?”林雁行说。   “哪儿?”   “你暑假打工的那个牛肉汤店。正好看见一辆执法车停在他们家门口,有穿制服的在里面检查,带了好多东西走,后来又来一辆警车,把老板两口子也带走了。”   陈荏挑眉:“还真带走了啊?给了他们那么长时间销毁证据,他们居然什么也没做?”   “对,人赃俱获。”   陈荏说:“估计是舍不得那些腌好的肉,还想卖出去呢。”   林雁行“嗯”了一声,问:“你身上有多少钱了?”   陈荏笑:“干嘛这么感兴趣?”   林雁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关心,反正这成了他的一桩心事。   “一千多。”陈荏说,“学费和住宿费够了,就怕交了以后没钱吃饭,我还是得找地方打工去。”   林雁行眨眨眼,心想一个礼拜才休息一天,你能上哪儿去啊?   这倒不用他担心,陈荏打零工经验丰富:街上发传单、扛着广告牌沿路宣传美发店,工地搬砖运水泥……基本上能想到的他都做过。打零工的好处还在于日结现金,很少有干了不给钱的情况。   两人经过教师办公室,忽然听到里面喊:“林雁行,过来!”   是班主任老刘。   林雁行和陈荏对视一眼,将东西放下。   老刘泡了一壶茶,翘着腿滋儿滋儿地喝,他固然要拍林雁行爸爸的马屁,但对小崽子也不必太客气。   “林雁行啊,打球好玩是吧?今天是开学第四天,你每天平均在球场上玩两小时,我就没见你身上的衣服干过。”老刘慢悠悠说,“再好玩也不能天天打啊,高中要以学习为主,高一放一放,高三赶不上。”   林雁行抓头毛。   “今天晚上数学摸底考试。”老刘透露重大消息。   林雁行一惊:“今晚?!”   门外的陈荏也竖起耳朵听。   老刘说:“原本九月二号就要考的,因为学校安排出了点问题,所以才拖了两天。今晚考数学和英语,明天考语文、物理、化学,史政地不考。突击考试才能体现真实水平,你们收录取通知书时,上面提醒过开学要进行摸底的吧?”   林雁行吐舌头。   “哼哼,”老刘说,“还有两个小时考试,抱佛脚也来不及啦。去吧,打球玩儿去吧!”   林雁行走出教师办公室,对陈荏说:“惨了,这次我非考砸不可,我暑假没看书啊!”   陈荏说:“呵呵。”   “你笑什么?”   陈荏除了苦笑,真摆不出其他表情,没人能记得十五年前的数学课本好吗?   两人垂头丧气地去了学生宿舍。宿管是学校老师的家属,面容精瘦,言语严厉,但做事利索,很快给陈荏办好了住宿手续。   十一中的住校生不少,以高三学生为大头。   高三生规定晚自修到十点,许多人回到宿舍还要继续学,早上五点天还没亮时就有人跑去教室早读,所以高三学生有一多半住校,为的就是节约路上来去的时间。   高一和高二住校人数较少,男女生各占了半边楼,一张宿舍六张床,住五个人,剩下的空床用来堆箱子。   陈荏住校办得晚,被分配到了一间空宿舍,据说只有一个舍友,这简直是合租的待遇了,他挺高兴。   上辈子最后几年他在夜店上班,昼夜颠倒搞得神经衰弱,每天睡觉前都得吃安眠药,睡着了稍微有点儿动静就得醒。   那时他就特别恨隔壁房间的室友,天天往家带姑娘,还是不同的姑娘,大早上大中午做俯卧撑,撑得床抖墙响地动山摇,他们撑多久他就得陪着听多久。   现在好了,高中生不做俯卧撑啊。   林雁行也说:“哟,豪宅啊!”   靠窗上铺最清净的位置已经被舍友占了,陈荏就打算睡对面,而且是下铺——他睡觉不老实,怕摔。   简单铺了床,却发现没蚊帐,买蚊帐又需要钱。陈荏正琢磨着是钱重要,还是周身这热血重要,林雁行已经率先躺倒他床上喂蚊子了。   “这床好小啊,”林雁行顶头顶脚的不舒服,“让一米九的人怎么睡?”   “那你就别长到一米九。”陈荏说。   “这也不是哥能控制的。”林雁行坐起来,脑袋距离上铺床板还有一段,所以他是腿长。   “照这个形势下去,我说不定真得一米九。”   陈荏心想你没有,你一米八八,但在男星里也算鹤立鸡群了,想找个和你势均力敌的男二号都难。   陈荏不关心他们娱乐圈的八卦,但也架不住消息主动往他耳朵里钻,林雁行身高一米八八这事儿是他在小饭馆里吃面时听来的。   那时电视里正放一新动作电影访谈,林雁行主演的,导演是个老资格,一边吹牛逼一边倒苦水,说自从定了林雁行当男一号后,就特别头疼反派的人选。怕反派气势弱压不住剽悍敏捷、精光四射的林雁行,显得整部戏都弱……   陈荏当时听得直翻白眼,也不知道是面条噎的,还是恶心的。   他拍拍林雁行的脚说:“起来了,你不脱鞋别往我床上躺。”   林雁行笑:“我可以脱,但怕熏着你。”   “脱吧,帮我熏熏蚊子。”   正说话间,那位唯一的舍友返校了,那是他们同班同学,一个叫郁明的男孩。   陈荏不记得这个郁明了,长相名字一概都很陌生,大约十五年前双方没说过话。在高一的同学里,陈荏只记得林雁行,还有几个曾经严重霸凌他的。   那几个人现在还没有粉墨登场,得等到他和林雁行的矛盾暴露以后,但陈荏发誓再也不会给他们表现机会。   郁明见宿舍有人,吓得立在一旁。   从畏缩程度上来说,郁明倒是和当年的陈荏有几分相像,只是陈荏更阴沉,而郁明文弱。   “你……你们是……”郁明结结巴巴开口。   陈荏微笑:“往后我们一个宿舍了。”   “哦……欢迎,欢迎……”郁明将自己书包放在桌上,还是贴墙根站,手和脚好像怎么都放不对地方。   陈荏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直到林雁行跑出去上厕所,他懂了,郁明是看到林雁行才紧张。   上次生日聚会,新来的女孩在林雁行面前也手足无措。女孩喜欢林雁行,男孩总不至于吧?   陈荏偏着头想:这天皇巨星还他妈真有种乎?年纪轻轻就会吓人了。   不过回想自己第一眼看到林雁行是什么表现?热烈鼓掌啊!   所以大家都差不多,谁也别嫌谁怂。   果然郁明小声说:“唉,我有点害怕这人。”   陈荏问:“为啥?”   郁明说:“我初中和他一个学校的,但是不同班。这是个名人,女生们为了他不知道打过多少架。初三时因为怀疑我们班英语课代表和他谈恋爱,几个外校的太妹跑过来猛扇课代表巴掌,把她头发都剪了。”   陈荏睁大眼:“哟?”   郁明说:“为了这事课代表差点儿休学,其实她就是英语竞赛时和他多说了两句话。”   陈荏问:“林雁行知道这事吗?”   郁明也不清楚,说:“总之这是个祸水。我和他高中分到一个班就已经够愁的了,你居然还和他同桌……”   “没事。”陈荏说,“我是男的。”   “好自为之吧。”郁明说。   林雁行回来了,大呼小叫:“宿舍厕所的蹲坑居然没门!”   郁明回答:“因为这是七十年代的老房子,高三那边的宿舍是新楼,就有门了。”   陈荏说:“要什么门?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呸,我怕你们嫉妒。”林雁行扯开裤腰、要露不露地说。   他苦恼道:“上大号时怎么能给人参观呢?”   几天之后富甲一方的林爸爸突然给学校捐了万把块钱,说是要给高一宿舍的厕所装门。学校莫名其妙,但送上门的钱不拿白不拿,于是旧厕所焕发新机,装上了隔离间。   林雁行又躺回陈荏床上,不到三分钟的工夫居然睡着了。   郁明见状怯生生地问:“他怎么不走啊?”   “我怎么知道。”陈荏埋头拖地,晚上的摸底考试他已经不想及格了,不如把宿舍弄干净些。   说起来可怜,这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造的老学生宿舍居然是他所住过的最好的地方,床是床,桌子是桌子,没有床头水龙头的滴答声,也不用担心喝醉的继父。   继父一喝酒就骂人砸东西,别人的都不砸,专门砸他的,因为他是拖油瓶,不应该出现在那个家里。   郁明说:“不能让林雁行来宿舍,他到哪里,那些女生就到哪里,我们往后就没有清静可言了。”   陈荏说:“现在不是挺清静的?”   郁明急了:“今天是周日啊,大部分人还没返校呢!”   诚如他所言,半小时后林雁行瞌睡醒了,趴在窗口看风景,果然有女孩老远拐过来就为了瞧他一眼。   一个姑娘看完了,转身告诉朋友,于是三三两两都来了,一个个埋头偷笑,窃窃私语。   陈荏提醒林雁行:“你扔一根晾衣叉子出去。”   “啊?”林雁行不明白。   陈荏说:“你扔一根叉子下去打中了谁,历史就改写了,是吧金莲儿?省得你一块好羊肉,倒落在我这狗口里。”   林雁行还是没明白。   郁明问他:“你……你不看《水浒传》?中学生必读啊,高考说不定要考知识点的……”   一说到考试,林雁行头疼了,问陈荏:“晚上摸底咋办啊?”   陈荏特淡定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给了林雁行信心,他心想稳了,这是个牛逼哥,结果试卷发下来后,他正焦头烂额,发现陈荏也抓耳挠腮!   摸底考试不是大考,所以不排考试位,只是所有人都反过来坐,以免有人在桌肚底下翻书作弊。   林雁行勉强做了一小时题,用膝盖碰了碰陈荏,后者会意,两人趁着监考老师不注意迅速交换了考卷。   陈荏拿到卷子就骂了一声“操”,林雁行这基本功差得可以!   后面的大题就解出两三道代数来,几何题胡乱求证了一番,感觉都没圆上。   林雁行也暗骂,对陈荏直翻眼睛,心想你长得倒是一脸聪明相,怎么就能交白卷呢?   陈荏想你看我干什么?我他妈在牛肉汤店打工的,在夜店跳舞的,你还能指望我啥?   监考老师视线偏移,林雁行痛心疾首地狠戳陈荏脑袋:“……!”   陈荏摊手。   林雁行夺过试卷,无声怒骂:到头来还是要靠哥!   他总算脑子里还没清空,努力一番又多解出几道题。他看了一眼陈荏,将选择题答案写在橡皮上扔给了对方。   陈荏也不管对错,照抄了事。   收卷后休息一刻钟,接着考英语。整个休息时间林雁行除了去上了个厕所,就是摁着陈荏敲脑壳:“你是怎么考上十一中的?昂?告诉哥你怎么考的?”   “……”   陈荏哪还记得?   他只记得自己的中考成绩不错,好像超过十一中分数线,只差一分就去更牛逼的省中。   岁月蹉跎啊,漫长的十五年过去,他还能解出二元一次方程算就很不错了! 第10章 顺利贫困   数学之后考英语,陈荏的英语居然还可以。   当模特——以及在夜店工作——会碰见许多从东欧过来讨生活的女孩子,陈荏和她们常用半吊子的英文交流。   女孩们身处异国他乡不容易,尤其那些单枪匹马闯荡的,陈荏是能帮就帮,帮她们找房安顿,或者跑部门填表格办手续什么的。   语言用多了就有语感,所以他能应付初中水平的英文(听力更远远超过),当然有些单词要连猜带蒙。   他和林雁行中途交换试卷对答案,查漏补缺。   林雁行又瞪他。   他心想:干嘛?这是我最高水平。   林雁行想:你要是考数学时能使出这劲头该多好?摸底考试数学满分120,英语才100!   两人互瞪半天,监考老师敲讲台:“林雁行,陈荏,你俩干嘛呢?对方脸上有花?……看考卷,别看你同桌!”   当天考完,陈荏觉得不能再这样沉沦,于是向同宿舍的郁明借了初中物理和化学课本,连夜突击。   高一、高二宿舍十点半熄灯,只有厕所常亮,他只得搬张椅子坐在便池边上,骚气不说,还喂了一晚上蚊子。   话说这种事他上辈子是绝对不会做的。   那时候他敏感啊,尤其十五六岁时,别人多看他一眼,他都觉得是针对自己,怨懑地想:是不是觉得我穷?是不是见我穿得旧?是不是瞧不起我?   现在他厚皮老脸,谁夜尿频繁,他见了还得提个醒:适量喝水,走心护肾。   别人问他干嘛,他先说没干嘛,后来问的人太多,烦了,决定未雨绸缪帮林雁行操个学霸人设,以后有用。   他说:“我班林雁行同学太刻苦了,每天都点着蜡烛学习到凌晨一点,早上五点又起床拼搏,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我和这样的人同桌,不努力怎么行呢?唉,林雁行啊林雁行,你还我睡眠,还我自由!”   于是别人回去就睡不好觉了,因为林雁行太可怕了,长那么帅还那么好学,俨然不给人活路!   但林雁行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一天只睡四个小时的样子……   第二天陈荏带着一身的蚊子包去考试,勉强在规定时间内做完。   随后各科老师加班加点阅卷,第三天总分和班级排名就相继出台。   老刘把林雁行叫到办公室训斥,说:“你考这么差怎么对得起你爸(的钱)?”   林雁行进校时出过择校费,这不是秘密,这也不值得羞愧,因为十一中大约15%的学生都出过择校费。   当年的行情是差一分一万元,差十五分以上坚决不收,以保障生源质量。   林雁行差了九分,出了九万,他爸还挺高兴,因为省了六万。   但别忘了十一中是市重点,没那么好考,所以林雁行的中考成绩其实还可以,他混成这样完全因为暑假贪玩。   林雁行问:“刘老师,我考多少分?”   老刘嘿嘿笑。   作为教师,老刘师德不佳,在陈荏印象中甚至是个小人,但小人也有小人的好处,他不端着。   “分就不提了,名次是全班倒数第八。”老刘说。   林雁行大惊失色:“倒数第八?这么说我还进步了!”   老刘很想把一壶茶水全泼他脸上!   “不过你也不用着急,总有人给你垫底呢,比如你那个同桌。”老刘说,“啧,我就没见过像他这么不要好的!家里那么穷还不知道努力,难道除了读书以外他还有别的出路吗?”   林雁行问:“他倒数第几?”   老刘比划了一下,说:“去把他喊来,我要和他谈谈心。”   林雁行于是把陈荏拉出教室,说:“和你一比我都成学霸了,你这次摸底考试全班倒数第三!”   陈荏也大惊失色:“居然还有人比我差,也他妈是重生的?”   “重什么?”林雁行问。   陈荏表示没什么。   林雁行说:“赶紧去教师办公室,老刘等着削你呢!”   陈荏去了,但老刘根本没批评他的成绩,小人就是小人,堂堂一个高中班主任,催起学费来跟债主似的。   “陈荏啊,学费不交,你至少把代办费、校服费和社会实践活动费交了吧?”   陈荏服了:行行,交就交呗!   他交了钱,老刘一个字儿都没提他的学习,因为高二要分文理科,以刘老师的想法,无论如何也会把陈荏甩到文科班去,就像甩一条癞皮狗。   陈荏回到教室,心情不佳。   林雁行凑过来问:“怎么骂你的?”   陈荏摇头,低声道:“我非去办个贫困生证明不可。咱们学校虽然是公立,收费不高,但三年的学费、住宿费对我来说还是很大负担,我妈那边是不会再为我花一分钱了,如果有了证明,我不但能减免一半学费和住宿费,还能获得贫困生补助。”   林雁行问:“办得下来吗?”   陈荏闭上眼睛想事儿,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转动,林雁行觉得他这个举动尤其……老谋深算。   林雁行想这孩子太奇怪了,顶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怎么就看深沉呢?   “难。”陈荏摇头,“我的法定监护人那家好像还不够低保标准,如果我想当贫困生,还得先把他们的低保办下来。”   他思索片刻,挥手说:“算了。”   他一个高中生可没精力去办这事,何况办低保要户主配合,继父有可能把户口本交给他吗?母猪上树吧!   陈荏也就这么一提,没想到林雁行上心了。   当天回家后碰见他爸的助理,一个三头六臂翻手云覆手雨路路通的家伙,江湖人称“小徐总”,便说:“徐哥,帮我办个贫困生证明呗。”   小徐总问:“再说一遍,谁贫困?”   林雁行说:“我同桌,一小可怜儿,直接给钱他肯定不会收。”   小徐总说:“唔……”   隔天陈荏就加入贫困的大军了,学费减半,住宿费退200,每学期还补助750元,喜从天降。   好几年之后他才看见由小徐总捉刀代笔的贫困生补助申请书,那简直戏太过了!   陈荏是惨,但还没丫写得惨,什么抱着患癌重病的父亲在医院走廊上痛哭流涕,跪在ICU门口一边挠门一边喊“求求你们救救我爸爸”“抽我的血”“我已永失父爱”之类的,没有的事!   陈荏就这么安顿下来了,接下来面临的就是繁重的课业——别人是学新知识,他还得补初中的缺。   没钱上补习班,只能向郁明借了初中课本和笔记本自己啃,于是他经常在宿舍熄灯后出现在男厕所。   高一宿舍简陋,一层楼就一个厕所,人进人出都能看见他,也知道他发奋苦读是受了林雁行的鞭策,林雁行不但剥夺了他的睡眠和自由,还剥夺了他的假期。   全班倒数第三为了倒数第八努力学习,这精神说起来也挺感人。   但林雁行本人还是天天在篮球场上跑两个小时,更当了体育课代表,所以这事儿按逻辑不通。   陈荏终于穿上了校服,他很乐意与别人一样。   小时候他最怕长个子,因为一长个子,他的衣服就嫌小,裤子就嫌短,而没人给他买新的,他就会像个故意穿紧身衣的小丑。   夏天还好,冬天,那露在外面的一小截腿或者手腕会让他冷得发僵。   也许是太害怕,外加营养不良,他发育较晚。本校男生平均身高一米七四,他距离那标准还远,每次出操时,站在高一年级男生海拔最高的1班队列里像个孩童。   但无论如何,也是穿校服的孩童,就因为这么一身又宽大又土气的皮,所有人都会把他视作同类。   他是被霸凌过的,那些人一面打他踢他,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个沾着灰尘的脚印,还一面嘲讽他烂穷逼买不起校服,现在他有了。   他终于是十一中名正言顺的一员了。   又是一周过去,林雁行充分暴露出了祸水的本质,十一中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都是他的秀场。   他在篮球场,捧场者围观喝彩;   他在足球场,一脚踢飞了能有十多人抢着捡球;   他在食堂买饭,排哪一队,隔壁两队的人数就比往常多一倍;   他在教室都有女生借故经过,从后门走到前门,再从前门走到后门,一边不停往屋里瞟。   高一(1)班的位置是死胡同,前边顶着围墙没路的,辛苦那些人在课间十分钟不远万里而来,只为了看林雁行一眼。   而这时正主儿多半趴在桌上睡觉。   虽然长得帅也不是林雁行的错,但他的某些表现绝对有故意成分,比如灌篮。他每次灌篮,女生们能尖叫到晕过去,而他就像个神选之人一般屹立在篮筐下。   陈荏以前也能这样表现,站在舞池中央跳舞,听凭下方口哨尖叫,但那时候不是生活所迫嘛!   总之呢,林雁行的脸蛋加上林雁行的风骚,导致十一中的女生们就像一锅水,他则像锅下的那团火,燎得整锅水咕嘟翻滚,心痒难挠。   但林雁行本人其实很难接近。   一个人若没人追,追他就像隔层纱;一个人若被全校追,那追他如隔山隔海,基本没可能。   林雁行那帮打球的哥们都人高马大也不好接近,于是陈荏这个同桌就成了曲线救国的途径。   女生们都觉得能搞定陈荏,因为后者从来不拿那双黑眼睛聚焦了盯姑娘,看上去懵懂无知。   陈荏由此遭到了无尽的骚扰,严重时感觉丽城一多半的人口都在和他搭讪,一会儿让递封信,一会儿让转交小礼物,一会儿打听林雁行的行踪,不胜其烦。   上辈子他也受过这种骚扰,但那时他反感异常,拒绝得很生硬,大约也曾口出恶言,得罪过人。   和林雁行闹掰后,有高二甚至高三的学姐专门跑来堵他羞辱他,骂他坏和贱,还扇过他巴掌,他那时候不懂,后来才想明白是积怨。   现在回头看,不管单恋或是双箭头,高中生的青涩感情都很美好,女孩们让他送东西,都是举手之劳,不用那样抵触。   再说林雁行于他而言也不同了,没有林雁行,他就不能贫困;不能贫困,他就无法省钱。林雁行和他是赤果果的金钱关系,这份再造的恩情,得还!   往后的日子,他作为运输大队长,将全国人民源源不断的爱心带到了林雁行面前。   林雁行既拒绝不了,又退不回去,只得接受。   但那些香气扑鼻的美丽信笺他从来不看,CD不听,书不翻,小工艺品攒着送女老师,唯一受欢迎的是吃的,巧克力小饼干小蛋糕之类,在饥肠辘辘的上午第四节课,他把爱心小礼包拆了和陈荏分而食之。   陈荏巴不得四处打秋风,给啥吃啥。   吃了一阵,林雁行说:“这样不行,吃人嘴软,咱又不是买不起,以后别收礼了。”   陈荏说:“我买不起。”   “……那你掂量着办吧。”林雁行说,“唉,我桌肚里全是玩意儿,连书包都塞不下!”   陈荏于是拒贿了几天,拒绝得很艺术很委婉,体现了一个社会青年高超的社交水平。   结果好多女生跟在他屁股后头哭,说:“同学,你答应帮我们把心意带给林雁行的,怎么出尔反尔呢?”   “林雁行让别破费了。”陈荏顿了片刻,“要不你们继续投点儿食?”   多年以后,林雁行和三五密友吐槽,说“你们别看我那冤家现在厉害,把我管得跟孙子似的,他小时候吃百家饭长大的,臭要饭的!”大致说的就是这事儿。 第11章 军训开始   九月下旬,学校发了军训通知。   丽城高一新生军训时间为七天,内容包括国防教育、内务整理、队列训练、急救训练以及最后的会操,安全考虑不拉练、不扛枪、不打靶。   所有人都期盼军训,只要能不坐在教室里对着老师课本作业,怎么苦怎么累怎么晒都乐意。   陈荏一辈子没经历过军训,初中时学校管得松没组织,高中时他借口生病不去,利用别人军训的时间在工地上搬砖,攒了两三个月的生活费。   本来这次他也想不去,偏巧军训前一天贫困生补助发下来了,齐齐整整七百五十大元。   他翘着二郎腿数钱,心想爷也阔了,就潇洒一回吧!体验一下正常高中生活,再帮林雁行铺个床叠个被啥的,反正将来也得伺候这孙子。   十一中特别鸡贼,把军训安排在周日开始,一头一尾正好占据两个休息日。   周日早上六点半,全员到校,准备前往军训基地。   那地方位于丽城的远郊山区,路程大约七十公里,因为刚开始建设条件很差,除了几栋楼一片场地,什么都没有。   宽松迷彩服和校服同样毁人,尤其套在一帮还没发育完全的孩子身上。可林雁行那时候就肩宽腰细窄臀长腿,背脊挺拔,怎么穿都好看。   所以别指望什么明星同款,关键还是看人。   列队之前,林雁行和他那帮打球的哥们儿仿佛真正大头兵一般招摇过市,陈荏看着妒火熊熊。   再看看自己军训装的号码——L号165,明显是女号——于是更妒了。   心里妒忌,口中骂得就难听。   “骚货!”陈荏咕哝。   但他现在只是妒,不恨,区别在于他不再想毁了林雁行,他巴望着林雁行一人得道,自己鸡犬升天。   谁要是想毁林雁行,他发誓给人脑壳子cei了,摁在阴沟里沤肥喂蛆。   林雁行当着全年级的面骚了一会儿,悄悄挤到陈荏身边,将一只大塑料袋塞到他书包里。   “什么?”   林雁行挤眉弄眼。   陈荏明白了:“零食啊?”   “嘘……”   “不是严令不让带嘛?”   林雁行说:“我这么人高马大就靠那鬼地方的一日三餐喂,还不得饿死?到时候咱俩一起吃。我目标大,怕老师查,你快替我藏好!”   陈荏无奈说:“行。”   算是为将来做准备吧。想起林雁行成名之后,在机场或者任何公共场合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样儿,估计暗度陈仓的事也不会少做。   上了大巴车,果不其然班主任老刘开始查包。   这次军训允许带的几样:水壶、卫生用品、少量现金;不许带的倒有一长串,什么手机、游戏机、Walkman、cd机、mp3、零食……尤其零食,那东西不但影响军训秩序,包装袋还影响卫生环境。   其实真没必要,兵哥哥饿起来也得啃两根火腿肠啊,何况只是高中生。   老刘第一个就查林雁行,因为待会儿下了车教导主任和军训教官还得抽查,他怕林雁行在大庭广众下被揪出来。   林雁行清清白白,包里除了牙刷毛巾香皂什么都没有,所有违禁品都被提前分了流。   老刘狐疑地打量他半天,又查另外几个以调皮著称的家伙,总算缴获一批物资,就此作罢。   车开到一半,林雁行再凑过来,把原本和陈荏并排而坐的郁明赶跑。   “又干嘛?”陈荏问。   林雁行压低声音:“我听上两届的人说,军训基地附近有个溶洞。”   陈荏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意图,说:“别乱来啊。”   以后还指望着你养我呢,别在这鬼地方弄得缺胳膊少腿,当不了明星却进残联。   “没事儿,年年都有人进去。”林雁行说,“他们说里面有凿好的台阶,有间石室,还有一条暗河。据当地老乡说,那地方是古人避战祸用的,抗战时还当过防空洞。”   陈荏正色道:“未经现代人开发的山洞就叫野洞,我劝你不要进去。”   林雁行在他头上呼了一把,笑着说:“我好心要带你玩儿,你怎么扫兴呢?”   陈荏皱眉看他。   林雁行最发怵陈荏这么看,感觉整个头皮都麻!   其实陈荏修眉杏眼长开了之后挺美的,不知为何就是吓人。   过了好几年林雁行才想通是为啥:陈荏这厮不仅眼睛大,黑眼珠还大,一般人戴美瞳才有那效果,而他瞪人的时候又专注严肃至极。   所以林雁行后来有点儿美瞳过敏,见不得女孩戴那玩意儿,一见就想起他那冤家。   “你去不了。”陈荏说,“这是军训,不但老师管你,教官也管,他们不可能让你偷溜出营区。”   林雁行说:“不是偷溜,是打时间差。军训的最后一天上午是会操表演,学校邀请部分家长观摩,看完了以后有些学生就跟着家长的车回去了,但更多的人得等到下午坐大巴一起回去。”   “我爸收到观摩邀请了,他肯定没空,所以会派一个人来。等会操结束,我就对老师说跟那人走了,再对那人说坐大巴回去,这不就有时间去那山洞了嘛!这方法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校队的那些人都是这么干的。那洞挺浅的,离得又近,一来一去最多一个半小时。”   陈荏问:“回来要是赶不上大巴呢?”   林雁行说:“凭我还找不到车回丽城?”   “别去。”陈荏说。   他有切身之痛,他上辈子车祸、感染、截肢乃至死亡的诱因就是想去看山上的一个洞,也是野洞,也有古人遗存,也说有地下河。   林雁行满不在乎走了,到车后排把刚刚坐定的郁明又赶了回来。   郁明扶着椅背坐下,心有余悸:“妈哎,我刚才坐在他们几个体育生中间,那压迫感太强了,你平常是怎么跟林雁行当朋友的?”   陈荏忽然就恼了:“我他妈算哪根葱啊,我敢把他当朋友?”   我他妈还得抽空去上家长学校,好好学一下怎么和青春期孩子沟通!   郁明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说:“我听他们说军训基地附近有个很好玩的山洞。”   陈荏按住他的后脑勺,把他压在车椅扶手上,贴耳骂道:“洞你大爷!”   整整一天陈荏都没和林雁行说话,首先他火大,其次下午站军姿时他有些中暑。   他身体虚,可以埋头干活但不能晒,一晒就晕。偏偏今年气候反常,九月下旬了还时不时有高温天出现,太阳明晃晃地挂着,周边一丝云彩都没有。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他觉得晕但没及时报告,多亏教官眼尖,发现他脸色不对,赶忙把他拉到树荫下坐着,又给灌了两支藿香正气水。   他缓过来后,觉得手脚都脱了力,脑袋却里很嘈杂,只好一直坐到训练结束。   当天树荫下坐了六七个人,可他是唯一的男生,为此他丧得不行,连晚饭都吃不下去。   他望着餐盘里的鸡腿和肉片,心里念叨这是脂肪,这是蛋白质,这是热量,这是我交钱买的,这说不定能让我今晚就长高0.3毫米……然而念叨归念叨,他胃里烦恶,闻到油腥味就想吐。   他望向周围,每个人都吃得又狠又快,显然都饿坏了。   今天下午除了列队和站军姿,大部分新生还跑了步,尤其是1班男生组成的一连,沿着军训基地四百米的标准操场整跑了十圈,外加萝卜蹲三百多个,俯卧撑一百多。   因为这个连队问题儿童特别多,什么队列不整齐、走路顺拐、扭来扭去、背挺不直、分不清左右、踏步踩不准节拍、队列里嬉笑打闹、回答问题油腔滑调等等,总之能出的问题都出了。   教官有心给下马威,一律出小错萝卜蹲俯卧撑,出大错跑圈,一人出错全体蹲撑,三人出错大家跑圈。   连林雁行这种体能上佳的都被整得够呛,其他人更是勉强。   陈荏在教官被彻底激怒之前中了暑,反倒因祸得福,只做了三十个萝卜蹲。   他与肉菜较着劲儿,筷子举起又放下,突然林雁行从边上把他的鸡腿叉走了:“不吃给我。”   “!”陈荏怒目而视。   “喝你的绿豆汤吧。”林雁行说,“刚才没听老师说吗?中暑之后只能吃点儿清淡的,不然会吐!”   “我没中暑,”陈荏说,“鸡腿还给……”   林雁行已经把他的鸡腿啃了,比机床车木头还快,咔咔咔咔!   “操……”陈荏说。   林雁行问:“莴笋炒肉片你吃不吃?不吃也给我,我怎么吃了两份饭还饿呢?”   坐在陈荏另一侧的郁明好心提醒:“林……那个,窗口可以添……”   “我问过了,和咱们食堂一样小气,只能添饭不能添菜。”林雁行不等同意就从陈荏餐盘里拨了一半肉片去,“训了一天了,谁愿意吃白饭啊?”   陈荏怒得笑了:“你把我的这份吃了,我怎么办?”   “……”林雁行看看他,然后从他餐盘里划拉走了另一半。   陈荏将筷子狠拍在桌面上!   教官从靠近打饭窗口的一桌站起来问:“干嘛呢?吃饭不许交头接耳!”   “报告教官,没有,”林雁行鼓着腮帮子说,“有同学筷子掉了。”   一桌人闻言闷着头笑,好不辛苦。   陈荏勒着林雁行脖子,示意让他把肉片吐出来,后者不肯,拼命咀嚼,两人无声地掐在一块儿,他们对桌的俩男生默契地从坐姿改为半站,以挡住教官的视线。   陈荏咬牙轻问:“为什么?”   林雁行说:“你自己说的——‘你把我的这份吃了’——你问郁闷听见没有。”   “我叫郁明……”郁明说。   陈荏恨声道:“你是故意靠我坐的对不对?你知道我今天胃口不好,想占我便宜,你他妈怎么不坐篮球队那边去?”   林雁行说:“没有,吃饭分桌是按学号排的,你26,我25,当然在一块儿,否则咱俩怎么能同桌呢?不信你问郁闷,刚才教官分桌是他听见了。”   “我叫郁明。”郁明说,“教官是说按学号坐,但不按也可以。”   林雁行威胁:“郁闷,你闭嘴了啊。”   “我真的叫郁明……”   陈荏也威胁,林雁行你个骚狐狸,我他妈弄死你!   林雁行说晚了,鸡腿在我肚子里这会儿都消化了,说实话,我要是不吃,还不是便宜了郁闷?   “我叫郁明!!”郁明敲汤碗。   教官站起来命令:“郁明,出去跑三圈!吃饭不遵守纪律老说话!”   郁明喊:“不是我,是陈荏和林雁行!”   他转头一看,陈荏和林雁行已经端着餐盘去洗了;再转头一看,整桌人都跑光了。   “……”   教官说:“郁明,再拖拉就跑五圈!”   郁明跺脚:“这……怎么回事啊?!”   洗盘子的时候,林雁行搡了陈荏一下:“别这么小气。我的战备物资都在你那儿,你是临时大总管,分我一根鸡腿吃又怎么了?”   陈荏说:“你穷人口里夺食,缺大德了。”   林雁行正要笑,突然听到食堂外边另外几个班级在鼓掌欢呼。   “又拉歌了?”陈荏问。   林雁行跑出去打听,冲回来满脸兴奋说:“不是拉歌,是晚上看露天电影!” 第12章 我要洗澡去   看露天电影是军训传统。   不知道别的高中看不看,反正十一中看,而且几十年来都看同一部片儿——《地雷战》。   现在有军训基地,就在基地放;过去没有,就在篮球场放。   学校要么对这部电影有情结,要么就是纯粹没别的资源,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   反正露天电影看的也不是内容,是氛围,全中国就找不出几个不喜欢露天电影的。   先吃完饭的几个班级已经跑去抢占有利位置,1班的女生也去了。1班男生由于被罚做萝卜蹲和跑圈,吃饭最晚,赶到放映场地也最晚。   林雁行他们找不到凳子,就在女生队伍旁席地而坐,有些人则在人群后边站着。   天黑之后,电影开场,陈荏看着人多也不去挤了,陪着郁明跑圈——当然是郁明跑,他跟在后边散步。   郁明边跑边絮叨:“我就说不要……跟林雁行走得太近,他会害人!”   陈荏点头。   “害我跑圈……我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都没被老师罚过一次,卑鄙无耻!”   “对,还水性杨花。”陈荏说。   郁明跑得呼哧呼哧:“他经常……换女朋友?”   “没啊,我这不是帮你骂他嘛。”陈荏说。   “安全第一!”郁明粗喘,“我下回说什么……也得离他远点儿,也离你远点儿!”   陈荏说:“我和他不经常在一块儿。”   话音刚落,从放映场地笑嘻嘻跑来两个女生说:“陈荏,林雁行喊你去看电影!”   陈荏问:“干嘛非喊我?”   女生说:“林雁行说几十年前的电影特别适合你这种老年人。你快去吧,我俩要去洗手间呢!”   陈荏啐了一口。   郁明又叨叨:“还……还说不经常在一块儿,看电影都想……想着你呢!往后我不帮你补物理了……我离你远点儿!”   陈荏说行了,你自己跑吧,我去那边给你占个座。   “别靠近林雁行!”郁明嘶声嘱咐。   陈荏不靠着林雁行,可林雁行靠着他啊。他坐下没多久林雁行就凑过来了,还想游说他去玩:“哎,我听说那个洞……”   陈荏气不打一处来:洞洞洞,就他妈知道洞,你身上还有洞呢你让我进去吗?!   “那个洞里有娃娃鱼。”林雁行说。   陈荏扑哧一笑。   “笑啥?”   陈荏小声问:“知道娃娃鱼是怎么分布的吗?”   “不知道。”   “在三江中上游的支流山溪中,反正咱们这儿没有。”陈荏说。   “我买一条扔进去不就有了嘛!”林雁行说。   陈荏示意他别说话了,专心看电影里民兵队长研究地雷,学学人家的精神。   林雁行在他身后盘腿而坐,傻乎乎地看了会儿之后把脑袋抵在他背上:“累了……我下午跑了十圈,还一个萝卜蹲没少做……”   “累就去睡。”陈荏说。   林雁行抬头找教官,发现都在各自连队旁守着。   “好像不让走。”   他双臂搭陈荏肩膀:“你让我靠会儿吧……真困……吃饱了更困……”   陈荏冷笑:“是吧?我的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过了会儿,林雁行手臂收拢,干脆把陈荏当做了支架,脑门搁在他肩窝上打瞌睡。   没人注意到这一幕,一是天色暗了,二是许多人都这么东倒西歪地倚靠着。   十几岁的孩子在大太阳下训了一整天,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到晚上还要板正地坐着看电影,这给谁也做不到。   所以教官们也不管,只保证学生们列队来,集体走,到宿舍楼门前解散就行。   林雁行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陈荏用余光看了他一眼,然后平静地将头转正。   这种事在十五年前不可想象,那时他恨透了林雁行。   他不敢相信命运居然如此安排,将林雁行和他同桌,仿佛就是为了突出他的不堪,以及宛若地狱的现实处境。   林雁行阳光灿烂的笑容无时无刻在提醒他:你活得很穷,很累,很难,很低贱。   以及:你有什么可自尊的?你连一丝足以自豪的东西都没有,连亲妈都不要你。   没有家,没有容身之处,饥饿而肮脏,惨透了。   所以那时候他但凡有机会就和林雁行对着干,即使不敢公开表明,也是默默使绊子。   林雁行是体育课代表,体育课点名时他从来不应,也亏他个子小总排在队伍前面,林雁行一眼就能看见。   林雁行上课答不出问题,他从来不提示;林雁行被老师罚,他高兴得像过年。   林雁行因为球队训练要换值日,他明明举手之劳,就是不肯换。   林雁行打球扭了脚,拿了一支治伤喷雾喷脚踝,他嫌那东西味道难闻,趁着全班去上实验课教室里没人,把喷雾扔了。   他至今还记得把喷雾扔哪儿了,在食堂后面的厨余垃圾桶。他扔的时候特别解恨,好似把林雁行一起扔进了臭气熏天的残羹剩饭中!   有钱怎么样?帅又怎么样?受欢迎又怎么样?   还不是脏的!烂的!臭的!   他那时急切盼望着林雁行瘸,瘸了就和他一样窝囊,至少不再完美。   其实现在看来,林雁行根本不完美,比如他太爱出汗,特别是这个天气,陈荏老觉得身边摆着只蒸笼,从早到晚都腾腾冒热气。   十五年了,时间消除了陈荏畸形的怨恨,死亡带走了他的业障,他现在居然能被林雁行圈在怀里当抱枕,还浑然无所谓。   幕布映亮了他的脸,他眉眼舒展而秀丽,眼睛是全是一帧帧快速闪过的电影画面。   他依旧什么都没有,但已经脱身地狱,与其说他原谅了林雁行,还不如说他原谅了自己。   过了片刻,他抬起尖削的手指调整林雁行的脑袋角度,让对方枕得舒服些。   林雁行“嗯”了一声,睁开惺忪的眼:“……你扎到我了。”   陈荏给他看自己修剪得圆圆的指甲。   “那就是你用笔扎我。”林雁行有时候特别赖。   “快起开吧。”陈荏说,“真重。”   林雁行直起腰,醒了一会儿神问:“我睡了多久?”   “十多分钟。”   “这么短?”   “还短?”陈荏说,“我背都快断了。”   林雁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抓抓身上的蚊子包,又去偷看教官,然后和陈荏咬耳朵:“不行了,我呆不住了,身上腻得慌,我得回宿舍洗澡去。”   陈荏拉过他的手腕看时间:“刚才吃饭时教官通知了,晚上八点开始能去澡堂,前四十分钟是女生洗,后边才轮到男生。别说现在还没到八点,你也不能抢在女生前面啊。”   林雁行说去就要去,四顾左右无人注意,拉起陈荏就跑。   “我都问过了,现在有热水。”林雁行说,“女生们都在看电影呢,你守着门你别让她们进来就是了,我帮你望过风,你也帮我望一回呗!”   两人猫着腰钻出队伍时,见郁明正坐在最后一排,边看电影边用军帽赶蚊子。   郁明问:“陈荏你干嘛去啊?”   “洗澡去。”林雁行压低声音。   陈荏说:“郁明,教官要是点名帮我喊一声到。”   “哦。”   “拜拜了郁闷。”   郁明望着陈荏的背影,一脸恨铁不成钢:“叫你别跟他一块儿,还嫌自己不够倒霉呢,到现在还喊我‘郁闷’,姓林的你才郁闷呐!”   林雁行回宿舍拿换洗衣服。   早上抵达军训基地时已经分好了房间,男女生都是八人一间,林雁行睡陈荏上铺。据说在部队都是班长睡新兵上铺,林雁行为此还得意了一会儿。   林雁行抓了裤衩,见陈荏在包里翻个不停,问:“找啥?”   陈荏饿了,一碗绿豆汤毕竟不够他果腹,此时轻微中暑的后遗症退去,他的胃口回来了。   他揣上一盒方便面跟着林雁行,途径开水炉时泡好,小心翼翼地捧到澡堂门口。   澡堂与食堂背靠背,大门位于一条长走廊的最里侧,进去后发现相当宽敞,不分男女,只分使用时间段。   还未到开放时间,淋浴室内没灯,只在更衣室开了两盏小灯,日光灯管兹拉作响,显然快坏了。   “帮我看门。”   林雁行踮着脚尖进淋浴室摸水龙头,陈荏守在更衣室门口吃面。   片刻之后,只听水流撞地,回响很大,林雁行还叫了半声。   “怎么了?”   “烫了一下,没事。”   陈荏便继续吃面。   走廊里很静,正因为静,淋浴室里的声音才听得一清二楚。林雁行就着高窗下的月光洗澡,大约觉得那空旷的回声很好玩,在关了水往头上打泡沫的时候故意哼着歌。   好熟悉的歌,十五六年前曾风靡大江南北,街上每一家小店都放过,因此又被称为街歌。   陈荏突然有些感慨:感觉在出车祸前就听过这歌,怎么这歌已经有年头了么?   时间去哪儿了?老了老了……   他顶着一张十几岁的脸暗道老了老了,林雁行却在里间喊他:“喂!”   “嗯?”   “会弹吉他吗?”   陈荏耳朵深处突然响起尖锐的蜂鸣,和头顶日光灯管的刺耳电流声重合在一块儿,扎得他头偏向一边。   吉他……   果然他还没完全释怀,他讨厌这个词。   他在夜场跳过舞,唱过歌,调过酒,临时救场还打过碟,但从来不碰吉他,一次都没有。   “不会。”   “那我教你?”   “不用。”   “干嘛不学?”林雁行探出头来,“弹吉他多帅啊,女孩儿喜欢!”   “帅能高考加分?”陈荏问。   林雁行噗地一笑:“傻逼。”   “二逼。”陈荏回敬他。   “你弹不了,你手指头不够长。”林雁行居然出扎心之语。   陈荏放下面碗,探出十指,走到林雁行跟前给他看:“这叫不够长?”   老子这也是模特儿的纤纤玉手。   林雁行满头满脸泡沫根本看不见,陈荏便四指并拢插在他腰上,林雁行惨叫一声!   “嘘!”陈荏连忙说。   “你手上长刀了?!”林雁行弓着背撅着腚,出来了。   “不玩了,快洗!”陈荏催促。   他跑去更衣室门口,直到吃完最后一口面,回去看林雁行居然还没洗完。   “少爷,”他都急了,“你快点儿行不行?马上八点了,女生们该来了!”   林雁行说:“我洗得挺快呀。”   陈荏说:“这么长时间都足够我洗三回澡了!”   他也不去把门了,就在原地敦促林雁行,后者加快速度,溅得四处水花。   林雁行是校篮球队的,初中时除了打篮球还游泳。他初中上的是私立,硬件设施好,体育场馆配备冲淋房,他每次训练完都得和队友一起冲澡,所以完全不怕人看。   陈荏见他肌肉紧实的身体上有明显的三截,中段雪白,头尾都是麦色,忍不住笑了。   “笑啥?”林雁行转过来问。   陈荏想起他非要给男生宿舍厕所装门,那态度俨然不装门就得炸学校,于是笑得更厉害了:都是露屁股的事儿,居然厚此薄彼。   “笑啥啊??”   陈荏说:“笑你帅,行了吧?”   林雁行光听到一个“帅”字了,在水龙头底下跳舞,陈荏爆喝:“快洗!要不要脸?!” 第13章 我没那毛病   “话说……”林雁行仰头想了想,“你洗澡挺快的。”   “我练的。”陈荏说。   “怎么练?”   陈荏笑笑,怎么练呢?首先你得有一个生怕你用水用电的家庭。   陈荏小时候从来不敢主动开家里的灯,他开一盏,妈妈跟在后面关一盏,絮絮说:“荏荏,不要浪费电呀,电费都是孙伯伯交的呀,电费多了他要生气的。”   吃饭,夹肉夹菜要看继父的脸色,一筷子下去夹多了,就要小心挨骂。   洗澡更是要按顺序,陈荏后来学了个词儿叫“论资排辈”——弟弟,妹妹,继父,妈妈,他。   轮到他时,所有人都在外边盯着,呵斥声通过关不严的门缝传进来。   ——天气又不热,还天天洗澡,水和煤气不要钱啊?   ——洗这么长时间!还一直不关水,水和煤气不要钱啊?   ——不要洗了,洗那么干净你打算成仙啊?   ——拖油瓶,你再浪费水,爸爸就把你赶出去了!   所以陈荏洗澡很快,几乎是刚沾湿身体就出来,而且他初中以后就不愿在家里洗澡,宁愿在任何地方解决,比如假日无人的学校厕所,即使气温不高,也咬着牙往身上泼凉水。   “我也洗过一次时间很长的澡。”他告诉林雁行。   “什么时候?”林雁行问,“泡温泉吗?”   陈荏白了林公子一眼:“小学二年级,在我老师家。”   那时候弟弟还小,妹妹刚出生,妈妈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既无力也无意管他。他还不到会拾掇自己的年纪,不会开热水器,六月炎夏,他三四天没洗澡也没换衣服,身上都臭了。   小同学们掩着鼻子躲他,把状告到班主任那里,说陈荏不讲卫生,破坏班级环境。   班主任老师三十出头,也是孩子的妈,见状气得直骂,说没见过这么不负责任的家长,大街上讨饭的还知道给孩子揩个脸,这家娘老子还不如叫花子!   班主任把他带回家认认真真地搓了一回,搓得他浑身上下红通通的,就像一只剥皮兔子。   后来班主任几次要抓他回去洗澡,他都躲了,他担心浪费老师家的水。老师的丈夫受了工伤,年纪轻轻办了病退,家里也不宽裕。   “你别看我洗澡快,未必不干净。”陈荏说,“我效率高啊。”   “多高?”林雁行笑问。   陈荏说:“你知道学校澡堂子改规则了吧?前三分钟免费,后边每分钟收一毛。我和你打赌,从现在起到学期末,我洗澡的花费绝不会超过五毛钱。”   “靠,”林雁行说,“那你不许跑外面洗。”   “绝不。”   “不许不洗!”   “夏天每天一洗,冬天一周两次。”陈荏问,“赌不赌?”   这么无聊的赌林雁行当然要参与!   “赌什么?”   “一顿毕剩客。”   “操,”林雁行笑,“你膨胀了啊,敢请我吃毕剩客?”   “绝大可能是你请我。”   “二十顿毕剩客。”林雁行说,“哥从来不赌小的。”   “操,”陈荏笑嘻嘻,“行!”   他赢定了,因为他不但洗澡快,还和郁明一起研究过学校澡堂的收费系统——那玩意儿是刷卡计时,略有漏洞,懂得钻空子的人能洗满五分钟的免费澡。   林雁行正打算穿裤子,一个要命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   ——“王燕快来,教官说得没错,浴室门开了!”   他和陈荏惊慌失措地四目相对!   女生!   “电影结束了?”他问陈荏。   陈荏说:“快,来得及,她们还在走廊里!”   可林雁行越急越乱,居然两条腿套一个裤管里!   撤下来重新穿,结果又跑偏到另一侧,那白花花的大屁股蛋始终就找不到正确位置!   陈荏一看这可不行,这过几年传出去人设就崩了,林公子的人设是什么?硬汉帅哥,不是大傻子!   他想崩谁也不能崩我的衣食父母,于是脚后跟一磕便跑了出去!   林雁行短促喊了他一声,他没听,一直跑到走廊上和女生们撞个正着!   对面是三个人,一个走在最前面,两个在后面手牵手;另外还有两个正在走廊那一头,因为怕黑没敢进。   双方骤然相见,女生们尖叫,陈荏也叫!   突然他喊:“快跑!!”   女生们尖叫着转身就跑,陈荏跟在后边追!   小姑娘们受到惊吓,又不明情况,稀里糊涂就被撵了出去,那两个手牵手的甚至还同时滑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   林雁行趁机从澡堂里冲出来,跑过走廊后往侧边一闪进了树丛,就此不见!   为确保他安全脱身,陈荏在楼外又追了女生们大约三十米。   外间月色明亮,但还不至于看清人脸,第二天教官和学校彻查此事,当事人只记得吓唬自己的是个男生,不算很高,脚步很轻跑得很快,至于长什么样,哪个班的,毫无头绪。   陈荏和林雁行在小树林里会合,两人笑着扭在一块儿!   “真刺激!”林雁行说。   陈荏笑:“你他妈是刺激了,我心脏病都快吓出来了!”   “你他妈真坏!”林雁行眼睛亮晶晶的。   “那换了你怎么做?”陈荏问。   林雁行大咧咧地揽过他肩膀:“回头想想,我是老爷们儿,就算被她们看光了,那也是她们吃亏呀!”   陈荏心想:不,你吃亏,你都不知道往后你这金镶玉的身子多贵重,反正短裤盖住的地方不能给别人看,听爸爸的话!   “电影结束了。”林雁行远远望着广场,晚风中传来教官们喊口令的声音。   “我们去集合。”陈荏说。   两人快跑进队伍,被教官发现,点名道:“第一排排头,你去哪儿了?”   第一排排头就是林雁行,他大声说:“报告教官,尿尿去了!”   “还有一个呢?”   林雁行回答:“也是尿尿。”   教官讥嘲:“你俩上厕所也得手牵手啊?”   男生们哄笑。   林雁行理直气壮:“报告教官,我怕黑,我主动要他陪的。”   教官冷哼,罚他做了三十个萝卜蹲外加三十个俯卧撑。   队伍被带到宿舍门口后解散,大家精疲力尽,勉强抬脚往楼上爬。   但这还是一天中最短暂快乐的时光,男女生轮流洗澡整理,食堂还为学生们提供简单的夜宵。   陈荏还没洗澡,躺在床上不肯起来,林雁行特别贴心地架着他又去澡堂子,顺便把他遗落在换衣凳下的泡面碗给收了。   这东西可是极大罪证,不但表明有人偷带零食,还嚣张地一边洗澡一边吃。   九点四十,尽管在平时刚过晚自习放学时间,军训基地一律熄灯,因为他们的起床哨时间是早晨五点。   那一晚所有人都睡死过去了,包括陈荏这种睡眠质量不太好的也沾床就着,宿舍里呼噜声此起彼伏,他压根儿没听见。   第二天继续训,五点吹起床哨,五点十分操场集合,绝大多数人都没来得及洗漱,有些则连裤子都没穿好。   集合之后先晨跑,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圈,初开始整齐的绿色方阵越拖越长,教官们不断敦促“后面跟上!跟上!”但跟不上的就是跟不上。   散操后吃早饭,在食堂门口列队唱歌。   学生们终于知道为什么部队拉歌总是没调门,那种情况下真唱不出调来,只能嘶吼。   还好吃早饭给了十五分钟,不至于抢时间。   有些女生身体弱,早上跑步跑狠了,刚吃几口就吐,教官把她们提溜在旁边休息,难免说些“平常要注意体育锻炼,这样怎么应付高强度学习”之类的话。更多人是吃得又快又香,毫无矜持。   林雁行这回没抢到陈荏的包子,后者一把抓起就塞进了嘴里!   林雁行惊问:“你嘴有这么大?”   陈荏囔着说:“平时不大,关键时候大。别光盯着我一个人占便宜啊,我贫困生!”   林雁行只好怏怏地去打饭窗口,那边的师傅看他一米八的大个儿,又给了他一只包子。   早饭后继续队列训练,站军姿,然后整个下午学习整理内务,主要是叠被子和物品摆放。   教官们挨个宿舍示范,把绿色军被叠成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豆腐块,并以此为基准让学生们练习,以后每天都要检查评分,高分表扬,低分全年级通报批评,和班级荣誉挂钩。   对于这帮孩子来说,叠被子可不是简单的事儿,比如林雁行长这么大就没叠过被子,都是保姆干的。   他在床上笨手笨脚地鼓捣了半天,把原本团成一团的被子继续团成一团。   一连教官巡查回来,皱眉指着说:“这谁的?拆了重新叠!”   林雁行便拆了,第二次还是老样子,他可以做到无论多少次都毫无进步。   教官有些恼火,陈荏感觉林雁行再来这么一次就要被罚跑圈了,于是趁教官去隔壁宿舍,爬上床帮林雁行叠了一个。   教官回来评价:“这个能打七十分了,继续练!”   教官离开,林雁行拽着陈荏不放:“快练啊!”   陈荏说林公子,不是我练,是你练。   “我练不出来了。”林雁行说,“我都不理解为啥要叠被子,早上叠了,晚上还不是得拆开盖吗?”   此话落地,宿舍里其余男生脑袋里都“叮咚”一亮:对啊,既然叠了,干嘛要拆呢?   郁明最干脆,当即决定要把床铺保存到军训结束,因为刚才教官做示范用的就是他的被子和床单,他那床上现在不但有豆腐块,还平整得能溜冰。   有人说不行,还是得拆开,不然晚上怎么睡呢?   于是方法百出,普遍的是在被子里夹硬皮书,或者别的形状规整的物品。   郁明跑去别的宿舍参观,学了个激进的法子回来,往自己床上和被子上各泼了半盆水,美名其曰定型。   其余人惊问:“这么湿,你晚上不打算睡啦?”   郁明便转向陈荏:“我跟你睡吧,这床挤得下我们。”   事已至此,陈荏也不好说“滚”了,看在和郁明在学校就是舍友,且对方没有睡眠恶癖的份上勉强答应。   然而郁明睡觉有毛病,他不乱翻身,不打呼噜,不蹬人,但他夹被子。   没有被子,夹的就是陈荏了。   陈荏极少和人同床睡觉,回溯记忆都是五岁之前的事,那时妈妈还没有嫁给继父,母子俩同睡一张小床。   所以他不太习惯身边有人,尽管白天训练依旧疲惫,到了晚上他躺在郁明身边就是难以入眠。   郁明把他像个抱枕似的夹在腿中间,间隙性用力。   ……你他妈这是要生了?有阵痛是吧?   林雁行睡到十一点多忽然醒来,听到床下有人低骂,连忙探头去看,也骂了一声:“操!”   只见陈荏被蜘蛛精八足并用地缠着,那双黑夜给他的黑色大眼射出了绝望的光。   “傻逼居然这样睡觉?”林雁行惊问。   “我他妈……原先也不知道啊……”陈荏从牙缝里说。   “上来。”林雁行拍床,“我没那毛病。” 第14章 爬床被抓了现行   “你睡吧,我和你挤不下。”陈荏说。   军训基地的双层钢丝床比起学校的略宽些,但睡两个人也勉强。   “来啊!”林雁行又邀请。   偏巧此时郁明双腿用力一夹,陈荏的骨盆顿时发出了悲鸣,他飞快地掀开郁明,爬到林雁行床上。   “这才对。”林雁行让出位置,满足地躺下。   “我感觉这家伙以后要孤独终老。”陈荏恨恨道,“谁能和他同床共枕啊?”   林雁行噗地一笑:“你替他想那么远干嘛?”   陈荏疲乏地用手指揉捏眉心:“明天五点钟就要起床,他害我到现在还没合眼。”   郁明为了应付检查不拆被子,林雁行也没舍得拆那陈荏替他叠的70分被子,身上盖的是件薄外套。他将外套让给陈荏,自己侧过去睡。   陈荏问他:“不冷吗?”   林雁行摇头。   陈荏恭敬不如从命,展开外套盖上。银白月光斜斜地射进窗户,拢着两人的头发,都是短茸茸的。   林雁行爱出汗,陈荏原以为他身上会烫,结果真和他胳膊碰胳膊,却发觉光滑而清凉。   陈荏想:好嘛,抱也抱过,睡也睡过,往后他要是不收我当打手,我就把这一节添油加醋送法院去,告他始乱终弃。   月光正好照在他眼皮上,他嫌太亮躲避着,结果惊动了林雁行,后者忽然翻身。   陈荏便在极近处一抬眼,与其四目相对。   “?”陈荏问。   林雁行说:“我睡不着了。”   “嗯?”   “我从两岁起就一个人睡觉了,没跟别人挤过。”   “一次都没有?”陈荏问。   林雁行说:“初中时出去打比赛,宾馆没床位,我和队友只得睡一起,结果他睡着了,我贴了大半宿烧饼。你和人睡过吗?”   “……”   这个问题歧义太重了,亏他能问出口!   陈荏又好气又好笑,心想那你得区分是哪种睡!   如果是哄睡和陪睡,那没有过,我从小孤独,备受忽视,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一个人。   如果是做那种事儿的“睡”,有过,但我一般睡完就跑,渣得很,事后还会躲着不见。   因为我不敢和人建立亲密关系,害怕亲密之后就是抛弃,为了不受伤害,总是抢先一步抽身而去。   陈荏忽然想起当年在场子做事,场子的幕后老板——一个公子圈里的家伙——非常喜欢他,真心喜欢。那家伙玩儿所有人,就是不玩他,什么事儿都为他做了只差说出口。   陈荏也是真心地装傻,结果装到后来,那人在尼泊尔滑翔伞事故摔死了,年纪也就三十出头。   陈荏挺后悔的,因为那人不坏,他甚至还想:如果自己不那么躲,人家是不是就不会跑到高山国度散心去?是不是就不用死?   世上没有后悔药啊,他自己还死过一回呢。   “睡没睡过嘛?”林雁行追问。   然后他突然定在那里,直直地看进陈荏的眼睛里去,因为那眼睛里有一种很惨又很伤的情绪,盈盈滚动。   “干什么?”陈荏蹙着眉头。   “你怎么了?”林雁行理解不了。   “没啥……想到我小时候了。”陈荏说,“我也没有和人睡过,我的床是两块木板拼的,很窄很短,睡不下别人。”   “那咱俩咋办?”林雁行问:“瞪着眼睛等天亮?”   陈荏建议:“背靠背行吗?就当床上只有自己。”   他俩现在是面贴面。   林雁行翻过身去,歇了会儿转回来:“你不夹人吧?”   “别聊了,快睡!”陈荏说。   话音刚落,就见门外走廊上手电光闪动,是教官查房!   两个大男生好端端地挤一张床,非奸即盗啊!   “操!”陈荏猛地挺直了。   林雁行一跃而起,想跳到郁明那张空床上去,但两张上铺床之间有一米八左右的距离,视线不清的情况下容易摔伤,他犹豫了几秒,就被教官抓了个现行。   “你哪个班的,干什么?!”教官低声喝问。   林雁行说:“我……”   教官走进宿舍门,用手电轮流照射和陈荏的脸,然后斥责道:“不管你叫什么,我可算认识你了,给我下来,在别人床上干什么?”   这真误会了,明明是别人在林雁行床上。   林雁行也不解释,乖乖落地,摸着头尬笑。   “你,”教官指陈荏,“睡觉!”   陈荏赶紧躺平。   “你,”教官指林雁行胸口,“回自己床上去!”   林雁行便爬郁明的床。   教官多了个心眼,伸手在那床上摸了两把,又探进被子里去,骂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学生,好东西学不来,歪脑筋一个比一个足!居然又在床和被子上泼水,你们是嫌基地的被子霉烂得不够快吗?!”   教官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对于这种不负责任又偷懒的行为真生气了,揪着林雁行往外走。   “你去我们宿舍睡,明天早上我就把这事报告给你们教导主任!”   林雁行央求道:“别呀,我不睡都行!”   这番响动把宿舍里除了郁明以外的另几个人都弄醒了,等教官和林雁行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们一个个都坐起来问:“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有人说,“林雁行惨了!”   “我都听到了,是郁明害的。”睡门口的那人从教官进门起就醒了。   “赶紧把郁明喊起来去跟教官解释,”又有人说,“不然林雁行要被通报批评的,我听说上一届也有人用水泼被子,后来还在大会上检讨了。”   “郁明这人是典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回我出黑板报叫他帮个忙,结果他倒好,一跤摔在颜料上,全打翻了不说,还溅了一黑板。”   陈荏爬下床,猫着腰钻出门。   “陈荏,你去哪儿呀?”舍友问。   陈荏去检讨,拿自己换林雁行。   别说现在郁明没醒,就算醒了,如果推三阻四、磨磨蹭蹭不肯去,等于把林雁行陷教官那儿了。   谁的人设都能崩,林雁行的不能,虽说他也没草过学霸人设,但总不能是倒霉熊孩子吧?尤其是中学阶段吃过处分这种。   因为打架背处分还好说,青春期男孩儿荷尔蒙无处安放,谁都是一点就燃。可军训时投机取巧,用水泼被子算什么?那些小姑娘会捧着脸喊“哎呀呀这懒逼真可爱”嘛?   陈荏想反正我是个拎包小助理,我不要脸的!   他直追林雁行和教官而去,在楼道转弯处将二人拦住。   “是我泼的。”他微喘着说。   不但教官皱眉,林雁行也懵了:“啊?”   陈荏说:“那是我的床,和他没关系。”   “胡说八道!”林雁行震惊。   “教官,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陈荏说,“明天一早我就把被子床单全晒出去,并且自罚十圈行不行?您别告诉我老师了。”   林雁行说:“胡……”   陈荏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不是他,”林雁行说,“是郁闷!”   “我看你是该郁闷!”教官骂道,“这么大个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想着钻空子走捷径,我都替你们害臊!”   他对陈荏低喝:“走,到我那屋睡去,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陈荏跟着就跑,林雁行拉他手腕,他甩开:“你赶紧回去。”   “我偏不!”林雁行来气了,“这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陈荏瞪他:“别闹了啊。”   教官也说:“那个谁,你要是再不回去睡觉,明天就不是通知老师这么简单了,处分决定是要在你们档案里呆一辈子的!”   林雁行吼:“不怪他!”   教官问:“那怪谁?”   中学生守则之一:犯错要互相掩护。   中学生守则之二:不能出卖同学。   林雁行刚才其实已经把郁明的名字喊出来了,既然教官没有会意,他便不能再说,以免背上打小报告的恶名。   陈荏和教官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   林雁行转身就跑,满眼是炽烈的怒意,他跑回宿舍,到郁明床边,当着其他舍友的面把他揪了起来!   郁明差点儿摔下床,被提溜着两腿拌蒜似的走。   “你醒多久了?”走出宿舍,林雁行确定别人听不见才问。   郁明吓坏了,林雁行比他高得多,而且盛名在外,虽然从来没听说过他打人,但那一米八的大身板杵在你面前,不打你也慌。   “没……没醒多久……”郁明声如蚊蚋。   “你居然敢装睡?”林雁行逼问,“教官摸被子的时候你醒了对不对?全宿舍都醒了,你怎么可能不醒,既然醒了你为什么不站起来承认?”   “我……”郁明说,“我没……我刚……”   林雁行推了他一把:“去教官那儿把陈荏换回来。”   “我……”   “去啊。”林雁行威胁,“别逼我嚷嚷啊,我一嗓子出去全校都知道了。”   郁明蹲下了,他不敢。   他把自己缩在楼梯角落,头闷在臂弯里,像一颗蘑菇或者别的更弱小的东西。   “我爸生病了……”他说,“是肺病……不能工作,家里就靠我妈摆早点摊挣钱……如果他们知道我在学校里表现不好,会很生气……很失望的。”   林雁行脸色阴沉:“你什么意思?欺负陈荏没爸没妈,没人生气失望是吧?”   “我妈为了让我上十一中……给了学校两万块钱。”郁明哭丧着脸,“她得多辛苦才能攒出这两万块钱……我爸为了省钱,自作主张把药减量了……原本每天吃两粒,他就吃一粒……”   “这和目前的情况有什么关系?”林雁行催促,“你要是家里困难就跟学校说,也办贫困生证明!现在赶紧去把陈荏换回来,别让他替你担错!”   郁明凄惨地抬起眼:“其实我也没犯大错啊……不就是往被子上泼了点水嘛?那几个宿舍都泼水了,都没事,怎么就查到我头上了?……是不是你和陈荏睡一张床,聊天翻身动静太大了,才把教官引进来的啊?”   “你他妈……!”林雁行火冒三丈。   “不关我的事。”郁明说。   “操!!”   郁明埋头说:“就算我错了,也不至于因为一盆水被学校处分吧?陈荏在教官那边也不会有事的……”   “你去不去?”林雁行怒问。   “……”   无论他怎么推,怎么说,郁明就是一动不动,不反驳不回应,蹲着。   林雁行绝望了。   更绝望的是他不知道教官的宿舍在三楼哪一间,总不能大半夜一间一间地去敲去问吧?他居然无能为力!   他瞪了郁明半天,恶心了似的冲下楼,冲回宿舍,往自己床上一跳。   舍友们纷纷问:“怎么样?解决了吗?”   “郁闷那小子是不是去换陈荏了?”   “那陈荏怎么没跟你回来?”   “林雁行,说话呀!”   林雁行翻身向里,低喝道:“散了,睡觉!” 第15章 总得有点惩罚吧   舍友之一,也是林雁行篮球队的队友郜山走过去将宿舍门反锁。   “干嘛?”林雁行抬起上问。   “陈荏呢?”郜山问。   “教官那儿。”林雁行声音发闷。   “郁闷那小子呢?”   “外边楼道。”   郜山问:“郁闷是不是让陈荏替他顶包了?”   “是又怎样?”   “蔫巴人真没出息!”郜山说,“那就别回来了,在外头喂蚊子吧!”   林雁行跳下床将门打开。   “你又干嘛?”郜山问。   “少烦了,教官不让锁门。”林雁行说。   “我烦?”郜山有些恼火,“别不识好歹!”   “首先我的事儿你少管。”林雁行说,“其次我是为大家好,万一又查房,咱们还得背一项罪名。”   有人插嘴:“林雁行,你放郁闷回来睡觉,就等于把陈荏撂教官那儿了?”   林雁行在黑暗中瞪了那快人快语的家伙片刻,说:“明天一早我去跟教官求情,实在不行就去求教导主任,他不给我面子,总得给我爸面子,不会让陈荏吃处分的。”   十几岁的少年最不爱提他爸,提了就觉得窝囊,仿佛自己什么都不是,全仗着有权有势的老子撑腰。   这会儿却说出了口,说明他真的着急。   过了半个多小时,郁明回来了,他无处可去。   林雁行还没睡着,听到他进门的声音忽然坐起,把他吓得一缩。   林雁行挑衅似的看着他,黑而长的眉梢上挂着怒意。   “你有种。”林雁行说。   郁明缓缓地蹭回陈荏床上,抖开薄被蒙住了头。   ……   起床哨响了。   不等吹第二声,林雁行一跃而起,抓上军帽和皮带冲出了宿舍楼。   教官们已经在操场等待,他一眼就看见了昨晚查房的自己连队教官,但陈荏不知去向。   他冲到教官面前立正!   “哟,今天挺快啊!”教官说,“是不是吸取昨天的教训了?”   “报、报告教官,我、我同学呢?”林雁行问。   教官努嘴:“食堂。”   “……啊??”   教官并不想拿陈荏怎么样,也不打算报告学校。   因为叠不好被子就泼水定型这种事简直是军训传统,一届一届的学生传下来,少说也传了二十届。别说中学生干这事儿,大学生也干,大学生还有层出不穷各种偷懒耍赖的招儿,中学生连想都想不到!   教官虽然只是个年轻志愿兵,但他所在的部队驻扎在军训基地附近,班长们都没少带过军训,也见识过各种奇葩。尤其丽城还有几十所高校,基数大了,傻逼也多。   教官昨晚回去一问,陈荏才十五。   十五岁如果犯法,法不容情;如果傻逼,情有可原,因为脑子还没长好。   教官决定罚他劳动。   陈荏四点半就被喊起床,送到食堂帮厨去了。   食堂师傅们都是早上三点钟开工,陈荏报道时包子已经上了笼屉,熬粥阿姨举着长柄铜勺,在几口大缸般的粥锅里搅动,以防止糊锅。   这种技术活陈荏干不来,便在旁边打下手,比如从腌菜坛子里捞咸菜什么的,一边捞一边哈欠连天。他昨晚差不多睡了四个小时,现在脑袋还是糊的。   晨跑开始了,林雁行抻长了脖子看食堂方向,终于见陈荏从大门里冲出来,汇入队伍。   林雁行是一连排头,也是所有晨跑方阵的排头,前边和两侧都有领跑教官,不能有大动作,只得频频回头。   陈荏觉得他有话要说,紧跑几步到他身后。   “没事吧?”林雁行问。   “没有。”陈荏说,“教官让我在食堂做一天值日,然后这事儿就算了。”   林雁行松了口气,过侧脸拿眼睛瞟他。   “怎么呢?”   “看你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林雁行说,“解放军叔叔嫉恶如仇,应该严肃镇压你了吧?”   “傻逼。”陈荏笑骂。教官对他挺好的,半夜还起来帮他盖被子。   “反弹!”林雁行说。   领跑教官喝道:“跑步不要交头接耳!”   林雁行吐吐舌头,安静跑了片刻,又补上一句:“反弹!”   结果此时陈荏已经回到队伍后面去了,林雁行身后是同学张磊磊。   张磊磊问:“林雁行,反弹啥?”   “怎么是你?”林雁行特别失望。   “废话,你后面本来就是我!”张磊磊双手交叉,“不管什么,统统反弹!”   陈荏在找郁明,那人似乎没来晨跑,他便问队伍里的某个舍友:“郁明呢?”   舍友说:“教官点名时他说不舒服,去医务室了。”   “他哪儿不舒服?”陈荏问。   “切,还不是装的,”舍友说,“他怕撞见你尴尬!”   陈荏哭笑不得:这就尴尬了,那往后几十年怎么混?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儿,认个错就完了,难不成还真和他计较?   晨跑过后是早餐,陈荏要帮食堂师傅拎粥桶、分点心,餐前拉歌就没有参加。   等他终于擦着汗坐定,准备吃饭,发现林雁行已经帮他打好了。   “哟,不错呀,同桌。”他笑。   林雁行说:“快吃,我特地给你抢了俩甜豆沙包子。那伙先吃饭的女生都喜欢甜豆沙,每次都提前抢光,我这是虎口夺食!”   陈荏连忙说:“谢了。”   其实他不喜欢吃豆沙包,素的怎么能比得上荤的?一不顶饱二不长肉,但谢谢林公子这份心吧!   吃饭时他问林雁行:“看见郁明没有?”   林雁行冷冰冰地一指,陈荏随着他转过视线,顿时更无奈了——郁明为了躲他,居然远远坐别桌去了。   宿舍和吃饭分桌都是教官和老师按学号排的,虽说没有硬性规定哪些人必须在一起,可一旦定下来,就会约定俗成地维持到军训结束。郁明这中途换桌,真有些当逃兵的意思。   “啧,这小子……”陈荏咂嘴。   “别看他。”林雁行说,“没见过这么不上道的。”   陈荏笑问:“你才多大啊?见过几个上道的?”   “反正比你大。”   林雁行不打算把昨晚和郁明的对话告诉陈荏,他自己想着都堵心,何况背锅的陈荏。   陈荏低头啃包子:“算了,反正我也没大事。”   “幸亏你没大事。”林雁行语调凉飕飕的,“如果你被处分了,他还这样,信不信我揍到他起不来?”   “替你爸省点儿心吧。”陈荏说,“让他躲,我不信他还能换宿舍?”   结果郁明真换宿舍了。   吃完早饭简单修整,而后队列训练,训练期间郁明推说头疼,跑去宿舍把自己那床湿被褥抱走了。   他和陈荏当年不一样。   陈荏完全独来独往,不与人交流更没有朋友,出了事连个求助对象都找不到;   郁明还有几个从初中一起升上来的同学,彼此都还算客气,隔壁2班就有一个,郁明就是搬到他宿舍里去了。   队列训练只有一个多小时,因为今天上午安排爱国主义教育,要参观纪念馆和陈列室,看教育片。这么轻松的科目陈荏当然不能参加,他得回去帮厨。   正当他坐在食堂后厨给堆积如山的土豆刨皮时,眼光一扫,发现一人。   “你来干嘛?”   林雁行也抓着一只刨子:“来值日啊。”   陈荏问:“你没去参观?”   林雁行摇头。   陈荏笑:“你就这么讲义气,要和老子同甘共苦?”   “怕了?”   “怕个鬼。”陈荏随口说,“既然你这么有心,听说你爸有游艇,下回请我上去坐坐?”   林雁行看着他,突然认真道:“我爸还有劳斯莱斯,都坐到你吐为止!”   “……”陈荏说,“心领了。”   劳斯莱斯林卷起袖子开始干活,然后在三分钟内成功地将手指削掉一块肉。   他托着鲜血淋漓的手去医务室,陈荏跟在后面无可奈何:“你既然不会干活,干嘛要来凑热闹?”   可林雁行从来没做过家务,不知道自己不会啊!他向来以为自己是神选之人,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医生给他清创,包扎,还打了一针破伤风。打完针要观察半小时,陈荏就先回。   林雁行把食堂后厨搞得跟凶杀现场似的,陈荏举着水管冲刷,感慨年轻人真是血气旺盛,破个手指头还流这么血。   后来又有些担心,心想林雁行不会是原发性高血压吧?怎么哪儿哪儿都是?他要是天生有病,往后命短该怎么办?   “那我还得找下家啊……”陈荏仰头看天花板,“找就找呗,就当中年跳槽了。”   再后来他就开始研究林雁行血滴喷溅的角度和形状了,由此找到了开枪地点……不是,由此得出结论,林雁行就是瞎几把甩!   他继续给土豆削皮,耽误了这么一大会儿,他上午的任务要完不成了。   结果没几分钟,林雁行回来了。   陈荏看他一脸委屈地蹲在旁边,手指包得像个白萝卜似的,心想: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儿雏鸟情节,怎么老喜欢跟人呢?现成的借口可以回宿舍躺着,他居然不去?   陈荏说:“你让开些,刀枪无眼,别又把你刨了。”   林雁行挪开半寸,挺大一坨人,寂然无声。   陈荏把身子背过去一点儿干活,食堂的刨刀确实快,比家用的还大,他也得小心。   窗外艳阳高照,头顶上排风扇轻微作响,林雁行看着对方细白的、天鹅一般易折的颈子微微垂着,瘦削的肩膀在绿色迷彩服里耸动,居然品出一丝岁月静好的意味。   当然他描述不出来,只觉得和这哥们在一起舒服,不说话也舒服。   午休期间,宿舍众人发现郁明跑路了。   郜山气得不行,嚷嚷:“我就没见过这号人!陈荏又没事,他过来道个歉就行,‘对不起’仨字这么难出口啊?!”   他要找郁明打去,被林雁行拦住。   现在是军训期间,又涉及到2班,林雁行不想惹事:“回去再说。”   陈荏也说:“算了。”   他是真想算了,另外两位可不一样,所以回校之后郁明略吃了些苦头,都是后话。   总之林雁行光荣负伤,医生嘱咐他伤口愈合前不要碰水,以免感染。   离家在外军训怎么可能不碰水?往后几天林雁行的餐盘和衣服袜子都是陈荏洗的。   陈荏在水槽边洗衣服时,林雁行总是手缠绷带站在旁边看,并东拉西扯。   林雁行富家子弟,有个权贵出身的爸,又有个当艺术家的妈,年纪不大,见识不少,欧亚非拉澳洲都去过,跑周边度假胜地比如泰国越南斯里兰卡跟跑姥姥家似的。   别忘了这可是十五年前,那时候出国旅游仍是件风光事儿。   陈荏上辈子到死都没出过国,听林雁行说些潜水、冲浪、坐邮轮、看展览还挺有趣。   他历经生死轮回,已经没什么攀比心嫉妒心,显得性子率真,难怪林雁行喜欢他。   听完了对方骄奢淫逸的生活,陈荏一边绞干那人的迷彩T恤,一边问:“哎,我这劳务费怎么算?”   林雁行笑得不知所谓:“请你坐豪车!”   陈荏摇头:“不行,我贫困生啊,得来点儿实在的。”   他开玩笑而已,没想到林公子又上心了,回去之后给他买了从高一到高三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参考书——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衡X中学状元笔记》、《高中数学知识大全》、《高中必刷题库》、《985核心密卷》、《黄金点题》……堆了有一人多高。   英语词典都买了四本:朗文的,牛津的,上海译文的,商务印书馆的。   陈荏后来一看到那些书手就抖,主要是气的。   他没想考大学!   这几千块钱用来改善生活多好! 第16章 我找饭碗饭碗找我   军训快结束了,陈荏睡在林雁行下铺,每晚看他两条毛腿床上挂的日子也快结束了。   话说林公子两条腿真是又长又直又健韧,但他特别喜欢挂腿坐,弄得陈荏上下床很不方便,得偏着身子避开。   而且他还喜欢夹人脑袋,看谁顺眼就夹谁,十之八、九是陈荏。   “哥几个,”林雁行嚷嚷,“我给表演个大夹活人!”   陈荏被他两腿盘住了脖子。   “操,一边儿去!”   林雁行挨了骂也不收腿,得了幼稚病似的三番五次夹人,天天晚上夹人,陈荏后来下床时都得往上摸一把,确认那孙子腿的方位,以免被突袭。   林雁行则问:“你摸我腿干嘛?揩油?”   “……”   “让我摸摸你!”林雁行扑过来。   “你他妈……”陈荏吼,“滚!!”   这不长进的兔崽子!   陈荏原本睡眠不佳,这一个礼拜居然沾床就着。   他自我分析,一是因为军训累人;二是按迷信说法,林雁行这人命运不凡,火力旺,估计对邪祟有个镇压作用。   说到他失眠的毛病,那由来已久,八成正是从上辈子高一开始。   那时候他偷偷住教室,生怕被学校发现,晚上怎么都睡不安稳。后来流落社会,好几年居无定所,填饱肚子是头号问题,自然谈不上睡眠质量。等发现自己严重失眠时,已经很难纠正了,只能靠大把吃安眠药。   反倒是临死前住ICU那一个月睡得最多最沉,当然医学上一般称之为昏迷。   他回到了十五岁,发现原本属于青少年的睡眠也渐渐回来了,这是好迹象。但愿回学校后,上铺没了林雁行也能维持。   今天上午是会操表演,会操结束,军训也告一段落。   晨跑时陈荏就发现林雁行鬼鬼祟祟,吃早饭时表现更为明显,他意识到那人大概要实施计划,准备去附近山上的野洞。   关于这事儿陈荏已经劝过两遍,再劝他就成林雁行他妈了,估计他妈都没这么上心。   他冷眼旁观,掂量着要不要告诉教官,结果一不留神就看丢了林雁行,其余几个哥们儿也不知所踪。   他皱着眉回宿舍,发现了林雁行的行李,那是一只印着篮球队图案的旅行包,上面还有张字条,写着:   不管谁看见了请帮我带回去,谢谢了!   落款林雁行。   “你这心可真够大的!”陈荏啐道。   他认命地挎上包,算是为未来的美好生活演习。   学校租用的大巴车将在午饭之后到达,剩余时间学生们各自整理行李,有的和教官话别,有的最后一次探索基地,还有三五好友坐在树荫下聊天。回去之后又要面临紧张的学习生活,每个人都很珍惜这段放松闲暇的时光。   午饭前各班整队点名,班主任老刘发现林雁行不在。与此同时,其他班级也反映少了人,一问之下,不是篮球队的,就是田径队的,也有排球队的凑热闹。   林雁行谎称跟家长的车走了,算是对班主任有个交代,其他人可不一样,基本上都是偷跑。往年军训完了也会少人,但从来没少成这样,领队的副校长因此火冒三丈。   “一定去后山那个洞了!”他怒道,“早晚一天把它填喽,年年害人!”   他打发年轻教师去找,陈荏听见了,主动要求帮忙。   他可不舍得把林雁行丢外面,那是丢他的金饭碗,虽然他捧着饭碗的时候难免骂娘(你们家饭碗用毛腿夹人吗?)但该感恩时还是感恩。   两位老师加陈荏,一行三人出发寻人。   老师之一的A老师往年带队军训时去过那山洞,但是今年后山启动旅游开发,填山挖湖,新修道路,他很快就被绕晕了,陈荏和B老师则完全不认识。   在某个四岔路口,他们拦住了两名学生,正是郁明和他的初中同学。   郁明也想去洞里,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没有跟上大部队。他正面撞见陈荏,尴尬得脸都发绿,陈荏倒无所谓,问:“郁明,看见林雁行了没有?”   郁明看见了,但不知是紧张导致口误,还是记忆出错,或者有故意的成分,他将陈荏等人指上了一条方向完全相反的路。   山只有一座山,洞也只有一个洞,理论上说每一条路都能通往山洞,只是远近问题。   林雁行等人找了个当地老乡带路,半小时内就到达目的地,一个半小时已经洞里洞外玩遍,准备回程了;而前去寻找陈荏和俩老师跋山涉水,硬生生走了两个多小时还没看见山洞的影子。   接学生的大巴车早已到达,副校长拼命拨打老师们的手机,但山上基站覆盖率低,外加那年头手机信号也一般,始终没有联系上。   更糟糕的是后来陈荏等人完全迷路了,只能无助地绕圈圈,越走周围越荒凉,几乎绝境时遇见几位果农,才知道山洞已经在身后很远处。   秋收季节,果农都很忙碌,抽不出人手送他们,就画了一张地图,让他们按图索骥自己回去。   两位老师都是二三十岁的男性,尚可以支撑,陈荏才吃了几天饱饭啊?身子虚啊,几小时山路走下来差点儿脱水。   他和老师都在城市里长大,没有野外生存经验,不知道怎么找水源,也分不清哪些果子能吃,哪些不能吃,何况看上去能吃的都是有主的,不是在壕沟后面就是在铁丝网里面。   十一中两名教师带领一名穿军服的学生盗窃果园——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于是只能忍着饥渴继续走,走一阵歇一会儿。   那时候陈荏就怀疑郁明指的路有问题,但被两位老师否了,说山上地形复杂,应该还是他们自己走错。   许久,他们途径高坡,坡上有桔子树,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还没来得及采摘。   A老师实在渴得难受,便对陈荏和B老师说:“我们一人吃一个应该无伤大雅吧?我就学红军战士,把钱放在树下。”   说着他就去爬坡,结果桔子是摘到了,他也摔了,脚踝很快就肿得有好几寸高,也不知道骨头的情况怎样。   三人丧丧地坐在路边吃桔子,也多亏那个桔子,否则陈荏就脱水死山上了。   手机没信号,A老师伤了,陈荏体弱,B老师不敢丢下他们独自回军训基地报信,只得自己受累,架着两人慢慢地走。折腾之下,等他们终于走到基地附近时,天都快黑了。   基地发动所有官兵上山搜人,副校长还报了警,林雁行等罪魁祸首也在寻找。   命运安排,林雁行找到了陈荏,反过来说也对。   那时候B老师去探路,陈荏躺在路边,头枕在A老师剩下的那条好腿上,已经累得有些神志不清了。A老师怕他出事,一直在和他说话,用力捏他的脸蛋。   忽然陈荏听到晚风中传来一丝微声,他睁开眼睛说:“有人喊我。”   “嗯?”A老师可什么都没听到。   “快,”陈荏嗓音嘶哑,“老师你……答应一声,……金饭碗在喊我。”   “什么在喊你?”A老师问。   “……饭碗。”陈荏说,“纯金的……镶钻……”   A老师以为他半昏半醒做梦呢,但还是应了一声:“在这儿————!!”   不多久后,林雁行就领着另外两个体育生从树林后面找了过来!   林雁行大喊:“真在这儿,我就知道没听错!”   “林雁行你耳朵真好!”俩体育生也说。   A老师总算看见曙光了,激动大喊:“是1班林雁行吗?快来!”   林雁行还用提醒?他不但耳朵好,眼睛还尖,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下的陈荏,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跟前!   “陈荏!”他慌张地问,“你怎么啦?”   陈荏撩起了沉重的眼皮,点漆般的眼珠子一闪而没。   许多年后林雁行回忆这一幕,依然印象深刻,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喜欢,纯粹把对方当哥们儿,但是陈荏那一眼还是像针像刺,扎得他满心疼痛。   陈荏不费吹灰之力,把自己扎进了他心里。   林雁行将陈荏背了起来,吩咐另外两人说:“你们扶老师!”   其实陈荏没大事,就是体力透支外加脱水,真正有事的是A老师,他已经完全走不了路,只能在学生的陪伴下留在原地,等待驻地部队官兵用担架把他抬回去。   林雁行背着陈荏在山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   东边的天已经黑了,西边还剩下几缕金色的云彩。   山区晴朗的夜晚并不是黑色的,而是墨蓝色,一阵一阵最后归巢的鸟儿飞过,空气里充盈着草木的气味和果实刚刚成熟的清甜。   陈荏将头垂在林雁行肩上,累得暂时不想睁开眼,任凭他的饭碗在身下颠簸。   忽然林雁行问:“你干嘛出来?”   “怕你丢了,出来找你。”陈荏很实诚。   “噗!”林雁行笑,“结果我们这一大帮子人没丢,你们仨丢了!”   陈荏叹了口气,心想这就是儿行千里母担忧,你们玩开心了,老师和我愁了,不找心里慌啊。   林雁行也夸张地叹气:“唉,我真亏!”   “哪儿亏?”陈荏有气无力地问。   林雁行说:“那么多女孩儿追我,我一个都没背过,净背你们这些人了。脚崴了找我背,腰扭了我背,走累了还找我!”   陈荏笑,林雁行感觉肩上有片羽毛或者更轻的东西扇了一下。   “谢了……以后还你。”陈荏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我比女孩儿强。”   女孩儿能为你挡记者吗?能在机场替你扛箱子吗?能把骚扰你的人狠狠扇开吗?能揍私生饭吗?   我能啊!   你别小看了我,当年有人送我一场子我都没收,跑来心甘情愿帮你拎包,这是多大的面子。   “哪点比女孩强?”林雁行笑问,“成绩好啊?”   “别提那茬……”陈荏咕哝,“我全班倒数第三……倒数第二那位是填错了答题卡,倒数第一数学试卷没写姓名学号,作为惩罚计0分。”   林雁行喷笑,笑得手托不住,陈荏直往下坠。   “干嘛……要背我就好好背……”陈荏说。   “哈哈哈哈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废话……这种丑事哪能告诉你啊?也就我们前三甲知道……”陈荏说,“他俩都哭了……像是被畜生糟蹋了,我感觉挺对不起他们的……”   “哈哈哈哈!”   林雁行就喜欢他这劲儿,好赖都认,谁都猜不出他素淡的外表下居然藏着这么一颗灵魂。   林雁行终于笑完,埋头走路。   陈荏说:“我歇够了,放我下来吧。”   “没事。”林雁行说,“我举得动,再走十分钟就到了。”   “让我下来。”   正因为快到了,陈荏才不愿意赖在他背上,都是男孩儿,没人想表现出柔弱。   林雁行便搀着他的胳膊走,走着走着,陈荏也轻轻甩开。   林雁行不顾反对硬挎上他,说:“A老师已经晕了,你别又晕,副校长看见了该多自责,他让你们出来找人,可没预料到这后果啊!”   “……嗯。”陈荏被说服。   两人从搀扶,渐渐变成了牵手,林雁行在前拉,陈荏在后跟,脚步缓慢而踯躅。   陈荏不用看路,仰头望天,天蓝黑得那样深沉广阔,那样辽远,沉默的月光洒满路面,每一个脚印都踩碎了光斑。   林雁行矫健的背影就在他身前。   他说:“我喜欢这个……”   “喜欢走夜路?”林雁行问。   “不,喜欢活着。”   活着真好,虽然蹒跚而行,虽然重来一遍苦,但有哥们儿牵着你。   陈荏喃喃:“林雁行,你好好长啊……千万别长歪了……”   “??”   林雁行不懂陈荏偶尔蹦出的玄妙之语,那腔调都来自于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   “山洞里好玩吗?”陈荏又问。   “好玩个屁!”林雁行,“就俩石桌石凳,无聊透顶,早听了你的就不去了!”   “算是替我看了吧。”陈荏说。   上辈子他就是因为看洞死的,想想心里还有些不甘。   柳暗花明,他们瞧见了山脚下军训基地的灯光。   几个士兵快跑着迎上来,嘴里喊着:“总算回来了!”   林雁行重重揽了陈荏一下:“到啦!”   陈荏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不久之后,A老师和B老师也顺利回归。   摔伤了的A老师先行一步,被送往几十公里外的医院;B老师和陈荏则留在基地医务室补盐补液,经检查没问题后,食堂专门为他们开小灶,煮了一大锅有营养好消化的百合绿豆粥。   一场危机化解,没出大问题,副校长终于一颗心落地。放松之后,他又开始痛骂后山那个洞,强烈建议把那玩意儿填了!   驻地部队和辖区派出所深以为然,乡政府代表也频频点头。   于是那个洞很快就被建设成为当地著名旅游景点,杜撰了许多神话传说,什么仙女会情郎啊,什么玉兔精下凡啊,并且伪造了乾隆题诗题字,由乡长和乡办企业老总剪彩,热热闹闹地向社会公众开放了! 第17章 我的光   负责维护军训基地的驻地部队派车送老师和学生们回丽城,就是那种运兵的绿皮帆布大卡车。   林雁行放着他家里开来的商务车不坐,非得坐这个,上了车看见那硬邦邦的木头条凳,豪情油然而生!   他指着身上的军训服放言:“往后我也弄身真货穿穿。凭我这身体素质,当个特种兵没问题吧?”   体育生们七嘴八舌地捧场:“你当然没问题,我们也没问题啊!”   陈荏听着心惊肉跳,心想祖宗,你可不能啊!   你往那野山沟沟里一钻,成天训练比武扛木头打枪吃虫子滚泥坑的,或者国境线上埋伏着崩毒贩,我他妈怎么办啊?   我他妈也得去啊!   不去不去,我娇着呢。   陈荏闭目假寐,以免看着闹心。   B老师就坐在他身边,忽然对他说了一句话,他没听清,因为卡车里噪声大,得扯着嗓子吼。   B老师于是吼道:“陈荏,我觉得你是棵好苗子!”   “啊??”陈荏不解。   “我看好你!你只要努力,一定能考上好大学!”B老师说,“以后你学习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找我!我主要教物理,但其他理科也能教!”   B老师姓管,教高一2班和3班的物理,今年夏天才从某985大学毕业,还很年轻。   “谢谢您管老师!”陈荏大声问,“我能麻烦您吗?”   陈荏没打算考大学,因为负担不了大学的费用,但他也不愿意每次都考班级倒数,名声太难听了。   “能!”管老师很爽快。   他说:“陈荏,你和别的学生不一样!你善良,早慧,有责任心,懂得体谅!比如今天这事,在我和A老师都失去耐心、互相埋怨的情况下,你明明已经精疲力尽,却还知道稳定我们的情绪,缓和气氛,一路鼓励受伤的A老师!你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表现得甚至比我们强!你很优秀,我希望你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陈荏瞪大眼睛看着他。   管老师笑道:“你在我班上就好了,给我当物理课代表。”   “……”   陈荏被感动了。   他当然和别人不一样,他实际年龄都三十了,吃过许多苦,当然更坚韧、更理性。可老师的评价字字滚烫,让他浑身都热了起来。   他知道爱听好话的人俗气,可他是多么缺肯定、缺表扬啊,尤其来自于师长!   他似乎生下来就被贬低着,压抑着,没有人需要他,没有人喜欢他,多余又卑微。   他是街头混混的孩子,是继父的撒气桶,是邻居们指指点点的拖油瓶。   是弟弟妹妹们随意讥嘲的笨蛋,是班主任时刻想驱赶的穷鬼,是同学们恶意霸凌的对象,连妈妈都放弃他,他似乎从来就没被珍视过!   是,他成年后为人所爱,但那是因为他好看,他出现在夜场时,即使穿着工作马甲也漂亮到让人侧目。   他知道绝大部分对他说爱、说喜欢的人都把他当做猎物,仅仅想把这具美妙的身体弄上床。   那些都是假的,但老师光明正大,是真的!   他说陈荏你很好,你很优秀,你是一棵好苗子!   陈荏低下头,鼻腔里酸酸涩涩……   林雁行突然扑过来坐到他身边,他转过眼,林雁行一愣:“你干嘛哭?”   “我没哭啊。”陈荏说。   “你哭了。”林雁行说,“我要是不过来,你下一秒就该掉眼泪了。怎么了啊?”   陈荏用力地眨眨眼,笑了。   在他们这个年纪,男孩儿总是乐于表现叛逆、强横、愤怒等等,而羞于表达出温和与欢喜,生怕被人说娘娘腔。   陈荏不一样,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   他伏在林雁行的耳边喊:“我高兴,老师夸我呢!”   林雁行挑眉:“夸你一句就要哭啊?”   他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别说夸了,跪舔他的都无数。   “因为从来没有过。”陈荏说,“我这么个毫无优点的人居然也会被老师夸,当然高兴!”   “你有优点。”林雁行认真道。   “哪点?”   林雁行居然描述不出来。   陈荏成绩好吗?说实话挺差。   陈荏长得好吗?   说实话惨白如纸,又瘦又小,整张脸上就看到一双黑眼睛和一个尖尖的下巴颏,并不符合那年头男孩儿帅气阳光的标准。   陈荏在班级里表现好吗?   ……他根本就不表现,空气一般的存在,要不是林雁行和他同桌,开学一个月了估计还不认识他!   林雁行觉得陈荏的优点就是“让他舒服”,但这怎么算夸奖呢?   “行了,憋不出来别憋了,”陈荏笑道,“心领了。”   林雁行说:“别急别急……嗯……呃……得咧,好话都在我这儿攒着吧,攒多了一起告诉你。”   “谢了哥们。”陈荏柔声道。   林雁行咧嘴,露出日后将备受赞誉的标准笑容。   他真是块宝藏,棱角分明,英气勃勃,长着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笑起来却全化为深浓的温柔。   陈荏就笑不到这样粲然,这是天赋。   “玩去吧。”陈荏跟哄儿子似的。   林雁行果真玩儿去了,这没心没肺也是天赋。   从军训基地到丽城十一中,七十公里的路程,大卡车开了整两个小时,到达已是深夜。   老师和其他学生都陆续回家去了,陈荏有家难回,独自去往已经熄灯的宿舍。   宿舍还是老样子,他和郁明的东西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两人都爱干净,宿舍也人少,因此显得空荡。   想到郁明,陈荏心里很不对味,尤其今天这事儿,那家伙真没有一点故意的成分?   他针对陈荏也就罢了,可殃及了两位老师,尤其是A老师。   医院拍片已出结果,A老师确定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虽说他是自己爬坡摔的,但如果没有郁明瞎指挥,他也犯不着翻山越岭啊。   “……你想干嘛?”陈荏盯着郁明的床铺,低声问。   算了,睡觉吧。   东西明天再整理,衣服明天再洗,这些天累得人浑身散架,还是教室里坐着舒服!   陈荏刚脱了鞋上床,一个黑色的身影就撞进了门。   陈荏睡觉锁门,这个宿舍的钥匙只有三个人有:他,郁明,宿管。   宿管是两个中年妇女轮班,若无天大的急事绝对不会夜闯男生宿舍,所有只剩郁明。   郁明贴门站着,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情绪激动。   陈荏坐起。   “不是我……”郁明哑声道。   陈荏问:“什么?”   “和我没关系,不是我……”郁明说,“我不是故意指错路的……”   “那你是有意的?”陈荏声音很冷。   “不是!”郁明冲到陈荏床前,急切地说,“真的不是,求求你相信我!”   “A老师骨折了。”陈荏说,“你的错。”   “我……我不是故意……”   陈荏打断:“你是来认错的么?不是就别说话,要么出去,要么上床睡觉。”   郁明噎住,然后断断续续道:“我……我那时的确看见林雁行了,但是离得很远,他对我那样凶神恶煞的,我不敢靠近……山上很多树,他们好些人,又在岔路口逗留闹腾了几分钟,我看不清……”   “我……可能真的记错了,我那初中同学也没有纠正啊!他也和我一样,隔那么远真看不清的!就算有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是不是啊,陈荏?”   陈荏沉默地望着他,终于说:“没关系。”   郁明一喜:“你相信我了?”   “不信。”陈荏说,“但我不在乎。”   郁明慌忙双手拉住他的胳膊,两人对视,陈荏的眼神奇怪得让人心慌。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郁明问。   因为陈荏看的不是郁明,而是十五年前的自己,因此他悲哀、同情……又带着点儿怨恨。   郁明是不会认错的,他那时也不会。   推卸责任或许是人的本能之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如果把桌上的水杯碰翻,看到妈妈瞪眼,也会说:“是小狗干的”。   妈妈就会教育他:“做错了事要说对不起,勇敢承认才是好宝宝。”   而一个孩子如果从小动辄得咎,那他不但战战兢兢,还会近乎无耻地抵赖和狡辩。   因为认错就会受罚,受罚就要挨骂、挨打、挨饿,所以不能认,一丁点儿的小错都不能。   这个孩子渐渐长大后,这种特质会让其他人厌恶至极,因为他敢做不敢当,只会推脱,只会躲,只会赖,是个阴暗、懦弱的撒谎精。   十五年前,陈荏就是这样的撒谎精。   那些所谓的同学肆无忌惮地歧视他,嘲笑他,侮辱他,发展到后来陷害他、殴打他,是因为他们知道欺负他不需要承担后果。   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就算他忍无可忍寻求外界帮助,也没有人会信,撒谎精的每一句话都是“狼来了”。   陈荏费了很大劲儿才改掉撒谎抵赖的毛病。   真的很大,他为此挨过骂和打,初开始承认犯错时总是像筛子一般的抖,牙齿割破了舌头,还几乎尿了一裤子。   后来就好些了,他渐渐地像个正常人,然后像个爷们儿。   一个人要吃多大的亏才能学会抵赖,又得吃多大的亏才能改正它?   陈荏望着郁明,那眼神几乎是苍凉的。   “陈荏,你吓着我了。”郁明害怕。   “没关系……”陈荏轻轻地说。   郁明问:“你相信我不是故意的了吗?包括那天我在床上泼水,结果你被教官……”   “别解释了,说不清的。”陈荏问,“你不回家了么?”   “要回啊……我是听说你和老师出事,从家里偷跑出来的,爸妈还不知道。”郁明说,“我回去睡觉,明天再来。”   陈荏点头,低语:“那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然后他把脸转过去,再也不理。   郁明磨蹭了一会儿,终于离开。   陈荏在黑暗中独坐,他想了很多,那些刻意被他遗忘的记忆原来从未消失,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如昨。   他像是个无影无形的旁观者,痛惜地望着那个被残酷对待的少年,却帮不上一点儿忙。   高一下学期,退学前的最后两个月,陈荏很少有不带伤的时候。   脸上是被人掌掴出来的淤青,小腿和腰上则是被人踹的,还有数不清的擦伤和撞伤。   如果不退学,他甚至很难保住自己的眼睛,因为老有人用激光笔照他。   ……绿色的,红色的,那么集中又明亮的光束,打到物体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光点,他们想用那个射穿他的瞳孔。   他们知道那东西会让人瞎。   ……   有小石子敲打在玻璃上,咔啦一声。   陈荏从回忆中惊觉,看了一眼桌上的夜光小闹钟,时针指向十二点。   “睡觉睡觉。”他呼出胸口浊气,心想明天还要上课。   第二枚小石子到,这次穿过窗户落在桌面上,还蹦了几蹦。   陈荏走到窗口往楼下看,以为又是郁明,结果路灯下分明站着林雁行。即便宿舍在二楼,他这扔石子儿的手法也够精准的。   “……”   林雁行笼着嘴轻喊:“我就知道你没睡!”   陈荏瞪大眼:“你……你三更半夜跑学校来干嘛?”   “我这不是没办法嘛,”林雁行问,“我的包是不是在你那儿?”   这么一说还真是!陈荏连忙扭头寻找林雁行的旅行包,正放在靠近门口的空床上。   “你就不能明天拿嘛?”他压着嗓音说。   “我的MP3在包里,不听歌我睡不着。”林雁行说,“家里倒是有备用的,但是歌得重新下啊。”   陈荏骂道:“你他妈还真是个少爷,等着,我给你送下来!”   他挎着林雁行的包下楼,猫着腰躲过宿管的窗口,翻过铁栏杆向对方跑去。   林雁行高举双手等着接包,突然两臂内缩,问:“你为什么哭?”   “……”陈荏说,“我没哭。”   “胡说,你绝对哭了。”林雁行问,“为啥?谁又夸你了?”   陈荏笑笑:“这次不是。”   “那为啥?”   陈荏说:“你别问了,拿着包回家去。”   说着要走,被林雁行一把拽住手腕。   “真把我当朋友就直说。”林雁行说,“不然我不走。”   陈荏咬着唇看了他一眼,眼中已经有了水汽。   “谁他妈欺负你了?”林雁行问。   “你别问。”陈荏说,然后就低下头开始落泪。   他讨厌夜晚,夜晚让他感性,让他脆弱,把他一直被拼命压制着的情绪翻出来,再一次晾在林雁行面前。   他抑制不住地哭了。   林雁行这才发现陈荏哭起来是完全没有声音的,没有呜咽,没有抽抽搭搭,甚至没有动作,就是静默地流眼泪。   这是一种很委屈的哭法,委屈到……连身边人都替他委屈!   林雁行的心抽痛起来,他长这么大从没为谁心痛过,今天居然发生了两次,为同一个人。   他低声问:“到底怎么了?”   陈荏抬起泪光盈盈的眼,还是那句:“别问行吗?我忍不住……就这么一会儿……”   “……好。”林雁行点头。   陈荏杵着,林雁行站在他面前,将他的脑袋按向自己胸口。   好小好圆好秀丽的一颗头,头发略长长了,变得柔软。   “没事儿,我在呢。”林雁行轻语,“谁他妈敢在我跟前横,欺负我哥们儿,都得掂量着些。”   陈荏终于发出了一丝微声,潮湿的,委屈的:“……傻逼。”   “反弹!”林雁行说。   陈荏哭了五分钟,止住了。   他就是这样,连崩溃也不敢超过五分钟,仿佛有谁在帮他掐秒表,超过时间了,他就好不了了。   “哭完了?”林雁行微低头问。   “嗯……你身上真热,快烘死我了。”陈荏的鼻子还囔着。   像夏天的长昼,像密密交织的光,他多暖!   林雁行搔后脖子,对啊,他是小火炉啊。   陈荏轻推开他:“行了,别搂着了,我没来得及洗澡,一股馊味儿。”   “??”林雁行说,“我闻不到啊。”   陈荏于是又发现了林巨星、超星的某项不完美——这家伙很可能有鼻炎。 第18章 恩师管瘫子   国庆假期过去了。   这是个七天小长假,但进了十一中校门就成短假了,因为本校排课向来比较蛮横,早早就贴出告示说高三放假一天,高一高二各三天,其余时间都得回校自习。   对此老师表示没意见,学生们有意见,可谁在乎呢?   再说学校也没逼你,你自愿补课的嘛,你娘老子也都是自愿的嘛!   金子般宝贵的休息时间里,陈荏替宠物店洗了三天狗,每天酬劳八十大元。   他原本还琢磨这八十块钱该分作多少饭钱,多少车钱,后来发现根本不用,宠物店的姐姐们从第一天起就没亏待过他的胃,一到吃饭时间就好饭好菜尽往他面前堆,有点养成系的意思。   生意清闲时她们还在店后小厨房里卤鸡爪,卤出来略有狗味,也拿来喂陈荏。   陈荏客气说不要,姐姐们笑问:“还记得你第一条洗的狗是什么吗?”   陈荏记得:“阿拉斯加。”   姐姐们大笑:“你被狗揍了吧?你像个男版林妹妹似的又白又细,狗子也欺软怕硬,不欺负你欺负谁?赶紧多吃点儿吧你!”   “……”陈荏无奈,说,“我总有一天要揍回来。”   姐姐们说:“别啊,那阿拉斯加有个至交好友是个圣伯纳,碰见了它你还得吃亏。来来来,吃爪补爪!”   陈荏在宠物店被填了三天鸭,临走又被隔壁的美甲店拉去强行做了美甲。   美甲店的俩小姐姐一人拽着他一只手说:“哇,她们一点没说错呀,你的手很美的呀,我们给你画几个小星星好吧?”   陈荏说不不不,被几个人硬是摁在软凳上画星星,画出来是挺漂亮,但带去上课估计得被校长活活打死,陈荏回来后用小锉刀锉了半宿。   他将二百四十元工钱塞进钱包,加上过往积累的资金,每天晚上都拿出来数一遍。   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准备过冬的耗子,正一粒一粒地储存粮食,什么豆子、花生、麦子、稻子、松子、榛果……统统往窝里搬,直到堆得满家穰穰,米烂成仓,方得心安。   可惜高中生赚钱的机会太少了,整个十月他除了洗了三天狗,发了一天传单,就没能找到别的活儿,好在他有别的事做。   高二(2)班的物理老师管老师自从在军训基地的后山上和他一起走丢过一回,从此视他为患难之交,拍胸脯答应帮他补课。   管老师独自住在学校分配的教师公寓里,几个月前他和大学里谈的女朋友分了手,所以空虚寂寞冷,正好用工作充实,陈荏每个周末找他,他还挺高兴。   管老师震惊于陈荏的基础之差(以前的知识点都忘了嘛),也惊讶于陈荏的一点就通(提醒一下就想起来了嘛),觉得这个小孩特别矛盾,又蠢又聪明!   他果真所有理科都能教,解数学题的方法比本职教数学的班主任老刘还灵活简便。   他对陈荏解释:“我考过T大物理系的研究生,专业课都过了,公共课政治考砸了。正好丽城十一中收了我的简历,所以我就过来教书,过三年再考。”   陈荏咂舌:“T大物理系啊,你这么厉害?”   管老师说:“我给你辅导三年,你也考个?”   陈荏连忙摆手说算了,穷,读不起。   “大学里穷学生多着呢,大学毕业都得穷五年。”管老师说,“我有个同学父母双亡,从小跟着有残疾的爷爷过,靠着社会接济和勤工俭学一路读到了大学毕业,现在正读硕士,往后还要读博,只要你真心想读书,全世界都会帮你。”   说实话,陈荏有些心动。   “别向往了,做题。”管老师敲桌,“你看看你啊,高一了还在做六年级数学题,你是怎么混进十一中的?”   管老师典型理科男,对生活要求不高,出门在外上了几年大学了,连衣服都不会搓,衬衫永远皱皱巴巴,头发蓬乱满手粉笔灰,牛仔裤仨月不洗,陈荏和他比起来简直宜室宜家。   陈荏第一次去还像是个补课的学生,第二次已经像钟点工,做卷子之前先把寝室卫生搞一遍。   管老师斜卧沙发、土财主似的看他拖地抹桌,他说“抬脚”,管老师便抬脚,他说“抬手”,管老师便抬手,他说“刚拖过的地方不许踩”,管老师便盘着腿不下地,特别默契。   第三个周末,老管的需求升级了,表示学校食堂吃腻了,要吃家常小炒,问陈荏:“你会做饭吗?”   陈荏问:“你爱吃什么?”   老管一点不客气,什么香煎牛排、清蒸黄鱼、大烧百叶报了一大串,陈荏只好解了围裙上菜场去。   菜贩子见他年纪小面孔生,打招呼说:“小伙子,替你妈买菜啊?”   他说:“不是,替我老师。”   菜贩子问:“你老师呢?”   “瘫了。”陈荏说。   菜贩子表示深刻的同情,问:“能基本自理不?”   陈荏摇头:“不能,拉屎拉尿都在床上。”   管老师瘫在沙发上看闲书,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心想谁在背后嚼我舌根呢?   陈荏洗洗涮涮一天回到宿舍,一边累得捶腰一边伏案做试卷时,终于开始质疑老管的动机:丫是不是听说了他在军训时帮林雁行干活?   啧,想找人过日子直说啊,干嘛拿补课当借口?多此一举!   在这段时间里学校突然起了流言,但陈荏无暇旁顾,直到传得沸沸扬扬仍毫不知情。   流言的主角是郁明,契机是骨折了的A老师回校复课,所以流言的源头也不难猜了,应该是郁明的那位初中同学。   初中同学或许无心之失,但话从他口中出来,经过旁人加工就变了味。   他们说军训期间郁明和林雁行有矛盾,为了报复林雁行,故意给前去寻找的老师指错路,结果没害到林雁行,却害了A老师。   他们还说郁明和林雁行闹矛盾的起因是郁明人品太差,有胆做事没胆认,想让林雁行顶包。   也不知是哪一位流传者发了善心,居然把陈荏从这个故事里剔除了。   林雁行是什么人?丽城十一中花魁。   郁明是什么人?   ……对啊,郁明是他妈谁啊?   所以流言刚开始传那几天,好些人专程跑来1班看郁明,一看之下,大失所望!   郁明身量不高,相貌平平,成绩平平,毫无亮点可言。   双方实力对比太悬殊了,人们——尤其是女生们——开始一边倒地支持林雁行,对郁明的恶意迅速蔓延,很快变成了歧视。   他被人背后喊作“老鼠屎”,意思是他一粒老鼠屎,坏了1班整锅粥;   后又演化成“老鼠精”,女生们说他贼眉鼠眼,男生们说他獐头鼠目。   接着又有传言,说郁明不但阴暗低级,还有小偷小摸的毛病,初中时就经常偷同学的零用钱。   可郁明根本不会偷,母亲对他管教非常严厉,小时候去邻居家玩久了都要罚跪,怎么敢伸手拿别人东西?   一场校园暴力已然在酝酿中,陈荏本该对此非常熟悉,但他跟着管老师拼命做题(以及干家务),连替林雁行收小礼物的次数都少了,于是后知后觉。   至于林雁行就更不知道了,他大傻子啊,每天两个小时篮球训练雷打不动。他忙得没时间吃饭但有时间打球,也是服气。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立冬已过但天气仍旧和暖,学校要组织秋游,这是高一的专属福利,高二、高三想都别想。   对于秋游这种浪费时间又浪费钱的集体活动,陈荏向来万分之鄙视,根本没有报名,但他的宝贝同桌林雁行喜欢。   林大公子作为体育课代表,兴冲冲地帮着班长张罗,大笔一挥将陈荏的名字填上,还代为交了五十元秋游费。五十元里包括要前往的植物园的门票,一来一去的大巴租车费,以及午餐费。   陈荏上回在他面前哭过后,两人的关系愈发铁了,但又铁得很奇怪。   至少林雁行觉得奇怪,他对陈荏的挂心程度远超其他哥们儿。   别人多看他两眼,他无所谓;陈荏多看他两眼,他就总琢磨了:干嘛看我?要哭吗?还是要笑?   为啥要哭?为啥要笑?为啥面无表情?   哪个王八蛋在给他补习啊?一下课就不见人影的!   ……哦,管老师啊,那管老师你可别惹他哭啊,哭了特麻烦。   陈荏有时候受不了,问:“你干嘛老拿眼睛斜我?”   “我斜你了吗?”林雁行说,“没有啊。”   陈荏说:“你以前课间睡觉都是朝那边的,现在全朝我这边了,你琢磨什么呢?要人伺候说话,大不了你继续玩球去,替你写作业。”   林雁行傻乎乎摇头:“不玩了,自己写作业。”   陈荏叹了一口气,在他桌肚里摸吃的:“唉,最近忙于学习,没有好好替你纳贡,战略储备粮都少了。”   “没吃的了?那我买去。”林雁行还是有些傻,“以后要用钱说话。”   “……”   陈荏扑哧一笑,随即又想:这小子表达能力真有问题,一会儿问我有没有和人睡过觉,一会儿又问我要不要钱,我是来读高中的,又不是出来卖的。 第19章 想要一个小园子   陈荏根本不知道林雁行帮他出了秋游钱,还以为费用已经包括在学杂费里面了。   眼见着出游日期临近,他心想不去白不去,反正也是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秋游。   郁明同样报了名,他比陈荏老实,不敢不参加集体活动。   当天高一1班学生在校门口登车,陈荏有事耽误了,最后一个到达,上车后见林雁行以及一帮哥们儿都坐在大巴的最后两排,正在大声地谈笑。   陈荏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没多在意。   其实平常陈荏和林雁行玩不到一块儿去,他俩差别太大了,不谈心理状态,只说身体素质也难以有交集。   这几个月陈荏由于兜里有钱,营养跟上,外加林雁行时不时的投喂,体质比以前好多了,个子也有拔高的趋势,但总体来讲还是个单薄的纸片人,体育课吊车尾的那种。   林雁行是国家二级田径运动员,八百米跑的成绩是2′03″,这个时间如果让陈荏去跑,大概得吐血死在场上。   所以集体活动时林雁行不主动找他,他也不往人跟前凑,以免拖对方后腿。   整个车厢只有郁明身边还空着,陈荏顺理成章地坐下,对郁明微笑。   这一个多月来,他与郁明的交流也少了。   管老师给他布置了太多习题,每天晚自习结束后他都得在教室继续做到十一点,回宿舍时郁明已经睡了。就这样他还来不及做完管老师的功课,得第二天继续。   高一课程也不止理科的三门,他还得读语文,背英语,做本班任课老师的作业,为此不得不每天早起四十分钟。他起床时,郁明还在做梦呢。   在教室里,他的课余时间也大多被习题和林雁行占据,甚少注意其他人,这也是他没发现郁明正在被欺负的主因。   郁明报以惨笑,他比过去更畏缩沉默了,脸色也差。   “昨晚没睡好?”陈荏问。   郁明摇头。   陈荏问:“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写作业啊?我刚从管老师他们办公室出来,咱们班的化学老师在那儿嘀咕你呢。”   郁明哭丧着脸:“我写了……”   “那你怎么不交?”   他也交了,只不过作业本还没来得及交到老师手上就被人藏了起来,几天后出现在教室后边的废纸篓里。   “我……”   后座突然有人高喊:“陈荏!”   陈荏回过头去,见是林雁行篮球队的队友郜山。   陈荏极度不喜欢郜山,但面上不表现,问:“什么?”   郜山大声说:“你坐这边来,别坐那儿!”   陈荏拧眉,他们那边可一个空位都没有。   “我和林雁行挤一挤,给你让个位子!”郜山说,“你过来啊!”   陈荏望向林雁行,后者满脸困惑。   “不用了,我就坐这儿。”陈荏说。   他刚转过头,又听郜山喊:“坐那边你闻不到味儿吗?”   陈荏不解,问:“什么味?”   “阴沟味!”郜山喊。   此话一出,整个车厢里的学生都窃笑起来,郜山更是笑得开怀,只有三个人没笑:陈荏,郁明,林雁行。   林雁行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脱离班集体的,他太光芒四射,以至于别人和他说话相处时,不知不觉就会过滤掉一些东西,比如排挤郁明这种不上台面的事。   他完全不知道“阴沟老鼠”这个梗,更不懂郜山为什么口出此言。   而陈荏条件反射地厌恶这个,十五年前,他也曾被骂成阴沟里的玩意儿,还被人搬手抬脚扔进过阴沟!   “你什么意思?”他咬牙问。   “没什么意思啊,”郜山察觉不到他的怒火,“就是让你别闻太多啦,对身体不好,毕竟臭嘛!”   车厢里的笑声更大了,女生们还矜持些,男生们则有了夸张表情。   陈荏垂下头,恨意盈胸。   林雁行板起脸:“郜山,你有病啊?你说什么呢?”   郜山笑道:“哈哈哈哈我没说什么呀,我关心同学嘛!”   “陈荏用得着你关心?”林雁行说,“什么德性?坐下,少废话,一会儿老师来了。”   话音刚落,老师果然上车。   1班带队秋游的是英语老师,班主任刘建民那种老油条是能偷懒则偷懒,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办公室里喝茶。   车里安静下来,不多会儿又开始热闹,因为英语老师是个活泼的年轻姑娘,很善于调动气氛,正在鼓励大伙儿表演节目。一个外号叫“歌神”的家伙便拿了车头的麦克风,一首接一首地吼起来。   陈荏无心嬉闹,手臂交叉,含恨瞪着自己的膝盖。   他搞不清郜山的目的,什么阴沟?什么臭?那人到底在针对谁?   他往侧面看了一眼,发现郁明也和他差不多动作,但显得更呆滞。   陈荏问:“你听到那傻逼说话了吗?”   郁明木然点头。   “他是不是在骂我?”   郁明摇脑袋:“……不是。”   陈荏还想再问,郁明已经将Walkman耳机戴上,表示拒绝交流。   陈荏没法子,气哼哼地扭过头去想看郜山,结果与林雁行在空中视线相接。   林雁行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看他的眼神很古怪。   车内嘈杂,林雁行捂住耳朵,用口型对他说:你坐我这儿来。   陈荏皱眉,摆了摆手。   结果林雁行亲自下场,将陈荏从座位上拉起,往后一推,自己在郁明身旁坐下。   林雁行刚刚从郜山那里听说了传言。   那些编排郁明的故事,比如小偷小摸,偷看女厕所什么的,他持保留意见;但郁明往军被上泼水和瞎指路这两件事儿,他可是亲身经历。   两件事都害了陈荏,第一件让他差点儿被处分,第二件几乎把他累死。   林雁行有些无名火上头,他原本就看不上郁明的人品,现在更加鄙视了。   所以他宁愿代替陈荏在郁明身边坐着,一是护着他些,防止郁明再害他;二是将他与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隔开,以免祸水蔓延。   “去坐啊。”见陈荏不动,他说。   “你干什……”   英语老师突然抢过歌神的话筒:“陈荏同学,你站起来也是想唱歌吗?”   陈荏顿时满面通红,匆忙躲到后排去了。   秋游的目的地是丽城植物园,一进园区,刚才车上的那点儿不愉快被陈荏全然抛之脑后。   他上辈子没进过植物园,从来不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他流连于奇花异草,在池塘边出神地望着大如桌面的莲叶,在沙漠区围着树一般高大的仙人掌转圈,在热带雨林区被那些类似菠萝叶的附生植物迷得神魂颠倒。   他开始幻想自己也有这么一个秘密花园,在需要的时候,能够抱着膝盖坐在它们葱茏的影子里,静静聆听。   沙沙作响,水滴滴落,果实离开枝头……   万籁俱寂的时候,枝叶深处里会传来呢喃……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或许是细浅的水流,或许是倦鸟在唱歌。   不知不觉,陈荏远离大部队很久了,这个馆里只剩他一个人。   四周香气馥郁,不知名的花朵在高处盛开,瀑布一般的花墙垂下来,他不肯走出去,着了魔似的看着。   有人拍拍他的肩,他回头见是林雁行。   林雁行笑道:“我找你呢,老师发午餐了。”   午餐是简单的面包、酸奶、火腿肠,还有一小包榨菜,陈荏拆开包装吃,问林雁行:“老师说什么时候出园?”   “下午三点半。”林雁行说,“回程要一个小时,到学校稍微休息一下还得上晚自习呢。你不想出去啊?”   “不想。”陈荏叹息,“我想有个园子。”   “哦。”   陈荏望着簇簇繁花,花色映着他净白净白的脸:“不用这么大,三五平米都行,在犄角旮旯也行,我想在里面种花,种得很密很密,密到没有下脚的地方。”   “哦……”林雁行问,“那你怎么进去?”   陈荏几乎脱口而出——“我就埋里面”。   他把话咽下去,心想别吓着林公子,免得长大以后不带他玩。   他嘻嘻一乐,说:“做梦而已,我连一张自己的床都没有。”   他笑得鲜亮而放松,林雁行就在那一刻发现他是好看的,甚至不比自己差!   他只是太矮太瘦太小太安静太溜边儿,结果成功地导致没有人注意他。   他在百分之九十五的情况下低垂着头,剩下的百分之五,当他敛着光华的眼睛扫向你的时候,你简直是惊艳的!   林雁行倒抽一口凉气……   他上心了!   往后几十年他都会记得陈荏想要一个园子,还得是巨他妈大的!   里边从寒带到热带不管什么草什么花什么树,都得他妈给种全喽! 第20章 我不瞎   陈荏在植物园里席地而坐,拧开瓶盖喝酸奶;林雁行坐在他身边,把包里的零食掏出来分给他。   老林家的东西都是高端进口货,比女生们赠送的那些昂贵多了。   “这是啥?”陈荏指着一只铁皮密封罐头问。   “一种俄罗斯野生鲟鱼子酱。”林雁行说,“我爸最近特迷恋这个,每天早饭挖一大勺,我家保姆说这玩意儿胆固醇高,不能多吃,我爸不听。你尝尝!”   他启开罐头,舀一调羹送到陈荏嘴边,后者张嘴,三秒后吐出来:“操,这么咸?!”   “所以是涂面包的,你知道这玩意儿多贵吗?”林雁行大笑,“来吧,爷给你涂一个再尝尝!”   陈荏拒绝,表示人穷命贱,消受不起此等好物。   正吃着,展馆门口传来喧哗,林雁行站起来张望,只听那边喊道:“有人掉河里啦!!!”   林雁行和陈荏对视一眼,拔腿就往外冲!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c   陈荏不得不替他收拾书包,出去得晚了一些,落水的人已经被林雁行救上来了。   那条惹祸的小河沟位于展馆外侧,只起简单的分隔作用,深度大约一米二三,高中生就算掉进去也不会没顶。   但落水的那位因为紧张,拼命扑腾,反倒喝了几口不太干净的水。   陈荏跑出展馆,看清楚后惊问:“郁明?你怎么会掉水里去?”   郁明伏在地上拼命咳嗽,作呕,林雁行则在一旁脱鞋。为了把郁明从河里拉起来,他半边身子浸了水,裤子鞋袜全湿了。   “咳咳……呕……咳咳咳咳!”郁明呛得满脸通红,没法问答。   四周已经围了一些人,1班的居多,也有别班的,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就算有人开口,问候的也是林雁行,而不是那个被淹了的可怜虫。   林雁行亦是不说话,低头拧裤子,拧袜子。   幸好今天秋游不要求穿全套校服,他早有感应似的穿了速干裤和溯溪鞋,否则他得将湿裤湿鞋一直穿到晚自习结束。   陈荏蹲在郁明跟前,问:“没事吧?”   郁明边咳边说:“没……没事……咳咳……”   “怎么掉进去的?”陈荏问,“走路不当心?”   郁明瞧了一眼周围,低声说:“是……没当心……”   林雁行拽着陈荏的胳膊把他拉起来:“走吧。”   “这就走?”陈荏惊讶。   这不符合林雁行的个性。林大帅哥总体来讲还挺暖的,如果他冷冰冰,多半因为不高兴。   “看花去。”林雁行说。   陈荏就这么被拽走了,他不住回头瞧郁明,见其十足落水狗情状,蔫头耷脑在地上坐着。   “郁明这小子最近有点儿心不在焉啊。”陈荏说。   “能别提他吗?”林雁行问。   “怎么了?”   陈荏知道泼水事件发生后,林雁行就和郁明不对付了,还曾经说过郁明“没意思”。   林公子这么个小太阳、小灿烂说一个人没意思,那么此人应该真不怎么样。   “膈应你还救他?”陈荏笑道。   林雁行沉默片刻,说:“你觉得刚才围观的那圈人里除了我,还有谁愿意拉他一把?总不能任由他在脏水里扑腾吧?”   “见义勇为,”陈荏拍拍林雁行的肩膀,“好孩子。”   林雁行将他的手抖开:“我比你大,叫哥!”   陈荏笑嘻嘻:“哥,你包里有个玻璃罐,里面装的是啥?”   林雁行说哦,一种俄罗斯野生酸黄瓜。   陈荏问黄瓜还有野生的?   林雁行说哦,那就是家养的,你尝尝。   陈荏吃了一口吐出来:“啊呸!这么酸?你们老林家是不是没啥好东西吃啊?”   林雁行说:“我还带了一种鱼罐头,我爸偶尔用来下烈酒,开了你尝尝。”   “尝尝。”陈荏一脸纯真。   然后林雁行就把瑞典传统食物鲱鱼罐头打开了,浓郁的气味瞬间炸裂,排山倒海,两人被植物园安保人员从鲜花馆里轰了出去!   园方领导直接找到英语老师,表示你们班有俩小子上植物园黑名单了,往后再也不许带他们来了!   英语老师都懵了:“他俩闯祸了?”   “闯祸?何止!”领导气不打一处来,“那株珍奇草本是从南美洲远渡重洋过来的,在咱们丽城落地生根容易嘛?贵校同学用大粪浇它!逛植物园为什么带大粪?!”   往后三年英语老师都很注意林雁行的言行,因为这个家境优渥、样貌俊美、体育全能,但袋中揣屎的学生不符合教育心理学模板,老师怀疑他有不为人知的创伤。   回程时陈荏和林雁行不能坐一块儿,不能互相闻对方身上的味道,闻了就要吐。   所以他俩一个坐大巴车前半段,一个坐后半段,成功将隐约的臭味铺满了整个车厢。   陈荏这才知道林雁行没鼻炎,他闻得到臭,只不过有的在意,有的不在意。   好不容易回到学校,又被管老师拦住,说陈荏啊,你今天光顾着玩了吧?没学习吧?来来来,这里是三张精彩绝伦的试卷,数理化各一张,拿去做吧,明天交哟!   陈荏顿时有一种所嫁非人的凄凉,当初没好好挑,现在孩子都生了(不是),想离也难了……   其实从管老师的大名就能看出一二——管清华,省中理科班出身,当年就是有名的刷题王。   管老师正要离开,突然吸吸鼻子,问:“陈荏,林雁行,你俩吃臭豆腐啦?哇!老坑老卤,够劲儿啊!”   “……”   陈荏和林雁行结伴去澡堂子,一个站在隔板这边,一个站在隔板那边,默默冲了片刻,互相传递香皂。   “管老师说的没错,你真是粑粑味儿。”陈荏说。   “你他妈也是。”林雁行说。   “那罐子里的汤汁……你是不是还溅身上了?”   “你他妈也是。”   两人对视,同时笑出声!   陈荏趴在隔板上笑得肚子疼:“林公子,下回咱吃点儿正常食物好吗?”   “我哪知道?往常我爸吃的时候味儿没这么冲啊。”林雁行用毛巾缠住腰,把胳膊伸过来,“你再闻闻?”   陈荏不愿意闻,将少年强健的臂膀推回去:“行了,已经洗干净了,真香!”   “让我闻闻你!”   林雁行不等陈荏反应就把鼻子凑过来,贴在他雪白的颈子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让陈荏脚下打了个趔趄,手捂脖子。   林雁行浑不在意,缩回去继续洗。   “……”   陈荏觉得有必要教育他一下。   陈荏自己是发育比较晚,十七八岁时才有了来源于第二性征的冲动,而后数年是他对那种冲动的残酷压制。   因为某些不愉快的经历,他觉得那种事儿恶心,一度恨不得自己没有性别,永远不会成熟,就像槁木死灰般度过自己的一生。   但林雁行不一样,他蓬勃而火热,不管现在还是将来,这种行为都是对他人的荷尔蒙冲击,俗称越界。   刚才要不是陈荏下盘还算稳当,估计就得在湿瓷砖地面上滑一跤。   “林雁行,”陈荏说,“以后不管碰到男孩女孩,别这么闻人家行吗?太近了。”   林雁行正在擦头发,无所谓地看他一眼。   “我说真的呢。”陈荏说。   林雁行便把两只手臂也架在隔板上,带着点儿痞劲说:“我没闻人家。”   “闻我也不行。”陈荏说。   林雁行端详了他片刻,忽然道:“哎哥们儿,其实你长挺好看的啊!”   陈荏又险些滑一跤!   林雁行把脸凑得距离他只十公分,几乎是鼻尖抵鼻尖:“以前有人说过吗?”   他身上清爽的香皂气息直钻入鼻腔,陈荏咬着后槽牙说:“……没有。”   “没有?”   “你他妈瞎吧?”   两人像较劲儿似的互相瞪着,比谁先败下阵来,结果陈荏输了。   他一三十岁的大老爷们儿居然输了!因为这涉及到性格问题,陈荏要是不怕人盯着看,他还是陈荏吗?   他别开视线:“有本事勾姑娘去,别冲我来啊。”   “不要,”林雁行笑着继续擦头发,一边往外走,“我怕麻烦,还有我他妈也不瞎!” 第21章 不走老路   陈荏抓起毛巾肥皂跟上:“哎,林雁行,我听说初中时有女孩儿为了你约架……”   他眼睛余光看见一个身影,立即截住话头:“郁明!”   郁明刚经过更衣室,闻言浑身一抖。   “洗澡啊?”陈荏打招呼,“你要提开水吗,我帮你带一壶回去?”   郁明畏惧:“嗯……谢谢……”   陈荏还想说话,被林雁行拉住:“走吧,吃了饭还得上晚自习呢。”   两人穿戴停当,直走到外面,林雁行迟疑开口:“你要是想换宿舍,我帮你跟老师说去。”   陈荏莫名其妙:“谁说我想换宿舍?”   “你那舍友郁明,我估计他最近够呛。”林雁行说,“我以为只有我一人看他不顺眼,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奇怪了,那些事儿我也没对别人说啊,他们怎么都摆出一副要替我出气的样子……”   电光火石间,陈荏明白了。   他明白了一件事,就明白了所有!   他猛地攥住林雁行的手腕,抬起眼森冷地问:“今天在植物园郁明掉进河里,是他自己失足,还是有人推他下去的?”   林雁行说:“我不知道。”   他赶到的时候,郁明已经在河里扑腾了。   “你怎么了?”他纳闷于陈荏的反应,那小脸苍白的,都快赶上白墙了。   陈荏还能怎么了?他痛恨校园暴力呗!   那一瞬间他对十一中失望透顶,对高一1班失望透顶,觉得这帮孩子都没救了,过去欺负自己,现在又换了郁明,不欺负人就不能活是吧?!   他问林雁行:“你听郜山说的?”   “嗯。”林雁行说,“我听他的意思,大家也没拿郁明怎么样,就是背后编排两句。”   陈荏冷笑:现在没怎么样,发展下去就不一定了。   十五年前,他也是从开始被人排挤,到被当众辱骂殴打,最后在学校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这不对。”他说。   “是不对。”林雁行说,“就算郁明有意害人,苦主也是你和A老师。你俩都没反应,其他人却群情激奋,这叫越俎代庖。”   陈荏不语。   林雁行继续:“但是他们也没说错,郁明这人不地道。”   陈荏忽然拔高嗓音:“不地道的人多啦!等你长大了到社会上看看,人人都他妈不地道!什么杀人放火坑蒙拐骗嫖的卖的,郁明这样的连条虫都不算!”   “欺负同学就是欺负同学,别几巴说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说什么怎么不欺负别人偏偏欺负你,因为你他妈不地道!我操他们妈的,欺负人还有理了?!”   “以为围着骂两句没事,打两下也没事,这他妈是会害人一辈子的!谁他妈下回让我打一个试试?我打到他们亲娘老子都不认识!!”   林雁行被他震到了:“……陈荏,你……”   陈荏也知道自己反应太过了,不管怎样,林雁行永远不可能参与霸凌。   虽然成绩不算优秀,但他属于地位顶尖的那拨学生,不需要通过霸凌同学来获得支配感和认同感。他也绝不会恃强凌弱,那太低级了,他做不出。   他可能会对实力差不多的男生抡拳,但那不叫霸凌,叫干架,参与的人多了叫茬架。   自己不该冲他吼的……   “……”陈荏用哆嗦的手捂住了嘴。   “陈荏,”林雁行低沉地说,“不管他们怎样,我不做那种事儿!”   陈荏抬眼看他,眼睛里有血色:“对不起啊,我声太大了。”   林雁行说:“没事,你……”   突然,陈荏往回走去,脚步急促。   林雁行跟在后面追,他那双长腿一迈开很容易就能追上,可居然没胆和陈荏并排,陈荏这一系列情绪波动吓着他了。   陈荏在他心中是个挺早熟的人,完全看不到一般青春期男孩身上的咋呼劲儿。   虽然陈荏很多时候嘴里不干不净,甚至把他也带坏了,但那种通透和淡泊是装不出来的。   但现在陈荏不淡泊,有点儿肃杀。   陈荏扭头说:“林雁行,你先吃饭去,我找郁明说点事。”   “什么事啊?”林雁行傻傻地问。   “晚自习等我。”陈荏说罢,朝澡堂快跑而去。   郁明一个人缩在墙角的莲蓬头下,水开得小小的。   陈荏故意敲木头隔板,郁明惊惶地抬起头。   “你怎么……”   陈荏说:“我听说了。”   “听……听说什么?”   陈荏说:“我就给你一个建议——别怕。”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懂。”陈荏说,“这是个越来越严重的进程,你越是怕,对方越嚣张。”   “我……我没什么事啊。”郁明不肯承认。   这个年纪的男孩多少有点虚荣心,被人排挤可算不得光彩。   陈荏也不戳穿:“行,没事就好,就当我听信谣言吧。”   他拍拍隔板要走,被郁明喊住。   “陈荏……”郁明问,“我是不是挺讨人厌的?学校里有人在传我的坏话。”   陈荏说:“反正也不讨人喜欢。”   郁明问:“那如果不讨人喜欢,该……该怎么办?”   陈荏看着他。   十五年前,陈荏比这更不讨人喜欢,他内向,怕生,瑟缩,看人时鬼鬼祟祟,做事时偷偷摸摸,说话总含在喉咙口,笑起来都一副惨样儿。   可天生讨人喜欢的太少了,十一中也只有一个林雁行。   “还能怎么办?”陈荏淡淡说,“难道就不活了么?”   郁明问:“那……我就让他们骂几天,然后事情就过去了吧?”   陈荏皱眉:“你怎么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他说:“我就问你一句,你在植物园落水里,是你自己掉的,还是别人推的?”   郁明讷讷:“当时我经过一条小木栈道,周围人挺多的,好像有人挤了我一下……”   “是谁?”   “没看清……”   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起,十多个高三男生同时冲进浴室抢水龙头,他们干什么都争分夺秒,好似洗澡浪费了几分钟,高考就得少考几分。   陈荏和郁明都被他们挤到一边,再也不方便说话,陈荏退了出去。   晚自习课间他见郁明出去上厕所,便跟上将其半道拦住,说:“你往后少喝点儿水,尽量课间——尤其晚上——不要单独进厕所。”   “为什么?”郁明问。   因为你有可能在厕所被人一巴掌扇到地上!   “你以前在学校受过别人欺负没?”陈荏问。   “没有,”郁明说,“我不爱惹事的。”   “那你现在惹上了。”陈荏说,“走吧,我陪你上厕所。”   他猜得一点没错,郜山等几个男生正在厕所里呆着,倒不是专程来等候郁明,而是来抽烟。   高中男生抽烟并非稀罕事,尤其在当年。   尽管学校明令禁止,但只能管住公共场合,比如教室、图书馆、食堂;其他相对隐蔽的场所,比如教学楼天台、操场角落、男厕所等等,少不了有男生偷偷揣着烟盒打火机跑去过瘾。   学校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特别是对那些高三的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儿,觉得抽烟如果能让他们提神减压,那就抽呗!   郜山他们蹲在厕所角落,那儿被戏称为“吸烟角”。   一见郁明进来,郜山便“嘿”了一声。   郁明原本就怕他,赶忙把脚缩回去。   郜山便叫道:“哎郁闷你别走啊!往常你是耗子精,今天进化了,成水耗子精了,那水底下有什么特殊风景,给哥几个分享分享?”   话音刚落,一起抽烟的男生们哄堂大笑。   这时候陈荏进去了。   郜山立即止住了笑。   他有些忌惮陈荏,倒不是陈荏本人多厉害,而是林雁行对这个同桌太好。   林雁行一点不藏着掖着,对谁好,就好到上天,看着都有些肉麻。若非陈荏是个男孩儿,郜山简直怀疑林雁行喜欢他。   陈荏很自然地走到便池旁,郁明亦步亦趋地跟着。   两人出去后,有人说:“耗子精想什么呢?白天才被人整治过,晚上还敢跑来上厕所,以前初中时我们收拾人都在男厕所里。”   有人回:“人有三急,耗子也有三急,可不是尿憋的。”   郜山问:“谁白天整他了?”   “就4班那伙。”某人说,“A老师是4班赵盛的未来姐夫,原本上个月就该和他姐姐订婚,结果一下骨折了,连酒席都没法办,他姐气得在家哭呢!”   郜山骂道:“郁明这死耗子害人精!”   另外一人说:“可惜,要不是边上有人,我嗞那姓郁的一身!”   “你恶心不恶心?”   “不恶心,耗子精才恶心。”   郜山踩灭烟蒂:“我就纳闷陈荏干嘛和他混一起,他军训时把陈荏害多惨,你们都不知道!”   “偶然碰上的?”别人问。   郜山说:“但愿吧。如果陈荏拦着,咱这灭鼠行动就进行得不顺利了。”   其余人笑起来:“就那姓陈的小矮子?他敢!”   ——他是小矮子,可有林雁行撑腰呢。郜山这话没说出来。   陈荏和郁明出了厕所,到了无人处,陈荏问:“你看到了吗?”   郁明点头。   “你小心点儿吧,往后记得少落单,少出教室。”陈荏说,“虽然在教室里也可能受气,但老师的眼皮底下他们不敢太猖獗,到了外面可就不一样了。”   提到老师,陈荏又说:“还有老师那边该交的作业你要交,该上的课要上,别让老师当众训斥你,会推波助澜的。”   郁明委屈地说:“可我明明交作业了,但是也不知是谁给我扔了。我都发现好几次了,就扔在教室纸篓里……”   陈荏冷冰冰一笑:“是么?”   他心想这帮死孩子果真只有这么几招,过去自己的作业遭殃,现在是郁明的。   “那你亲自交到老师手上。”   郁明惊道:“我……我不敢!”   陈荏瞪他一眼:“不敢也得敢。你得抵抗,不能忍着,别以为忍气吞声他们会放过你,你不想退学吧?”   “他们要逼我退学?不至于吧!”郁明惊叫,“可……可A老师摔断腿明明就是意外啊……”   陈荏不耐烦地打断:“都什么时候了?别解释!越描越黑,说实话连我都不信。”   “既然不信,你为什么帮我?”郁明问。   “我不是帮你。”陈荏说。   他在帮自己,十五岁的自己。   他自认后半生还算坚强,对生活中的坎坷不说应付得游刃有余,至少也能咬牙扛过,没怎么开口求过人。   他以为心够硬了,结果还是见不得这些,少年时经历的嘲笑和侮辱太刻骨铭心,让他至今仍耿耿于怀。   虽然他长大后很少回忆校园生活,就算想起来也付之一笑,但那是因为脱离了学校的环境,旁观者清。如今他不是又回来了么?   第二节自习课时他趴在座位上,情绪不高。林雁行等到带课老师出去,就轻拍他的肩,他没理。   林雁行便捏着他那细皮嫩肉的小瓜子脸强行转过来。   “操!”他小声骂道,“我要是脖子稍微硬一点,就他妈被你拗断了!”   林雁行也极小声:“你和郁明去哪儿了?”   “陪他上厕所。”陈荏没好气。   “为什么?”   陈荏抬起身子看了一眼郜山方向,又伏低:“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郜山那几个人在男厕所里等着呢,我要是不去郁明就惨了。”   林雁行问:“你干嘛为郁明出头?军训那些事儿你不计较了?”   陈荏说:“这话你也说过——我要是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   林雁行拧着眉头,眼睛里情绪很复杂,教室里煞白的灯光从上往下打着,在他高挺的鼻梁下堆出阴影,显得分外严肃。   林雁行不太露出严肃的表情,他傻的时候居多。   “有些事儿我没做过,但是我见过。”他轻声说,“你别明着和大伙儿过不去。”   被霸凌的孩子之所以越发孤立,就是因为愿意施以援手的人也会被打入另册,如果陈荏和郁明走得太近,不多久便会被波及。   “担心我?”陈荏问,心想我这明星养成成功了啊,儿子知道心疼爹了。   “废话,”林雁行说,“我不能眼睁睁看你惹祸上身啊。”   陈荏趴在胳膊上笑了,羽扇般的睫毛温柔眨动着,他凑到林雁行耳边问:“你知道我和郁明有哪儿不同吗?”   “哪儿?”   陈荏说:“我会炸刺儿。”   林雁行脸一板:“别胡闹!你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郜山一个人能打你三个!”   “那就让他放马过来,”陈荏继续笑,“想收拾我,没那么容易。”   “……”   林雁行突然又拧着他的脸蛋用力扭回去。   “我他妈不要看你了,不听话看着来气!”他怒道。   顿了一会儿。   “……陈荏你没事吧?”   “真脖子扭了?”   “疼不疼?”   “我手上这么大劲儿?”   “要不要去医务室?”   “我爸认识一个正骨医生,要不咱俩现在过去?”   …… 第22章 林雁行炸刺儿   第二天郁明还是被化学老师当众批评了,他没交作业。   第三天亦然,第四天连班主任老刘都发话了,说:“郁明,今天的数学课你都站教室后面去,昨天课堂小测验的试卷怎么不交?”   老刘对待好生和差生向来是两幅面孔,像郁明这种家境中等偏下,成绩又靠后的学生都是他的剔除对象,高二就会被剔除到文科班去。   十一中理科见长,对文科不太重视。   高三年级十三个班,只有一个文科班,其中有一部分尖子生,另外一部分是被各个班踢出来的后进分子。   郁明垂头丧气地往教室后边走。   他当然交了考卷,但小组收卷时从后往前传的过程中,不知道是谁把他的卷子抽掉了。   1班排座位是女生前,男生后,郁明坐在第六排,前面还有五个人,加上收卷的数学课代表,每个人都有作案可能。   郁明那狼狈样子让大家分外解气,有男生甚至打了个呼哨。   “无聊人尽做些无聊事!”郜山说,“那空白卷子你偷他干嘛呀?我建议同学们以后都看好钱包,有些人连一张纸都不放过,看见钱还不得两眼放光?”   有人接口:“哎哟,那些人碰过的钱我可不要花了,就算扶贫吧。”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小,老刘绝对听见了,但没管。   他如果是会管的那种教师,陈荏当年就不至于被逼到退学。陈荏没有从他身上获得一丝一毫的帮助,郁明也不会。   林雁行用余光看陈荏,见其脸上表情淡漠,仿佛与己无关,然而过了好久,突然对着老刘的方向翻出一个白眼来。   林雁行第一次发现有人能把白眼翻成这样,那寒星似的的黑眼珠与眼白残酷地一撞,转瞬即逝。   “……”   因为还在上课,林雁行维持着头看前方,把身子凑过去:“你不会把自己翻瞎么?”   陈荏从牙缝里说:“看黑板,别老看我。”   当天三节数学课,上午两节,下午一节数学自习,外加化学课罚站,郁明从上午站到了下午。   晚上回宿舍后他哭了,没几个人受过这种委屈。   陈荏一边泡脚一边说:“你哭个屁啊,我让你自己去交作业的呢?你要记住那高一1班的教室里坐的已经不是你同学了,都是你的仇敌,你眼前是刀山火海地雷阵,得硬着头皮趟过去。”   郁明抽噎:“你是我同学吗?”   “我是啊。”陈荏擦脚。   “你为什么帮我?不怕被我连累吗?”郁明说,“我军训的时候还……还诬赖过你。”   陈荏望着宿舍粉刷粗糙的天花板:“我那时候如果身边有个同学说说话,就算是像你这样废的,我也不至于……”   “哪……哪时候呀?”郁明问。   陈荏浅笑未答。   他说:“你要是不敢去教师办公室,作业我帮你交,反正我都跑习惯了。”   说着他坐到桌前,咬着笔头皱着眉头开始做管老师的卷子。今天他提前回宿舍了,此时距离熄灯还有半小时,来得及把选择和填空做完。   “陈荏,谢谢……”郁明在他身后说。   “不用。”陈荏埋头算题。   过了片刻,他听没有声响,转过身去见对方还在原地戳着,表情是一贯的有点木。   “陈荏,军训时那事,我向你再次道……道歉……”   “郁明。”陈荏用笔尖指着他,“你知道吗?我看人很准的。”   一个人在染缸里翻沉久了,不准也得准。   “你毛病挺多,但不是坏人。”陈荏说,“倘若这些天被欺负的人是我,你会帮我说话么?”   “我……?”郁明迟疑。   陈荏说:“你不会,你不敢,你多怂啊,但你真不是坏人。你至少不会想着法子使坏,不会带头欺负我,也不会落井下石,但有些人会。”   他笑:“所以别老问我为什么帮你,就当我是闲的。换了班上任何一个人遭受欺凌,只要我觉得他不坏,我也会帮。”   他戴上MP3耳机埋头做题。   MP3是林雁行的,那天他根本没拿回去,从此之后使用权就归了陈荏。陈荏还给他,他不收,说这MP3已经被自己淘汰了,谁要谁拿去听,他现在用他爸从美国带回来的iPod。   陈荏好久没听到这么怀旧的名称了,闷头笑了半晌。   林雁行当然不明白他为啥笑,每个礼拜还特别负责地帮他下载新歌,虽然对于陈荏来说都是老歌了。   陈荏有时候去管老师的电脑里下,林雁行还生气,还争宠,说管清华臭老土,一点音乐品味都没有。   第二天陈荏开始替郁明单独交作业,一次两次没人发现,一个礼拜后就有人回过味来了——郁明这是找了个帮手啊!   篮球训练时就有人问林雁行:“哎,林帅,你那同桌你也不管管,怎么就跟耗子精混一块儿了?也想钻耗子洞?就不嫌臭?”   林雁行眼皮子一挑:“你嘴巴放干净点儿,谁他妈钻耗子洞?”   郜山说:“嗐,那俩本来就是一个洞的,你去高一男生宿舍看看,那俩住一窝!”   “洞你妈X。”林雁行说。   郜山恼了:“林雁行,你为谁骂人呢?!”   “我为谁你管得着吗?”   郜山一下子冲上来了,跟林雁行头顶头:“林雁行,你他妈怎么回事?郁明不地道这话是你先说出来的,哥们儿替你教训他,你倒上来就骂人?!”   林雁行睨着他,一脸横行霸道。   他是什么出身?在大院跟他爷爷住那会儿说是小霸王都算夸他了,后来是他爸给他上狠规矩,不符合要求就吊起来打,这才表现出五讲四美三热爱。   他真横起来郜山完全不是对手。   “我就骂你了,怎么着?”林雁行扬下巴。   郜山暴怒:“那我也骂!耗子精就是耗子精,可惜都是公的,要是一公一母,还能下一窝小的!林雁行,你他妈跟陈荏那瘦剥皮耗子精混一块也不嫌寒碜,他是拉屎不臭还是撒尿不骚啊?!”   林雁行一拳就抡上去了!   多亏高二和高三的几个男生就站在一旁,篮球队长猛地将郜山拉开,其余几人架住林雁行,连声劝说:“算了算了,犯不着!”   篮球队长在高三就读,虽然已经板上钉钉要作为特长生被招入某重点大学,但平时训练耽误了学习,文化课成绩差得有点多,可能过不了省控线。为了全力冲刺高考,他即将在寒假前卸任,但只要没毕业,球队里的事就是他说了算。   他狠狠地撞在郜山胸口,几乎将他搡在地上:“你丫有病啊?都是同学什么耗子不耗子骚不骚的?下回再这样我把你丫踢出篮球队你信不信?!”   郜山吼:“林雁行也骂人!!”   “你就该骂!”篮球队长指着他,又指第一个提起这话头的球员,“多大的人了还欺负同学,羞不羞啊?人家是吃你家的了还是用你家的了,你骂人耗子精?!”   林雁行也说:“郜山,你们骂谁我管不着,骂陈荏不行!我哥们儿用得着你来骂?你什么东西?”   郜山针锋相对:“他是你哥们儿?我看是他妈你爹吧!犯得着这么护着?!”   林雁行飞起一脚,被篮球队长眼疾手快抱住腿!   篮球队长身高将近两米了,又是中锋,林雁行和他比起来还是小鸡仔。   “不许打架!”他怒吼,“谁敢在篮球馆里打架,往后就别想进来了!林雁行,你丫混世魔王啊?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   林雁行咆哮:“我他妈就护着!我军训时割了手,是他天天帮我搓衣服洗餐盘!他担心我去山洞走岔了路,出来找我爬了好几个山头!我有时候训练太累上课睡觉,他帮我抄的笔记!我生日那天的长寿面都是他请的!我领他的情怎么了?!谁他妈给你脸了你在背后作践他?你是帮我洗过一双袜子还是代写过一个字作业?!他骚也是骚我,和你有半毛钱关系?!”   “……”篮球队长在扛着林雁行俩肩膀不让他动手,心想这的确是个爹,小爸爸!   他怒斥:“郜山!人生在世谁没有几个朋友,你骂人朋友干嘛?快跟林雁行道歉!”   “我偏不!”郜山嘴犟,“他跟陈荏那娘娘腔混还有脸了?我看着都腻歪!凭什么我道歉?!”   林雁行危险地眯起眼:“你他妈说谁娘娘腔呢?”   陈荏轻声细语的时候确实多,那一是因为他的个性;二是因为他心理早已成年,过了比嗓门的年龄。   但这不代表他娘,他好像从来没什么扭捏的举动,反正林雁行没见过。   都是人格侮辱,但当年骂一个男孩儿娘娘腔可比骂耗子精严重,林雁行一下子就炸毛了,结果他还没动,篮球队长抬腿一脚就把郜山踹了出去。   “郜山!你嘴里塞屎了?!”   其他队员看出队长真来气了,拦的拦,劝的劝,把几个人分开。   两名高年级球员把郜山推到角落,骂道:“你丫才入队几天啊?连队长的话也敢不听,不想混了?!”   郜山当然想混,但有些人就是炮筒脾气管不住嘴,明知道话说出口都是自己遭殃,但还是图一时之快,什么难听往外蹦什么。   另两人则把林雁行拉到一边,说:“跟那种人吵什么呢?你是下任队长的料子,好好练球说不定就跟咱们队长一样特招重点大学,专业随便选!你别因为打架吃处分!”   林雁行说:“这孙子太他妈气人了!”   “有数,队长整治他呢!”   篮球队长果然说:“郜山,这次和美城的友谊赛你别去了,反正也轮不到你上场,你在家好好反省吧,想想该怎么和队友、和同学相处!”   郜山不敢再说什么,抓起衣服往球馆外走,经过林雁行时连屁都没放一个。   他径直去找他那帮哥们儿,扬言要报复。   其他人说:“报复林雁行?算了吧,你碰他干嘛呀?你不是自找不痛快嘛!”   另一人则说:“郜山你省省吧,你看不惯郁明那耗子精,大不了多揍他几次,别牵扯到林雁行头上,否则那帮女生们一人一口唾沫也淹得死你!”   郜山暴躁地说:“现在不是林雁行的事,也不是耗子精的事,是那个叫陈荏的傻逼!”   有人不了解,问:“陈荏是谁?”   郜山怒道:“那是林雁行的一条狗!”   “打狗也得看主人。”朋友中有冷静些的,说,“我要是你,就绕着狗走。”   “……”郜山咬牙,“好吧,先灭鼠,杀耗子儆狗!” 第23章 荏哥也有刺儿   林雁行跟着十一中篮球队到美城打友谊赛去了,他还没打上首发,作为主要替补参赛。   友谊赛一共打两场,一场和美城九中,一场和国际中学,一天一场,加上教练安排在美城旅游一天,所以一共是三天。   林雁行离开三天,郁明便挨了三天揍。   第一天是做值日倒垃圾,被几个人从身后突袭,用纸篓扣住脑袋推进了垃圾房。他好不容易爬出来,又被踢回去,反复几次,弄得浑身脏污。   第二天他挺老实地坐着,教室里有人打闹,突然跑来掀翻了他的课桌。   他连人带桌子摔在地上,一声不敢吭收拾课本,结果被郜山指着说爬在地上的样子真像耗子。   郜山朝他扔粉笔擦,他只好麻木地承受。   对方扔了还扔,半节自习课他都被人当成靶子,脸上身上哪儿哪儿都是白灰。唯一可能救他的陈荏被管老师喊去了,直到下课才出现。   第三天,他赶在晚自习前十五分钟去澡堂洗澡,原以为时间这么短不会遭遇什么,结果被人偷走了衣服和鞋。   他无法出来,碰不到人,还没胆子求救,只能在浴室角落从晚上六点半蹲到了十一点半。要不是陈荏见他没回宿舍四处寻找,要不是学校澡堂关门但不锁门,他估计就得蹲到明天早上。   陈荏这下真生气了。   十五年前他也曾遭受过同样的待遇,想来分外憎恶,但他不在学校洗澡,没被迫挨过冻。   将近十二月,就算在温润的丽城,夜间气温也会降到十度以下,郁明光着身子在空旷的澡堂子里一呆好几个小时,不得肺炎就算幸运了!   郁明蒙着被子痛哭,陈荏在床沿坐着。   “我……我坚持不下去了,”郁明哭道,“我想暂时休……休学……”   “休你大爷。”陈荏说。   “那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陈荏也想不通事情在郁明身上为什么进展得这么快。   他遭受的校园暴力比起郁明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发展到顶点也用了几个月,而不是像这样火山喷发。   “你是不是又做啥了?”他问。   郁明哭:“我能……能做啥啊?上……上礼拜A老师那边我也道过歉了,他也没说啥啊……”   “那就跟你没关系。”陈荏说。   他就算有两个脑子也想不出和林雁行有关系。   “不管了。”他说,“总之明天有谁再对你动手,你把他搞残了。”   郁明一惊:“什么?”   陈荏挑眉:“不搞残他,你往后还得挨揍。”   郁明说:“你在说啥呀……你开玩笑是吧?”   “我当真的。”   陈荏把墙角边一小块碎瓷片掰下来,捏在手里用尖端对着郁明。   “都到这时候了,不管对方是谁,你都必须让他吃苦头。如果被围殴,你就盯着其中一个人打,打到他残为止。如果你做不到,至少给他放点儿血,让他痛,这样往后你才能清静。学校这鬼地方就是野蛮丛林,弱肉强食,你得亮爪子了。”   他将瓷片扔进垃圾桶,以免不小心硌到脚。   “我……我不敢。”郁明说。   陈荏冷笑:“不敢也得敢。”   第四天周日,白天还算清静,晚自习时郜山和陈荏之间爆发了冲突。   这天林雁行也不在,他在美城玩得太疯,居然感冒了,因此请了晚自习的假。   他连续离开好几天,郜山没人压着,对郁明为所欲为,膨胀得不行,觉得杀耗子儆狗的游戏玩腻了,对狗也没啥实质性伤害,便琢磨着直接杀狗。   课间,他忽然坐到林雁行的空位子上,一拍桌子:“哎!”   陈荏看了他一眼。   “有个问题请教,你吃什么牌子的狗粮啊?”郜山不怀好意地问。   陈荏是什么人?十六岁不到混社会,小时候再怯再弱,后来也混成胡同串子了,他能吃这言语上的亏?   “你呢?”他反问。   郜山勃然大怒,猛地拍桌。   陈荏说:“你再拍一个试试?”   郜山一下子揪住他的衣领:“X你妈!你就是林雁行的一条狗!”   陈荏笑了:“我狗啊?那你X我妈干嘛?你公的?”   郜山扬手要打!   陈荏笑得狠毒:“你打一个试试?”   他手边有美工刀,如果郜山的巴掌胆敢落下来,那下一步就得去医院缝针了。   郜山没敢。   打狗也要看主人——朋友的这句话言犹在耳,郜山还是顾忌林雁行。   他龇了半天牙,将陈荏一把撒开。   “你他妈要不要脸?林雁行都把你当狗了你还跟着?!”   郜山身高也有一米七八,身材比林雁行还阔,陈荏摔下地时撞到尾椎骨,顿时痛彻心扉,但他什么都没表现,淡定地站起来拍拍屁股,扶正板凳坐下。   郜山冲他桌上恶狠狠吐了口唾沫,猖狂地走了。   陈荏用纸巾擦桌,擦完了抬头看,全班同学都在盯着他,神色大多是惊惧,也有一部分知道内情的在等着看好戏。   明明是课间休息时间,教室里却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下都能听见。   陈荏用眼神找郁明,那家伙已经吓傻了,贴着墙根大气也不敢出,脸色是绿的。   陈荏心想这倒是个表现机会,我老人家温柔含蓄,很久没在大庭广众下说过话啦!   他刚准备炸刺儿,余光看到堆在桌角的练习册,迅速恢复了理智。   管老师的题海一眼望不到边,怎么能现在浪费时间?   郜山不过是个傻逼,今天不骂,明天还能骂。管老师的题今天不做,明天就翻倍了啊操!   于是他伏案做题,心无旁骛,不管旁人异样眼光。   上课铃打过,第二节晚自习一般不会有老师带课,教室里人声嗡嗡,都在议论刚才那件事,但不敢太大声。   只有郜山得意洋洋,和同桌、前后桌高谈阔论,仿佛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壮举。   陈荏听见自己的名字不时从他嘴里蹦出来,知道他把奚落自己当做压林雁行一头的标志了。   幼稚!   陈荏在心中叹息:十一中这围墙里谁都不可能压过林雁行,你要是稍微识相点儿,就该和我一样求他赏碗饭吃,彼此少奋斗十年。   晚自习下课,郜山还故意绕到他这边,用力拱了一下桌子。   陈荏正在奋笔疾书,被他一碰,笔下一条线从书本这头划到那头。   “……”他拎起书看,“啧!”   管老师借的参考书还要重复使用,一般不允许他在书上标记,所有的题都必须做在练习本上。   “陈荏,汪汪汪!”郜山拟声,“你在林雁行面前也是这么叫的吗?还是嗷呜嗷呜?”   “……”   陈荏乖戾地偏过脸,突然神色一变,喊:“管老师!”   郜山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原来管清华正巧从窗外经过,闻言问:“啊?”   陈荏笑得乖巧:“嘿嘿,管老师,我不小心把你的书给画了!”   管老师说:“画了就画了吧,下回别乱涂啊。你题都做好了吗?拿来给我看,我先回办公室,你就来啊!”   陈荏便收拾书本,与郜山擦肩而过。   他走了几步,突然退回来,也不看对方,说:“郜山,我叫得比这好听多了。”   他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凝聚着黑暗。   “但我只叫给林雁行听,你丫儿想听,没那福气。” 第24章 收拾不了你?   郜山第二天就对陈荏发起了猛攻,其实他如果能沉得住气些,更聪明些,也不会败得那么难看。   这一天从课间操起,就有人对陈荏不太客气了,他们以为他和郁明一样,可以随便搓揉。   每一次校园霸凌中都有一拨助纣为虐的孩子,而且为数不少,他们不敢带头,也不会帮助受害者,只会幸灾乐祸,雪上加霜,徒增他人痛苦。   不知道他们长大后回忆这一段,内心会不会有些许愧疚,这也许就是人性本恶的证明。   懦弱,聚集,从众,排斥异己,残忍而阴暗。   陈荏并不在乎言语上的挑衅,因为他骂人的本事是从社会最鱼龙混杂的地方学来的,夸别人上三路他得组织词汇,喷人下三路,那张口就来啊!   何况对方也没骂他,也就是出操时把他的鞋从后面踩掉了,他不得不中途停下穿鞋,听到有人汪汪学狗叫。   他俯身系鞋带,林雁行将他从身后拉起:“怎么啦?”   “鞋掉了。”   林雁行看了一眼说:“你怎么还穿这双胶鞋啊?底都快磨平了,换一双行不行?”   “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陈荏在人群中寻找刚才那个学狗叫的,“一双过得去的运动鞋要好几百,我哪买得起?”   “你看谁?”林雁行顺着他的眼光看。   “那小子。”陈荏一指,“嗓子不错啊。”   “哦,他是郜山的初中同学,好像在7班。”林雁行说。   陈荏说:“可惜丑了点儿,否则还能当个小歌星,现在这样最多到酒吧唱个曲儿。”   林雁行笑骂:“小屁孩子还知道酒吧,你进去过吗?”   陈荏眨眨眼:“……没有。”   下午有体育课,之后是一堂化学。但化学老师家孩子生病,为此请了一天假,这节课便成了自习,由班长管束纪律。   体育课后陈荏和林雁行帮老师收拾器材,两人在操场上多呆了几分钟,中途林雁行又被篮球队长叫走,陈荏便一个人回教室。   刚进教室后门,就发觉气氛不对,所有人都扭头瞪着他。   倘若让他排出世界上最麻烦的事,“引人注意”绝对位列三甲,可从昨天到今天他就像被追光灯打着,真他妈风刀霜剑,人生多艰。   他眼光扫向郁明,见那可怜虫依旧贴着墙根敛声屏气,脸色是蓝的。   “啊呀呀!”有人用力鼓掌,“回来啦?欢迎欢迎!”   陈荏顺着声儿望去,又是郜山。   这个白痴。   郜山大声嚷嚷:“同学们!我以前就说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咱们班级里有人看上去像只狗,其实他不仅仅是狗,还是个贼呐!”   陈荏不懂他这话的意思,遂不理,走到自己桌后坐下。   另一人质问:“陈荏!陈狗!你为什么偷郜山的钱?”   陈荏将耳朵支起来。   他偷郜山的钱?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郜山说:“陈狗,你是我们班唯一的贫困生,我听说你在食堂里,连几块钱的肉菜都不舍得吃,都知道你缺钱,但你也不能偷啊!你今天偷我,明天偷刘浩,后天偷张家成,用不了几天咱们班就全被你偷遍了吧?”   陈荏微微一笑,问:“再说一遍,偷谁?”   他不是不舍得买肉菜,而是林雁行和管老师已经把他喂饱了。   林雁行那书包里塞满了稀奇古怪的吃食,除了女生们送的那些,还有从世界各地来的罐头:牛肉、猪肉、鸡肉、鱼虾、鱼子酱……虽说罐装食品比不上新鲜的,但营养物质总没怎么流失吧?   林雁行有一个礼拜专门带金枪鱼,陈荏跟着吃了一整周的油浸金枪鱼,吃到嘴里都没味儿了,体内DHA、EPA、牛磺酸爆了表,就想喝点儿清粥搭小菜。   林雁行还从家里带鸽子汤、带小笼包、带牛排……保姆烧什么他带什么,一点不怕麻烦。所用器具是当年很高级的焖烧罐,从家到学校,菜还像刚出锅似的。   他每次都说中午加餐,结果上午就跟陈荏分着吃了,吃饱了上第四节课。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管老师就更夸张了,一到周日就敲着碗喊改善伙食。   他是丽城本地人,家中独子,父母都在东南亚做生意,有车有房还不止一套房。他不需要攒钱,无不良嗜好,还没对象,领的几个教师工资都用来吃吃喝喝了。   陈荏厨艺不错,每个礼拜用大鱼大肉塞他,顺便也塞自己。   所以你说他为什么只在食堂吃白菜萝卜?荤的吃多了也腻啊!   “我偷你了?”他问郜山。   “对!”郜山说,“你不但偷了我,还说不定还偷了别人,这次被我心细发现了,往常没发现的可能还多呢!”   “偷了你多少?”陈荏问。   “不多,十块钱!”   他发表演说似的:“我说各位同学,穷鬼就是眼皮子浅啊!十块钱能买啥啊?勉强也就能吃一天食堂吧,有必要偷吗?嘿,偏偏有人长三只手要他妈偷!”   “偷了你也藏好吧,嘿,偏偏又被我抓了个现行!丢人现眼啊,不知廉耻啊,看不出吧各位,平常看上去静静悄悄的这么个人居然还能做大事呢,人……不对,狗不可貌相啊!”   “同学们,你们都好好检查一下书包,别少了东西还不知道!”   “来来来,大家别客气,丢了啥赶紧说,我来统计一下损失,赃物价值达到一定数额,就能送小偷去坐牢!为了学校的荣誉考虑,咱们当然不希望有人进去;但为了全校财产安全,大义灭亲也没错啊!”   教室里有人起哄,但只有一两声。   陈荏的确是静悄悄的一个人,除了林雁行等少数几人,他不太主动与人交谈,上课也从不举手回答问题。但如果有话问到他,他和顺客气,尤其对女生们相当温柔。   所以不意外的,有女生帮陈荏说话。   “郜山你什么意思?”前排一个女孩说,“陈荏申请贫困生补助怎么了,犯得着嚷出来?咱们学校申请补助的多着呢,人人都偷你钱?”   另一位女生说:“郜山你别胡说八道,陈荏偷你?我看你偷他还差不多!”   陈荏帮过这两个姑娘,一次是她们其中一人来例假肚子疼,陈荏没问什么就替她把值日做了,一次是搬东西之类,总之都是小事。   有她们牵头,其他人也七嘴八舌:“郜山,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说人是贼呢?”   “指责别人要有证据,尤其是这么严重的指控!”   “我有证据啊!”郜山叫道。   “拿出来!”   “这就是证据!”郜山高高扬起手中的十元纸钞,那背后的长江三峡夔门图案云雾壮阔。   “这十块钱是我的,陈狗把它偷了夹在语文书里,我刚刚找出来的,”郜山指着自己朋友,“刘浩作证!”   “对,我作证,”刘浩说,“我亲眼看到钱从陈荏的书里掉出来的。”   “不止是他,张家成和胡伟也看见了对不对?”郜山问。   张家成应了一声,胡伟似乎察觉了什么,没说话。   陈荏笑了。   他标致秀丽的脸上露出了狞厉的笑容,眼神幽暗像条蛇,骨子里的疼痛让他抽紧了脊背,忍不住要对人吐信子。   他还记得呢,十五年前,就是这个郜山将十块钱夹在了他的语文课本里,诬陷是他偷的。   他从一个格格不入者,忘恩负义者,沦落为一个小偷,从此万劫不复,再难翻身,就是因为那十块钱。   同样的招数,差不多的言辞,唯一区别是时间。   十五年前的事发生在下学期,早春时节乍暖还寒,他在别人的指责辱骂中如坠冰窟。   但那时他已经和林雁行闹翻了,错在他。所有人都不待见他,鄙夷他,就算明知他是冤屈的,也没有人愿意替他说话。   现在呢?   两辈子的事儿,总得有些区别吧?   “郜山,”女生们讥讽地说,“十块钱长得都一样,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怎么证明?”   郜山道:“我当然能证明,我的钱做了记号,背后写了字呢!”   他说着把钱翻过来,脸色突变!   ——那钱背后在差不多地方果真有字,却不是他写的那俩字(郜山),而是“猪头”。   女生们凑过去看:“猪头?你在说自己吗,郜山?”   “……”郜山连忙又看两遍,确实是“猪头”。   女生们说:“这两个字的字迹比你的好看多了,真是你写的?”   郜山说不出话来。   陈荏也问:“郜山,这是你的钱?”   他听到嗓子深处的嘶嘶声,甚至感觉到鳞片在修长的脖颈上生长,他要咬人了。   郜山灵机一动:“是!是我的钱,你把我的字擦了重新写的!”   陈荏问:“你还在用铅笔写字?”   “对!”郜山硬着头皮,“陈荏,陈狗,你真狡猾,居然毁灭证据!”   “那是我写的。”有人在人群后面说。   同学们猛地两边分开,只见林雁行站在后门口,因为感冒而鼻尖发红,但仍穿得很少,篮球短裤下露出两条长而矫健的腿。   林雁行无论何时都是叫人惊艳的,叫人移不开眼神。   他笑闹的时候阳光灿烂,爽朗而坦荡,让你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开心的家伙;他发怒的时候又狠又冲,你觉得一座山压下来也没这么可怖,因为他说不定真会弄死你。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变成了郁明,心提到嗓子眼,大气不敢出。   陈荏的肩膀一下子松懈了。   ……啊,他的老板、粮票、好饭碗来了,没他表现的机会了。   可惜。   他桌肚里有一只空啤酒瓶,早上被踩掉了鞋子后,他去教师宿舍那边的垃圾箱捡的。   知道被啤酒瓶砸脑袋的感受吗?   碎玻璃四溅,满眼血雾,思维截断,像是被人从天灵盖放了一枪。   陈荏真不在乎砸郜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担心的是自己个子太矮,手上劲小,砸不出效果来。   所以他原本打算砸桌沿、砸窗沿,甚至砸自己,反正够吓人就行。   林雁行来了就算了,别吓着他,那是小陈哥哥的命。   大家自然而然地让开一条道,林雁行朝郜山走去。   “那两个字是我写的。”林雁行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我不但写了‘猪头’,我原本还打算画一只猪,陈荏没让,说我污染人民币。”   他走到郜山面前,抵着,眼神凌厉充满威慑:“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写的吗?”   “九月份,也就是两个多月前。陈荏偷了你的钱,你两个月才发现,你他妈还真细心啊?”   陈荏又无声地笑了。   没错,那张十块钱是他的,原本就夹在语文书里。   重生回来那天,他身上就剩下这十块钱,这是他最后的仰仗,最后的希望。所以他有钱后就把这十块钱当做某种护身符,发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花掉。   林雁行笑他傻,在钱上乱写字,两人为此还打闹了一小场。   陈荏幽幽地说:“郜山,你再看看钱的正面,右上角‘10’那个数字被人描深了,你知道是谁描的吗?”   “是我。”陈荏前座女生说。   那是个圆头圆脑的小胖姑娘,很可爱,但她看郜山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苍蝇,因为苍蝇吃屎是本能,郜山吃屎是自找的。   她说:“陈荏说不能污染人民币,所以我只好在原来的图案上描一描啦!”   既然是护身符,那凝聚越多人的气运越好,在林雁行的建议下,前座女生用笔描了“10”字,算是为此张钞票加持。   女孩儿的同桌说:“我描的是‘中国人民很行’那几个字,笔迹太细了,看不太出来吗?”   所有人都望向郜山。   郜山脸色灰白,面颊肌肉抽动。   林雁行亮出了他的獠牙:“郜山,你拿着陈荏的钱说他偷你,你是不是疯了?”   “……”   郜山不可置信地瞪着陈荏,又转向他的哥们儿:刘浩、张家成、胡伟……   刘浩疯狂摇头表示不知情,张家成都懵逼了,胡伟早已放弃了他,把脑袋转向别处。   这……这是怎么回事??   体育课中间,他和刘浩偷偷溜回教室,刘浩把钱夹到陈荏的书里,他都是亲眼看着的。   到了下课,等到同学们陆续返回,他故意大吵大嚷自己丢了钱,闹得全班皆知,接着装模作样翻刘浩和张家成的书,而后是其他人。   他翻到陈荏的书时故意一抖,把钱抖落,就此昭告全班陈荏是狗,是贼,是王八羔子!   这是相当低级的陷害方法,稍微有些智商的都能识破,但郜山初中时欺负同学用的是同一招,那次他成功了。   他以为这次也会成功的。   他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结果!他用力抖动的确实是陈荏的语文课本啊,为什么出来的不是夹进去的那张?!   地心引力都在和他作对啊!   “不对不对!”他叫嚷,“陈荏你他妈把钱换了,我的钱一定在你书里,把你书给我看!把你的书……”   林雁行一拳把他砸到了地上!!   “你他妈想死啊?!”林雁行怒吼,“有你这样的吗?!”   “老子上回篮球馆里没收拾你,你他妈来劲了是吧?!”   “有事冲我来啊!害别人干嘛?你他妈欺负小孩儿算什么东西?下流不下流?!”   郜山狼狈地爬起来,又被林雁行一拳砸下!!   “他偷你钱?十块钱?”林雁行眼底赤红,“老子他妈书包钱包就摊在桌上随便他拿,他想拿多少拿多少,他会偷你钱?老子钱多还是你丫挺的钱多?!”   他吼:“陈荏!我压着这傻逼呢,你过来抽丫的!”   好些人扑上来拦,尤其刘浩和张家成那几个帮凶,事情真相这么快败露,他们不说迅速倒戈,至少也希望息事宁人。   “误会误会,林雁行,哥们儿错了!”刘浩说,“我们不是欺负陈荏啦,就是和他开开玩笑!”   “谁跟你是哥们儿?”林雁行凶巴巴眼睛一横,“我跟陈荏说话,有你插嘴的地儿?滚一边去!”   让刘浩滚他也不敢滚,他们都怕事情闹大了,闹到老师跟前不好收场。   他们这事做得确实不地道,用林雁行的话来说,下流,贱。   而且是众目睽睽之下的贱!   他们拦不住林雁行,只好手忙脚乱把郜山拉起来想往外逃,说:“郜山,弄错了,陈荏没偷你钱,你那钱可能是丢哪儿了!都是误会,你赶紧跟陈荏道个歉完了!”   郜山还没动,陈荏说:“等一等。”   他走向郜山,抢过他手中的那十元纸币,向刘浩伸出手。   刘浩墙头草见风使舵立即明白,掏出打火机放在他掌心。   陈荏便把那张钱点了。   “烧钱是不对的。”他边点边对郜山说,“但是你碰过的东西我嫌脏,宁愿把它烧了。”   他蓦地抬起眼皮,那双黑色的眼睛终于绽出了威力,郜山大概从未想过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脸上,会镶嵌着这么一双美丽而歹毒的眼睛!   有些人的厉害是从生活里沤出来的。   他在人世间没有退路,如果不厉害就会被人剥皮抽筋,连骨头都嚼碎了吞掉,所以他非得厉害。   不逼他,他就不会露出狰狞,因为他不是天生如此,只是没办法。   你好好待他,他便柔软地回报你,十倍百倍,好到你不敢想。   所以爱他即可,与之陌路也可,别惹他。   陈荏说:“郜山,我这次烧的是钱,下次烧的可能就是你了。”   他笑,露出整齐而晶莹的牙,言语中充满关切。   “骨灰给你爸拌饭吃??” 第25章 林总和小徐总   第二天,整个事件的实况被贴上了十一中校园论坛。   鉴于当年的网络不普及程度以及高中生功课紧张程度,校园论坛凉的可以,回帖的频次以“日”或者“周”为时间单位。   但事情还是传播开来,大家开始知道高一(1)班不能惹的除了林雁行,还有陈荏这个小逼崽子。   有人开始打听陈荏,也有人来看林雁行时,顺便刮一眼陈荏。   说实话见到本人挺失望,就是一小孩,长得跟小姑娘似的。   大家开始倾向于论坛帖子瞎夸张,没过几天,沉默寡言、低头溜边的陈荏又被遗忘了。   然而郜山忘不了,他在陈荏那儿第一次体会到死亡威胁。   那小子在威胁旁人的时候,自己眼里也没有生机,有一种以命抵命的决绝,郜山百分百确信他真会动手。   但郜山不知道这一招是练出来的,虚张声势而已。人在江湖上行走,不管有没有真本事,都得学会咋呼,诈成功了能省不少事。   总之郜山后来对自己那帮兄弟们说,陈荏就是一穷困孤儿,傻逼侏儒,成绩奇差考大学无望,他郜山大好青年,不跟残废一般见识,就当班上没这个人。   他兄弟们也说是啊,跟那小子计较不是跌份嘛,不计较!   陈荏没那么要面子,只说往后看见郜山犯贱一次打一次,打得他狗眼能认得人。   郜山不得不绕着他走,作为他的附属品,郁明也被放过了。   校园霸凌总有个带头人,这个带头的一松懈,其他人也觉得没劲。郜山收手后,针对郁明的暴力最多又持续了一个礼拜,慢慢地淡了,最后只剩下漠视。   郁明就巴不得旁人漠视呢,成天心情好的跟过年一样,他就此对陈荏死心塌地,指东不敢往西。   十一月底期中考试,两天后成绩公布,陈荏排全班倒数第十二。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成果,首先十一中没差生,中考筛过一轮了;   其次他所有理科都是从初中开始补的,数学恨不得从小学高年级起。短短一两个月,他能在补旧课、学新课的夹击中跃升名次,说明他不但足够聪明、足够努力,也说明管老师够狠。   林雁行还是全班倒数第八,以他的用功程度还能维持这样,说明他也是个奇人,当然后面的那七位更奇。   他拿着成绩单,本人不觉得有啥,回去后被他爸狠削了一顿。   “削”是字面意义,意思是用手掌外缘用力劈砍对方薄弱处。   他爸一米八三的个儿,健身房常客,能动手绝不动口,四十好几了照样亲手打儿子。   林雁行和他对打,两个保姆在边上拉架,他爸的那位助理即小徐总挡在中间,白挨了好几拳。   小徐总三十多岁,平常也是个盘靓条顺的帅哥儿,在老林家搞得两个眼眶都青了,出去都不敢跟人漂亮小姐姐打招呼,气得直摇头,对着老板和老板公子又不能开骂,只好逼逼叨叨。   他一边用冰块敷眼睛一边说,明姐(林雁行的妈)在国外,长期以来管不到家里,咱们要做她坚强稳固的大后方,千万不能内讧,影响她追求艺术。   林总啊,哥啊,你不能急啊,保重身体,我天天给你茶里西洋参黑枸杞杭菊花泡着,不是让你在家里跳脚摔花瓶的。   雁行啊,你好好学习啊,你看看你老父亲日渐佝偻的腰和鬓边白发,你就不能孝顺点儿,少为他平添忧愁?   林总问:“我哪有佝偻?我腰围才85。”   林雁行问:“他哪有白发?你不是天天喂他黑米黑豆黑芝麻?”   小徐总吼:“我被你俩打得眼冒金星,看错了不行啊?!”   林总指着儿子骂:“你他妈再敢给我考倒数,你徐哥也救不了你!”   他对小徐总说:“赶紧出去打听打听补习班,不要那种上大课的,这小子到哪儿都招蜂引蝶,自己学不好,还影响别人。最好一对一的,教师水平高一点儿的,能很快出成果的,给他每门课都报上!”   小徐总说,哎哟我去,这种事情也找我?   林总说:“你不好好工作,我就给你升职当副总。”   小徐总吓得冰块都扔了,表示千万不要!他们公司副总是年薪制,钱拿不过底下人,出了事还得担责。   小徐总说行,哥,我把丽城掘地三尺也得找出这么几个人来!   “要男老师和八十岁以上女老师。”林总补充,“别弄出事。”   小徐总说行,我这就去扯一支队伍!   林雁行却突然想起一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管清华。   到别的老师那边补课,林雁行一千一百个不乐意,说不定还得捣蛋;找管老师,他双手赞成,因为陈荏的成绩提升他瞧在眼里。   另外说不出口的原因——他怎么看陈荏怎么顺眼,愿意和他一起呆着。   当天晚上,小徐总就亲自登门拜访管老师,结果可想而知,管老师一口回绝。他教陈荏主要是为了……过日子,林雁行中途蹿出来算什么鬼?   他表示自己是在职教师,不能有偿补课,请小徐总把钱箱收回去。   小徐总说:“无偿更好哇!管老师真高风亮节,不愧是某某大学的毕业生。贵校名列全国排行第三的十所高校之一,与中氪大、复但、折大、楠大等拼斗数十年未有胜负,始终没争论出谁是第三,总之都是985里面的985。我相信贵校的氛围和胸襟,更相信你,犬子就交给你了!”   管老师说:“不行不行,精力有限只能教一个,小徐总您请便吧,别影响我正常教学。”   小徐总只能去找陈荏。   他替陈荏办过贫困生证明,对陈荏有恩,后者怎么样都得卖他面子。   陈荏先笑得不行,笑完了说:“管老师其实没怎么教我,就是让我拼命刷题,强度太大林雁行吃不消的。”   小徐总说:“你这样的都吃得消,林雁行那副身板儿吃不消?你先去跟管老师说说,报酬方面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   陈荏也懒得问他怎么安排,反正这是个神仙,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办不到的。   第二天周日,陈荏去给管清华当钟点工,又把林雁行要求补课的事说了一次。   管老师摇头:“我这套学习方法只适合意志坚定、自律性强的人,林雁行他耐不住。”   “让他试试呗?”陈荏建议。   管老师还是不同意。   教育局规定,在职教师不允许在寒暑假私自办有偿补习班,属于非法办学。   管老师之所以能给陈荏刷题,首先他完全不收钱,其次陈荏只有一个人,不算“班”;再次他们也不在寒暑假搞这个,寒暑假陈荏还得打工挣钱呢。   如果林雁行参与就不一样了,此等风流人物凑到管老师身边,尽管还是分文不取,但总难以解释。   陈荏将管老师拒绝的原话对小徐总说了,后者表示简单,让林雁行认管清华当干爸爸,儿子跟着老子学习,总没问题了吧?   陈荏瞪眼想这人真他妈是个孙猴子,脑回路到底怎么长的?   也不知小徐总采取了什么方法,几天之后,管老师给陈荏出题时,加了一句:“也让林雁行做一做。”看样子是同意了。   陈荏大惊:“什么情况?管老师,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管老师便把陈荏拉到一边说:“妈了个吊人,我八百年才去见一次女网友,咖啡馆坐下来刚点头微笑还没开口呢,小徐总冲进来喊了我一声——妹夫,你和我妹妹婚还没离完呢,怎么又约新姑娘了?”   陈荏说:“操!”   不就是给孩子报个补习班吗?需要用这种伎俩?   小徐总真是个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   管老师说:“小徐总还说要在丽城交通台里给我点一首歌,就是孟庭苇那首老歌《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循环播放——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啊~我的哥哥你心里头爱的是谁——他说多放几次我就基本上见不着女网友了,将来只能和他过了……”   “操!”陈荏打了个寒颤。   管老师红着眼眶说:“所以你也和林雁行凑合着吧!哎,他人呢?”   陈荏把林雁行喊来。   管老师说:“林雁行,你以后就跟我了。我不会正经给你们上课,但有不会做的题或者不懂的地方尽管问,包括英语。”   管老师的应试英语也强,他是一天能背一千个单词的猛人,且脑中有题库。   林雁行刚从球场上跑回来,初冬时节就穿一短袖T恤,满头热汗,闻言高兴地点头:“行!”   管老师看他就觉得孺子不可教,摇头要走,又嘱咐:“你跟着我学习可以,但是千万别再让我看到你家小徐总,他坏坏!”   “绝不。”林雁行发誓,“这辈子你都见不着。”   管老师满意地走了。   陈荏把他丢下的参考书递给林雁行:“喏,你先做。”   林雁行笑道:“你先吧,我打球呢。”说着跑了。   陈荏叹了口气,心想傻子,你都不知道管清华题海的恐怖之处,涛惊狮子吼,汹汹雷山倾,早死早超生。   管老师毕竟刚入职,脸皮薄,老有些不必要的担心,为了不引人耳目,他当周就把教师宿舍退了出来,在十一中附近租房住。   他家在丽城的房产都位于远郊别墅区,每天通勤时间三小时,实在没必要回去。   新教师第一年没几个工资,虽然管老师不缺钱,但他比较质朴,选择与人合租,七百五租一个房间,水电煤平摊。   他不想见小徐总,小徐总巴巴儿地惦记他,又不知采取什么手段,居然三天之内就把他的一对情侣合租室友撬走了。   管老师正纳闷签合同时室友还在,怎么要搬家时就没人了?   突然接到房东电话,说先前那两位到外地工作去了,我这里暂时也找不到别的租客,所以你甭操心了,住吧!   管老师就是一傻帽理科宅,直接从大学实验室一步跨入中学校园,头脑比陈荏单纯多了,他哪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没多想就信了。   周日管老师搬家,陈荏和林雁行帮忙。   管老师生活简单,就是书多,几千本总是有的。   打包作业持续半小时后,就剩陈荏一人在干活了,那两位都是少爷,管老师笨,林雁行傻。   陈荏给东西全装了箱,出去路上找搬运车辆,寻着两辆送货的电三轮,谈好了价格带回来。对方一见这么多箱子里全是书,还得从这边三楼搬到那边三楼,两边全没电梯,嫌重嫌钱少不干,又一番讨价还价……   等陈荏好不容易把管老师的家当全搬好入了户,四下一瞧找不着人,才发现那二位蹲在路边吃烤肠呢。   “……”   陈荏心想这他妈算个什么事儿,我怎么就两辈子劳碌命呢?   林巨星也就算了,管清华凑什么热闹?   他没好气地喊:“管老师,你上楼去开箱整理吧,清点一下别少了东西。”   管老师咧开油乎乎的嘴朝他笑:“你办事,我放心,不会少哒。”   林雁行也咧开油嘴:“陈荏你吃烤肠吗?我给你买了五根。”   “你喂驴呢?”陈荏骂道,接过烤肠狠狠咬了一口。   从早上到下午他都没能坐下来歇一口气,他检查水电煤气,检查门窗,检查墙皮瓷砖有无松动剥落……他给门锁上油,刷洗厨房,刷洗卫生间,擦桌擦柜拖地给洗衣机接水管,最后还把管老师的脏衣服洗了晾了,把床铺了……   林雁行和管老师一点儿都帮不上忙,他俩眼里没活啊,也就能整理个书柜。   林雁行看陈荏跟只陀螺似的在家转,附耳对管老师说:“您厉害啊,白捡一壮劳力。”   管老师连忙解释:“误会了,刚开始我真的只想帮他把功课搞上去,后来就发现生活上离不开了。”   林雁行深有同感,没有陈荏,他军训时得拿脚搓衣服。   “反正这样的小孩我也愿意教。”他感慨。   “他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这许多生活技能呢?”管老师也感慨。   过会儿陈荏从爬梯上下来,说:“阳台日光灯还能用,镇流器坏了,我去楼下五金店买个新的,你俩都别乱动啊,有电。”说着走了。   管老师说:“哇塞,电工也会!”   林雁行说:“我都不知道镇流器是个啥……” 第26章 姓刘的阴阳眼   陈荏帮管老师搬家,忙活一天腰都快断了,晚上还得回学校自习,终于感觉到重生成高中生的不足之处,没自由啊!   晚自习第一节要上课,他困得直打瞌睡,笔在本子上画着,笔下却是谁也认不得的天书。其他老师还好,偏偏这一节是班主任老刘的数学课。   老刘有个外号,叫做“阴阳眼”。   这当然不是指他能看见鬼,而是说他那双眼睛很特殊,明明大家都是人,在他那儿就分看见和看不见的。   家里有钱有权的学生能看见,没钱没势的看不见;   成绩好的能看见,成绩差的看不见;   还有一点属于劣根性了——漂亮小姑娘看得见,丑的胖的看不见。   鉴于高一(1)班没啥特别突出的小姑娘,所以这一点他暂时发挥不出来。   总之他立场坚定、爱憎分明,讨厌家里不给送礼的,讨厌家里办不成事的,一句话就是讨厌穷鬼死老百姓。   有个词儿叫“权力寻租”,科学解释就是指在不从事生产的情况下,利用权力所带来的垄断地位,获取利益。   老刘在寻租领域驾轻就熟,多年以来利用班主任及主课老师身份活得滋润,没出过纰漏,反正送礼的家长不会自己举报自己。   奇怪的是他那双阴阳眼能看见陈荏,大概这个全班唯一的贫困生太醒目了,太添堵了!   他毫不犹豫把陈荏从座位上点起来,赶到教室后面站着听课。   他对付穷鬼有很多法子,经常罚站是一种,言语打击是另一种,还有不好好写评语,故意换座位什么的,即把视力不好的学生换到最后一排,让人看不清板书。   反正这三年中班主任都一手遮天,谁也忤逆不了,他也没啥顾忌。   一般来讲折腾几次,穷鬼家长中聪明些的就会来送礼了,送两瓶酒也行,一条烟也行,再不济拎一篮鸡蛋也可,总落得到些油水。   比如上一届学生中有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她妈妈给人当保姆的,虽然家里也困难,但时不时送点儿馄饨家里来,解决一下刘老师夫妇的早餐问题,不也挺好?   陈荏这种最叫人绝望,穷到连家都没有,所以在老刘眼中和耗子没区别,耗子还有个洞呢!   陈荏也视老刘于无物,他太知道这个人了,所以老刘叫他干啥——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他就干啥,但不会将其当做“老师”,刘建民不配。   陈荏在教室后面站了大半节课,原本下课铃响了就能归位,但老刘也真做得出,命令他站到晚自习结束,还说要回来检查,不许不站。   这就麻烦了,十一中的晚自习通常为三节课,第一节上课,后两节自习,陈荏要利用自习时间刷题,站着怎么搞?   他先是将习题集铺在后边黑板上写,五分钟后手臂就酸得不行。管老师选用的数学习题集厚达四百页,还是16k纸印刷,跟字典似的,举它相当于举铁。   他蹲下,将之架在膝盖上写,然而膝盖不平,蹲着腿也难受。   最后他只好席地而坐,趴在地上写,结果没写几分钟,老刘过来检查纪律,平地里一声惊吼,要他站直喽!   说白了,这就是老刘看陈荏不顺眼,抓到机会狠整他。   老刘一离开,林雁行便出动,将陈荏的凳子搬到教室后面,小声说:“你趴这上面写。”   陈荏刚趴下,最后一排某男生说:“这样不行,刘建民就不想让他写作业,一会儿那人过来他来不及收拾,又得挨批。”   “那好办,”林雁行说,“你坐我边上去,你让他趴你桌上。”   “也行。”那男生收拾两本书坐前面去了,陈荏趴在人家座位上撅着屁股写字。   老刘中途又来一次,陈荏猛地盖好书弹起,站在黑板前闲剥指甲,居然没被看出什么。   他走后,林雁行用全班都能听见的声音骂道:“哪有老师不让学生做题的,偏偏这儿就有!”   他这一嚷,许多人附和,前排女生说:“真倒霉,好不容易考到十一中,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班主任。”   有人神秘兮兮说:“我还听说他摸女教师大腿。”   “真的?这么不要脸?摸谁了?”   “地理庄老师。”   “庄老师那么悍,不揍丫的?”   “怎么不揍?庄老师都把状告到校长那儿去了!”   “那校长怎么不收拾老刘?”   “没证据啊!再说庄老师是新教师,老刘在十一中都几十年了,校长想不偏心都难。不过庄老师说了,老刘胆敢再摸她一次,她就打上他们家去,让他老婆出来评评理。”   ……   教室里议论声不断,许久未能平静,陈荏充耳不闻,仿佛与他无关。   自从上次郜山事件后,班上大部分同学对陈荏虽然谈不上亲密,但客气多了。   有了解内情的孩子见无人注意,转过身给他支招:“我知道这怎么回事,陈荏,回去让你爸给刘建民买条烟,往后两个月保你平安。”   陈荏浅笑:“我没爸爸。”   附近另外一人压低声音:“你自己去买也行,买了塞他办公室左边第一个抽屉里,他那个抽屉专门用来收礼。我认识上一届的某某师哥,他说老刘每天都清点那个抽屉,谁给买了烟他一清二楚。”   陈荏拧了清秀的眉:“我才不给他做这事儿。”   那人说:“你别犟,做了没你的坏处,否则他天天跟你过不去。”   他举例:“那师哥和我一个村的,爸爸妈妈都劳务输出在国外,家里就剩爷爷奶奶,高一的时候也被老刘整得够呛,一会儿说他笨,一会儿说他绝对考不上大学,不如趁早回家务农。那年过年,他爷爷给老刘家扛了半扇猪去,结果姓刘的那张脸立马就客气了。一旦发现不客气,再送点土特产,就又客气了,那老小子翻脸跟翻书似的。”   陈荏冷笑。   “你别笑啊,”同学说,“这都是经验。咱们也不是象牙塔里的,总得学点儿社会生存法则吧?”   陈荏点头不过心:“好咧,我记着。”   同学说:“刘建民这人真没师德,十一中三个年级三十八个班,就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也是奇怪,学校和教育局怎么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另一人说:“别指望教育局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高中一毕业,谁还把老刘当回事啊?”   陈荏说:“行了,都别围着我了,快回去自习吧,别一会儿老刘该来了。”   同学们散开,陈荏这才发现林雁行一直抻着脑袋往他这边看。   干嘛?他用口型问。   林雁行溜下座位。   也亏他高兴,他本周的座位靠墙,出来进去都要越过那名补位的男生。   他凑过嘴,问:“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陈荏说:“聊送礼。”   林雁行板起脸:“送谁?送刘建民?”   陈荏说:“我没东西送。”   “送个几巴!”林雁行粗野地说,“我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不许鸟他!”   陈荏看他:“哎,你嘴里别吐出那俩字儿行吗?”   “哪俩字?”林雁行反应过来了,“你不也常说?”   “我是我,你是你。”陈荏说。   你是公众人物,我是打手保姆司机,我和你能一样吗?   “总之你别给姓刘的送礼去。”林雁行说。   “我不送。”陈荏埋头计算,“别聊了,我今天浪费的时间够多了,知道明天管老师会怎样吗?罚双倍,他才不管你有没有帮他搬家。”   林雁行不肯走,蹲在边上看他做了会儿题,惊讶道:“你好快!”   “因为这是七年级的口算。”陈荏举起书皮给他看,“管老师在给我夯速度。”   “有必要吗?”林雁行问。   “也许有吧。”陈荏奋笔疾书,“他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说数学就是条件反射,你照做就是了。他给你的是几年级?”   林雁行回去看了,又溜回来:“四年级。”   “……”   陈荏笑:“他对你的期望值可真低。”   “死相。”林雁行说。   陈荏干了一天活,又站了整个晚上,回到宿舍感觉腿都肿了,瘫在床上起不来。   郁明给他盖被子,坐在床沿说:“你还记得我上回被罚站吗?我妈后来也去找老刘了……”   陈荏疲累地微眯眼:“你妈就是个摆早点摊的,你爸又有病,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去找他干嘛?”   “送了五十斤新米。”郁明嗫喏,“我妈也是听人家说的……说不给班主任送礼,他就不照顾你,还给小鞋穿。”   陈荏啐了一口:“都是你们这些人惯的!”   郁明讪笑:“这不是没办法嘛,那时候我正受郜山他们的欺负,指望老刘能帮一把,他是班主任,总得管管校园暴力吧?”   “他管个几巴!”   陈荏了解这个人,刘建民简直称得上校园霸凌的推波助澜者,穷孩子被欺负到退学他都乐见其成,因为省了一个名额,他又可以多踢一个人去文科班。   原以为事情就过去了,两天后数学课堂测验,陈荏又犯了个小错误,他忘了写姓名学号。   这个错误是人都会犯,甚至每次考试都有人犯,在别的老师那儿顶多一句批评,在老刘这儿又被抓住大做文章。   他表示为了树立典型,防止同学们在更重要的考试中犯一样错误,罚陈荏站着上晚自习,好好反省,为期一周。   说不是挟私报复都没人信!   放眼整个十一中,找不出第二个会罚学生站一礼拜的老师,莫说他们没这份狠心,也舍不得浪费高中生的时间。   如果换做别的孩子,家长接收到信号,就该琢磨着给老刘送礼了;陈荏孑然一身,只得硬站。   他还没傻到现在和老刘闹,有闹的时间,还不如多刷几道题。   他站到第二天,林雁行嘴上不说,心疼了,晚自习时和最后一排靠后门坐的男生换了位子,给他望风——老刘一出现,就喊他站起来,老刘走了,就叫他坐。   陈荏说:“你别管我,做你的作业。”   林雁行乐此不疲。   他发现陈荏有个极大的优点——专注,即使面对数学题此等无聊之物,也能做到心无旁骛。   他想管老师是不是也察觉了,所以才给陈荏出这么多题?   一定是的。   他每次提醒陈荏时,对方蓦地从厚厚的习题册中抬起头来,那小脸是痴傻的,瞳孔是扩散的,你甚至能在里面看见一串串的数字符号浮现隐没。   然后他才突然回到现实,扔下笔合上书斜倚在黑板上,要么望窗外,要么剥手指。   刘建民进来转一圈,训斥他好好站,他不点头也不做声,显得站没站相。   林雁行觉得这小子好玩得要命,他好像有个蚌壳儿,里面藏着他的蚌珠儿,壳刻意平淡,内里的光华剔透,时不时给你点儿惊喜。   老刘走了,陈荏继续伏案做题,一秒钟都不耽误。   林雁行扑哧一笑,陈荏看也不看,只说:“别笑,来不及了,后面还有两百道英语单选题。”   林雁行托腮说:“你现在的学习强度和高三生差不多了,管清华这么压迫你,你一点儿也不反抗?”   陈荏又抬起脸,还是那种可爱的呆傻,黑眼珠子里没有焦距。   他愣了一会儿,埋头:“不反抗。”   林雁行喂他一片牛肉干:“给你补充点儿能量。”   陈荏机械地咀嚼,也不知道自己吃的是啥,半天才说:“……好辣。”   他的专注与出身和经历有关——一个挣扎于底层、缺少资源和机会的人,一旦发现机会就会死死抓住,拼尽全力,因为错过就没有下次。   在当平面模特的那两年中,他曾经创造过四天三夜不睡觉的记录,忘了疲倦,也忘了自己是个肉身凡胎,只是工作。   此外他知道谁真为他好,像管老师这样的人,就算再给他加一倍压力,他也愿意接受。   林雁行没有办法,便挑时间故意打岔,把他的思维短暂引出来,以免他在过于沉浸在深井一般的专注里,感觉那不利于身心健康。   陈荏罚站到第三天,老刘开始起了疑心,晚自习时使了个诈,偷偷溜到教室北侧窗户往里看。   教学楼坐北朝南,北侧没有门只有窗,而且还有宽约三米的绿化带,全是杂乱灌木,大概只有老刘这样心怀鬼胎的才会钻进去偷窥教室。   他看到陈荏正好好地坐着奋笔疾书,林雁行也在写。   他心下犯嘀咕,陈荏会坐下他并不意外,实际上过往被他罚站的学生都会找机会落座,毕竟长时间站立太累人。他纳闷的是晚自习都快结束了,陈荏在写啥?   高一年级的紧张程度比起高二、高三差远了,晚自习第三节课——尤其是过了八点的后半段——只要老师不在,教室里就有一半人在聊天,另一半偷看闲书、偷玩手机、传小纸条,一只大飞蛾的动向都会引起半天喧哗。   在老刘的意识里,陈荏这种排名倒数的家伙绝对不会用功,他怀疑那小垃圾在写情书。   看上谁了?   啊呸!他也配?!   老刘气势汹汹去抓,结果绕回教室一看,陈荏又恢复了站姿,还是贴着黑板满脸无聊。   哟,还挺会装!   老刘在陈荏面前的那张课桌上翻情书,结果翻到了管老师的习题集。   管老师有个习惯,所有的书上一定写名字,而且是中英文双语,他的英文名就叫Tsinghua,脸也真够大的。   “管清华?”老刘问,“他的书怎么在你这里?”   陈荏说:“借的。”   “你借初二年级的数学书干嘛?”老刘问。   “随便看看。”陈荏说。   “你敢偷老师的书?”老刘迅速下了结论,“书也是有价值的,如果我是管老师,非把你扭送派出所不可!”   这话林雁行不爱听,偏过头说:“刘老师您听清楚,他是借的,不是偷的。” 第27章 造谣的狗   老刘阴鸷地望向林雁行。   他看林雁行也不顺眼,由爱生恨、爱恨交织那种不顺眼。   说爱,因为林雁行什么来头,他比谁都清楚。   当初他是费了心思和手段才把林雁行搞到自己班上来的,他在十一中也算老资历老教师,新高一没有老师能抢得过他,所以才能抱上金宝宝。   说恨,是因为金宝宝完全不买账,金宝宝那金爸爸也不理他,他还指望着金爸爸给谋福利呢!   倒是那位人称“小徐总”的来过学校两次,但压根儿就不是给班主任送礼。   第一次,给高一男生宿舍厕所装门;第二次,找隔壁班小教师管清华。   ……管清华?   怎么又是他?   老刘在林雁行桌上翻找,边翻边批评:“你好好的自己有位子不坐,坐最后一排来干嘛?”   “那边憋闷,这边透气。”林雁行说。   老刘翻到了另一本数学习题册,内页右下角也署着管老师的大名。   “你这本是初一的。”老刘问,“林雁行,你和陈荏怎么回事?高中生不想当啦,想回初中去?”   林雁行笑道:“刘老师,这不犯法吧?”   不犯法,就是怪。   老刘抓起两本书说:“书我没收了,你俩别想使坏啊,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林雁行叫道:“不能拿走,这是管老师的书!”   老刘把那双老鼠眼睛一瞪,走了。   “靠!”林雁行摔笔,“这怎么跟管老师交代?”   “……”陈荏继续剥手指,小脸淡定得不行。   正在此时,晚自习下课铃响了,周围同学纷纷起身收拾纸笔书本回家,就陈荏和林雁行不动。   林雁行说:“你说句话啊!”   陈荏望着门外:“傻瓜,这有什么好说的?去偷回来不就得了。现在九点,我九点半去。”   “你有钥匙?”   陈荏说:“我有发卡,还要什么钥匙?”   高一教学楼建造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门锁还是老式弹子锁,其实不用发卡,猛踹都能踹开,但不文明。   老刘的办公室里有两名老师,另一位是高一(5)班的班主任。   与许多学校狭窄拥挤的教师办公室不同,十一中尽量为每位老师提供稍好的条件,虽然楼和桌椅板凳是旧的,但至少坐得宽敞。   年轻老师三到四人一间,老教师或班主任两人一间。   陈荏九点半过去时,5班班主任还没走,正敞着门批改作文,这样挺好,连发卡都用不着。   陈荏喊了一声“报告”,进去在老刘桌上找习题集,很快找到。   他正要走,忽听5班班主任问:“你是1班的?”   “嗯。”陈荏点头。   “林雁行是你们班的?”   “嗯。”   “叫林雁行要补课就去校外,别找自己学校的老师。”5班班主任从镜片后抬起眼睛,是个四十出头的女老师,面相微胖温润。   “他没补课。”陈荏说。   “没补就好。”5班班主任点头,“都是同事,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有些人喜欢勾心斗角,诬告同事。如果整到我头上,我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但是有些年轻教师未必是对手,别被他影响了职业前途。”   陈荏警觉起来:“他要整谁?”   5班班主任努嘴,示意看习题册上的署名——Tsinghua。   “我记得你,你是不是经常帮管清华干点儿小活?那你提醒他一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纯洁的校园里也有小人。”   陈荏说:“管老师什么都没做。”   5班班主任微笑:“小人要害你,还管你做没做?其实这话我不该对你们小孩说,但上一个无辜遭殃的老师曾经是我的学生,虽然被学校保下来了,但毕竟影响心情。我欣赏管清华,不希望他有同样遭遇。”   陈荏鞠躬:“知道了,谢谢您。”   他回去教室,林雁行已经走了。   林大少爷有门禁,九点半放学,十点十分必须到家,否则要被小徐总念。   他那亲爹天天在外应酬,发现林雁行考试没考好后就回来打一顿,属于典型诈尸式育儿,加上老婆常年不在国内,所以平时孩子的教育和生活全权委托小徐总和保姆。   小徐总常抱怨自己日了狗,帮人家管了多少年儿子,也没捞着一声温暖亲切的“爸爸”,还影响终生大事。   现在林雁行长大些了,前几年上小学的时候,小徐总出去约会都得带个电灯泡。若对方姑娘素质高些,双方还能平静地吃顿饭;脾气暴躁些,小徐总就得挨顿剋。   小徐总跟人就解释:“不是我生的,老板家的”,但真没几个人信。   孩子经常酷肖抚养者,林雁行长得像他妈,身材像他爸,那副神态却像是从小徐总脸上剥下来的——眉飞色舞,趾高气昂,还带着些二劲儿。   小徐总每天晚上打电话查岗,偶尔亲自在客厅等,见人回来了就撤。   今天他往家连打三个电话,保姆都说没回;打林雁行手机,可惜那挪鸡鸭1100手机又被老刘收了。   到了十点半,他不得不报告老板:“你儿子失联了。”   林总说哎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他?赶紧下两杯酒帮我挡一挡,我不行了,真不行了,都他妈什么人这么能喝?全他妈冲着我来!   小徐总抬高声音:“你儿子丢了!”   林总愣了一会儿,看手机:“你那儿没有绑匪的未接电话吧?”   林雁行当然没丢,他只是在帮管老师修自行车。   管清华懒,通勤十分钟也不肯走路,搞了一辆破自行车骑,今天下班骑到一半发现车链条断了。   其实作为高一物理老师、非班主任,他不用每天在学校呆到老晚,他留下与其说备课,还不如说陪陪陈荏。   陈荏弄不懂的题晚上可以找他问,白天也没那时间;陈荏不来,他就自己备课及刷题,和学校签的合同里说好了三年后继续考T大研究生,不能放松复习。   回家路上他满脑子还是高等数学,只听“哐啷”一响,随后连续几脚踏空,车废了。   他无奈,跳下车推着走,结果不知链条卡到哪个关节,居然推不动。他借着昏暗的路灯光查看,林雁行从身后赶了上来。   “管老师,干嘛呢?”   “链条掉了。”   林雁行扔开自己的车帮他修:“到路灯下面去。”   十一中校门外是条双车道小马路,马路拐角处有一盏比较亮的灯。两人扛车过去,林雁行没有工具,徒手鼓捣,一边和管老师闲聊,聊着聊着话题就到补课上去了。   林雁行说:“我爸说了,期末考试我只要考到全班四十名内,他请你在某某山泡温泉。”   管老师说,哈!   “真的呀,他还说我要是能考上985,奖励你五十万现金。”   “哈哈!”   “嫌少?我徐哥说在丽城可以买套三居室啦。”   “不少,但你考不上。先把车链条问题解决了吧,还有别在我面前提小徐总!”   ……   这几句话完全是玩笑,可他们聊了多久,刘建民就在拐角另一侧听了多久,听得恼羞成怒!   他发现金宝宝居然被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瘪三抱走了!林雁行要补课居然不找他这个班主任,而是找管清华,补的还是数学!   他愤恨地想:林雁行啊林雁行,你这是在打我的脸啊!   后来又听到什么泡温泉,什么五十万,他越发确定管清华在有偿补课,并且收费不低!   五十万在当年并不是小数目,其年丽城房价还未飙升,偏远地区甚至刚过二千。   以林雁行的成绩,考热门985虽然困难,但冷门些的、全国排名三四十的985未必不可能。姓林的出手这么大方,居然不是给他刘建民,而是挑了刚刚从大学毕业的管清华?   管清华算个屁啊?他一点教学经验都没有,上课的时候连板书都写不清楚!   等等……管清华不是个屁,他是在职教师,有身份有合同,他收取补课费是违规的!   老刘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知道怎么对付管清华了,年纪轻轻就想走歪门邪道,靠补课敛财,没门儿!   但是他还缺少证据,物证(那两本习题册)有了,得有人证!   可第二天他就发现物证被人拿走了,向5班班主任打听,对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说:“刘老师,我没收了书、随身听、游戏机或者手机,学期末都还给学生,你可也得还啊。”   “我当然还!”老刘说。   “是吗?”5班班主任说,“上一届你们班的某某某昨天碰到我,还骑车带了我一段,他说你没收他一只CD机,到高三毕业也没还。我寻思着你儿子也快大学毕业了,不至于连个听歌的东西都买不起吧?”   “王……王老师,你别瞎说啊!”老刘叫道。   “行,我瞎说。”5班班主任收拾书本要走,忽又道,“对了啊刘老师,你那右边抽屉也该锁一下,这么多年学生们隔三差五就进来翻一翻,不太好是不是?”   右边抽屉是老刘收礼专用,学生们当然不是进来翻,而是往里面塞香烟,虽然每次都避开5班班主任,但难免会被看见。   “……”老刘气得脸歪,等王老师一走,他对着她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他暗骂道:这老婆娘还挺爱管闲事,先把你班上的平均分拉上去吧!期中考试高一5班全年级倒数,比我们1班差远了!   他在王老师这里碰了钉子,却意外地在8班数学老师处找到了人证。   那位老师姓钱,和管清华同一年毕业任职,还是个小年轻,说话嘴上没把门,对学生也嘻嘻哈哈。   他和管清华坐同一个办公室,过去在新教师宿舍时两人也是邻居,彼此关系很好。他见林雁行进来找管清华问问题,后者上课去了不在,便说:“啥题不会,来问我。”   林雁行说:“是物理题。”   钱老师说:“物理我也会啊。”   林雁行想了想:“我还是问管老师吧。”   “哟!”钱老师笑道,“管老师这种名牌大学的货真价实,我这种师范大学的不值钱是吧?”   林雁行说:“嘿嘿钱老师,篮球场上我服您,专业水平上我就服管老师。”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老刘这天特别关注管清华,光上午就去人家办公室门口转了七八趟,结果又被他听到了。   老刘想:得,这算是坐实了!   于是陈荏还没来得及提醒管老师,他就被一个匿名举报电话打到了教育局。   说他违规办学,收取高额费用,并且已经靠补课发家致富,否则以他的工资收入,哪来的郊区两套别墅和市区一套两居室,以及一辆保X捷豪车?   理应立即取该缔补习班,将此师德恶劣之教师停职辞退,吊销其教师资格证书,以儆效尤!   当年对教师违规办学抓得不严,教育局和学校都是以警告为主,但接到举报就要调查答复,所以管老师连续上了三堂课,嗓子哑着,手上粉笔灰都没擦,就被负责教学管理的副校长叫去谈话了。   管老师还弄不清状况,顺嘴解释说:“我周末和课间是给学生讲题,有1班的,也有2和3班的,但那不算补习班吧,有理科老师不讲题的?”   副校长说:“我不深究,规定不是不让办班,而是要有公益属性,也就是不能收钱,总之你赶紧把补课费退学生,这事就算了啦!”   管老师说:“我没收钱啊。”   副校长问:“那你的房和车哪儿来的?”   管老师说:“我富二代啊,我名下有五套房三辆车,其中一台还是法啦利,副校长您不知道?”   “……”副校长说,“真没看出来!那管老师,你抽空能把衣服换换吗?我看你天天穿同一身,这夹克袖口都磨亮啦!”   管老师说:“我是同一身搭配买了五六套,省得还要琢磨今天穿啥,明天穿啥。我这夹克是巴宝利的,据说是个名牌,您要吗?我匀一件给您?”   “……”副校长说,“我眼拙!”   管老师回头就去找林雁行,说:“我就知道收留你小子要遭!我才给你刷了不到五天的题,就被人一个电话打到教育局去了,诬告我收了你五十万!”   林雁行大惊:“谁他妈干这事儿?”   他琢磨:管老师是受自己牵连,最近和自己结过仇的只有郜山,于是就在教学楼天台把郜山摁住了。   郜山都冤枉死了,他期中考试没考好,全班倒数,正在被家长收筋骨呢!   像他这种出身普通、资质普通的孩子,除了高考没有别的出路,所以连篮球队都退了,也再不敢拉帮结伙欺负人了,专心学习。   郜山说:“我打匿名电话举报管老师?怎么可能?什么时候打的电话?……今天上午?我和你一个班的,我在哪儿你不知道?我有时间打电话吗?!”   林雁行说:“上次你陷害陈荏,可就是趁体育课我们不在啊。”   郜山脸一红:“别提了,反正这次不是我!”   林雁行想想也对,去找陈荏商量。   陈荏先是懊恼,随后冷笑,说:“我知道是谁,但没证据。”   “谁?”林雁行问。   陈荏说:“你先去查是哪个号码打的举报电话。”   “这查不到吧?”林雁行说。   按规定举报人要受保护,不能透露给被举报方,即便是诬告。   陈荏狡黠地眨眨眼:“别人查不到,你家不是有小徐总嘛?”   当晚林雁行回去一说,小徐总拍案大怒:“谁他妈敢整管清华?还说林总给了他五十万?去他妈的!林总有五十万也应该先给我!”   “……”林雁行说,“徐哥,你重点不对啊……”   小徐总又拍桌:“管清华缺这五十万吗?他那家族是在东南亚倒卖红木的,他钱多得养我都够啦!”   林雁行扶额:“还是不对啊,徐哥!”   小徐总说:“我去查,让我把这条造谣的狗揪出来,往后他就别想混了!”   他骂道:“林雁行啊林雁行,你他妈一天不上大学,我就一天不得消停,补个课都出来这么多事儿,你爸你妈有我这么操心吗?”   林雁行问:“那我是该叫你爸,还是叫你妈呀?”   小徐总愣怔片刻,说:“……算了,我就是一野男人。” 第28章 怕你个鸟   野男人小徐总很快把举报人的电话号码打听出来了,是个公用投币电话,位于十一中附近。   近年手机在人群中开始普及,但公用电话和BP机一样,还没退出历史舞台。   管理部门只知道该电话的大致位置,却弄不清具体是哪一台,于是陈荏和林雁行在午休时偷溜出校门,一路拨打该号码,侧耳倾听电话亭中的响铃。   十一中的位置闹中取静,与实验中学、实验小学和某某幼儿园形成一个小型教育片区,附近一个大公园,没有商业街、医院、住宅小区等人群聚集的场所,即使在白天也不喧嚣。   电话很快找到,多亏林雁行耳聪目明,可他听力这么强,一到英语考试就萎,conversation 的内容基本靠自己编。   陈荏围着电话亭转了两圈,说:“行,就这儿。”   “下面干嘛?”林雁行问。   “守株待兔。”陈荏说,“我不回去了,就在这儿等着。”   林雁行惊讶道:“等着?”   陈荏说:“那家伙打了匿名举报电话,一定要等答复的。”   “咱们学校附近六台公用电话,你怎么知道他还会回来?”林雁行问。   “他不会随便换。”陈荏说,“教育局那边只会答复同一个电话号码,换了号码就无法证明是本人了。”   “那你等到什么时候?”林雁行看表。   陈荏凑过去看:“五点。五点之后教育局就下班了。”   当天他并没有等到。   第二天继续去等,又没等着,决定再等一天。   他有九成把握诬陷管老师的就是刘建民,但毕竟还有一成意外。   他对林雁行说自己可能要翘一些课,只是老刘的课不翘,一方面正好盯紧他,另一方面避免他又无端发难。   午间休息时,别人或者趴在桌上睡觉,或者在校园里闲溜达,陈荏蹲在电话亭附近的草丛里监视,幸亏天气凉了,草里没蚊虫,否则够他喝一壶的。   他听小徐总说,学校对管老师的调查结果已经书面反馈给教育局了,举报人必定对此相当关注,所以他不会等很久。   只是调查结果上明明白白写着“经调查,该举报不实”,不知道那孙子会怎么想?   若那厮就是老刘,以其小人品性,说不定还会死缠烂打,不搞倒搞臭管老师不罢休。   这匹害群之马为害十一中多年,往常没人愿意和他啰嗦,生怕惹祸上身,这次倒可能是个驱逐的机会。   陈荏正出神地想着,突然感到身边窸窸窣窣,转脸一看,是林雁行。   林雁行在他背上轻掸,说:“有草屑。”   “今天中午不练球?”陈荏问。   高中篮球队也是可怜,原本下午的练习时间又被侵占掉一块,只好用午休时间补充。   “练啊,但我跟教练请假了。”林雁行说,“我想看看是什么人活腻了,敢诬告管老师。”   陈荏压他脑袋:“那你再蹲低些,别被他看见。”   林雁行干脆趴下,还说:“这草挺软乎的!”   他从小锦衣玉食,做派却不矫情,因为运动是吃苦的一种,作为国家二级运动员,他比普通少年个性更顽强,也不拘小节。   两人默默蹲了会儿,林雁行忽然解嘲地笑起来。   陈荏问他笑啥,他说:“你真的挺像一条狗。郜山说你是我的狗,我觉得不对,你是管老师的狗。”   陈荏挑眉,林雁行连忙声明:“没有贬义啊,我的意思是你对管老师特别好!”   陈荏坦率地说:“管老师对我也不错。”   林雁行忽然贴到他面前,炯炯地盯着:“有必要吗?这两天你为他翘了多少节课了,就一直在这边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那个人始终不出现,你就一直等下去?有些人就算生病打吊针也不愿意缺课,你倒好,说不上就不上。那么多课时,老师进度又那么飞快,你赶得上吗?我刚去找过管老师了,他自己都懒得追究,所以你还在这儿等啥?”   陈荏打量着他少年初现棱角的面孔,那挺直的鼻梁,飞扬的眉,忽然在里面找到了一丝……恼火。   他耐心地解释:“不会等很久,那家伙比我着急。他告管老师时甚至没好好求证一下,都不知道管老师的家境,这两天一定会来的。”   林雁行的重点根本不是这个,他追问:“有必要吗?”   陈荏反问:“你觉得管老师图我什么?”   林雁行被问住了:“他……他能图你什么?他吃穿不愁,又没啥追求。”   陈荏低下头:“是,他不图我什么。”   他的确帮管清华搞点儿后勤,但即使什么都不搞,后者对他的态度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如果世界上有个人与你非亲非故,真心为你好,又不图你什么,难道不该珍惜么?   这世间的“好”都是等价交换的,有人爱你,你也要付出爱,至少付出时间与精力;   有人捧你,你要回应;有人陪你,其实你也在陪他……   管清华不一样,他只是给你题,然后用鞭子抽着你写,纯粹至极。   陈荏遇到过太多有企图的人了,一个孤单的漂亮男孩儿,身处在那样的环境,大约谁都想上来撕咬一口,叼着肉离开。   所以他永远睡不好觉,警惕到深夜惊起,打开所有的灯,疯子似的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少了零件。   管清华的题让他安宁,那些题后面没有诱饵,没有钩子,没有利齿,只有一个老师希望他的学生好。   他笑笑:“林雁行,我就是这么个人呐,半途而废多难受。”   林雁行说:“回去吧,我来等。”   陈荏摆手,怕林雁行出岔子。   他这次不但要抓现行,还要留证据。   他借了郁明一台有录音功能的小随声听放在电话亭顶板上,两天来不停地覆盖录音,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这是丽城教育局上班的时间。   但是那台磁带录音机有问题,不能自动翻面,所以每隔一小时陈荏就要偷偷溜过去,将磁带翻个面,还要经常换电池。   他真有些怀念十五年后的技术,那时候偷拍偷听太简单了,只需要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芯片。   林雁行忽然发起火来:“你他妈傻啊?我都说了我来等,你再请假老师就要算你旷课了!”   “别闹气。”陈荏轻描淡写。   林雁行抓了一把草尖扔开,猛然站起,说:“你真是一条狗。”   陈荏自下而上地看着他,表情平静。   林雁行讨厌对方那双漆黑眼睛里的淡漠,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气恼什么!   或许在生气诬告管老师的那个人,不满陈荏孤注一掷的行为,埋怨管清华为什么不阻止他,他气得心里发酸发苦,但是他不敢往深里想,因为这种情绪不对!   哥们儿做傻事,他跑来酸苦什么?   换做另外一个人,篮球队长彭昊也好,初中死党刘坚也好,他只会大声嘲笑,顶多陪着犯一会儿傻,然后把他们的蠢事宣扬出去。   现在他不想说话,他不回答任何一个关于“陈荏这两天去哪儿了”的问题,他看到身边的空座位就烦躁不已!   他看见管清华还是手捧一叠教案,耳朵上夹一支粉笔,浑浑噩噩地从门前走过,眼睛里放出了恶狠狠的光,暗骂真是个傻逼,真不值得!   “蹲下。”陈荏说,“别引人注意。”   “我不!”林雁行犯了倔,指着电话亭,“不管谁他妈来,我都先上去给丫一脚!”   “下来!”陈荏轻喝,他可不怕林雁行。   林雁行问:“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陈荏说,“我爸爸死了妈妈嫌弃没家没业,这半辈子也没啥牵挂没啥寄托,现在有个人对我好点儿舍得在我身上花时间还舍得夸我几句,我报恩不行?”   “你的寄托是什么?”林雁行突然问。   “嗯?”陈荏不解。   林雁行说:“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现在有寄托了,你的寄托是什么?”   他就是胡搅蛮缠,自己六神无主也想搞得别人心烦意乱。   他直勾勾地盯着陈荏,生怕那张唇色浅淡的嘴唇里吐出什么“管老师”之类的字眼,他全身的细胞都仿佛鼓胀起来,等着被一下子戳破。   陈荏心想:寄托?可不就是你?   他拽了林雁行一把:“给我蹲下来!高中生还能有什么寄托?大学录取通知书啊!”   林雁行气鼓鼓蹲下,心里翻腾着,他意识到自己的蠢。   太蠢了!没道理!他到底在担心个啥?   陈荏悄声说:“或许还有别的办法抓那人,但是我想不出来,只能用最笨的法子。稍微耐心些……”   他忽然住了嘴,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林雁行。   “干……干嘛?”林雁行心跳都漏了一拍。   “催化剂。”陈荏说。   “啊?”   陈荏敲自己脑袋:“就是啊,我干嘛要用最笨的法子,引蛇出洞不就得了!下午你在这儿等着行不行?”   “行。”林雁行果断答应,“你去哪儿?”   “我去使个坏!”陈荏笑。   这个笑容……也许是他嘴里说出了“蛇”这个字眼,林雁行顿时觉得他就像一条蛇,鳞片洁白晶莹,骨骼细巧纤丽,玉石一般冰润,但绝对缠人,绝对毒。   “你不要做危险的事。”林雁行下意识提醒。   陈荏摇头:“不会。记得给磁带翻面!”说着跑了,留给林雁行一个快速前蹿的背影。   后者蹲在草丛里,仅仅五分钟后就开始腻,掏出手机玩游戏,玩着玩着也没了心绪。   他咕哝:“……你是怎么在这草丛里呆两天的……还真是蛇啊?”   他一会儿说人是狗,一会儿说人是蛇,多亏陈荏当他愣小子,不和他计较。   陈荏对刘建民的怨恨不亚于对继父,如果说继父还给过他一个蜗牛壳般的房间,那老刘当年给他的只有侮辱和打击。   没有比教师摧毁学生更容易的事了,有时候袖手旁观都能摧毁一个孩子,何况主动参与。   老刘默许霸凌者打他,即便看见也不阻止,他会面无表情地站在哄堂大笑的人群背后,心里一同嘲弄那个在灰尘里扑爬的家伙肮脏迟钝,活该受欺负。   陈荏觉得就算自己捅老刘一刀也不过分,只不过暂且忍下,报仇的方法有很多,见了血光就不高级了。   斩草除根,他要把刘建民彻底从十一中抹去。   他认为老刘这两天之所以没出现,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他没时间。   但这一点不对,高一班主任还没被架在火上烤,溜出学校打电话的时间总是有的。   第二,事情不紧急——他诬告管老师只为泄愤,并不一定要听答复。   这一点可能性比较大,为了让他回来听答复,陈荏打算去添把柴火。   他找到班上同学刘浩,也就是郜山那哥们,问他要打火机。   刘浩惊讶道:“荏哥,生活烦恼,岁月蹉跎,连你也开始抽啦?”   自从上回被整治过后,刘浩就开始喊他“哥”了,连郜山都有称兄道弟的势头,这帮小兔崽子欺软怕硬到这个程度,陈荏也是服气,想想当年被他们逼到退学,真是不值得。   反正陈荏气量小,听说过相逢一笑泯恩仇但做不到,想什么时候找这帮不长进的傻逼算账就什么时候找,看心情。   他说:“少打听,我有用。”   “不打听,你随便用!”刘浩同时递给他一支烟,说,“咱俩谁跟谁啊!”   上课铃响了,这节是物理实验课,陈荏替自己和林雁行请了假,走到僻静处点燃香烟,吸了一口。   烟雾仿佛从他的五脏六腑过了一遍,呛出鼻子和口腔,他“吭吭”咳了半晌,心说完了,这技能也没了!   他当然会抽烟,重生回来后由于没条件就戒了,此时抽得太猛,反倒觉得要吐。   他嫌恶地捏着烟,溜着墙根来到刘建民办公室,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没人。这节课老刘在别的班有课,5班班主任王老师则习惯于在教室后面批改作业,不常坐办公室。   换位思考,如果你和她一样被迫与老刘这么个东西共用办公室,大概也不愿意回来。   陈荏关好门,拉开老刘办公桌右侧专门收礼的抽屉。   里面满的,整条烟一般都是家长送的;散装烟有些来自家长,有些来自学生。都是好烟,比如软中华、硬中华,便宜至少也是钰溪。老刘每天两包,抽得美滋滋。   陈荏又吸一口,然后用打火机将老刘的散烟一支接一支地点燃了。   怕引起火灾,他又将烟一支一支掐灭,反正这么折腾就是让老刘看出有人动过他的烟,有人发现了他做的好事,要报复。   他正蹲在办公室后埋头做事,突然听到一声低叱:“你在干什么?”   他吓得浑身一颤,抬头见是王老师,她居然开门走路一点声息都没有!   陈荏顿时手足无措:“我……”   王老师狠狠瞪了一眼老刘的收礼抽屉,又把视线转向他煞白的脸,语气里全是痛惜:“你居然也做这种事?在给这个人送香烟交保护费是吗?你们才十几岁,为什么一个个都学得这么肮脏?你这样怎么对得起管老……”   她突然停住,因为她看出陈荏根本不是在送礼,而是在破坏!   陈荏说:“王老师,我……”   王老师竖起一只手让他别说话,偏过头观察周围几秒,转回来:“既然要干,就干彻底一点。”   “??”   王老师望向门口架子上的洗脸盆,里面有半盆水。然后她就走出去了,还是踮着脚几乎没有声音,轻轻地带上了门。   陈荏抄起脸盘就把水泼在了老刘抽屉里!   王老师教导得对,小打小闹没意思,小陈哥哥坠过崖锯过腿,棺材都躺过,做事也得做绝喽!   怕你个鸟!! 第29章 争风吃醋林憨憨   刘建民任教三十年,从未受过如此之挑衅!   居然有人趁他不在,将他的库存全泡了水,损失累计三千余元!   这他妈都足够刑事标准了吧?!   他第一反应就是5班王老师干的,后又觉得不是,王老师对他相当不屑,到了当面拆台的地步,如果想泼水早就泼了,还用等到今天?   他第二就想到了管清华。   除了他还能有谁?就算不是他,也是他的帮凶!   管清华啊管清华,你打击报复是吧?亏你叫这名儿,有什么事不敢当面来,暗搓搓搞阴谋诡计小手段,奸诈,阴险,下作!你不仁,也休怪我不义,今天就让你尝尝厉害,这十一中校园里只要我没发财,那谁都不能!   他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三点,时机不错,于是气汹汹往校门外走去。   陈荏此时早已转战,蹲回了草丛。   林雁行倒是没忘给磁带反面,但已经腻得睡了一觉,在那堆草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见陈荏来就拿老拳拳锤他:“无聊,无聊~”   陈荏悄声说:“兔崽子别闹,现在正是检验成果的时候!”   林雁行问:“你干嘛去了?”   “做了点坏事儿。”陈荏说。   “什么坏事?”林雁行特感兴趣。   陈荏不告诉他,免得他有样学样,青春期小孩大脑发育不全,学坏比学好简单。   “说啊!”林雁行盘他,“你说不说?说不说啊?”   陈荏有些烦:“一边儿去!多大人了还……”   忽然他将林雁行的脑袋往下压,因为刘建民正在面色铁青地往这边走来!   “操!”   “卧槽!”   两人同时低骂出声,陈荏冷哼,还真是这老小子,比他想象的更沉不住气!   他掏出数码傻瓜相机抓拍老刘,这玩意儿十几年后将会完全失去市场,此时还能发挥余热。他连续拍了几十张方止,专心观察电话亭里那人的动静。   不多时,老刘挂断电话,骂骂咧咧点燃一支烟,边抽边走。其身影转过远处拐角,陈荏猫着腰溜进电话亭,将顶板上的录音机取下来。   他对林雁行招手,两人躲在角落里听录音,录得不是很清晰,但还是能听出“管清华违规办学高额收费,你们怎么不处理,这叫不作为”,“不是诬告,调查不实,应该好好查,不然怎么对得起正义的群众”,“管清华已经开始对我打击报复了,纵容坏人就是伤害好人”之类的短句。   陈荏将相机和录音机扔给林雁行:“呈堂证供,我的任务完成了。”   “下面怎么办?”林雁行问。   “我不知道,我就是一普通高中生。”陈荏微笑,“你家不是有小徐总么?”   晚上林总和小徐总吵了一架。   林总说:“徐君睿你怎么回事啊?我儿子继承了我的良好基因才考上十一中,让你给挑个靠谱的班主任,免得耽误了孩子,你怎么选这么个东西?”   小徐总说:“我哪知道啊哥!我听说高一默认三个快班,其中只有1班的班主任年纪在五十岁以上,教学经验最丰富,以为不错嘛!”   林总说:“赶紧想办法,这种跳梁小丑别说当班主任,就是留在教师队伍里都不应该,误人子弟!三天不解决问题,我升你当副总!”   小徐总说:“是了是了。”   回头到林雁行房间,说:“你爸这诈尸没救了,平时不管不问,这时候跳出来怒刷存在感,影响家庭和谐,我一人管你还省劲些。”   林雁行说:“徐哥,我不想再呆在这个班主任手里了,我都恶心坏了。”   小徐总说:“的确,他诬告一次罢了,还来第二次,管清华又没碍着他什么,这孙子也真够损的。行了,交给我。”   他忽然想起一事儿,问林雁行:“哎,这么多年了我就想问问,我管你爸叫‘哥’,你管我叫‘哥’,咱俩之间的辈分到底怎么算啊?”   “……”林雁行挠头。   小徐总说:“算了,别琢磨了,反正我就是一野男人。”   两天之后,丽城教育局向十一中暗中派驻了一个调查小组,对象为高一1班班主任刘建民,他们倒是认真查了,保证对得起正义的群众。   不久,调查小组向上级提交报告,反应刘建民向学生和家长公开索取礼品礼金;假期带着家属参加由学生家长支付费用的旅游,最远曾经到过北欧;在外吃饭娱乐却让学生家长代为结账;通过向学生推销教辅书籍收取经销商回扣;介绍学生去校外补习机构从而获得佣金;诬告年轻教师等行为。   特别点出他那个从来不上锁的收礼抽屉,用词很严厉:   “……嗜烟好酒,暗示学生送礼以满足个人享受,这不仅是利用职务之便谋取不正当利益,是一种封建诸侯纳贡行为,影响恶劣,严重损害人民教师的形象!”   报告一出,许多家长包括已经毕业的学生家长也站了出来,表示孩子在刘建民班上遭受了不公正待遇。   陈荏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刘建民班里唯一一个被校园霸凌的学生,过去还有好几个。   有人熬过来了,有人却患上抑郁症无法继续学业,甚至有个女生采取了极端手段,屡次割腕,至今仍在休学,因为她向刘建民求救时明明获得了保证,最后却被出卖给了施暴那一方。   那一方是个以官老爷家的跋扈小姐为头领的小集体,老刘的巴结对象。   很快,老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被勒令检查,通报批评,调离教师岗位,追究责任,彻底玩完。   他这一完蛋,也影响了老婆孩子。   他儿子正在丽城某大学读大四,原本打算本地就业,意向合同都签了,不得不毁约表示要去南方或者京城闯一闯,顺便离自己爹远一点。   他那在某机关工作的胖老婆同样触霉头,人人都知道她花学生家长的钱旅游,去过桂林、丽江、三峡、张家界、长白山……还去过日本、韩国、泰国、马尔代夫……   某些刻薄的就她当面说:“哎哟,我当然想出去玩啊,但是自己掏腰包毕竟舍不得嘛!”   另一个便接:“还是某姐福气好啊,有个好老公,年年免费旅游,换了我们哪能呢?”   他老婆气得脸都黑了,但也没办法,很快她也被组织调查,因为她是公职人员,有纪律。总之吃得咸鱼抵得渴,她夫妻俩花了学生家长十几万周游列国,还坐过大邮轮,早就该料到今天的局面。   陈荏和小徐总替管老师打了个大胜仗,可正主儿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茫然无知,连有人告诉他高一(1)班的班主任要换人了,他都没弄懂到底是为啥。   他就知道押着陈荏做题,还问荏儿为什么最近心不在焉?要好好学习啊,我所有的经验都传授给你啦!   陈荏不过去趟厕所,就被他塞了一叠英语报在手上,摊开一看全是题,密密麻麻,字小得跟针尖似的。   “……”   陈荏回教室,见林雁行圆睁着眼,讪笑道:“不是寄托。”   人有寄托就不觉得苦了,管老师让他更苦。   林雁行哼了一声,把头拧过去,以对方听不到的说:“偏心。”   不是管老师偏心,而是陈荏偏心,他对自己敷衍,对管老师却不折不扣,厚此薄彼。   林雁行烦躁地将管老师的教辅扔开:“不做了!”   “啊?”   “太难!”   陈荏的偏心也摩擦了他的心,他感觉从头皮到胸口都一扎一扎地跳,没有理由。   ——————   高一(1)班换班主任了,是一名女教师,姓张,教语文。   张老师(外号张老太)以严厉著称,资历比刘建民还老,虽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但由于不可或缺,近两年又被学校返聘。原本她只是和老刘搭班,负责1班和4班的语文课,此时临危受命,担任1班班主任。   张老太一到,首先整顿风气,班干部被她换了一轮。   可这都跟陈荏没什么关系,班长竞选他投了弃权票,一直在埋头做题。   他对那些题越热衷,林雁行就对管老师越反感,跟个小学三年级女生似的,觉得好朋友被别人抢走了。   他酸溜溜地跟着学习,暗地里埋怨陈荏是一台没有感情的刷题机器,脑袋里跑数字,眼睛里冒符号,都不知道多看他一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忽然有一天,班级里开始流行一种手工活动——织毛衣。   这股风潮是由坐在陈荏前排的那个女生带动起来的。   那微胖的女生叫江淑惠,是少数不被林雁行魅力蛊惑的女同学之一,因为她有个相好的男孩儿,两人约好了将来考同一所大学。   江淑惠的姐姐教会了她打毛衣,她把这门技术带入学校,一开始只是想给男朋友织一条围巾,后来就发展到织手套、织衣服……很快,高一(1)班的女生们受其影响,倒有一大半都拿起了棒针。   织毛衣的准备工作是绕绒线团,江淑惠会把凳子翻过来,将一堆线套在凳子的四条腿上绕,或套在自己的膝盖上绕。她的同桌最近手臂受伤,否则两个人协作倒更快些。   江淑惠个性开朗,也是少数几个能和陈荏谈笑风生的姑娘。自习课上陈荏见她独自辛苦,便把手腕借给她。   江淑惠笑问:“你不做题啦?”   “做累了,歇会儿。”陈荏也笑。   “哇,你手指真长真细,可以弹钢琴!”江淑惠说。   “没学过。”陈荏伸长双手,将脑袋靠在书本上休息,“可以弹棉花。”   江淑惠说:“你好白啊,比我还白,跟奶似的。”   陈荏说:“漂的。”   江淑惠问怎么漂?   陈荏说水加漂白粉,主要成分次氯酸钙,但你得舍得往里加啊,那玩意儿有点腐蚀性有点儿毒,你只要忍着不死也能漂得跟奶似的……   他以前在夜场上班时没少和小姐姐们掰扯,只是不腻歪而已,聊天还是很会哒。   “贫!”江淑惠笑得直捂嘴,将绒线套上他的手腕,“抻着!”   两人绕了没一会儿,忽见林雁行老拿眼睛斜,陈荏便问:“怎么?”   林雁行不是滋味。   他现在老觉得不是味儿,看管老师莫名其妙心里有疙瘩,现在居然江淑惠也来添堵。   他皱眉说:“江淑惠,你不是有男朋友嘛,干嘛找别人来做这个?”   江淑惠扑哧一笑:“我男朋友在咱们这栋楼三楼的高一(9)班呐,你叫他怎么下来?”   话很有道理,林雁行不讲道理:“赶紧自己绕去,别影响其他同学学习!”   “哟,你要学习啊?”江淑惠问,“我怎么看你抓着个手机呢?”   林雁行连忙说:“嘘……”扭头观察后门口动静,把手机塞进桌肚。   江淑惠对陈荏笑:“他还好意思谈学习,天天不是打球就是睡觉!”   其实林雁行最近挺用功,上礼拜数学小测验考得不错,但江淑惠看他不带滤镜,觉得也就是个帅哥儿男同学,毛病还多,上课爱脱鞋啥的。   陈荏说:“别理,你绕你的。”   林雁行重重地哼了一声:“江淑惠,信不信我告诉你男朋友去?”   江淑惠不示弱:“你去告,顺便告诉他我正给他织圣诞礼物爱心围巾呐,保证暖和!”   陈荏忽然开了窍——眼见着寒冬已至,他还没围巾呢!   他问:“惠惠,你有多余的线吗?”   江淑惠哈哈一乐:她妈和姐姐都是开绒线店的,家里不说有上万斤,至少也有几千斤各色绒线,什么叫多余呢?   陈荏说:“那你有空也帮我织一条?”   “好咧。”江淑惠说,“先给我家鹏鹏的织完。”   林雁行又酸:“那我呢?”   “一边儿去!”江淑惠说。   陈荏在心里给她竖起了大拇指:不简单,估计这世界上敢对林巨星说“一边去”的丫头也就这么一个!   第二天江淑惠把棒针和绒线往陈荏怀里一塞,说:“这颜色多体面,配你合适!”   陈荏问:“干嘛?”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江淑惠笑得甜,班上女生就是这样被她一个个拉下水的。   “……”   结果陈荏还真干上了,他将绒线套在自己膝盖上,接线头,绕线团,一上午搞定了几大团。   他做事容易沉溺,学打毛线也不例外,不过两三天时间,他已经着迷于此,白天晚上都在织了。   但管老师的题还得刷啊,于是他的心算能力突飞猛进,一边看题一边织一边不出声的念叨,然后花半秒钟写下答案,缩回手继续织。   他还和江淑惠交流经验,这个说:“我好像漏了一针。”   那个说:“哪里?……哦,只能拆了,漏两针呢。”   这个说:“我不会起头。”   那个说:“我来起,你看着学。”   更过分是两人为了节约时间,还合作织围巾,随后是一件毛衣,一个织左边袖子,一个织右边袖子,最后缀在一起,为了半厘米的长短比来比去:   “你这边织松了啊。”   “没有啊。”   “你看我织的这半边……”   林雁行忍无可忍,敲笔:“江淑惠,你给我转过去,老回头也不怕扭着脖子!”   另两人无辜地望着他,陈荏问:“又咋啦?惠惠碍你事了?”   “她没碍,你碍!”林雁行的恼怒写在脸上,“做点正事儿!你高一,周岁不到十六,不是六十六!”   “是正事啊。”陈荏拎起毛衣,“这么一件羊毛衫放在店里要卖二三百呢,我和惠惠一礼拜工夫就搞定了,厉害不?”   江淑惠问:“要不咱们再织几身?”   陈荏说不用不用,你又不肯收绒线的钱。   江淑惠说收什么钱啊,都是库存卖不掉的东西,再不织都要被虫蛀完了。   林雁行猛拍桌,两人被他吓一跳!   江淑惠说:“林雁行,你有点儿神经!”   陈荏也这么觉得,鉴于这位是他的人生寄托,难听话他就不说了。   “一礼拜时间你们就做这个?”林雁行愠怒道,“江淑惠你对得起你爸妈交的学费嘛?”   “哟,林少爷教训我来了哈?”江淑惠将一段陈荏织得不太好的袖口拆掉重新织,手里不停,“我爸我妈都是小老百姓,培养我的确不容易,但我不能眼见着同学没衣服过冬啊,咱都有爸妈嘘寒问暖,荏荏可没有。”   陈荏笑道:“惠惠,别这么贴心啊。”   “亏你还笑得出来!”江淑惠说,“看看你身上那件毛衣,袖口都散线了,前胸后背全是虫蛀的洞,你有脸穿我都没脸看!”   陈荏笑得更欢了:“过夏天忘放樟脑球了嘛!”   当然并非由于保管不善,这件土黄色的毛衣是继父的。   他的衣物不是来自于继父淘汰,就是捡亲戚或邻居家孩子的,这件毛衣从小学五年级时转到他身上,从此就像生了根,多少个冬天过去都没能替换。   一开始衣服下缘齐到膝盖,穿到学校去,小同学们都笑话他,他只好将衣摆折起来塞进裤腰,硬把自己塞得肥厚了一圈。后来长高了些,衣服齐到大腿可以穿了,但衣袖还是要卷几匝……   毛衣一年年地旧,一年年地蛀,过去妈妈不管,他也不敢提,现在倒是有钱能买件新的,但他舍不得。   这么多年他都想通了:穷人嘛,首要任务是吃饱饭,活下去,直到能捯饬自己外表的那一天。   青春期那特有的虚荣在他身上可一点儿没有,他只要暖和,不在乎袖口是不是散了,何况他现在学会了给绒线衫补针。   江淑惠问:“荏荏,你哭过没?”   陈荏抬起低垂的眼睛:“哭啥?”   江淑惠说:“我要是像你这样,就天天哭了,我不要穿破衣服。”   陈荏笑:“噗,小丫头片……”   林雁行又拍桌,松开手,手底下是几张百元大钞:“买去。”   “商场买去啊!”林雁行低吼,“织个屁啊?”   陈荏将钱扔给他:“不用,惠惠给我织了。”   “咱俩一起织的。”江淑惠说,“提前祝你圣诞快乐,荏荏。”   林雁行命令:“转回去!”   江淑惠说:“就不,我还要给他织手套!”   林雁行怒而掏包,把里面三四副手套七八条围巾全掏出来堆在陈荏桌上:“送你!”   编织风潮已经传遍了全校,林雁行不过在篮球场边坐了坐,就跟个活佛似的脖子上挂满了哈达。   江淑惠叫道:“哟林少爷,您自个儿吃肉也就罢了,还不准别人喝汤呐?您都有这么多爱心牌围巾手套了,就不让我给您同桌织一副?”   “……”林雁行无言以对,“总之你先转回去。”   几天之后江淑惠给陈荏带来了三件毛衣和两条羊毛裤,还有一件款式略微过时但却相当厚实的针织外套,说是店里的库存,不是人织的,是机器织的,所以不是百分百羊毛,因为太软的线会被机器扯断,让陈荏别嫌弃。   陈荏怎么会嫌弃,差点把惠惠儿抱起来转圈!   他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姑娘,要不把她从鹏鹏手里抢过来吧?   那鹏鹏有啥好的?不就是高点、壮点、黑点?他陈荏现在只是欠缺一点青春发育,五年后艳冠夜场,保证不让她吃亏!   但又拿林雁行怎么办呢?新欢旧爱,很难抉择啊!   林雁行看着那堆绒线衣,气得口鼻歪斜,不停往桌上拍钱说:“买去!买去!不缺钱!”   陈荏笑骂道:“你傻不傻?这有什么好争风吃醋的?”   一霎间,林雁行就像被一道闪电从头劈到了脚,思维里那层膜清清脆脆地裂开了——对啊,他在争风吃醋啊! 第30章 圣诞晚会   林雁行晚上做了个梦。   梦里的“我”是一名小学四年级女生,叫林美琪,不要问,问就是X啦啦小魔仙。   林美琪有一个好姐妹陈美雪,两人同班且同桌,一起手拉手上下学,一起嘬奶茶。   突然有一天,班上来了个转学生管莉莉把美雪抢走了,美雪再也不和美琪一起吃饭睡觉嘬奶茶讲故事了!   美琪太失落了,她抱着深蓝色的脑袋偷偷哭了,亮晶晶的泪珠滴在了纯洁的魔仙裙上……   林雁行猛然坐起,活活被自己恶心醒了!   他捂着激跳的胸口,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他的敌人是黑魔仙小月不对……他没有敌人,他就是个神经病!   他不应该干涉美雪交朋友,美雪有美雪的人生!   他神清气爽去学校,觉得一扇通往他精神深处、自由心灵的门打开了,结果进教室第一眼就看见陈荏和惠惠儿凑一块儿嘀咕,于是那门又关上了。   还是不爽。   “说什么呢?”他没好气地问。   “在聊圣诞晚会。”江淑惠说,“高一年级其他几个班都要搞圣诞晚会,咱们班于是也跟张老太提议了。”   “张老太不会同意的。”林雁行说。   张老师是出了名的古板守旧,最烦这种无谓的集体活动,倘若只浪费一晚上也就罢了,可之前还得排练准备,搞得班级里人心浮动,好一阵子静不下心来学习。   江淑惠说:“她同意了。”   “咦?”   “但是有条件,”江淑惠说,“咱们班这次语文期末考试平均分必须全年级第一。”   “这谁能保证啊?”林雁行挠头。   陈荏笑笑:“先办了再说嘛。”   林雁行转向他:“你干嘛这么高兴,你要在晚会上表演?”   陈荏连忙摇头,他比谁都害怕这种活动,恨不得缩成针尖般大小,以免被主持人看见。   江淑惠努嘴:“喏,文娱委员回来了,看她那喜滋滋的样子,张老太一定同意她使用班费了。我劝她少买点儿气球彩带礼炮玻璃贴纸吧,到时候不好清理。”   在这种需要抛头露面的场合,爱出风头的孩子和不爱出的往往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拨,彼此都有着轻微的嫌弃。   一方嫌弃另一方太蹦跶太吵闹,影响旁人,最后演出来个四不像。   另一方嫌弃这一方与己无关,啥事不做,偶尔还说风凉话。   陈荏和江淑惠显然属于“啥事不做”那一方。   林雁行刚要说话,忽听文娱委员大声喊他名字,他转过头,文娱委员说:“林雁行,这次圣诞晚会你和我一起当主持人好吗?”   “呃?”林雁行指着自己。   “我来写串场词,你只要负责说!”文娱委员笑问全班,“大家支持不支持?”   支持,怎么能不支持?教室里轰然喊“同意”,高一(1)班就这么一对帅哥靓女,靓女虽然只中上,帅哥可是顶级的。   “我不同意。”林雁行说,“我没时间。”   “就你了!”文娱委员带着点儿武断地说,“距离圣诞节没几天了,为了班级荣誉你也得上啊!”   她当然喜欢林雁行,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堂而皇之在一起,要紧紧抓住。   不论什么晚会,男女主持人排练的时间总是最长的,不但自己练,别人练的时候也得陪着,据说春节联欢晚会的那些主持人都得排练好几个月呢!   林雁行还是不答应,但拒绝得不够彻底,被文娱委员递交了名单,班主任张老太亲自指定他为男主持人。   他于是更忙了,上课之外不但要练球,还得陪小姑娘唱唱跳跳。   好在很快节目单确认,班上的文艺骨干都出了节目,有男有女,他总算不是万花丛中一点绿。   他也有节目,吉他弹唱,这是他日后圈粉的一记大招。   他演戏之外谈不上唱跳俱佳,尤其跳舞,能不把自己绊倒就谢天谢地了,可他那小模样抱着吉他在舞台上浅吟低唱,要多迷人有多迷人。   从敲定他为主持人之后,陈荏在上课之外就见不着他人了,某天将他的主持词拿起来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知大家有无观看小学生诗朗诵比赛的经历?大致就是那感觉。   林雁行要是顶着两坨腮红,抓着这本子在舞台上声情并茂地背,陈荏就和他分道扬镳,净身出户,孩子也不要了。   林雁行还问他:“这主持词怎样?”   陈荏诚恳地说:“特别好。”   林雁行便啐:“哪儿好了,一页纸上八个‘青春’,青春都被念叨腻了!”   江淑惠则和陈荏一起打毛衣时悄悄地说:“荏荏,还不如你跟林雁行主持去。”   陈荏棒针差点儿戳了眼睛:“你胡说啥?”   江淑惠说:“你比那周鑫灵好看多了,他们都瞎,我天天瞧着你呢。改天我从家里给你带点儿发蜡,你把头发抓起来,一定特精神!”   “……”陈荏问,“俩男生主持像话吗?”   又不是钙吧搞晚会。   江淑惠说:“我不管,你是美人儿。”   陈荏说惠儿你是不是着急嫁人?我可能户口本不在身边。   江淑惠也猛啐一口:“姑奶奶只是喜欢你的脸!咱们班一定还有别人喜欢,人人都想跟你结婚?”   平安夜很快到来,正巧是周六晚上,不占用一点儿正常上课时间,张老太比谁都高兴。   周六下午自修课,高一(1)班已经无心向学了,一半人聊天,一半人亢奋地爬上爬下布置教室。   日光灯管、电风扇、还有黑板上方挂满了气球和彩带,窗玻璃上则贴满了代表圣诞的各色贴纸,文娱委员甚至还搬来了一棵圣诞树立在教室前方,上面缀满了颜色绚烂的假礼物、金松果和铃铛。   林雁行和其他晚会表演者在进行最后的彩排,陈荏照样在座位上刷题,刷累了就帮江淑惠绕毛线。   后者又神神秘秘凑近了说:“荏荏,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能告诉别人——这次晚会之后,周鑫灵估计得够呛!”   周鑫灵就是文娱委员。   陈荏下意识问:“为什么?”   江淑惠说:“鹏鹏在9班,偷听到他们班女生商量说要整周鑫灵,因为她太过分了,把林雁行当男朋友使唤。”   陈荏扑哧一笑,一句“小丫头片子”还没出口,江淑惠的同桌方晓青也附和:“我也听舍友说了,她是3班的。而且她还说不但在高一别的班,周鑫灵的名声已经传到高二高三去了。”   “何止高二高三?”江淑惠说,“七中都知道了,我初中时候的好朋友就在七中!”   陈荏问:“她和林雁行主持节目而已,怎么就有名声了?”   江淑惠说:“荏荏,瞧你这你轻描淡写的劲儿,林雁行在咱们学校是什么身份地位你还不知道?走哪儿都有人盯着,打一场篮球下来能收到十条围巾当礼物。我家鹏鹏也打球,除了我还有谁给他递水壶?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方晓青补充:“这么个人,周鑫灵却硬要把他攥手里,谁看了不眼红啊?”   陈荏笑问:“你眼红?”   方晓青连忙否认,和江淑惠一样,她对林雁行没想法。   主要原因是完全够不上,其次她已经是十一中女生中最幸运的一位,座位居然在林雁行前面,她都害怕自己成为众矢之,平时尽量少和姓林的说话。   但八卦她是一点儿也不会少打听的!   她说:“周鑫灵仗着自己是晚会总导演、主持人,把林雁行呼来喝去,她打什么主意人人都能看出来。是吧,荏荏?”   陈荏说:“啊,是。”   江淑惠压低声音:“而且鹏鹏告诉我,这次全校各班都在综合楼排练,人多眼杂的,周鑫灵强拉林雁行男女对唱,又要他和几个男生给她的独唱伴舞,还老尖着嗓子喊‘雁行’,‘大雁子’,也不知道林雁行本人怎么想。”   她同桌说:“反正我舍友和几个高二学姐听得一身鸡皮疙瘩,肉麻死了!‘大雁子’是什么操蛋玩意儿啊,是吧荏荏?”   陈荏说:“嗯,是啊。”   他听得都快要睡着了,十五六岁小姑娘的恩怨情仇他丝毫不感兴趣。   江淑惠说:“而且有人提醒她还不收敛,这几天排练后老拉着林雁行吃烤串,笑得花枝乱颤的,多少人看见了,鹏鹏都说这个女生太热情了,换了他一定受不了!”   陈荏也受不了:“行了,不嚼舌根,你们玩你们的,我写题。”   他写了片刻,忽然想起郁明曾经告诉他一件事:林雁行读初中的时候,郁明班上的英语课代表因为和他多说了两句话,就被外校来的太妹抽了耳光。   这周鑫灵不会也有同样遭遇吧?   “……”   他咬着笔头,心想反正与我无关。   约莫四点,教室里已经不剩几个人,有些去看彩排了,大部分是出校门溜达。   十一中食堂由于菜量少、味道差,长期以来受到学生抵制,最近校方也被烦得受不了,允许学生自行解决晚餐。   这口子一开,食堂晚间彻底没了生意,除了陈荏这种囊中羞涩的,以及高三学生中舍不得浪费时间的,其余人都涌向了校外,一条流动摊贩组成的美食街悄然形成,顺便也造福了隔壁的初中和小学。   陈荏要等食堂开门,所以继续留在座位上。   忽然他听到林雁行的声音,接着一只钱包扔在了他面前。   林雁行大概是投篮比较多,扔东西奇准,平时经常与人以扔废纸团进篓打赌。   陈荏抓起钱包,林雁行笑:“我就知道你在,帮忙买几份炸鸡汉堡行不行?”   “要多少?”   林雁行说:“差不多五六人份,给你自己也买一份,另外再喊个人去,就怕路上饮料不好拎。”   陈荏还能喊谁?人都跑光了。   “没事。”他问,“一会儿送哪?”   “综合楼三楼阶梯教室。”林雁行洒脱地挥手,“谢啦,美雪!”   陈荏想问谁是美雪,那家伙已经跑了。   陈荏起身去学校附近的洋快餐店,点了满满几大袋子,回程时觉得林雁行说的没错,饮料压手且盖子不密封,确实不太好拎。他走走停停,生怕将可乐或橙汁打翻。   距离校门还有二三百米时,他被几个女孩拦住去路,对方问:“你是不是林雁行班上的?”   他抬眼,见穿的不是十一中校服,妆也化得灯红酒绿,便说:“不是啊。”   领头的那个女生说:“撒谎,你就是!我在高一(1)班队列里看见过你,你站排头!”   陈荏暗恨矮子就是衰,这样也能被人记住,一年之内说什么也得长过一米七去,否则都对不起这张脸!   他说:“但我和林雁行不熟。”   “谁要你跟他熟了?”领头女生粗声大嗓,说话很不客气,“去跟你们班上周鑫灵那个女的说,别犯贱!”   陈荏心想我是长了一张传声筒脸吗?怎么哪路皇军都让我带句话?一会儿让我警告管老师,一会儿又叫我警告文娱委员,有话不会自己说去?   他问:“就这仨字儿——‘别犯贱’?”   对方有个女孩忍俊不禁,对领头的说:“吕霞,换个人带话吧,这小孩有点儿傻。”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c   “不用!”吕霞说。   她转向陈荏:“没错,别犯贱,犯贱一时爽,全家火葬场!我们是林雁行后援会,我们林雁行不是谁想贴就能贴上的,尤其她那种丑八怪臭八婆!”   边上有人帮腔:“说她丑八怪都夸她了,脑门有别人两个大,皮肤黑得像个挖煤的!”   另一人说:“今天不黑了,今天擦粉了。”   “哟,她擦粉?”吕霞大笑,“那真是糟蹋粉!她家有钱买粉吗?我看她起个破自行车,我们林雁行骑的可是某某新款山地车呢!”   一人说:“我刚才看见她穿得跟个吉普赛人似的,应该是要跳舞。”   “呵呵。”吕霞说,“别丢人现眼了!我都看见过了,她那点东西算啥啊,健美操不是健美操,民族舞不是民族舞的,广场舞大妈都跳得比她强!”   说实话,陈荏从来没好好打量过文娱委员周鑫灵,对于她是否真脑门大皮肤黑会跳舞,没研究过。   吕霞对陈荏说:“总之你去跟周鑫灵说,我们林雁行不就是多理了她几天嘛,真以为自己成凤凰鸟了?她配吗?别现在舞得欢,到时候把自己舞医院里去!”   “医院?”陈荏问。   吕霞说:“对啊,医院!周鑫灵初中时候打过三回胎,以为别人不知道?现在她臭不要脸倒追我们林雁行,别追到最后要去打第四胎!”   这话陈荏不爱听,锋利的眼神从对方脸上刮过。   首先,都是小姑娘家,不带这么泼人脏水的。   其次,泼文娱委员也就罢了,不能泼林雁行,荏哥这辈子就护了这么一个心肝儿,岂是你这种小娘皮能糟践的?   “你哪个学校的?”他问吕霞,“你让我带话,总得先告诉我你是谁吧?”   吕霞脸上一红,居然犹豫。   “七中?三中?省中?育才高中?新华高中?”陈荏故意问。   他明知这几个都不可能,高中今天白天都得上课,学生不会四处乱窜。   一帮腔的女生说:“吕霞,怕什么呀?告诉他!”   另一女生说:“我们是某某职业技术学校的,怎么啦?”   陈荏从来不歧视职高生,他自己就是那么个出身(九流初中毕业),还能歧视谁去?再说职高也可以考大学,只要努力都能殊途同归,专业略有限制而已。陈荏上辈子的朋友中很多是职高出身,实际能力远甚于某些本科生,态度还更踏实更勤恳。   但某某职高在丽城相当有名,因为这学校男女比例1:99,里面基本全是女孩,著名尼姑庵,非常非常难管。   学生们上课不听讲睡觉说话谈恋爱堕胎造谣掐架撕逼那就不提了,女孩儿照样拉帮结派,寻衅滋事,打架斗殴,没少给辖区派出所添麻烦。   林雁行路子真野,居然连这种学校的都招惹。   陈荏说:“行,我的记得了——某某职业学校林雁行后援会的吕霞要我警告周鑫灵,别犯贱——就这么句话对吧?”   话是没错,但吕霞等人听在耳朵里不太舒服。   因为陈荏的态度不对,看似老实低着头,嘴角却挂着一丝嘲笑。   他拎着炸鸡汉堡往校门走去。   吕霞在身后喊:“等一等!”   陈荏停下,吕霞在他袋子拿了一杯饮料:“我渴了,这个给我喝。”没等陈荏同意,她就揭开杯盖喝了一口。   其他女生见状,也纷纷到塑料袋里去抓。   陈荏放下一边袋子,伸手按住其中一人的胳膊,因为对方是女孩,他还特地避免挨着肉。   “各位小姐姐。”他冰冷地说,“前头的乌龟爬错路,后头的王八就别跟了,口口声声说‘我们林雁行’,你们亲眼见过他没?和他距离小于过三米没?跟他说过话没?”   女生们收回了手,面面相觑。   她们全都是跟着吕霞来的,虽然自称林雁行后援会,但真没近距离接触过,有一个只瞧过林雁行的照片,另几个看过他一两场篮球比赛,剩下的所谓“后援”就是偷窥。   十一中男女生都穿同样校服,各班队伍拉出来只有高矮胖瘦之别,这几个外校女生贴着操场围栏上远远地看一眼,估计连谁是林雁行都搞不清楚。   吕霞倒是经常跟踪林雁行,甚至还跟到过小区门口,只是后者神经大条,没察觉。   陈荏整理食品袋重新拎起,对吕霞说:“你喝的那杯是我的,算送你了。人本来没高低贵贱之分,贱的是某些做派,下回警告别人‘别犯贱’之前,先问问自己配不配。十一中校门又没锁,你怎么不直接去找周鑫灵,是不是门卫看你眼生,拦着不让进?你配站在这校园里吗?你配坐在林雁行那班上吗?你配让我给人带话吗?”   “你……”吕霞气急,“你又配啦?!”   “我配。”陈荏抬起的眼睛,“我是林雁行同桌。”   往后我还得替林雁行堵你们这帮货,他妈的早期私生饭! 第31章 哥们儿不配   陈荏将炸鸡汉堡送到综合楼三楼,高一1班圣诞晚会的演员们正在那边彩排,一个个浓妆艳抹得叫人不敢直视。   陈荏在人群中找林雁行,他倒是没打扮,走近才发现脸上略有些亮晶晶的,估计是散粉之类。   林雁行说:“靠,你总算来了,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陈荏把钱包还给他,告知花了一百多,后者咬着薯条满不在乎:“嗯。”   陈荏见他还穿着校服,便问:“你没有主持人服装?”   “有啊。”林雁行将薯条塞进嘴里,嘬干净手指,跑去把衬衣西服换上了。   “这是跟我徐哥借的,帅不帅?”   陈荏自下而上地打量他,帅。   此时的他和十年后比起来,不过就是稚嫩了些,轮廓气质已经颇具峥嵘。   小徐总的西服是修身版型,衬得他肩宽紧腰,长腿笔直,那张脸即使用最苛刻的眼光看也是迷人的。他对陈荏笑,灿烂的笑意从明澄的眸子里迸出来,像夏日海滩上的焰火。   陈荏也笑,林雁行有一种感染他人的灵性,你禁不住要跟着他笑,跟着他恼,牵挂他的一举一动。   林雁行嘴咧得更大,大到露出上下两排牙,连臼齿都明晃晃。   陈荏喷笑,完全是被对方的表情逗乐了,他笑骂自己为什么要搭理这个傻子!   傻子挤眉弄眼:“哥帅不?”   “不帅。”   “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回答,哥帅不?”   陈荏笑得肩膀直抖:“……”   “说啊!”   林雁行胸口是热的,因为陈荏并不容易被逗笑,他只会习惯性地嘴角上扬,那不是笑,只是礼貌,或者说是社交。   现在他笑了,金色的小火花坠落,尖尖下巴颏上的那颗小红痘儿都可爱至极。   陈荏笑问:“你为什么要笑?”   林雁行说:“因为你笑了啊!”   “你逗我笑啊傻逼!”   “我哪有?你自己在笑,你捡金元宝啦?”   “别龇牙了,”陈荏将饮料怼到他嘴边,“喝吧你!”   林雁行就着他的手咕咚喝了一口。   看见饮料,陈荏想起那几个早期私生饭,放下嘴角,同时低下了头。   从林雁行的角度,只看到他狭长的眼裂和浓黑的睫毛,眼珠子突然从一边瞥向另一边时,带着点儿寒光。   “怎么了?”林雁行问。   陈荏没来得及回答,因为边上有人凑过来了,他们刚刚完成了一遍舞蹈排练,迫不及待要抓炸鸡汉堡吃。   陈荏自然而然地被挤到一边,一群人在塑料袋里乱翻。   参加表演的同学至少也有十六七个,林雁行只让陈荏买五六人份,就是顾虑他路上不好拿。   果然有人叫唤:“呀,不够啊,我都没抢到汉堡!”   又有人喊:“鸡块有吗?给我留俩鸡块,一个也行!”   还有人问:“没可乐啦?一人一杯不够分啊?”   林雁行斥道:“要喝自己买去!十几大杯可乐你叫别人怎么背回来?!”   陈荏舔了舔微干裂的嘴唇:也是啊,他出了这么多苦力都没能喝上一口水,唯一给自己买了杯可乐还被吕霞喝了。   有个女生的声音说:“大雁子,你可真小气,难得请大家吃顿饭,就不能多买一点儿?同学们排练都很辛苦,也好敞开来吃嘛!”   陈荏这次终于注意到了文娱委员周鑫灵。   吕霞她们太刻薄了,周鑫灵是个挺好看的女孩,唯独不太白皙。但白又不是审美的唯一标准,陈荏觉得她长得可以。   但他见过的美人儿太多了,尤其模特行当里的东欧小姐姐,由于人种优势,一个个都跟仙子似的,所以他只能给周鑫灵打80分。   估计大部分人对她的评价也是80分吧,绝对在水平线之上,但又高不到哪儿去。   他忽然明白吕霞等人为什么对周鑫灵特别不忿,因为她就比她们高那么一点点,即使化了妆,站在林雁行边上还嫌不般配。   如果周鑫灵是个惊世大美女,估计吕霞她们就不敢有这么大火气,大美女让人自惭形秽,普通丫头只会叫人含恨带嫉地想:为什么是她,而不是我?   但周鑫灵脸上有一点陈荏很欣赏,那就是自信。   由于从小有文艺特长,备受家长和老师宠爱,也没少过男生追,她对自己的各方面信心满满,所以笑得开朗,动作幅度、说话调门都大。   陈荏两辈子都学不来那种自信自负,那都是没吃过苦头的人。   林雁行还是那句话:要吃自己买去。   周鑫灵抓了杯可乐,咯咯娇笑说:“我不买。大雁子,你说好请客的,怎么就剩下几根薯条给我啊!”   林雁行低头,心说叫谁呢?林雁行就林雁行,‘大雁子’长‘大雁子’短的,套什么近乎?   周鑫灵喊也就罢了,其他人也故意跟着学,要是这圣诞晚会还不结束,估计连篮球队那帮人都得捏尖了嗓子喊‘大雁子哥’。   “而且这可乐太冰了,”周鑫灵说,“大冬天怎么能喝冰可乐呢?身体会受不了的,买的时候就没提醒一句不要加冰?也太不懂事了!”   陈荏提醒店员了,可乐里没有冰,喝起来凉一是因为气温低,二是因为她穿得少。   一句“不喝给我”就在他的喉咙口,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对方傻白甜,他没必要计较。   “挑三拣四,不喝给我!”林雁行轻斥。   周鑫灵笑嘻嘻:“我偏不给,我还得吃个汉堡呢,因为我是晚会的女主持人,这几天最辛苦的就是我,一会儿上场任务最重的也是我,你的主持词都是我写的!”   林雁行说:“要吃买去啊。”   周鑫灵嗔道:“我这样子怎么去买?”   她刚盘了头发,穿着粉色拖地纱裙,还披着一条毛披肩,像个准备挨桌敬酒的新娘。   其实像这种班级小型晚会就是图个放松,图个乐子——课桌搬倒教室四周围一圈,中间就是舞台,既没有灯光又没有布景,话筒用的还是老师讲课的小麦克风。简陋条件下没必要这样盛装打扮,太郑重了反倒显得不伦不类,但小孩儿高兴,所以随她去吧。   陈荏拍拍林雁行肩膀:“我去买。”   林雁行迟疑:“你再跑一趟啊?”   陈荏点头。   校门外还守着吕霞,周鑫灵这样出去,铁定被撕烂了裙子抓花了脸回来。   林雁行掏出钱包,周鑫灵立即说:“我要香酥鸡腿堡、葡式蛋挞、土豆沙拉、香烤鸡翅、黑椒鸡块和大杯摩卡,谢谢!”   陈荏说:“哦。”   林雁行不爽:“吃这么多也不怕胀死?”   “不胀不胀,今天我要吃穷你这只小气鬼大雁子!”周鑫灵娇声说,“谢谢你啊马仁!”   “陈荏。”林雁行断然纠正,“开学快半年了,你连别人的名字都记不住?”   “陈仁陈仁!”周鑫灵补救,“对不起嘛!再帮我买一根香甜粟米棒好不好?”   陈荏说:“哦。”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有的要鸡块,有的要牛肉汉堡,有的要冷热饮……   林雁行恼火道:“别听他们的,陈荏你随便买,都惯出来的毛病!”   周鑫灵尖叫:“哎呀为什么呀?大雁子说好请客的又耍赖皮!”   陈荏说:“买买买……”   他走出阶梯教室下了三楼,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转头一看林雁行跟上来了。   “咱俩一起去。”林雁行在西服外面套了一件校服,下身仍穿着笔挺的西裤。   十一中的冬季校服类似冲锋衣,不但厚重还有防水功能,倒是挺实用。可惜料子不好,爱产静电,弄得大伙儿都跟霹雳贝贝似的。   林雁行问陈荏:“你着急出来,是不是觉得那女孩挺聒噪的?”   “谁?……哦文娱委员。”陈荏想了想,说,“有点。”   但聒噪的人是幸福的,他们不需要自我控制,也不考虑他人感受,吵闹得畅快。   “她喜欢你才这样。”陈荏说,“其实她在班里的时候还好。”   “哟,洞察人心啊?”林雁行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喜欢我的人多了,人人都像这样,我就不要活了。嗐,讨论她干嘛呀,硬逼着我请客,这个月我本来想省几百零花钱,过年买副网球拍的!”   陈荏出校门用眼神四下打量,没发现吕霞等人,想必是被他吓唬住,暂时退走了。   “找谁?”林雁行问。   “不找谁。”陈荏说。   两人径直前往炸鸡汉堡店。晚餐时间店里人多,加上他们点的东西也不少,着实耽误了些时间,走出店门时陈荏问:“还来得及回去排练吗?”   林雁行看表:“来得及,圣诞晚会六点半开始,现在还有四十多分钟呢。再说排练啥啊?玩儿而已。我初中在某某国际学校,里边有特长生班,比如声乐班、舞蹈班,那个拉出来才叫表演。”   听他主动提起初中,陈荏便把话题引过去:“你和郁明一个初中的,你知道吗?”   “他?”林雁行惊讶,“不知道。”   又问:“郁明家不是经济挺困难的嘛,怎么能和我一个初中?我那初中是私立,学费挺高的。”   陈荏说:“郁明妈妈以前摆小吃摊时救过一位老人,那人大清早被车撞了,肇事者逃逸,要不是郁明妈妈,估计就活不成了。那人是你们初中校长的老父亲,所以郁明是被特招入校的,都没收他学费。”   林雁行“哦”了一声。   陈荏说:“郁明班上有个英语课代表,说是曾经和你一起参加过英语竞赛,你记得吗?”   “谁?”林雁行努力回忆,“几年级的英语竞赛?英语课代表……男生女生啊?”   完了,这小子完全没印象,英语课代表因为他挨的耳光算是白挨了。   “郁明说你经常跟人搭讪。”   “我?”林雁行惊疑地摇头,“不可能啊,我那时候特不爱搭理人,我爸或者徐哥稍微念叨两句我就烦了!”   陈荏不打算再继续这话题,大傻子失忆呢。   他示意对方附耳过来,问:“文娱委员……周鑫灵平常晚自习放学有家长接吗?”   问这干嘛?   林雁行瞧他,见他清丽的小脸透着严肃,不像是开玩笑,便说:“好像没有。她在9班有个好朋友,两人总是一起骑车回家,上次她拉我吃烤串时也带着这个好朋友。”   陈荏缓缓说:“那这几天放学你送她一下,但别跟太近,远远跟着就行。”   “为啥?”   陈荏很难解释,只好说:“你不送我送。”   林雁行停下脚步,一股酸意直冲喉头。   陈荏也停下:“怎么?”   林雁行定定地瞅着他,中了邪似的。   “你喜欢她?”   陈荏万万没想到他会喷出这么一句,顿时把眼睛一瞪,黑色眸子里掺了些煞气。   “你丫喜欢她?”林雁行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口的嫉妒占了上风,不知不觉提高了嗓门。   “不喜欢。”   “不喜欢你干嘛要送她回家?”   “我怕有人欺负她。”   “谁欺负她?”   “坏丫头。”   “哪来的坏丫头?”   陈荏心说:你招来的坏丫头!   “你编的是不是?”林雁行声音冰冷,“你就是想送她回家。我听说她家离学校挺近,骑自行车不过半小时,又有个9班的女生陪着,你没机会。”   “我有这么无聊?”   “你无聊不无聊,自个儿心里知道!”林雁行吼。   陈荏问:“你吃枪药了?”   林雁行冷声说:“操!”   枪药可能都比他现在呷的醋好吃!   “你别胡说八道。”陈荏不知道他的俊俏脑壳里在进行什么思维活动,不管什么,都是傻。   “你怎么看上她了?”林雁行问,“你刚才还嫌她吵。”   “我没嫌她吵。”   “所以你就是喜欢她!”   陈荏好气又好笑:林雁行啊林雁行,你真逻辑鬼才!怎么就把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安我头上了?你他妈敢安,我他妈也不敢认啊!   “我没喜欢她。”   林雁行不听,依稀觉得自己脑袋上很茂盛,还有点儿绿,这品种在唐代就被誉为宫廷宝物,学名绿毛龟。   他怎么就成王八了??   陈荏怎么就看上周鑫灵那叽叽喳喳的小家雀儿了??!   他怒气直往上拱,涨得整个胸口烦乱异常,先前想好的“不能干涉美雪交朋友,美雪有美雪的人生”瞬间被抛在了脑后,他开始口不择言。   “你喜欢她?就凭你这样儿,你配吗?!”   陈荏像是突然被子弹穿心,瞳孔蓦地收缩!   林雁行说:“你现在应该好好读书,然后考个过得去的大学,早点儿自立,离你妈你后爸那家人远点儿,别让他们再伤着你!而不是喜欢你喜欢她,浪费时间浪费精神,你有资格浪费吗……”   陈荏已经听不见了,他耳中嗡嗡作响,辗转回荡:   ……你配吗?   ……你这样儿……   你没资格……   离远点儿……   ……都不配。   ……   他将手中的好几只食品袋堆放在林雁行脚下,极缓慢地抬起漆黑的眼,极缓慢地绽出一个笑,说:“嗯,是不太配。东西你自己拎上去吧,我有事先走了。”   他说着转身,林雁行在身后喊他,他听不见。   ……   林雁行没能追来。   好好的平安夜居然下起雨来,冬天的雨滴比雪还冰,淅淅沥沥,枯萎又心寒。   大概有那么二十多分钟,陈荏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像一只找不到家、淋湿了皮毛又负了伤的兽。   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翻越矮墙进入隔壁的实验初中,站在教学楼的男生厕所里,那个他曾经偷偷溜过来洗澡的厕所。   实验初中里空无一人,静谧得可怕,干净的厕所地砖上泛着寒冷湿滑的光。   洗手池旁有一面镜子,镜子上方有一盏声控的灯。   陈荏轻拍手,灯亮了,镜子里有一个煞白的人。   他怔怔地盯着那双又大又黑又深的眼睛,仿佛看的不是自己,是另外一个仓皇的灵魂,或许还是死魂。   他开始考虑一件事。   他如此用心地帮林雁行做这做那,并非出自对方的要求,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可能也不会有。   他所有的努力方向、人生目标、精神寄托——什么成为巨星身边人啦,什么背靠大树好乘凉啦,什么捧个金饭碗饿不死啦——均是出自于一厢情愿。   他从未想过林雁行到底需不需要他,以及自己是否真有机会攀上林雁行。   变数太多了。   他能保证和林雁行考在同一所大学至少同一个城市吗?   如果一南一北数年不见,等他大学毕业找上门去,黄花菜都凉了。   如果他不上大学硬跟着,那林雁行会接纳他这个没学历、没能力,只会扛包做饭打扫卫生的人吗?他那顶级巨星的团队会接受吗?   他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梦,编着编着就以为那可以实现,但梦里做皇帝也好,发大财也好,都是一枕黄粱,天亮了就没了。   他死过一次,居然连这个道理都忘了。   他的梦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实现可能,他被那万分之一的光芒勾掉了魂,以至于此时才听到剩下的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在黑暗中喧嚣,渐渐地汇成一句轰鸣:   你不配!!!   林雁行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不配!   吕霞不配,他更不配,他们都是可耻可鄙的早期私生饭!   他抱住头,慢慢掩住了脸……   他不配,他从来没配过。   他不配被生下来,不配爱人,不配为人所爱,不配在有光的地方好好活着……   他性格里强烈的自毁倾向被林雁行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勾到了明处,他蹲在男厕所的正中央簌簌发抖,抖得牙齿咯咯作响,仿佛冰海般的死亡再度来临。   他并不喜欢日以继夜的工作,不喜欢夜店的环境,不喜欢管老师的题海战术,不喜欢繁重的家务……但他一做就停不下来,因为他有自毁倾向。   他自我戕害,但不是以堕落的方式,而是另外一种。   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只配操心劳力,不配休息,不配享受,只配苦和累和痛和死!   ……   他不配做梦。   他没去参加圣诞晚会,在情绪稍微镇定下来后,他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用冬雨季节里厚重的、带着霉尘气的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蒙住。   他没睡着,枕套湿得厉害,他知道自己又在浪费水分。   过了许久,他听到有人用钥匙开门,轻手轻脚坐到床边,问:“你醒着干嘛不开灯,是病了吗?”   是郁明,那个和他一样卑微瑟缩,但好歹有个完整家庭的朋友。   从这一点来说,郁明比他“配”。   他缩在被子里,沙哑地问:“今天周六,你不回家?”   “马上就回了。你没去看晚会,我有些担心,所以过来找你。”郁明听到他囔着声,问,“你感冒了?”   “……没事,躺躺就好。”陈荏问,“晚会结束了?”   “嗯。”郁明说,“八点不到就结束了,我们几个留下来打扫教室,所以才又拖了快一个小时。文娱委员那帮人把教室弄得太花哨了,张老太嫌颜色太多扰乱大家学习,非让铲干净。”   郁明伸手抚对方的额头,觉得不烫,反而冰凉。   他心惊地缩回手:“你是不是淋雨了?桌子抽屉里有感冒药,你吃两粒吧!”   “不用。”陈荏说。   郁明等了片刻,又说:“林雁行也没参加晚会。”   “……”陈荏从被子里露出脸,“他不是主持人么?”   “对啊。”郁明说,“但他就是不干,跑了。后来只剩文娱委员一个人主持,把她都气哭了。据说林雁行还有两个节目,也都不演了。”   陈荏说:“他……”   他刹住,因为听到了敲门声。   郁明说:“应该是宿管阿姨,她让我把值日表带下去给她,大概这会儿等急了。”   他说着就去开门,结果被人抓住后颈,一下子扔了出去!   林雁行用背抵上门,反锁,转过身来在昏暗中与陈荏对视,空气里全是他紧促的呼吸声。   他淋雨了,冰冷的水珠压下了发梢,在他脸上脖子上汇聚成滴,脚下汪出湿痕。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胸膛起伏,低吼:“真不是!!” 第32章 哄着呢   林雁行心痛得一抽一抽。   陈荏离去的背影那么单薄,那么孤独,而罪魁祸首就是他,他喊:“陈荏!陈荏!”   对方没回头,走得义无反顾。   他本想追去的,可这时在综合楼排练的同学冲下来把他团团围住,从他手中塑料袋里抢东西吃,人人都在吵闹拉扯。   他吼:“滚!给我起开!”可他们以为他开玩笑。   等到人散了,他也看不见陈荏了。   去哪儿了?为什么走这么快?   林雁行感到自己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砸在十二月底冰冷的地面上,冻得他一个激灵。   他说错话了,这张活逼该撕烂的嘴啊!   周鑫灵咯咯娇笑,粉红色的曳地长裙在他眼前绕来绕去,披肩上的长毛几乎要扎到他的眼珠。   “大雁子!大雁子!”周鑫灵不满地跺脚撒娇,“别人要的都买了,我的大杯摩卡和香甜粟米棒怎么没买?你说好请客的怎么……”   林雁行暴戾的眼神扫向她,她被吓住,但嘴巴还没收敛:“你说好请客的怎么能当小气鬼呢?”   压在胸口的怒气炸裂,林雁行用最后的定力克制住,将她乱挥乱舞的手抵开。   “你往后少说话。”   “什……什么?”周鑫灵瞪圆了眼,带着怯意问。   她长了一双鱼眼珠,即使用了几层双眼皮贴纸粘了几层假睫毛刷了几层黑膏都显得笨拙,和她吵闹的嘴一样招人心烦。   “让开。”林雁行说。   周鑫灵要哭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林雁行绕开她往前走去。   周鑫灵喊:“大……大雁子!”   “我叫林雁行!”林雁行回首喝道,“你起外号之前能不能先问问别人的意见?!”   他转身走去,丢下一众被他吓得不知所措的同学。   他要去找陈荏,去道歉。   他知道自己不但说错了话,还看错了人,陈荏不会喜欢周鑫灵的,绝对不会,陈荏就算喜欢惠惠儿,喜欢……自己,都不会多瞧周鑫灵一眼!   可他找不见陈荏了,哪儿都没有,他居然在校园里把人给弄丢了。   黑夜笼罩,雨滴落下,四顾茫然。   忽然他灵机一动往男生宿舍跑去,不顾宿管的拦阻快步冲上楼,找到陈荏宿舍急切地拍门,喊:“陈荏你在里边吗?是我!你开门!”   宿管阿姨则在边上发怒:“跟你说了陈荏没回来!我一直在楼下坐着,人回来了难道看不见吗?”   他喊:“郁明!”   “你们高一的都没回来。”阿姨要赶他走,“今晚你们年级不是开圣诞晚会嘛,都在看演出呐!”   是了,圣诞晚会!   他转身跑向教室,冲进后门,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眼神寻找,陈荏不在,书桌上的练习册还维持着离开时的样子。   他仿佛听到许多人在喊他的名字,周鑫灵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话筒里带着尖啸:“大雁……林……林雁行!”   他充耳不闻,径直走到江淑惠的同桌方晓青身前,问:“江淑惠呢?”   惠惠儿可能知道陈荏去哪儿了。   方晓青被他阴沉凌厉的眼神吓着了,结结巴巴说:“惠惠肚……肚子痛,请了假先……回家了。”   “谢谢。”他转身就走。   更多人在身后叫他别走,周鑫灵哭喊:“林雁行,你还要表演节目呢!”   节目?什么节目?   谁他妈在乎。   他往校门口走去,心想陈荏进出学校总要经过那儿,可他忘了后者会翻墙。   他没在校门口的雪松下等很久,因为看见了江淑惠的小男友,高一(9)班那个叫什么鹏的。   “林雁行?我是谢鹏。”小男友也认识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丧魂落魄地抬起头。   “等人?”   “……嗯。”   “下雨天怎么站在外面等人?”谢鹏把雨伞递给他,“这个你拿着,我家挺近的,一会儿跑回去就行。你在等谁?”   林雁行摇头:“不用。我等……我同桌。”   谢鹏只好将他遮在伞下,问:“荏荏?”   林雁行苦笑:“你也叫他荏荏……”   “我跟惠惠叫的,我不知道他姓啥。”谢鹏说,“惠惠说他特别聪明,无论什么一教就会,几天后就能青出于蓝。可惜家里条件不好,没能多学点儿才艺,否则也能参加你们班圣诞演出。”   “他不喜欢这种活动。”林雁行嘶哑地说。   林雁行仰起头,雨好大啊,雨滴打在伞面噼啪作响,陈荏去哪儿了呢?   “要不咱们别处找找去?”谢鹏说,“老等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听惠惠说他和2班管老师挺好的,会不会在管老师那边?”   林雁行跳起来就往管老师办公室跑,谢鹏举着伞在后边追,跑到教学楼下两人同时刹住——管老师办公室里没灯。   今天原本就该放假,理化老师很少担任班主任,不用陪学生搞什么圣诞晚会,早早就下班了。   谢鹏提醒神不守舍的林雁行:“给老师打电话啊!”   林雁行拨通管老师电话问陈荏的去向,管老师说:“我还找他呢,昨天给他三张卷子,才三张啊,今天到现在都没给我。你要是碰见了他,就让他上我家来,我这儿有夜宵吃。”   林雁行挂断,对谢鹏说:“不在。”   “宿舍呢?”   “找过了。”   谢鹏叹了口气。   他听到声响,探头去看:“你们班晚会总算结束啦。惠惠把作业忘在教室了,让我回来拿,我寻思我一个外班同学直接闯进去也不好,所以才等到现在。”   林雁行漠然瞧了班级方向一眼,浑然不敢兴趣,忽然想起陈荏吩咐他的事。   人已经丢了,至少该把他交代的事情做完,送周鑫灵回家。   “看到周鑫灵,喊我一声。”   “谁是周鑫灵?”谢鹏反应过来,“哦,是你们班那个叽叽呱呱的文娱委员。行呗,我去看看!”   谢鹏跑了,很快带着惠惠儿的书包回来,说:“看见了,正在教室哭呢?”   哭?有什么好哭?还不都是因为她?   林雁行往教室走去,从窗户外看见周鑫灵伏在桌上,周围一圈人。   他抬脚要进,突然停住,因为听到有人在骂自己,骂得很奇怪,依稀有点花花公子玩弄女性始乱终弃的意思。   为什么呢?就因为没给周鑫灵买大杯摩卡?   他站在后窗外不动,听里面那个骂得最欢的女生发言,说林雁行有什么了不起,比他帅的人多了,也不见得像他这样目中无人!让他当主持人是看得起他,我们鑫灵初中时还得过丽城朗诵比赛的大奖呢,中考因为这个都加分了,怎么就配不上跟林雁行搭档了?   谢鹏尴尬地凑在林雁行身后,轻声说:“这女生是我们9班的,向来有点儿八婆,你别听她的。”   林雁行认识,他和这女生一起吃过烤串,那次号称周鑫灵请客,闹到最后还是他掏腰包。   那女生说:“鑫灵,你晚饭到现在都没吃吧?咱回家吃饭去。这林雁行也真是,家里又不是没钱,让他请一次客这么难!”   有人为林雁行鸣不平:“他请了,炸鸡汉堡买了那么多袋呢,周鑫灵自己不肯吃,怪谁啊?”   “那就是不合口味!”那女生比周鑫灵凶悍,“话说林雁行跑哪儿去了?”   周鑫灵抽泣说:“好像跟他那同桌跑了,叫什么……马,马仁。”   “马仁?这名字可真够俗气的,像个管家或者家丁,反正就是跑腿儿的!”9班的女生嗤笑,“谁家父母这么没文化,给孩子取这种名儿!”   忽然她听见有人喊她——“仲梦羽!”   她抬头,见教室后门口站着自己班上的同学谢鹏。   “干嘛?”   “有人让我转告你,说话留点儿口德,”谢鹏说,“自私刻薄损人不利己,往后有你吃亏的!”   谢鹏又转而向周鑫灵:“1班文娱委员,你什么时候能把别人的名字好好记住,比什么朗诵比赛、考试加分都强!”   周鑫灵颤声问:“这话是谁……谁让你说的?”   谢鹏狠狠白了她们一眼。   那伙人觉得没趣,纷纷散开。   周鑫灵红着眼眶去自行车棚取车,她平生没受过这种屈辱,哭得分外伤心。   要怪只能怪她太一帆风顺,家长太宠,同学们太捧,导致自信过了头,从没想过会有男生不喜欢她。   等她和朋友骑出车棚,林雁行和谢鹏远远跟上。   雨越发大了,后两人没车,一路都是快走。   谢鹏没打听原因,只觉得林雁行并不是因为喜欢才跟着,肢体语言还隐约透着嫌恶。   出校门不过百米,果然如陈荏所言,以吕霞为首的一群坏丫头围上了周鑫灵。她们倒也意志坚定,居然排除万难等到现在,一副非要把对方抓毁容了的架势。   林雁行不便出面,谢鹏便冲了上去。   他个子不高但敦实,嗓门又大,冲过去时连喊带嚷,吕霞等人被他吓得转身就跑!   谢鹏指着骂:“你们这帮垃圾再敢来十一中,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吕霞她们逃窜时也骂:“你才是垃圾呢,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谢鹏吼:“有种来啊!”   “好男不跟女斗!你丫没种!”   周鑫灵撒开自行车把,哭哭啼啼地蹲在地上,她朋友仲梦雨在一旁安慰。   谢鹏撵了吕霞一阵,回来不耐烦地说:“我说1班文娱委员,寒风冷雨的你挡路中间哭啥啊?要哭回去哭!”   周鑫灵发现这又是一个不喜欢她的男生,哭得更厉害了。   “走吧,送你们回家。”谢鹏说着对暗处挥手,得到回应后与仲梦雨一同将周鑫灵扶上自行车后座,然后跳上车,与仲梦雨并骑,慢慢离去。   林雁行直到看不见他们才从树影里走出来。   ……   ……   “谢鹏刚才给我发短信,说把已经周鑫灵送回家了。”林雁行还是用后背抵着宿舍门,眼睛死死盯着床上的人。   陈荏擦了擦脸,哑声说:“谢谢。”   林雁行没说话,杵着。   终于,陈荏拧亮了床头台灯,问:“怎么不回家?”   那盏灯还是从管老师家拿来的,一点儿都不亮,灯背后的电线外露,还用绝缘胶带缠了几道以防止漏电。   林雁行想他怎么老捡这些破烂玩意儿用,他为什么从来不嫌弃?为什么总是亏待自己?   林雁行看着他,他那双美丽的,时而机灵,时而狠毒,时而茫然的眼睛垂得很低,倏地抬起,没有了黑白分明,全是干涸的红血丝。   林雁行陡然满心作痛,因为这是他害的,他惹这个无辜的家伙哭了。   “早点回去吧,小徐总该等急了。”陈荏说。   “不回去!”林雁行低沉地说。   “不回去干嘛?”   “我要在这儿!”林雁行倔强着,他找了整整一晚上,多呆一会儿不行吗?   陈荏看着他,也不下床,伸手抽出桌下的椅子说:“行,给你看茶让座儿。”   江淑惠形容得没错,他跟雪一样白,白得似乎没有温度,无论干什么都带着冷冷的情调。   他那细长的、没有血色的手指抓在凳沿上,突然发力,林雁行像被刺痛了似的眨了眨眼睛。   他已预感到自己收不了场了……他居然觉得对方那弯曲的指节好看。   陈荏的声音也是冷的,当一个人希望幻灭时难免觉得心寒,但他毕竟经历过许多次幻灭,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他不埋怨林雁行,林公子说得对,虽然残酷但实诚,是他先前想得太美,但两人还是同学,还能相处,只是没有将来。   林雁行的将来里没有他,他们一个会腾云驾雾,另一个——诚如上辈子陈荏的兄弟所说——要努力活过三十岁去。   “我不要坐,我冷。”林雁行说。   宿舍里的确冷,丽城的冬天没有集中供暖。   “那怎么办?”陈荏问。   林雁行忽然把外套脱了,狠狠搓了搓满头的雨珠,说:“我要上床!”   “??”   他不等陈荏同意就跳上了床:“我要被子!”   陈荏迟疑地掀开被子一角,林雁行发狠似的剥扯自己的衣服,脱掉冰凉的西装,领子浸湿的衬衣,甩开已经湿透的西裤,只穿着T恤内裤,几乎精赤条条地钻进了陈荏的被子!   陈荏傻了似的瞪着他。   “我冷!!”他低吼。   陈荏看他蜷缩成一团,下意识地替他掖好被子,轻问:“还冷吗?”   林雁行伸手揽住他的腰,好细好软的一把腰。   “……”   陈荏还穿着那件和惠惠儿一起织出来的羊毛衫,他呆了片刻,慢慢往下钻去,让那床厚重的被子压住他们两个人。   林雁行的呼吸很粗,陈荏从里面听到了委屈,他微转视线,看到对方犟头倔脑但漂亮得惊人的脸。   “别看我。”林雁行闷闷地说。   他真有点儿委屈,鼻子里酸酸涩涩,想哭。他问陈荏:“你哭了吗?”   陈荏不含糊:“哭了。”   林雁行抽紧了手臂:“……”   陈荏说:“别他妈下死劲儿勒,你怀里是个腰,不是块铁。”   林雁行松了些。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瓮声瓮气。   他就是不会道歉,说句“对不起,我错了”完事儿了,偏偏要很苍白地解释。   陈荏还憋着火呢,忍不住说话冲:“那你是什么意思?合着我穷,高攀不上是吧?”   林雁行把脑袋闷在他背上。   陈荏骂骂咧咧:“林公子,咱俩只是同学同桌,不是他妈搞对象,我攀你什么呢?今儿说我攀你,明儿是不是说我要操你?你这思维发散得可够野的,抱歉我不攀也不操,我他妈还得考大学呢,操不动!”   林雁行被他吓住了,突然捏着他的脸,大惊小怪地凑上来:“你……你要操我?”   陈荏试图挣脱却没成功:“这他妈是修辞手法,小兔崽子,你今天得罪我了知道吗?”   林雁行把他脸都捏变形了,贴得极近极近,睫毛尖都快碰上了。   陈荏感觉到对方头发上还未擦干的水珠滴在眼皮上,凉凉的。   “我操!”林雁行说,也不知道是感慨还是描述。   “别,配不上。”陈荏嫌对方手劲儿大把自己捏疼了,脾气直往上撞,抬手要抽丫的。   林雁行压制着他:“我操,我操,来劲了你!”   陈荏骂:“你大爷的,下去!光屁股也不嫌臊!”   “我没光屁股,我穿着呢!”   “滚逑!”   林雁行放开了他,还是将脑袋抵在他背上,慢慢说:“……你别往心里去,我也是有口无心。”   陈荏一声不吭。   林雁行两只强健的臂膀从身后搂过来,热烘烘的越缠越紧,结实的胸口挤着陈荏:“别往心里去行不行?”   两人都没意识到这动作过了界,陈荏只当身后是个小屁孩儿,林雁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就是想把对方牢牢圈着。   陈荏终于开口说话:“你根本不冷,是不是?”   林雁行就是一团火,一个小太阳,陈荏被他圈了这么一会儿,就觉得背上颈后热。   “我冷死了。”林雁行还不承认,“为了找你我淋了快俩小时雨,徐哥的西服都泡汤了,这下回去他非得念叨我十天半个月的。”   陈荏挣离他一些:“找我干嘛?”   林雁行瞪大眼睛:“德性!我不找你你还不得哭死?”   陈荏顿时脸上有点儿烧:哭死倒不至于,他只是忍不住泪,但他现在确实比以前爱哭,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不像爷们儿。   “啧,枕套都湿了。”林雁行探手摸了一把,低三下四地说,“我错了,哥,你饶了我吧,抽我两下也行,我真没有半点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就是怕你在不必要的事上浪费时间。”   “我没喜欢周鑫灵。”   “我知道,我当时逗你玩呢,胡诌的!”   陈荏把自己翻了个面,脸对着他,若有所思,然后问:“那你觉得啥事有必要?”   林雁行想:我有必要啊,我,林美琪!X啦啦能量!   “考大学。”他说。   “眨眼次数太多了,你没说真话。”陈荏说。   林雁行说:“我。”   陈荏一怔。   林雁行指着自己,带着点楞劲儿:“我不浪费你时间。”   “……”陈荏拧起了清淡的眉,心想这孙子难道对将来有所预感?他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虽然很多明星也只是表面光鲜,私下里不见得日子好过,但丫长得那么帅,又摊上那么个高高在上的家族,狗日子是真好过。   林雁行怎么可能穿越时空看到未来?他就是遗传了小徐总,瞅准机会就腻一下。   陈荏盯了他许久。   陈荏认真盯人时习惯从下往上看,水汪汪黑漆漆的大眼睛带着点儿质疑,带着点儿凶光,是那种吃肉的雌兽的眼神,像一口奶里搀着些碎冰渣。   林雁行瞧着他。   陈荏咬嘴唇,秀气的小尖下巴跟着一动一动。   林雁行心想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怎么都没发现呢?   ……不,不给他们发现,全世界就我一人知道最好!   他的心砰砰直跳,生怕对方把自己给看穿了,然而看穿了有什么,他也说不清。   终于陈荏长出一口气,说:“行吧。”   “??”林雁行狗似的歪着头。   陈荏按他的肩,心想算了,就你吧。哥是配不上给你拎包了,但只要你不嫌弃,你还是小陈哥哥的命,就当老子追星。   那帮追星的也不求啥回报,还得混圈子接机控评买周边呢,老子能为你做的也尽量做着,高中两年半我好好待你,算是为上辈子补偿,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反正我一条贱命也不配干啥更好的,就这么着吧!   但是话得说清楚,他手指点着林雁行的鼻尖:“今天算了,往后再这么说话不过脑,我真收拾你。”   林雁行眼睛发亮:“哎!”   他对林雁行微笑,后者摇尾巴,像是随时准备扑上来亲热地咬一口。   大概是安了心,又累坏了,林雁行就这么窝在陈荏被子里睡着了。   陈荏也睡了一觉,醒来时看到床头闹钟,已经过了十二点。忽然他发现地上那堆湿衣服里有东西在闪,赶紧下床去看,才知道是林雁行的手机。   手机调了静音,里面有无数未接来电,都是小徐总和林雁行他爸的。   他立即回电,刚说了句:“你儿子在我这里……”那边就传来了小徐总强自镇定的声音:“兄弟,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千万别动我儿子。”   “……”   还听到林雁行他爸在边上支招:“让他干脆点儿给数目,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小徐总于是说:“兄弟,你要多少啊?我们保证不报警,保证合作,你也千千万万保证人质安全,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   “……”   陈荏突然发现了发家致富的捷径,不需要配得上。 第33章 他是小甜甜   课间陈荏不在,林雁行用笔帽轻戳前排的江淑惠说:“江淑惠,惠惠儿。”   江淑惠正在用钩针钩毛线手机套,莫名回头。   她是少数几个可以正常与林雁行对话而不被嫉妒的女生,因为她有男朋友,还情投意合的。   林雁行压低声音:“你家荏荏最近不对。”   “哪儿不对?”江淑惠问。   “他看我的眼神不对。”林雁行说,“感觉我身上刷着一层糖霜,急吼吼要上来舔。”   “哟,美得您,”江淑惠说,“您这脸上贴金的,我都替你臊!”   “呸,信不信由你。”林雁行嘴上骂,心里有些甜,他就是故意嘚瑟,因为陈荏老看他,他高兴。   可陈荏不是看他小甜甜,而是看肉票呢。   这肉票肥,又好上手,感觉随时随地都能讹一笔大的,下半辈子就不用奋斗了。   所以他老琢磨怎么从林雁行身上搞钱,既不能伤害他,又不能露出马脚,还不能违反公序良俗,琢磨多了,盯人的次数也多了。   那天林雁行去篮球馆训练他都破天荒地跟了一次,像个生怕老婆跟人跑了的王八,把林雁行那心里甜得哟,传球失误都多了四分之三。   篮球队长吼了一路:“林雁行,你看哪儿呢?”   “林雁行,传啊!”   “林雁行,你他妈往哪儿传呢?!”   话音未落林雁行就把球扔给了场边的陈荏,后者没准备,被砸得四仰八叉!   林雁行狼狈不堪地跳上看台去扶人,陈荏爬起来捂着剧痛的胸口说:“你……你练吧,我走了。”   说完夹起尾巴就跑,心想这种肉票只能智取,不能硬来,他妈的力气忒大了!   “……”林雁行傻乎乎地把人砸跑了,沮丧得不行,顿时泄了劲儿。   篮球队长继续吼:“林雁行,跑动跑动!”   “林雁行,回防啊!”   “林雁行你他妈蘑菇啊,戳篮球框底下干嘛?!”   ……   陈荏回到教室,捂着肋骨做了半天题,晚上熄灯前解开衣服看,果真有个清晰的红印。   他愤懑地想,兔崽子居然一球就能把我砸成这样,我单独一人应该无法用暴力使其就范了,得找帮手。   念头刚闪过,就见郁明病秧子似的从床上爬起来去上厕所,顿时更愁了,心想还得找不会帮倒忙的。   可他身边的人:郁明,惠惠儿,管清华……一个比一个不靠谱,看样子想靠绑林雁行发财,此路不通啊。   想及此处,觉得胸口更疼,忍不住呻吟出声。   郁明问他怎么了,他反问:“你听说过碰瓷儿吗?”   郁明说:“听说过啊,就是故意跑到路上撞人车,假装受伤了要钱嘛。”   “这只是一种。”陈荏说,“但我将来怕是只剩这一种法子了。”   故意惹怒林雁行,让丫揍上一揍,然后敲诈点儿医药费。   ……世道好不公平,他陈荏年纪轻轻四肢健全,上辈子还会跳个艳舞,这辈子居然只配干这个?   郁明跑去厕所蹲坑,林雁行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问陈荏伤得怎样,因为后者没手机。   郁明说:“陈荏好像打算寒假期间到马路上碰瓷。”   林雁行吃了一惊:“他这么缺钱了,这种下三滥也使得出来?你可千万给我看好喽,别让孩子卖血去!”   第二天他就把慰问金带来了,他家有的是钱,林总每月给零花钱都是八百一千的,在当年真不少了。   他在兜里揣了两千多,怕伤害孩子感情,一直到晚自习快结束都没掏出来,末了旁敲侧击地问陈荏:“你贫血吗?”   陈荏以前还真有点儿贫血,不贫血能惨白么?但这几个月补上来了,偶尔他翻开下眼皮看里面的粘膜,还挺有血色。   “不贫。”   “血液在人体内有重要作用,虽然它有再生功能,但也不能随便浪费。”林雁行背诵着X度来的资料,“浪费多了就贫血了。”   他就是思路野,陈荏一点儿也追不上,愣了半晌问:“生物要考?”   林雁行最后给他买了一钢盔,意思是注意安全,你碰瓷就碰瓷吧,别卖(血)去。   陈荏是真不明白。   今年过年比较早,过了元旦就快期末考试了。   十一中教学进度快,尤其理科课程更快,高二上学期就必须完成所有的新课教学,剩下的日子全部用来复习迎考。   在这样的进度催逼下,学生、老师和家长都不轻松,大概也就管清华喜欢这密不透风的空气。   陈荏更不轻松,管清华在他身上施加的压力过大了,元旦之后就开始生病,咳嗽一直不好。他没空去医院,校医又不管用,只好随便喝点儿药应急。   郁明给他从家里带咳嗽药水,管老师也捎了两盒冲剂,但估计都不对症,吃了该咳还是咳。   倒是林雁行带来的川贝枇杷膏他尝出滋味来了,有事没事嘬一口,跟喝老酒似的,一上午灌了一瓶。   林雁行吓坏了,举高瓶子,捏着他的脸说:“你看好了,每日三次,每次10毫升,你当这是糖水呢?”   陈荏推林雁行的手:“反正喝不死。”   林雁行说不是死不死的问题,你他妈得对自己的身体负责。后半句他没说出口——“你这小身板儿经不起糟蹋”。   陈荏笑:“哈哈”,又将魔爪伸向第二瓶枇杷膏,林雁行说什么也不让,说:“得了,我给你保管吧,到点喊你喝药!”   陈荏说:“一口,就一口。”那神情仿佛磕了白面。   林雁行不由分说将药瓶塞进课桌肚。   后来他趁陈荏不在偷偷尝了尝,觉得是甜滋滋的挺好喝,于是开始胡思乱想,甚至觉得往后只要陈荏喜欢,他姓林的就是这个味儿。   蜜炼味,蜜里调油,要多甜有多甜!   期末考试很快到来,高一共计考两天,考完还得补一礼拜的课,然后才能放寒假。寒假约十四天,已经属于校领导手下留情,广布恩泽,高三只有七天。   为了不影响补课效果,直到放假前两天期末考试成绩才放榜,林雁行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当全班倒数第八,陈荏却一跃至全班前三十,进步委实叫人瞩目,几个月前他还吊车尾呢。   林雁行回去又被他爸弄了一顿,小徐总也跟着倒霉。   林总非要升他当副总,他哭着喊着说不要,林总说就你了,明儿就把你挪副总办公室去!   小徐总说你再给我半年,我一定把你儿子成绩搞上去行不行??   林总说赶紧给我找补课老师去,我感觉管老师不灵啊。   小徐总说:“不是管老师不灵,是你儿子不灵,你看他那小同桌,成绩跟坐了火箭似的往上窜!”   林总不高兴:“我儿子?就我一人的错吗?”   “咱儿子总行了吧?”小徐总说,“咱的独苗苗,咱没教育好!”   林总心理平衡了,跑了。   小徐总转身骂林雁行,说你小子,你再这样老子不伺候了!   林雁行说:“徐哥,你大学没毕业就跟我爸混了,每年要喊两千多次‘不伺候了’,也没见你真不伺候一回啊。”   小徐总眨巴眨巴眼睛,说:“我随便喊喊你也信?不过你爸要升我当副总我就不伺候了,宁死不当!”   林总在楼下喊:“徐君睿,等什么呢?赶紧找名师去啊!”   宁死不当副总的人只好抓上车钥匙往外跑,林总追着喊:“找不着别回来!”   名师哪那么容易找到,小徐总只好又缠上了管清华。   管清华比怕鬼还怕他,被堵在小巷里,举着教辅当盾牌,徒劳地解释:“林雁行不适合我这套学习方法。”   小徐总说:“那你就换一套教傻子的方法嘛!”   “唔……”管清华迟疑。   小徐总于是撸袖子,说他妈的,我徐君睿纵横丽城,从来没打过教师,今天就开了这个荤吧,谁让你们小时候罚我抄词组!   管老师连忙叫道:“行行行,你别过来,别靠近我,我今天就琢磨!”   小徐总根本没想把人怎么样,他超尊师重教哒,不过既然已经达成目的他也不解释了,回去向林总复命。   林总叹息:“唉,我为这儿子真是操碎了心啊!”   小徐总不屑地想:你?你隔十天半个月才想起自己有一儿子,剩下的还不他妈都是我,我这颗老母亲心才操碎了呢!你老婆更出息,呆国外十多年不回家,合着这儿子真是我生的?   管老师第二天果然拿出了一个方案,要带林雁行去T大看看,让他感受一下顶级学府的氛围,激发起他的拼搏精神。   管老师有私心,带林雁行是假,想带陈荏是真。   他觉得林雁行早晚要出国,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不参加高考,成绩好坏其实无所谓。   倒是陈荏虽然努力却没有目标,为了用功而用功,对大学没有憧憬,只想把高中读完,管老师觉得他这种心态不足以支撑往后两年半的艰苦学习。   陈荏是走一步看一步,但管老师愿意带他出去玩,他没意见。   林雁行听说他要去,更没意见了,头天晚上就像个春游的小学生一样坐立不宁,兴奋得满床打滚。   七八点钟时管老师打他电话,让他给陈荏送机票去,顺便提醒别忘了带证件,他只花了半分钟就从二楼蹦下来骑上了车,然后像屁股上装了马达一样往学校冲。   此时他真恨不得把排名在他后面的那七位弟兄都抱起来挨个儿亲!   没有他们,他就不能稳坐倒数第八宝座;没有倒数第八,就没有管老师带队旅游;管老师不旅游,他和陈荏寒假就没借口见面。   俩礼拜不见面,美雪还不被人拐跑了?   他已经想明白了,有些人的人生不能干涉,美雪的必须干涉,因为不干涉他难受!   他有义务带领美雪走上正道,因为那小孩不正常,老摧残自己,非把自己搞到吐血不可。   林雁行敏感地察觉到了陈荏的某种自毁心理,陈荏对此却毫无意识,依然埋头做题,顺便第八次无视药瓶上“一日三次,一次10毫升”的标签,将贼手伸向川贝枇杷膏。   他早已经不咳了,如此大剂量药物压下去,还能咳才怪,他就是喜欢喝。   郁明正在打包行李准备回家,见状就劝:“这玩意儿是不是寒凉伤胃啊?”   陈荏于是灌了口热水,忍了片刻,然后第九次去抓那药瓶,他才不在乎胃。   此时林雁行迈入他们宿舍,将机票拍在桌上,抢过药瓶就扔进了垃圾桶。   “操。”陈荏仰脖子看他。   林雁行问郁明:“他喝几次了?”   郁明说:“还问几次?一瓶都干了,他有病!”   和陈荏相处久了,他也起了变化,和林雁行说话不再吞吞吐吐。   林雁行斥责陈荏:“你是有病!”   郁明说:“别给他买了,你这是在纵容他。”   林雁行又捏陈荏的下巴:“识字吗?这是药!”   陈荏被他捏得脸变了形,好不容易打开他手,说:“我觉得没啥不良反应。”   “你觉得就晚了!”林雁行说。   见郁明背包告辞出去,他拉了张椅子坐到陈荏身边,认真地问:“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挺讨厌自己的?”   陈荏一时错愕:“……啊?”   林雁行伸出一根手指点住他的心口,微微使力:“我感觉你有些行为是故意和自己为难,你这里好像有很多嫌弃,全是冲着你自个儿去的。”   陈荏就这么定定地被他点着,因为惊讶而略张着嘴,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林雁行不避开他的眼神,与之对视,那副极佳的皮相上挂着难得的严肃,真有一些他后来在大屏幕上瞪人的压迫感。   良久,陈荏轻声问:“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   林雁行盯着他微润的唇,扛着肩膀努力维持着镇定,指尖都是颤的,他心想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好看?为什么只有我看见?是大家都瞎了眼还是他会隐身?   他长高了,像竹子麦穗一样的抽节,灌着浆,酿着蜜,很快就会有人注意到他,许许多多的江淑惠、周鑫灵会跟在他后面,给他送情书,织毛衣,带点心,搂他的腰,钻他的被窝……   到时他还会在乎林雁行么?一个被甜品养刁了嘴的人还会喜欢川贝枇杷膏么?   “我不讨厌我自己。”陈荏反问,“你讨厌我吗?”   “不!”林雁行脱口而出。   陈荏笑笑:“那不就得了,别讨论这种问题,你我都说不清楚。”   林雁行反手抱住了他,只一秒,猛然撒开往外走去。   他撑不住了,他不要陈荏对他笑,而且笑得那么敷衍,让他心脏抽搐喘不过气起来。   他看见这人就高兴,看不见就失落,见人哭心疼,见人假笑也心疼,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追上门来问“你是不是讨厌你自己”这种问题,真是他妈嘴贱!   陈荏从小饱受虐待,跑来上高中时身上只有十块钱,他当然多多少少会有那样的情绪,而不是一只无忧无虑的金丝雀儿!   林雁行啊林雁行,你明知故问,说话不过脑啊!   他满心懊恼地跑下楼,忽听陈荏在头顶喊:“哎,林雁行。”   他仰头,见陈荏站在窗口,胳膊肘撑着窗沿,橘色的台灯光斜斜映在雪白的脸上,他眼神下略嘴角上勾,可爱至极。   “你可别讨厌我啊,我还指望着你呢。”陈荏带着点儿调侃,“往后好吃好玩的还是给我留着些!”   林雁行口干舌燥:“留!”   “……”陈荏一挑眉毛,开始诱导,“你说的啊?”   干啥都得从娃娃抓起,现在多套他几句应承,往后他真甩脸子骂“你不配”,还能用他自己的话堵他。   “我说的!”林雁行被心里的痛和甜搞得浑身发软。   “记住你说的。”陈荏笑。   “记着呢!”   两人可谓各怀鬼胎,互相盯着,好像天边海边,鸟儿和鱼。 第34章 参观圣地   T大在北,丽城在南,那年头铁路还没大提速,坐飞机比较快。   但管老师这人特别轴,说去T大就去T大,其中没有安排任何游玩行程,买了三套当天来回的机票,早上飞过去,晚上飞回来。   陈荏和林雁行查看机票时都被他气乐了,但没敢提反对意见,因为第一费用是人家包的,第二他们是去接受教育的,第三管老师现在对他们生杀予夺,反抗是要做题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仨人跑去值机,中午之前赶到T大。   T大早已放寒假,偌大校园里却人来人往并不冷清,林雁行看了一眼中央主楼,说了一声“哦”,就没兴趣了。   他的全副心思都在陈荏身上,后者被管老师拎着跑,饥肠辘辘还得去看大礼堂。   这学校六千亩地呢,教学区旁还有生活区,生活区旁还有家属区,家属区旁还有风景区……陈荏两条腿都走得快没数了,终于看到一老砖瓦楼,很壮观,很震撼,就是饿。   林雁行问:“下面参观食堂行吗?”   管老师找复印店买了一根冰棍给他。   他就着腊月的寒风啃冰棍,啃得透心凉,发誓就算要考,也考马路对面他们那对家去,不上这边来!   管老师兴奋得满面光,他是真喜欢T大,他不抽烟不喝酒不飙车不玩女人,心中就这么一个梦想,可谓富二代之耻了。   他追着陈荏问:“T大怎样?”   陈荏敷衍:“好。”   “怎么好?”   “特别好。”   “想不想考?”   陈荏找了个理由:“可惜食堂有点儿远。”   管老师没明白他其实是饿了,嚷嚷说不远啊,骑车不就得了?   陈荏便和林雁行坐到一起啃冰棍去了。   林雁行搡他:“你怎么说,打算考T大?”   “我又不傻,不可能的事情我不考虑。”陈荏轻笑,远远打量兀自陶醉的管老师,说,“这孩子疯了。”   管老师与各处标志性建筑合影,与横幅题字合影,与花花草草合影,如果两年后再不能考来,估计他得月黑风高吊死在那二校门上。   林雁行心想人家比你大六七岁呢,你管人家叫啥?   他没能问出口,而是盯着陈荏吃冰,那鲜红温暖的小舌头若隐若现,舔在清冽的冰棍上,漫开一点白雾,仿佛多香甜似的。   陈荏吃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问:“你老看我干嘛?”   林雁行骤然回神:“……好吃吗?”   “不好吃,冻死爷了。”陈荏说,“往后我就算要考也考隔壁那家去。”   “我他妈也是这个意思。”   “人生须尽欢。”陈荏举着冰棍和他碰了一下,“干了。”   陈荏想我这辈子能和林雁行在T大校园里走上一走,也算不白活了。   想想上辈子多可怜,锯了腿躺在病床上看丫的,腿疼脑袋疼,喘息如风箱,而且很明白自己的归宿是循环系统衰竭,心律失常,救不回来。   林雁行倒是意气风发,正处于人生的最好阶段,连陈荏那向来嘴欠的哥们儿也不得不承认他俊美得像个神祇。   一个在床上腐烂,一个在天上发光,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吗?   现在他们居然坐在一起吃雪糕,所以无论命运如何冰冷陈荏都感激它,它是一条寒冷的大河,从不轻易施舍,但其中有代表奇迹和救赎的小漩涡,陈荏碰上了一个。   想起前阵子两人之间的小龃龉,陈荏已经释然,他随便命运把他带到哪儿,反正不可能比上辈子更糟。   无论如何他都祝林雁行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他不说话,林雁行便问:“你想什么呢?”   陈荏说:“我想……不管是这边T大还是隔壁那学校我都来不了,管老师自作多情了。”   “这么确定?”林雁行问。   “我不是这块料。”陈荏说,“管老师有点儿当爹的心态,总觉得自己没完成的事,交给孩子准成,其实我比他笨多了。”   林雁行问:“那你适合干啥?”   “回家找地方打工攒钱。”   林雁行吃吃地笑:“想上哪儿打工去?”   陈荏问:“怎么,你要和我一起?”   林雁行还真有这打算,说:“你到哪儿我到哪儿。”   陈荏一怔,玩味地凑近:“太子爷,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说出来都是承诺,小心我将来拿着鸡毛当令箭。   他贴得太近了,林雁行感觉到他嘴里传来的些许寒气,耳朵后面如过电般酸麻,直传到腰骶。   幸好他很快撤开,咬着冰棍笑:“行啊,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如果有将来的话。   “还省得我亲自找地方打工。”   林雁行问:“这么懒?”   “嗯。”陈荏抿嘴,嘴里含着一块冰,眼睛又黑又亮。   林雁行转过脸去,平生第一次嫉妒一块冰,为了掩饰只好把话题转移到管老师身上:“他怎么还在摸二校门,这学校没保安吗,任由这孙子发疯?”   陈荏笑:“呸,你喊他什么呢?叫恩师!”   “对了,这个给你用。”林雁行掏出挪鸡鸭1100手机,“上学期被老刘收走的,昨天张老太还我了,里面有卡,还有二百多话费。”   陈荏寒假打工还真需要手机,没有多推辞,接过说:“谢了,开学还你。”   “不还也没事。”   “贵重物品,要还。”陈荏说。   “……”林雁行托腮不高兴,心想几秒钟前还说这辈子就跟我了,怎么一破手机还惦记着还呢?   陈荏可从没说过这辈子跟他,现在连小半辈子跟他都不奢望,是他自己脑补。   终于管清华看够了,想起要吃饭,问是去食堂还是饭馆。   陈荏和林雁行异口同声:“我们想去隔壁那学校,听说有冬菜包子。”   管清华勃然大怒,骂他们叛徒,为了区区冬菜包背叛了主义与革命,背叛了心中的道,一点不把老师的甘苦放在心头,这边也有包子!   总算T大食堂不错,打消了一点陈荏和林雁行投奔对家的念头,但寒假期间食堂窗口没开足,没尝到其传统大锅菜佳肴,管老师颇为遗憾。   从食堂出来,管老师举着数码相机建议:“你俩和校门合张影吧?”   陈荏躲着不要,林雁行乐意之至,揽着他的脖子喊:“拍!”   陈荏还没来得及把脸藏起来,管老师已经抓拍了七八张,林雁行赶紧凑过去看,只见屏幕上两个少年头靠头,肩并肩,一个嬉皮笑脸阳光帅气到傻的地步,另一个初开始勉为其难,后来也笑了,笑出一个尖下巴颏子,略害羞的模样。   林雁行笑骂:“呸,陈荏这是你吗?怎么跟个好学生似的!”   他就是喜欢,故意说反话,转身又和管老师咬耳朵:“多洗几张给我。”   管老师说:“他都没看镜头。”   “没关系!”林雁行要珍藏。   拍完照片,三人匆匆去看了管老师魂牵梦萦的物理系,接着就得回机场。   最近这城市有大活动要搞,安检比较严格,需提前三小时值机,林雁行在迈入机场的那一刻很想痛骂管清华,看在陈荏的面子上暂且忍下。   陈荏却想起几年后林雁行怕不是能如此安宁清静地出入机场了。   在他印象中林雁行应该是个演电影的,参与过好些大制作,扛票房能力颇强,电视剧和综艺则鲜有涉猎。   以这个标准而言,林雁行算不得什么“流量”,而是拿得出作品也获过奖的大明星。   陈荏没追过星,更没混过粉圈,听说过粉丝接送机但从没遇见过,只在手机上刷到一两次林雁行出机场的视频,那情形说逃跑并不为过,他本人应该挺烦在机场引起骚动的。   那时候他说不定还会怀念现在,叉腰站在候机大厅门口也不过勾得路人多看两眼,暗想这小子真帅。   陈荏神秘地凑到林雁行耳边,说:“以后在机场我帮你扛包行不行?”   林雁行嗤笑:“就凭你?别把你小腰压断了吧!”   “切。”陈荏没趣地躲开,心想:得咧,直接拒绝,我往后还是找个夜场混吧,你啥时候愿意来场子里玩,我给你免单。   林雁行揽住他的脖子一把拉过来,问:“你要不要土特产?”   陈荏摇头。   林雁行转身到店里买了十只真空包装的烤鸭,还有稻X村糕点,买太多了,营业员是用小车推来的。   “……”陈荏问,“你刚才是没看到我摇头吗?”   林雁行说:“我怕你在寒假里面饿死。”   陈荏问:“你不懂‘浪费’二字的含义?”   “不浪费。”林雁行说,“你吃啊!”   所以最后他们是挑着担上飞机的。   管老师在起飞之前编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向小徐总告状,说你家这个小孩没有内心的志向,没有脚踏实地的奋斗精神,花钱大手大脚不加节制,纨绔子弟的倾向严重,你们家长负有很大的责任,我感觉这个小孩长大以后是不会有出息的!   小徐总回:我也这么觉得,往后就是一流水线装配工,焊线路板的。   三人的座位在一排,管老师靠走道,林雁行靠窗,陈荏在中间。   起飞后不久陈荏就打瞌睡,往林雁行的方向滑去。林雁行便将两人中间的扶手收起,让对方靠在自己肩上。   陈荏睡得很熟,浓密的睫毛低垂着,紧抿着嘴,身体随着均匀绵长的呼吸起伏,手却交叉在胸前,呈一个保护姿势。   林雁行定定地看着他雪白的侧颊,慢慢抬起手来,在他脑袋上呼了一把。   管老师看见了,林雁行心慌意乱掩饰说:“他头发真硬,跟毛茬子似的。”   “头发不硬,但性格硬。”管老师说,“你别看他长这样,他比你坚韧成熟得多,我感觉很难有东西能击垮他。”   不,能的,他在林雁行面前就崩溃过几次,管老师都不知道他哭起来多可怜。   他心里有黑灯瞎火的地方,只有林雁行见过。   林雁行说:“他长成这样也够烦人的。”   “??”管老师不明白他中二少年的心,只当他真嫌弃,便说,“陈荏的长相没毛病啊。”   “他眼睛那么大还没毛病?”林雁行说,“那眼神天天在我脸上溜来溜去,我害怕!”   他甜滋滋心软软地说着害怕,管老师这种大傻帽哪能理解?严肃教育道:“你不能因为自己在外貌上有优势就歧视同学,外表固然重要,但人活着还是要靠内核。”   林雁行说:“嘻嘻。”   管老师回头就给短信打腹稿,还是发给小徐总,说你家儿子空有漂亮皮囊,没有一颗健全的心灵,这要是我生的,我就上手揍了!   他都猜到小徐总会怎么回,一个字儿:揍!   林雁行嘻嘻完了问:“管老师,你觉得陈荏以后能来T大吗?”   管老师想了想说:“不管能不能来,只要我在十一中,就会努力把他送到最好的地方去,我想以他的个性也不会轻易放弃。但是……我听说他那家庭很有问题,我担心那些人会拖他后腿。”   “有我在,不会。”林雁行坚决地说。   “你有啥对策?”管老师问。   “没想过。”林雁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但是我发誓。”   哪个畜生敢动陈荏,他拼着前途不要了,也不能让他受伤害。   陈荏醒了,林雁行却迷迷糊糊睡过去,陈荏将他四处乱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管老师笑道:“你俩倒是轮流睡啊,别给那小子撑着头,他刚才嘲笑你流口水呢。”   “……”陈荏望着窗外的沉沉黑夜,“管老师,你说……付出一定会有回报么?”   他问的是他和林雁行,管老师却会错了意:“当然!读书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你多做一道题,多看一行字,多背一个单词,它都会回馈你,你永远都不用担心知识会辜负你。”   陈荏点头:“管老师,你说得对,是不该操心那些有的没的。”   他低头轻问:“林雁行,你睡着了吗?”   林雁行真睡了。   林雁行,命运是一条寒冷深暗的河,如果将来我不能和你同船,我就沉到水下去,替你拨开浮冰,把你送往最好的地方去。   并且祝你快乐,从始至终。   ——————   回到丽城的当晚林雁行就开始联系寒假打工,他心里有小算盘,要和陈荏一起。   可惜他爸和小徐总不允许,第二天他就被抓到补课老师家里去了,之所以换老师,是因为管清华要下南洋和家人一起过年。   管老师家还真是做红木生意的,但陈荏有次问他紫檀、花梨、鸡翅木、大红酸枝什么的,他一概知之甚少,末了给陈荏多塞了三套题,说他学习不够用心,钻研旁门左道。   他离开丽城,便把家门钥匙交给了陈荏,告知如果寒假无处可去,就到他家住几天。   所以管老师这人说糊涂真糊涂,说明白也明白,他理解陈荏的难处,还帮衬得特别自然。   反观林雁行,他兜里的两千多块钱还没送出去呢,头盔倒已经买了俩,还都带着点儿绿。   陈荏也不懂他为啥老买头盔,但既然买了就收着吧,但忍不住建议他在买头盔之前,先买一台配套的哈雷摩托,不然到底干嘛用? 第35章 打啊宝贝儿   回丽城第二天,陈荏先是在学校周边找打短工的地方。   十一中寒假放晚了,附近洋快餐店都招满了假期工,他便往稍远些的商业区去,运气很好地在电影院门口碰到一家试营业的奶茶店。   奶茶店主叫姓郑,年纪三十有四,虽然卖的是高糖饮料,爱好却是健身,开奶茶店带着点儿相亲的目的。   因为他身材健硕,块垒分明(当年不流行这个),且个子高大长相凶悍,笑起来比不笑更吓人,加上爱好诗和远方,工作不稳定,在婚恋市场上颇为滞销。   郑老板第一眼看到陈荏并不觉得怎样,认为虽然清秀但不够阳光,不足以招徕顾客。   后来才发现对方厉害,他从来没见过算账这么快的人,比起业务能力来,阳光有个鸟用!   当时还没发展出快捷支付,店铺都需要收现金找零钱,陈荏已经被管老师练出条件反射来了,听见数字就得出答案,尤其小数额加减。   郑老板自己算术不好,二位数就需要笔算,顿时对陈荏大感佩服,二话不说就把他留下了,但告知试营业阶段亏本的可性能大,所以只能拿底薪一天一百,包两餐饭。   这个待遇其实挺优厚,陈荏暗想多亏这哥们数学差,否则大概得往下压一半。   靠着电影院的人流量,开张第一天生意还可以。   当年奶茶品种少,绝大部分小店还老老实实地卖着珍珠奶茶,郑老板的店也不例外,最多加点儿椰果,顾客也没什么选择余地。   因为胃不好的缘故,陈荏本人不怎么喜欢“珍珠”,觉得那东西又腻又难消化,看着还不卫生。   于是他在收银间隙跟郑老板建议,说可以把珍珠拿掉,换点儿红豆紫米布丁粤利粤什么的。   郑老板惊问:“还能这样?”   陈荏说:“草莓猕猴桃芒果火龙果百香果,想加什么就加什么。”   他并非懂奶茶,只是喝过,顺口提了。   郑老板第二天便开始试验,肌肉男很有些钻研精神,一天之内推出了五六个新品种,卖到脱销后恨不得抱住陈荏亲,说:“快告诉哥,还有什么好点子!”   陈荏便说不仅可以卖红茶,还可以卖绿茶、青茶、茉莉花茶,茶上面再覆一层打泡奶油,这东西又没有业内死规定,谁想象力丰富谁就能当网红。   郑老板问:“什么叫网红?”   陈荏说:“就是在网上很流行,年轻人喜欢。”   郑老板当晚不睡了,要当网红,在店里搞了一宿小发明,拉着陈荏在边上看。   陈荏奶茶喝多了也不困,坐在凳上抱着膝盖,搜肠刮肚地回忆上辈子喝过的奶茶,什么黑糖仙草欧蕾,但凡能想起来的都跟老板说了。   从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春节期间务工人员回乡,大学生放假,原本是丽城此类中心城市一年中最冷清的时候,但这家开在电影院对面、占地面积只有几平米的小奶茶店却逆市上扬,生意火爆。   陈荏反正只管收银,郑老板把自家表妹们全喊来了,挤得店里转不开身,还是来不及做。   从早上九点营业,到晚上九点收工,可以说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   八点表妹们下班,九点之后终于能喘口气,郑老板体谅陈荏站了一天,总是主动把店里的卫生搞了。   陈荏也不能早回,他得理账,坐在桌边数钱记录,同时念念有词。   郑老板一边擦地一边问:“今天营业额多少?”   陈荏报出一个数字,郑老板咂舌:“日!一天比一天多啊!”   直到大年三十电影院歇业,营业额上涨势头才遏制了些。   奶茶店也中午打烊,郑老板要回家过年包饺子,同时接受七大姑八大姨的催婚。他还打算把奶茶店营业额和利润上涨情况制成Excel表格,拿给相亲对象看,表明自己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他将卷帘门半合,从微波炉里取出自带的盒饭,打开递给陈荏,真心实意地表扬:“你可真是个宝贝!要不你陪我相亲去吧,一起把把关,郑哥找个好嫂子,往后你也沾光!”   陈荏知道他是寻开心,咬着笔头笑笑没说话,哪有相亲带着店里小打工仔的,可不是找抽么?   郑老板又说:“我只能给你半天假。明天电影院放贺岁片,生意不会差,你得一早来啊!”   陈荏点头,忽然想起林雁行。   这些天林雁行没少给他发短信,可他白天忙,回复不了;晚上想回两条,结果沾床就困,打几个字便睡着,想想还挺对不起人家,不知道那人放假了没有?   林雁行大半个小时前刚被放出来。   这次小徐总给找的补课团队十分负责,简直是老天爷派下来收拾他的,虽然没有管老师那样的催逼,但全是水磨工夫,题不做完不让走。   他前天赌气不肯做五百道英语单选,老师居然全家陪他熬到了晚上十一点半。   顺便说老师全家便是他此次的补课团队,老爸教理化,老妈教语文,儿子教数学,儿媳教英语,这种家庭是所有高中生的噩梦。   他逃出牢笼第一件事就是到奶茶店找陈荏,结果倒好,第一眼就看见一卖肉的老骚货(郑老板大冬天穿跨栏背心),后面翘着二郎腿数钱的可不就是他那小冤家!   更糟糕的是郑老板那几句话还完完整整地落到了他耳朵里!   ……或许不完整,反正林雁行着重听到的是“宝贝”、“嫂子”、“你”这几个词儿。   林公子顿时急火攻心,心想完了,我不该放孩子出来打工,让他遇着变态了!   几天没见而已,“宝贝嫂子”都喊上了,林雁行心想我和这人同桌半年了,都没听他喊我一声“宝贝儿”!   他越想脸越黑,有意与老骚货一战。   郑老板眼睛尖先看见他,问:“帅哥,喝什么?”   他怒道:“喝个……”   后面那个“屁”字没说出来,陈荏笑道:“给他一杯咖啡,这是我同学。”   “你同学?”郑老板打量林雁行,“这么帅啊,都能当明星了。”   陈荏说:“可不,帝国の花啊。”   林雁行恶狠狠的:“黑咖啡,不要糖不要奶!”   要你付出代价!   郑老板于是给他冲了杯清咖,他抓起一口闷,将被子重重放在柜面上,脸都苦得变了形,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郑老板说:“这帅哥很有个性啊!”   陈荏笑问林雁行:“你来干嘛?”   林雁行还在吞咽着苦涩:“我……瞧瞧你。”   “那你来对了,”陈荏说,“郑哥正打算给我提成呢,我说不要,他非给。”   “你应得的!”郑老板豪爽地说,“要不是你,我从哪儿发这笔横财?说实在的我开这店也是试水,做好了亏掉半套房子的准备,现在看来我不但能不亏,还能买一条帆船!”   “买帆船干嘛?”陈荏问。   “周游列国去。”郑老板说,“东南亚那么多港口,我想每个都停一遍。”   陈荏提醒:“这话你可别对相亲对象说,否则铁定失败。不安于室,大忌!”   林雁行眼神一凛,心想这老骚货向小孩下手也就罢了,还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这边开口闭口叫人“郑嫂子”,那边还他妈要带妞儿去东南亚,老爷子的那些老部下该招出来用了!   郑老板不知道他脑补得这么厉害,也不知道自己有人头落地的危险,还问他呢:“帅哥,要不给你搞杯甜的吧?我感觉你的表情很酸苦啊。”   陈荏也问:“林雁行,哪儿不舒服?”   林雁行浑身上下不得劲,就想损人,但看见郑老板扔了只厚厚的红包给陈荏就损不出来了,因为后者接过红包数了数,顿时笑靥如花。   林雁行一直觉得他好看,现在才知道好看是没有尽头的,就因为一点钱,那张脸居然往如花似玉上靠了!   “一千八百八十八?”陈荏笑问,“真舍得给这么多?”   郑老板说:“过年图个吉利,底薪一百一天,其余的是奖金,嫌少?要不给你凑个整两千。”   “不少了,”陈荏连忙说,“我省吃俭用些都足够过一年了,谢谢郑哥!”   郑老板诚挚地说:“该我谢你才对。快回家吧,明儿一早见!”   “嗯!”陈荏毫不掩饰欢喜,将那张发光的美人儿脸转向林雁行,后者火冒三丈地捏紧了兜里两千块钱。   陈荏问他:“年三十怎么不回家?”   林雁行反问:“你准备去哪儿?”   “我去管老师家过年。”陈荏说。   前天高三放了假,学校宿舍和食堂大门紧闭,他已经带着一些必需品住到管老师的出租屋去了,反正那个家的卫生基本是他在搞,有些东西他能找到,管清华自己反而找不到。   林雁行当然不会问“你怎么不回自己家”这种傻问题,有些事情陈荏不爱说,但林雁行了解。   陈荏笑道:“难得发了笔财,可惜这会儿小店小摊都歇业了,否则请你吃烤串去。”   “为什么那开奶茶店的给你这么多?”林雁行心里有疙瘩,总觉得郑老板不怀好意。   陈荏开开心心地回答:“你没听他说么?我即将给他赚半套房外加一艘帆船,相亲成功与否也维系在我。”   林雁行扭过头去低声说:“讨厌!”   他想把陈荏脸上的那层小得意揭下来,因为那不是因为他。   然而真揭又不舍得,他希望他永远这样得意下去,微扬着头,嘴角带笑,眼睛里有光。   ……但那开奶茶店的还是讨厌,冬天里袒胸露臂的,要脸不?   关于这点郑老板特别冤枉,他是因为出汗才脱成那样,出汗则是因为热爱劳动。   再说林雁行一上篮球场脱得比他还厉害,下身就穿一裤衩。   陈荏见林雁行板着脸站在原地,伸手拉他:“走啊,陪我去趟学校。”   前天他打包时将一套换洗内衣忘在宿舍了,他衣服少,缺一件都是大事,又舍不得买新的,非回去拿不可。   “行!”林雁行说。   两人回校,学校附近极为冷清,通往校门的原本就是条断头窄路,临近春节更不见人影。   抄小路走到围墙拐弯绿化带里的最僻静处,陈荏突然停了下来。   “??”林雁行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看到了一个女人在前方小道上行走,年纪三十出头,长相颇美,就是显憔悴,穿着打扮也有些落伍。   “妈妈……”陈荏说。   “妈妈?”林雁行惊问。   女人回头,欣喜地说:“荏荏,我正要去找你!”   陈荏向妈妈走去,克制着面部表情:“妈妈,你怎么会来?”   妈妈笑了,还是那副很优柔的模样:“荏荏,过年了,我给你送点饺子来,你……你要回家过年吗?”   陈荏摇头,关于这点他非常坚决,永不回头。   “那……那你吃饺子吧。”妈妈将塑料袋递到他手上,里面有一只年代久远的铝饭盒,饭盒里是白菜馅饺子。   陈荏浅笑:“谢谢妈妈。”   他笑得太疏离,让妈妈心里空落落的,她总觉得孩子不会真记大人的仇,就算对他不那么好,毕竟也是父母长辈啊。   她又问:“你真的不回来?”   陈荏又让她失望了:“不。”   “荏荏,你原谅孙伯伯吧。”妈妈说,“他后来也没逼你去制衣厂工作,你还是好好地在这里读高中啊。”   陈荏望向她,缄默良久,才温柔而笃定地说:“不。”   他不想算了,也不会算了,因为那个家伤害过他,过去他不敢吼出来,现在该那些人知道原谅是很难得的东西,或许一辈子都求不来。   妈妈深深叹了口气:“荏荏,你好倔啊,妈妈一直是很为难的……”   陈荏说:“回去吧妈妈,我在外面比较开心,饺子好吃的话下次再给我包点儿。”   妈妈苦笑:“那……家里没人的时候,你回来看看我,我也能偷偷来看一下你。”   “嗯。”   妈妈瞧向林雁行:“荏荏,这是你同学啊?”   陈荏点头,林雁行说:“阿姨好,我是陈荏同桌。”   “你好。”妈妈笑,“你真高真好看啊,那麻烦你多照顾荏荏,他不太听我话的。对了,你吃饺子吗?”   林雁行家的春节聚餐高朋满座山珍海味燕翅鲍参,怎么会在乎一顿最寻常不过的白菜馅饺子,但那是陈荏的妈妈,所以一切都不一样。   “谢谢阿姨,我吃。”   妈妈于是热心又天真地说:“荏荏,你分给同学一半啊!”   陈荏配合她:“好。”   三人正要分手,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妈妈刚要回头,就被从身后拽住了头发,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好哇你!”陈荏那姓孙的继父咆哮,“你故意做给我看的是不是?你不在家里烧饭,跑到这种地方来,幸亏我远远跟着,不然你要把家都送给这个野种了是不是?!你送什么东西给他了,给我看看!!”   妈妈痛得尖叫:“哎哟!不要揪我头发!”   陈荏爆喝:“放开她!!”   “她是我老婆!”继父嗓门比他还高,“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算什么东西,畜生狗杂种拖油瓶,这些年要不是我良心好肯养你,你早死在大街上了,你还敢跟我叫?!”   陈荏怒问:“放不放?!”   “我偏不放!”继父嚷着不放,手却悻悻地松了,陈荏炸出来的气势太惊人,绝对不给人活的模样。   妈妈哭着倒在地上,陈荏和林雁行同时弯腰去扶。   或许为了挽回颜面,继父突然将火力转向林雁行:“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碰我老婆?!”   这个男人最蠢的地方在于不会识人,此外骂便骂了,居然抬手扇了林雁行一下,正中其脖子。   林雁行根本没料到对方会打他,痛得一皱眉。   陈荏眯起了眼睛。   他依稀记得自己发过誓,谁敢动林雁行,就把谁脑壳子cei了,于是他用力掰开继父的肩,一脚将他蹬开!   他毕竟瘦弱,这一脚只在继父粗笨的腰上留下些钝痛,继父大怒,反手扬巴掌抽他!   他要躲,谁知继父手里攥着一把电瓶车钥匙,那东西和刀一样锋利,登时划开了他的额头,血汩汩而下。   妈妈吓呆了,好不容易站起又跌倒,林雁行扑过来捧住他鲜血陆离的脸!   “没事儿。”他说。   林雁行怒吼,转身拳脚夹杂着风声向继父砸去!   继父闪避不了,那么粗那么重的身体居然毫无招架之力,被打得连连后退,滚落在地,只知道抱头嚎叫。   陈荏站在一旁用袖子擦血,雪白血红的面孔上毫无表情。   妈妈浑身无力站不起来,哭喊:“别打啦!荏荏!拉住他啊!荏荏!”   陈荏不拉,他可惜周围一个外人都没有,不能陪他分享这美好的一幕。   继父在地上翻滚,痛哭流涕地求饶,让林雁行住手。   陈荏从没见过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能哭成这样,鼻涕满脸,口中发出无意义的音节,像一堆最污臭的烂泥,一点没有往常在家殴打自己的威风。   “不要打啦!荏荏,让他停啊!”   “荏荏,求求你了!!”   林雁行略停下,喘着粗气望向陈荏,眼底泛着凶狠的赤色。   陈荏则在左眼弥漫的血雾中含笑回望,心想:打啊,替我好好打他,连带前十年的份,我会回报你的。   打啊,宝贝儿!! 第36章 我做他的焰火   继父捂着肋骨逃走的时候没敢叫嚣,只拉上了妈妈,妈妈哭得非常厉害,但还是跟着走了。   陈荏咬着嘴唇目送,他已经单方面与妈妈诀别了一次,两次,三次……希望下次时能够更平静,心无挂碍,如果能够选择,他宁愿当一个孤儿。   他的父母死在一场倒霉的事故中,他在福利院长大,义务教育后读了个不好不坏的中专,然后步入社会,偶尔和社工一起回去帮帮忙……听起来更平顺不是吗?   林雁行冲过来看他额头上的伤,他再次强调:“没事。”   “有事!”林雁行很紧张,“血还没止!”   “你怎样?”陈荏翻转他的手掌,见他手背关节处只有红痕而没破损,肌腱也无碍,终于放心。   林雁行被他捏着手,傻傻地站着不想抽回来。   他倒真没事,打架嘛,从小打得多了,别人还会还手,陈荏继父只会边滚边嚎,拳头砸下去跟砸猪肥膘似的。   因为心情的缘故,陈荏有些恍惚,居然也不撒手,就这么时轻时重地揉着对方那修长的指关节,等到一滴血落在人家手上他突然醒悟,抬眼一瞧,林雁行已经满面通红。   “咋啦?”   林雁行猛地将手藏在背后:“没啥!……赶紧去医院,你伤口真深!”   陈荏的确需要去打一针破伤风,继父那电瓶车钥匙上必定许多病菌,还可能有锈,不打针很危险。他上辈子就是因为感染死的,对自己的抗菌能力没什么信心。   他临走还记得拿上妈妈给他的那盒饺子,现在那真成了血饺子了,看着有些瘆人,他只好将沾血的塑料袋扔掉,把饭盒夹在棉袄里。   就诊过程挺顺利,外科医生看了他的伤口后给缝了两针,五天后拆线,并开了皮试单让他去打破伤风。   林雁行跑前跑后帮他缴费拿药,等待皮试结果的时候忽然说:“这次我错,我欠你的。”   “?”陈荏不明白,“你有啥错?”   林雁行说:“是我要抄近路走那小花园的,如果从外边绕就碰不见你妈,也就没这些事儿。”   “切。”陈荏笑,“傻瓜。”   傻瓜心疼地看着他,感觉那点珍贵的血液流出去,这小子显得更苍白了,可他为什么若无其事?   而且居然还聊起八卦来了,说以前认识一个哥们儿,特别横,有一回自己被人欺负了,他扛着一根棒球棍追着敲人牙齿。   又说另一个哥们,看长相是个斯文人,其实一点就燃,没少给他找麻烦……   林雁行打断:“你哪儿认识那么多人?”   “……”陈荏上辈子认识的呗。   他赶紧换话题:“等我高中毕业,也把孙国光的牙齿全敲了。”   “我去敲。”林雁行说。   陈荏倏地转过眼,见他居然很认真。   “……”陈荏上下左右打量那颗漂亮的脑袋,想不出有啥值得他认真,便在他肩窝里轻捶了一拳,“这是我的事儿,和你没关系。”   林雁行僵硬了一下,迅速恢复。   他多喜欢这孩子,恨不得每一句话都想讨人的好,可惜人家不领情。   他问:“这次你怎么不哭?”   陈荏说:“不值得呗,我要是为孙国光那种烂人烂事哭,眼泪也太不值钱了。你别以为我会放过他,这次不动他主要因为我妈妈在边上,我有所顾忌,今天我缝了两针,某天必定让他用二十针二百针还我。”   “二百针还不死了?”林雁行说。   陈荏毒辣地笑,突然两手来扯他的嘴:“兔崽子,你往后也少惹我生气,免得我发起飙来敲你牙!”   “呸!”林雁行虽然被威胁了,心里真他妈的得劲儿,要不是陈荏脸上有伤也想扯回去,笑骂道,“今天白帮你揍人了!”   皮试时间到了,陈荏对破伤风针不过敏,便拿药进了注射室,林雁行也跟进去。   两人看着护士准备,本来挺好,可就在针头接触陈荏皮肤的一刹那,林雁行晃悠起来。   陈荏慌忙撑住他,问:“怎么了?”   “……”林雁行说,“我怕针头。”   “那你进来干嘛?”陈荏哭笑不得,什么人不怕打架怕针头?   陈荏问:“那我刚才缝针的时候……哦对了,你不在。”   护士大笑不止,说这大小伙子,看看身高一米八多了,怎么跟人家五岁小孩似的?晕针就赶紧出去吧!   林雁行晕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压根儿迈不开步,身子直往下滑,陈荏只好一边双手抱着他,一边撅着腚让护士戳针。   护士笑得就没停过,打完针后说:“反正这会儿没人,就让他在注射室里缓一缓,我把门带上了啊。”   “谢……谢谢姐姐!”陈荏艰难地说,林雁行大身板儿压着他,让他寸步难移,“林雁行你个驴,那些黑粉知道你晕针吗?”   林雁行把脑袋架在他肩膀上,可怜巴巴地呜咽:“啥叫……黑粉?”   陈荏被这小火炉的气息熏得耳朵发热,央求:“我背都快断了,换个姿势,你坐那注射椅子上,我站着行不行?”   林雁行摸索着坐下去,陈荏知道他难受,将他的脸按在自己的心口,喃喃说:“一般人都是自己扎针晕,你怎么看别人扎还晕呢?”   晕针是表现为突发性的头晕目眩心慌,倒不是能装出来的,但三十秒之后林雁行就是在装了。   他原先是侧着脸靠向陈荏的,渐渐改为正脸,最后整个脑袋扎在那人怀里,都不愿意给鼻子留喘气的空儿。   陈荏真好闻,不是香,而是干净,洗衣粉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洁净而凌冽。   因为没啥衣服穿,他在校外的大部分时间也裹着校服,包括去T大的那次,校服却永远不沾灰。   郁明说他成天到晚不是做题就是洗床单洗被套洗校服,仿佛勤劳的小蜜蜂;   管清华说家里有个烘干机,自己不用全给陈荏用了,原来都是真的。   他是多奇怪的一个小孩,穷得到处找钱,居然体面而从容。   林雁行将两手伸到他背后圈住他的腰,因为突如其来的亲近而发悸,而心驰神遥,真希望永远这样抱下去,他愿意用所有来换。   陈荏问:“你好点儿没?”   林雁行摇头。   陈荏不知道他撒谎,抱更紧了些,对于虚弱的人来说,体温是最好的安慰。   林雁行很配合地发起抖来,像只淋了雨的大狗。   “没事,没事。”陈荏小声安抚,“别说你,有些人到了几十岁还晕针呢,就好像晕车晕船一样,也不是自个儿能控制的。”   林雁行哼哼,装得还挺到位,可见从小就有表演天赋:“别说出去……”   陈荏才不会,他怀里捧着的可是个金坨坨,谁会闲着没屁事逢人就说真金成色不好?   他将小尖下巴贴近林雁行的头皮,说:“对了,刚才说要敲你牙齿是逗你玩的。”   林雁行抬起半边脸望着他,他眨眨眼,森长浓黑的睫毛垂下来,笑得像世界上最纯洁的孩子:“哥们儿舍不得啊。”   “……”林雁行拼命地环住他。   他笑道:“行了行了,干嘛呢?骨头掐断了!”   林雁行太喜欢了,甚至琢磨怎么一边表现脆弱一边跑去把注射室的门反锁上,他都不想回家过年了,就呆在这个同样清洁又凌冽的房间里,就这么搂着人。   陈荏把他搂在怀里,他又何尝不是搂着对方,他听到陈荏怦然的心跳,听到自己深长的呼吸,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配做一对儿。   他为什么先前要对陈荏说什么“你配吗”“就凭你”之类的蠢话?真他妈失心疯了,往后再让陈荏掉一滴眼泪,就让十七八个护士同时闯进来一人给他扎十七八针,扎到他长记性为止!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护士还真进来了,笑着问:“大小伙子,你怎样啦?”   林雁行发出弱不禁风的鼻音:“我不行……”   护士对陈荏说:“我给他拿了几个酒精棉球,你给他在太阳穴和额头上擦擦,让他下回看见针头别紧张。”   陈荏刚接过药棉,另一批打针的人进来了,两人不得不退出去。   林雁行这下也装不像了,自己抓着药棉在脑门上擦,见陈荏老看他,心中大为满足,觉得这招真好使。   陈荏见他神志挺清明的,走出医院大门便说:“你该回家了吧?”   他要是不提醒,林雁行都忘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可就算知道也不想走:“再玩会儿,你那伤口没事吧?”   陈荏摇头:“我要回家了,我累了。”   “那我送你?”   陈荏没给他机会,夹着装饺子的饭盒走了。他这几天确实有些透支,在奶茶店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难得放半天假还遇到这种破事,他得赶紧回去洗澡睡觉。   林雁行拢着嘴喊:“要不上我家吃饭去吧?”   陈荏笑着挥挥手:“拜了!”   林雁行看着他过马路,心中怅然若失,不就是喜欢个人嘛,不说就是了,想多陪一会儿都不行?   陈荏回到管老师家,略微拾掇了一下就倒在床上睡,等到被烟花爆竹的声音吵醒,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他看墙上的挂钟,晚间七点二十,于是打开电视等着看联欢晚会。   晚会没啥好看,图个热闹而已,他有好多年没有自己一个人过了,此时并不觉得孤单,反倒觉得清静。   他下厨给自己做饭,一边洗菜烧汤起油锅煎饺子,一边哼着歌。   头上的伤不疼了,他何等愉快,独立又自由,如果让他回妈妈和继父家过年,那还不如杀了他。   手机在客厅里响铃,这号码只有三个人知道——林雁行、管老师以及郑老板。   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去接,是管老师。   管老师问:“在我家吗?”   “在。”   管老师说:“你别光顾着放假和打工啊,赶紧把我留的练习卷做了,功课不能落下!”   他笑出声:“管老师,你可真纯粹啊,打个越洋电话春节快乐都不和我说一句,就盯着我做题?”   “陈词滥调有啥好说的?”管老师说,“今天就算了,明天开工啊。”   “好哒~”陈荏笑,听对方有挂电话的意思,赶紧追加一句,“管老师新年快乐!”   管老师说:“快乐个屁啊,全家老小一起催我找对象,我要是能找到还考T大研究生干什么?明年不回来了,真烦人!”   陈荏说:“让小徐总给你介绍个?”   “我还指望那困难户?他自己都找不着!”管老师没好气。   电话那头有人七嘴八舌喊“华华~~快来看看我这电脑影碟机电视手机鸭~,怎么就不灵了鸭~”,管老师说:“我挂了啊,要当修理工去了,记得做题!”   陈荏满口答应,回厨房继续干活。很快饭菜上桌,他开了一罐可乐给自己满上,享受当下美好生活。   “新年快乐,”他温柔地对自己说,然后遥祝上辈子的朋友们,“岁岁平安!”   他独自吃饭喝饮料看电视,被小品逗得咯咯直笑,快乐真像沙子里的金粒,那么珍贵、稀少又闪亮,是该偶尔弯腰把它们捡起来。   大门突然被敲响了,他扭头,不知道这个时间还有谁会来,难道刚才搬桌椅吵到楼下了?   他迟疑地问:“……谁啊?”   一个急切的声音说:“我!”   他趿着拖鞋去开门,门外站着林雁行。   那小子居然又剃了头,这次实在太短了,两侧露着青色的头皮,轮廓利落精神至极。   林雁行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笑出满口白牙,高高举着好几只食品袋:“我妈让我给你送点儿饺子!”   “……你妈回国了?”陈荏问。   “我爸我妈都一样,我爸让送的总行了吧?”林雁行说,“进去进去,别堵门口啊!”   他从陈荏身边硬挤进屋,背对客厅的落地玻璃窗站着,身后天空大朵大朵的礼炮绽放,火树银花。   “哇!”他被映衬得满面光华,惊叹,“还是这边好!我家那块儿靠近风景区,禁放烟花爆竹,可他妈无聊死了!”   他家不是靠近风景区,而是就在风景区里面,试想西湖岸边有块风水宝地被开发商占了建了个别墅群,里面住着些达官显贵,差不多就那意思。   窗外噪音很大,陈荏不得不扯着嗓子问:“这么晚了你还出来干嘛?”   林雁行便从食品袋里往外掏好吃的,摆了满满一桌,然后凑到陈荏耳边说:“新年快乐。”   也许注定要当大明星,他说话的声音向来很悦耳,此时突然带着点儿哑和柔,陈荏被他刺得一抖,想起似水如歌的比喻……或者说似酒,陈荏闻到他的呼吸里有醉意。   陈荏问:“你喝酒了?”   “我家年夜饭必须喝白的,不然老爷子不高兴!”林雁行眉飞色舞,“我们老林家天生酒量好,我爸有八两的量,我几个伯伯姑姑只会比他多,我徐哥都有半斤。”   “小徐总不是你们家的吧?”陈荏问。   “是啊,怎么不是?”林雁行认真道,“我哥啊!他喊我奶奶也是奶奶,喊我伯伯也是大伯,就是喊我爸哥,我爸这么多年也傻乎乎地挺接受。”   “……”陈荏不帮他们老林家整理辈分,坐下来继续吃菜。   林雁行走到他背后,弯下腰,双手撑桌将他整个人包在里面。   陈荏转过眼,只见两人贴得极近,熏然的暖意和淡淡的酒气从对方身上传来,在狭窄的空间里流转,让人脸面颊发烫。   他想撤开一些,结果后脑勺碰到了林雁行的肩膀。   “你没回答我。”林雁行眨巴着眼睛,他必定喝得很有限,最多一两,但已经有些得意忘形。   “回答啥?”   “新年快乐!”   陈荏于是粲然一笑,说:“……新年快乐。”   “嘻嘻,”林雁行伸出两指在他光洁的脸上弹了一下,“走了,回去还得陪老爷子守岁呢!”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陈荏只听到他蹬蹬下楼的脚步声,走到窗前看时,人已经骑上车了。   无数烟花腾空,彩光缭乱,空气中满是火药的的热烈气味,空旷地小区道路上那家伙飞快地骑着车,陈荏真想提醒他慢点儿,但转眼已经不见人影。   林雁行不骑快些不行,他的胸口雀跃得快裂开了,那一小口白酒让他冲动地跑到这儿来,实际上又不能做什么。   他只得到了一个非常轻柔的触碰,陈荏的后脑勺倚在他肩窝,抬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对他笑着说快乐。   加上前一个初开始晕晕乎乎后来恨不得永远不放的拥抱,以及陈荏的那句“哥们儿舍不得”……   真他妈快乐!!   小徐总的电话打进来,醉醺醺地吼:“狗日的你人呢?!干你大爷的你他妈都快十七了,别他妈冒充小孩儿了,赶紧回来给我救场啊!”   “操,我大爷在你身边呢!”林雁行笑骂。   “操……哎哟……咕噜咕噜……我错,我错!”小徐总呜咽了几声,大概正被拎着灌酒。   “干你大爷的他妈徐君睿!”林雁行的伯父在电话那头笑骂。   林雁行大笑不止。   他爸爸抢过电话,问:“你小子把一屋子人撂下,自己跑哪儿去了?”   林雁行说:“跑我心里啊!”   “啊??”   心里最快乐的地方,从来没有过,不能说出来。   他想做那朵金色的焰火,在清冷的夜空冲到最高,变成坠落的花雨,照亮那个人的脸! 第37章 你好骚啊   正月期间电影院贺岁片上市,他们那奶茶店忙得就像着了火,看到店外顾客排起的长龙,郑老板真恨不得一脑袋扎进陈塘关李府,也长上三头六臂。   十多年后倒是经常有网红店门口排队,不过许多都是雇人演的,这可是真家伙。   陈荏心无二用收钱、找钱、数钱、算账、记账,觉得自己明明刚站在收银机后边,怎么一抬头天就黑了?   到了初七晚上九点多收工,他捶着酸麻肿胀的腿想:可算开学了,再站下去我这两条腿都得废,还他妈得截肢!   郑老板又给他包了一千八百八的红包,并约定如果奶茶店能够坚持到夏天不关门,依旧让陈荏过来。   陈荏万没想到寒假打工会发一笔这么大的横财,以当年的行情,大学毕业生头两年也未必能拿到月薪三千,他才干了不到半个月。   郑老板不但给他钱,另外让表妹去给他去买了一双鞋,估摸着价格不便宜,穿上去轻飘飘的。   他不解:“郑哥,你这干嘛呢?我有鞋。”   郑老板说:“别太亏待自己,你那破胶鞋扔了吧!”   “可我怎么还你情啊?”   “不用还,”郑老板笑,“改天我买了大帆船,请你到东南亚玩去。”   一般人说“改天”“有空”“以后”都是托词,没法实现的那种,郑老板却说到做到,一年后买了帆船要带陈荏去泰国,三年后买了重型机车邀请陈荏骑行西藏,五年后开着房车要去中亚,特地给陈荏留了副驾驶位……回回把林雁行气得脸如锅底。   陈荏穿着新鞋开学去,因为有钱而意气风发,走路都不溜边儿了,林雁行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了呀哥?”   陈荏说:“多叫几声,往后哥养你。”   林雁行便揉他那圆滚滚的小脑袋,笑骂:“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不就是三千来块钱嘛,谁没有啊?”   开学没几天便迎来了一个重要的西方节日——情人节。   十一中日常管理虽严,风气却比较开化,从校长往下的老师多数只抓学习,不会干涉学生的精神生活,比如看书看电影追星过节什么的,只要不影响学习尽管去做,有些年轻老师还带头玩。   于是外界关于情人节的营销一起,学校内部也蠢蠢欲动,很多女生琢磨着该给喜欢的人送巧克力了,十一中の花、绝世の天马林雁行阁下也等到了丰收的时刻。   当天下雨,课间操暂停,陈荏被张老太喊去整理资料,回来就被江淑惠抓住吐槽,说林雁行个驴,在二十分钟休息时间里收了十多斤巧克力,自己还睡得跟山似的!   陈荏说:“我操?”   江淑惠薄怒道:“都他妈从窗口往里扔,扔错了的就砸我脑袋上了!”   出于保护学生视力等目的,许多班级都是每周或者两周整体挪一次座位,林雁行这次正好坐在靠窗位置,相当方便收礼。   陈荏望向林雁行,后者笑:“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控制不了啊,要不大伙儿分分?”   陈荏建议:“你今天就别往校园里走了吧,替自己省事,也替人家省钱,另外打球就打球,别卖弄。”   林雁行心想这冤家还嫌弃起我来了?   “我那不叫卖弄吧?”   惠惠儿冷笑:“你好骚哦。”   陈荏看墙上的钟,见离上课还剩五分钟,便抓紧时间去厕所,途中又遇到女孩儿跑来让他给林雁行转交巧克力,他客客气气地全收了,揣在校服兜里。   外班的巧克力水一般地送,1班内部却很平静,文娱委员周鑫灵的遭遇明明白白告诉大家:谁都没机会,不如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另觅良人。   此外周鑫灵的名声突然臭了起来。   按理说她也没做啥,不过在林雁行跟前撒了几天娇,可自从圣诞过后,关于她的谣言就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同学们的耳朵里。   说得当然极难听,比如林雁行那些早期私生饭们造的谣——初中打三回胎什么的——居然被添油加醋,连细节全编出来了。   流产都有三回,那男朋友就更多了,周鑫灵莫名其妙被按上了一个公交车的名号,短时期内同学们看她的眼神便转为暧昧和不屑。   上学期期末时间比较紧张,传八卦的人还少些;   考试后补课那几天谣言到达了巅峰,要不是学校及时放了寒假,周鑫灵估计得挨高年级学姐们的大耳刮子。   现在寒假结束,谣言也卷土重来,所以林雁行收巧克力的时候,她正被人堵在女厕所里,被兜头泼了一瓶蓝墨水。   陈荏在洗手时忽然听到有人哭。   高一年级的教学楼比较老式,男女厕之间的那堵墙没有起到顶,近两年才用木板隔上,互相能听到声。   不管女厕所里传出什么声音,陈荏作为一个男孩儿都不该过问,但那边实在哭得太惨,陈荏都害怕她寻短见。   预备铃打过,上课铃也快敲响,陈荏听哭声一点没有止歇的势头,只好问:“同学,你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大声啜泣。   “不哭了啊,”陈荏柔声劝,“快上课了,回教室吧。”   那边抽噎:“不关你的事!”   这下陈荏听出来了:“周鑫灵?”   “……”周鑫灵边哭边断断续续地问,“你……你是谁啊?你……你怎么……知道我?”   陈荏心想那可不,咱俩一个班的,为了你林雁行还和我闹了一场。   他说:“你快别哭了,出来吧,我是陈荏。”   周鑫灵问:“你是……林……林雁行的同桌?”   因为老把陈荏喊作“马仁”,周鑫灵还被林雁行训斥过,所以印象特别深。   “对。”陈荏说,“一起回去上课吧,下节是物理。”   周鑫灵哭着说:“我不能出来,我……我……”   陈荏第一反应是女孩儿那生理问题。   他并非愣头青,上辈子也跑去便利店帮小姐姐们买过卫生用品,因此说:“你在这儿等着,我把江淑惠喊来。”   又脱校服说:“拿我外套系在腰上先遮一下,你到墙这儿来,我把衣服从上面传给你,我不看。”   可周鑫灵喊:“不用!不是的……”   陈荏问:“那你怎么了?”   周鑫灵又开始哭:“呜呜呜……她们用墨水泼我,我……我身上全是蓝……蓝的。”   陈荏一惊:“……谁?”   周鑫灵再也不答话,一个劲儿哭,上课铃响了也充耳不闻。   她的人生一帆风顺,娇养骄纵,没想到上了高中碰见林雁行,非但没追到,还惹得一身骚。   陈荏开始劝她出来,说到口干舌燥总算把她劝出了女厕所。   她受了不小的刺激,神色凄惶,眼睛哭肿,脸像个蓝精灵。   陈荏却松了口气,心想人家还手下留情了,没拿冷水浇你,否则这正月寒天你非生病不可。   他示意她将自己的校服披上以遮住污迹,轻声问:“谁泼你?”   周鑫灵裹着他的外套摇头,带着哭腔说:“不太认识……好几个人,我蹲……蹲着没看清。”   “知道为什么吗?”陈荏问。   “她们说我是……是……”周鑫灵哭着说不下去。   她不说陈荏也明白,反正就是骂她表子贱货破鞋不要脸之类的,在这方面人民群众的词汇量相当有限,成百上千年来就这么翻来覆去几个脏字儿。   陈荏沉默,他其实预感到有这么一天,早在上学期圣诞晚会之前,江淑惠就曾经透露过有人想整周鑫灵。   周鑫灵哭:“上学期末……补课那几天我就……就听到一点了,我以为这种事清者自清,没想到居然……”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他问。   周鑫灵这模样想回教室的绝不可能了,她含泪摇头:“我不知道,陈荏你……你别走。”   她害怕极了,不敢落单,就想有个人在身边。   陈荏想了想说:“嗯,要不你跟我回宿舍洗把脸?”   十一中规定男生不许进女生宿舍,但女生可以进男生宿舍,在楼下宿管阿姨处登记就行。   阿姨见到上课时间有两个学生回来就很奇怪,又看见周鑫灵的模样,着实吓了一跳,问好好的女孩为什么弄成这样?   陈荏没说,翻出郁明的洗面奶让周鑫灵去洗脸,后者一边哭一边搓,陈荏耐心守在一旁,时不时帮她在脸盆里添点儿热水。   如果这场景让林雁行看见,估计又得气狠狠地问“你是不是喜欢她”了,但这不是喜欢,只是最普通的同情。   周鑫灵面皮都快搓破了,面颊上的蓝染还没去除,陈荏开始觉得泼她墨水的那帮人够狠,这样还不如泼冷水。   “洗面奶要用……用完了……”周鑫灵绝望地看着他,眼泪就没停过。   “没事,我们这儿还有香皂,”陈荏说,“再擦淡一些就看不出来了。”   “我不擦了,我要回家……”周鑫灵哭得浑身发抖,“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她本来不是个经得起事的人,课间去一趟厕所还被陌生同学霸凌了,吓得半晌回不过神。   陈荏也同意了。他骑着周鑫灵的车送她回家,她在车后座上哭了一路。   陈荏只好安慰她,说一个人一辈子难免有被人欺负或者欺负别人的时候,被欺负时别忍着,欺负人时多想想后果……道理说了一大堆,始终没把人劝住。   他想我这张苦瓜脸大概说服力不够,没想到周鑫灵到了她家楼下后却说:“谢谢你陈荏,我感觉好多了。”   “真的?”陈荏支好她的车。   周鑫灵擦擦眼泪,勉强一笑:“你挺好的……我以前误会你了。”   “误会我什么?”陈荏问。   周鑫灵也不敢答,她先前不是误会,是有点儿怨恨。在圣诞晚会前她从未注意过陈荏,那天被训了才知道这小同桌对于林雁行来说多重要。   她不是以女孩瞧男孩的眼光来看陈荏,而是看情敌,觉得这人沉默冷淡,因为白得发光,还带着点儿妖气。   没想到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宁愿旷课也要来帮她的只有他,而那些目睹过程的女生们都吓得落荒而逃,没有一个敢回来,更没有一个伸出援手。   “我以前老喊你马仁,对不起啊。”   陈荏扑哧一笑:“没事儿,我本来在班里就没啥存在感,你能记得有我这人就不错了。”   周鑫灵红着眼眶说:“我过去当自己有很多朋友,大家都喜欢我,现在才知道都是假的。她们怎么能那么说我呢?我真没打过胎,我才十六啊!”   “别往心里去。”陈荏说,“赶紧上楼吧,我替你跟老师请假去。”   周鑫灵泣道:“嗯……谢谢……”   陈荏返回学校的时候已经缺了两堂课,林雁行正在到处找他,抓过来就问:“你去哪儿了?”   “我……”陈荏琢磨还是不告诉他了吧,以免生事,于是说,“回宿舍躺了会儿,胃不舒服。”   “胃?”林雁行揉他腹部,“这儿?还是这儿疼?”   “那是肠子。”陈荏说。   “还疼吗?”林雁行揪着心,陈荏现在完全能左右他的情绪。   “不疼了。”陈荏任由对方揉。   他刚才顶风冒雨送女孩回家,厚外套让周鑫灵披了,自我感觉着了点儿凉,林雁行的手很暖,能够驱散寒意。   林雁行说:“你丫撒谎,身上这么凉,你上哪儿玩去了?”   “我是玩的人吗?”陈荏反问。   林雁行问:“你校服呢?”   陈荏的校服沾染了周鑫灵头发上的蓝墨水,后者非要留下帮他洗干净,他只好同意了。   “校服在宿舍。”陈荏说,忽然他看到郁明在窗外经过,便喊,“明子!”   郁明凑过来:“干嘛?”   陈荏说:“午休时回宿舍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周鑫灵用了郁明的东西,这点应该告诉对方;此外他也想问问郁明关于周鑫灵的事。   郁明属于消息不灵通的那类人,如果连他都听说了周鑫灵的谣言,那说明全校已经传遍了。   郁明点头走了,林雁行又问:“什么话不能跟我说,要跟他说?”   陈荏便说:“那周鑫灵……”   林雁行暴躁地捂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你还没烦够啊?就当班上没这人行不行?”   他对周鑫灵也是见了鬼的情敌思维,听到这仨字都过敏。   陈荏不信邪:“那周鑫灵被人……”   林雁行上手便捏他脸,捏得还挺使劲:“你还说!”   陈荏挣脱不开,小白脸蛋都挣得泛了粉,只得奉送他一个“你丫傻逼,自己领会”的眼神。   “别在我跟前提她。”林雁行说,“不喜欢。”   陈荏问:“那你喜欢啥?”   林雁行松了手用胳膊撑着头,笑眼弯弯:“……你猜?”   陈荏问:“X拉拉能量呼尼拉小魔仙变身?”   林雁行笑骂:“我都不怕丢人才把梦告诉你,谁让你天天挂嘴上?不许说!”   好巧不巧窗外又扔进来一块巧克力,又砸江淑惠脑袋上,她大怒回头:“烦死啦!变你大爷身啊!林雁行你好骚啊!”   “……”林雁行拍桌,“跟你们没法混了,我他妈要换座位!” 第38章 得帮她   午餐后的一小时,林雁行练球去,陈荏找到郁明把事情说了,告知周鑫灵用了他的洗面奶,自己下课买了还他。   郁明说:“用我点儿洗面奶有啥关系,关键她人没事吧?”   “反正没伤。”陈荏问,“明子,这些天是不是挺多关于她的谣言?”   郁明也是受过欺负的人,感同身受,叹气说:“你可真迟钝,坏话在学校上下都传遍了,每隔几天就有一条新劲爆消息,比当初骂我还厉害,再传下去她都能给无痛人流代言了。”   陈荏皱眉:“是谁这么和她过不去?”   郁明说:“要不帮帮她吧?虽说人家小公主也不一定看得起咱们,但就这么袖手旁观我心里难受。”   陈荏笑着打量他:“哟,郁闷变骑士啦?”   “还不是跟荏哥学的?”郁明也笑,“咱们不帮,还有谁呢?全都等着看好戏呢。但明着我可不敢,我暗中去打听一下消息从哪儿来的。”   体育馆里传来了噪声,隔这么远都能听到女生们在尖叫,陈荏和郁明同时扭头去看,郁明问:“莫不是林大校草又搔首弄姿了?他今天收的巧克力估计够普通人家吃一年。”   陈荏想起来今天是情人节,于是说:“明子,帮我抓个人行不行?”   “?”郁明虽不明白他要抓谁,点头,“行啊。”   “人手不够,我得去把惠惠儿和鹏鹏找来。”陈荏说着要走,嘱咐郁明,“下午第四节体活课在操场断栏杆那边等我!”   断栏杆是指操场角落小竹林里有一小段铁栏锈蚀,竖挡少了一根,已经成了学生进出的秘密通道,学校到现在还没发现。   陈荏要抓的人是吕霞。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情人节,她作为老缠粉说什么也得过来看看林雁行,上次陈荏是从她嘴里听说“周鑫灵初中打过三胎”的,怀疑眼下汹涌的谣言也和她有关。   下午雨停了,天气放晴,第四节课林雁行抓起篮球又要往场馆里去,被陈荏阻止:“去操场,那边有球赛!”   “那是足球赛。”林雁行说,“足球我踢不好,去了也上不了场。”   “去看看。”陈荏腆笑,“算陪我?”   去看不乐意,陪他很乐意,林雁行乐颠颠地去了,结果被撂荒在一边,几秒钟就找不着陈荏人了。   林雁行正纳闷,被江淑惠那小男友谢鹏一把拉住,非让他替自己的位置。   林雁行就这么踢上了高一(9)班和高二(3)班的小场地友谊赛,别的外援挨嘘,他受捧,多少人跟在他后边递矿泉水,真够不公平的。   谢鹏一下场就直奔小竹林断栏杆,对守在那边的陈荏、郁明和江淑惠说:“荏荏,你这饵下得好,我看见了那女的了!”   “在哪儿?”陈荏问。   谢鹏伸手一指:“在足球场那边栏杆上趴着呢,赶紧抓别让她跑了!”   陈荏说:“惠惠儿先去稳住她,你是女孩儿,她不防备你。”   江淑惠“嗯”了一声便钻出了围栏,陈荏等人紧随其后。   吕霞还是带着几个人,但不是上次那些,可见她们那土了吧唧的“林雁行后援会”还阵容壮大,有人才梯队。   江淑惠还没跑近就喊:“吕霞!你是吕霞吗?”   吕霞诧异地回头,根本不认识她。   江淑惠亲热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咱俩幼儿园同班呀!”   吕霞说:“什么什么?幼儿园?你……你谁啊?”   其余三个男生猛地冲过拐角,将吕霞团团围住。   吕霞带来的女生们吓得一哄而散,陈荏喊:“别管她们,就摁这个!”   吕霞最怕就是他,又见凶悍的谢鹏也在,连忙一叠声叫唤:“这是干嘛呀?没惹你们吧?十一中你们家开的?我站外面人行道上看风景都不行?!”   陈荏指着她说:“你啊你,小丫头片子,十几岁就知道用谣言杀人了!周鑫灵没啥大错吧,就算有错也受到教训了,你就非把她搞臭?老实告诉我你撺掇了多少人整她,看我不上你娘老子跟前告状去!”   吕霞大惑不解:“我传谣言?我撺掇人整她?这这这他妈哪儿跟哪儿啊?”   “上回不是你说要整她?”   吕霞冤枉死了:“嗐!上回是上回,后来我听说林雁行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我爽都爽死了,还费心整她干嘛?”   “你没传她的谣言?”   “没啊。”吕霞说,“圣诞节后我就打工去了,别以为就你们普高生辛苦,我们也挺忙,我寒假在甜品店干了一个多月呢!”   陈荏问:“上回是你说她初中打过三回胎吧?”   “是啊,”吕霞说,“但我也是听人说的。”   “谁说的?”   吕霞眨眨眼,刷得跟苍蝇腿似的睫毛上下颤动:“就你们学校一女生,俩眼睛分得挺开,我不知道叫啥名儿。圣诞节前一天我和同学在附近吃烤串,她凑过来跟我说周鑫灵的事儿,包括那女的怎么勾引林雁行,不然十一中里边的事情我哪知道那么清楚?”   陈荏几人皆惊:“啊??”   吕霞说:“那女的说她捏着鼻子忍着恶心和周鑫灵当朋友,如今实在忍不了了,让我们把周鑫灵那是个人就能上的公交车抽一顿。”   “你怎么说的?”陈荏问。   吕霞傲然说:“我说臭八婆你他妈谁啊,你也有资格指派我?”   她挺得意,其余几个人面面相觑,笑不出来。   谢鹏迟疑地说:“她说的女生,是不是就是我们9班那……”   “仲梦雨。”江淑惠语带讥讽,“她和周鑫灵天天一起回家呢,是最好的朋友哦。”   陈荏说:“操……”   郁明喃喃:“最好的朋友背后说她是公交车,这可太惨了。”   陈荏问吕霞:“你敢对质吗?”   “当然敢!”吕霞也有点儿上火,“凭什么你们十一中自己传谣言要赖在我头上啊?我可不替人背黑锅!”   “那你过来。”陈荏说。   江淑惠找人借了件校服,将草草卸妆的吕霞带进了十一中,陈荏则将她带到林雁行跟前。   林雁行外援当得不太成功,正坐在场边休息,远远见陈荏领了个陌生女孩,便起身离开人群向他们走去。   吕霞激动得大喘气,紧紧攥着陈荏的胳膊,仿佛一松手就得晕。   林雁行皱眉看着他俩,尤其看着吕霞那紧张到抽筋的手,心里来气:“怎么了?”   陈荏哪明白这三角关系,介绍说:“这是吕霞,你的粉头。”   “……啥叫粉头?”林雁行问。   陈荏说:“咱们几个商量一下,得联手帮一个人。”   “帮谁?”林雁行问。   “周鑫灵。”陈荏指指他和吕霞,“尤其你俩,这事其实你俩都有责任,虽然不是故意的。”   这场小碰头会到后来又添了些人,加了林雁行篮球队的哥们儿,以及江淑惠的小同桌。   陈荏将事情简单一说,给他们分任务:“得尽快把这事平息了,否则众口铄金,越传越邪乎,周鑫灵往后就真抬不起头来了。林雁行,明子,还有你们几位,去打听打听谣言的源头;惠惠儿,方晓青,你俩也去问问,我感觉这些坏话在女生堆里传得更厉害,虽然咱们基本知道是谁,但就怕冤枉了人。”   他转向吕霞:“你跟鹏鹏去9班认人,看跟你说话的是不是那个仲梦雨。”   吕霞问:“那你呢?”   陈荏咬指甲:“我得琢磨,怎么给那血口喷人的坏丫头一个教训。”   他其实不讨厌吕霞,吕霞在他眼中不过是横冲直撞的傻姑娘,当然也不讨厌周鑫灵,他最烦的就是仲梦雨这种笑面虎,明着和你是好闺蜜、好朋友,暗地里给你下套,巴望你身败名裂。   吕霞跟着谢鹏去了,不多久回来,对陈荏说:“就是她。”   “行。”陈荏点头,“你先回去吧,到时候我联系你。”   吕霞说:“那你答应我的事儿要做到啊!”   “保证。”   吕霞给林雁行抛了个飞眼,喜滋滋走了。   林雁行问陈荏:“你答应她啥了?”   陈荏答应给吕霞一张林雁行的签名照片,这玩意儿现在不值钱,五年十年以后便会千金难买,因为林雁行的行情在这儿呢。   “你这几天练练字,给孩子写点儿祝福,‘吕霞,祝你越长越漂亮,天天开心’,‘吕霞,为我们的友谊干杯’之类的,”陈荏说,“我先替她谢谢您了。”   “?”林雁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到两天工夫陆续有消息回来,说打听到了,谣言虽然一个传一个甚嚣尘上,中间少不得添油加醋,但都是从高一(9)班先传出来的,而源头就是仲梦雨。   仲梦雨也狡猾,嘴上不说,在学校里写匿名小纸条,装作突然发现大声朗读,末了还要自己驳斥自己,说千万不要信,周鑫灵不是这种人,我是周鑫灵最好的朋友,我敢给她担保!   可惜她聪明反被聪明误,写字条时被同桌看见了,同桌还知道那纸是从哪个本子上撕下来的,真一点赖不掉。   周鑫灵两天没来上课,仲梦雨居然若无其事,天天去家里探望,嘘寒问暖的。   仲梦雨那同桌不想惹麻烦,没揭发她,但已经跟老师申请换座位,说她高中三年不能跟这么一个女的坐一起,太可怕了。   午休时陈荏和林雁行趴在桌上商量,林雁行皱眉说:“这女生怎么回事,她把周鑫灵搞臭了自己能落下好来?”   陈荏摇头:“落不下好,损人不利己,她这属于心理阴暗。”   林雁行问:“她为啥要这样?”   “嫉妒吧。”陈荏说,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周鑫灵是挺招人嫉妒的,漂亮又有才艺,偏生还自视甚高不太会做人。   林雁行打球去,江淑惠转过头来说:“仲梦雨这样,和林雁行也有关系。周鑫灵圣诞晚会那阵子和林雁行走那么近,当时就好多人眼热,我估计仲梦雨也是。”   这点陈荏早猜到了,只是不点破,因为全校女生除了江淑惠等少数人之外,大概都隐约抱有同样的心思,所以谣言才传得那么凶,周鑫灵在蹲坑上被泼墨水时才没人帮她。   林雁行从小就祸国殃民,一点儿没错。   周鑫灵下午回来上课了,没想到又遭了殃。   高一(1)班是一楼,包干区就是班级门口那一小块场地,每隔几天要去扫一遍,还得把花坛里的果皮纸屑捡干净。   今天轮到周鑫灵值日,她正在弯腰花坛里捡垃圾时,也不知道二楼还是三楼有人冲她泼了一桶水。   水是涮拖把的脏水,许多泥沙,一股恶臭,那些人泼了水就一声不吭缩回教室,完全抓不到证据。   二月中旬天气,学校小池塘里还结冰呢,周鑫灵被这样一桶冷水从头泼到脚,简直去了半条命。   她遭遇如此,1班的学生也看不下去了,以江淑惠为代表的几个女孩叉腰指着楼上骂,但二楼是高一5班到8班,三楼是高一9班到12班,每班都有六十多个人,焉知下手的是谁?   骂得厉害了,那边还回嘴,尤其是三楼9班几个碎嘴男,趴阳台上说:“1班的,你们出了个公交车,你们也不怕丢人现眼,还宝贝上了?有人替你们洗洗有啥不好,那叫助人为乐!奉劝你们一句,赶紧劝周公交退学吧,她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否则别人一听说我们是十一中的,都得指指点点——哟,看,就是那公交车站的!”   江淑惠怒斥:“放屁!!”   那边说:“不放屁啊!你们没听说吗,周公交这两天没来上学就是因为又去做人流了,这都几次了啊?也不怕把那玩意儿刮没了?”   江淑惠一蹦三尺高:“脏嘴!臭嘴!烂嘴!你大爷的!”   陈荏和林雁行赶到时,周鑫灵正哭得直噎气,浑身尽湿,陈荏见状连忙脱校服。   他这件衣服刚由周鑫灵洗净晾干后拿来,结果又还要回去。   林雁行拦住他的手,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周鑫灵背上。   陈荏看向他,他微微摇头,低头轻声劝道:“周鑫灵,没事儿啊,我们都在呢,别怕。”   周鑫灵抬起脸,泪眼模糊:“林……林雁行,我……我这是得罪谁了呀?”   话音未了,广播忽然咝咝啦啦,过了几秒,传出一个女生的声音:“同学们好,这里是第十一中学春蕾广播台,我是播音员仲梦雨。下面请大家欣赏古典乐,莫扎特《降E大调第三十九交响曲》。”   乐声响起,陈荏和林雁行面面相觑,心说居然这么巧。   十一中有个颇为敷衍的广播台,周一到周五每天晚自习前固定播一个小时,播音员却不固定,在高一、高二年级轮流,通常由各班文娱委员担任,播音内容自选。   周鑫灵是文娱委员,仲梦雨也是,周鑫灵能歌善舞,仲梦雨据说学过钢琴,但上了初中就撂下了。   陈荏把林雁行拉到一边说:“将计就计吧,今天我得搞她,不然周鑫灵得被她逼死了。周鑫灵这两天没上学,除了我们班还有几个人知道?不就是她嘛。”   林雁行点头:“搞吧,实在过分了!”   两人同时看向周鑫灵,她还蒙在鼓里,就知道哭,不知道造成这一切的就是那好闺蜜。   陈荏说:“不但得搞,还得让周鑫灵也听见,她这样糊里糊涂不识人真面目可不行。”   江淑惠和郁明凑过来问:“怎么搞?”   陈荏想了想说:“我先把吕霞喊来。”   电话铃只响了一声吕霞就接了,听陈荏描述经过,她嘴巴里口香糖都掉了:“啊?这可真和我没关系,这也太毒了,我都同情那姓周的了!”   “你来吧,惠惠儿和明子去操场断栏杆处接你。”陈荏说,“你和仲梦雨当面对质,我们广播室见。”   “好!”吕霞就在附近,立即准备动身,“我这儿还有几个同学呢,那天吃烤串时姓仲的说坏话,她们都听见了。”   “一起带来。”陈荏说。   当即分头行动,陈荏和林雁行直奔学校广播室。   两人在广播室外等着,因为害怕里面的人听到,不得不凑近说话。   林雁行几乎就贴在陈荏的耳垂边,微热的鼻息喷在人侧脸:“你这次帮了周鑫灵,估计她往后就不会喊你‘马仁’了。”   陈荏一笑,在林雁行看来那笑容里好像有钩子,有点奸猾,眼睛偏又湿漉漉的。   林雁行心里发甜,随即泛酸,低声问:“你怎么老费心尽力帮别人,不帮我啊?”   陈荏靠过来:“往后帮你的日子多了。”   如果你被人黑了,我全线出击,不惜一切代价,舍身饲虎都行。   林雁行问:“怎么帮?”   “没想过。”陈荏笑,“你是十一中牛逼哥,应该没啥机会让我帮吧?”   林雁行要捏他脸,被他笑着闪过,低斥:“别闹了,这儿正准备打硬仗呢。”   他背靠在墙上,定定地望着走廊窗外,落日余晖映在他的眼睛里,黑漆漆的眼珠子便透出宝石般的金色。   远处传来鸽哨声,他很用心在听,仿佛自己也跟着鸽哨在天空中回旋。   然后他转头浅笑,对林雁行可有可无但快活地说:“鸽子。”   林雁行的心便慢慢地化开,像春雪一般化作银光璀璨的热潮,一波一波冲击着他的胸口。   鸽子飞翔的苍穹之下,这是他唯一愿意守着的男孩儿,是所有潮涌的泉眼。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   ……   但来日遥遥,总会找到方法去说出这满心涟漪,因为他是牛逼哥啊。   林雁行也笑:“鸽子好吃,鸽子汤好喝。”   陈荏那柔软又没啥血色的嘴唇张合:傻逼。   林雁行说:德性! 第39章 阻击毒妇   窗外广播里的乐声在流淌。   乐声停了,鸽哨也远了,陈荏回过神来,对林雁行说:“好听。”   林雁行挑眉问:“喜欢?”   陈荏点头,居然有些腼腆,然后老实承认:“我只是不懂。”   林雁行懂,他妈是钢琴家,他从小没少被带着听音乐会,被按在椅子上不许说话也不许抓耳挠腮更不许踢前排椅背直到听完。   他明白乐理,大致了解历史沿革,分得清哪些古典乐流派,但因为陈荏不懂,他也说不懂。   “我也不懂,但这玩意儿与许多艺术一样不需要懂。”他凑到陈荏耳边,“只需要直觉和想象力,一万种想象有一万种美感体验,一万种触及灵魂的方式。”   陈荏听到他那狗嘴里居然吐出“触及灵魂”这几个高级字眼,不禁好笑,转念一想,林雁行所受的教育和自己完全不是一码事。   自己是城市贫民家庭出身,能够读书识字完全仰仗义务教育;林雁行所受的是精英教育,从小上私立,直到高中阶段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突然改公立。   其实他俩是天上地下,理应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上辈子才是正常走向。   那这辈子叫什么?私奔?   陈荏笑了,林雁行询问地看着他:“笑啥?”   陈荏摇头,然后示意有人来了。   一阵轻微但杂乱的脚步声后,郁明、吕霞等人出现在楼道口,包括吕霞带来的人,粗略数数有十来个。   陈荏做手势让人散开些,把周鑫灵扯了出来。   周鑫灵身上犹湿,泪痕未干,显得很惊惧,问:“你们在做什么?”   陈荏说:“你别出声,就站在这儿负责听。”   转身对吕霞:“一会儿你进去,我们在外面,免得被人说男生欺负女生。”   吕霞问:“我进去说啥?”   陈荏耳贴耳嘱咐她几句,最后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说:“别提林雁行,一句话也不许!”   吕霞拉开一些望他,见他堪称秀雅的嘴角往下撇着,整张脸透出一种不容反抗的严厉。   “嗯。”吕霞点头。   两人嘀嘀咕咕状似亲密,林雁行看着不乐意正要开口,见陈荏又转身和江淑惠说话,后者拍胸脯表示:“包在我身上。”   林雁行酸溜溜想:你还真是陈宝玉本玉了,和姐姐妹妹处得挺好啊?   他问陈荏:“我呢?”   陈荏指指原地,眼睛里满是促狭的光:“和我一起等。”   林雁行实在想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广播室里的仲梦雨开始读一首描写春季景物的现代诗,诗很清新美好,然而关联起她的所作所为,觉得这人简直割裂得可怕。   吕霞先进广播室,她走到仲梦雨身后,突然开口:“哎,仲梦雨!”   仲梦雨被吓得差点儿从凳子上跳起来,一阵慌乱后匆忙起身,问:“你……你干嘛啊?你谁啊?……你们都是谁啊?”   吕霞带了三四个职校同学,在仲梦雨身边围成一个半圆,居高临下地等着她。   “你居然问我是谁?”吕霞故意走动,吸引仲梦雨的注意力。   江淑惠蹑手蹑脚溜到中控台附近将话筒开关摁掉——这是陈荏交代她的,得等到能开的时候才开——随后蹲在桌子后边的角落里。   吕霞说:“上回是你主动找我说话,这次怎么装不认识呢?仲梦雨,就是你告诉我周鑫灵初中打过三回胎的吧?”   此话一出,门外周鑫灵“哇”地一声,被陈荏、林雁行等人前后左右飞快地捂住嘴巴。   “嘘……”陈荏轻语,“你只听,只要听。”   周鑫灵脸吓得煞白,泪珠滚落,很快浸湿了陈荏手。   吕霞说:“就是你,仲梦雨!坏话谁都编过,但你背后说人家打胎,还打过三胎,这也太狠了吧?”   仲梦雨抵赖:“我……我没有!”   “可大家都听见了啊。”吕霞转头问同学,“是不是?”   有女生说:“是啊,那天咱们几个吃烤串时她跑过来说的。”   “我没有!”   “你有,你还骂周鑫灵是公交车!”比嗓门吕霞不属于任何人,“你还想借刀杀人!”   女生补充:“对,想让我们去揍周鑫灵!”   仲梦雨平常伶牙俐齿,此时已经吓疯了:“我没有!”   “你有!!”其余人异口同声。   仲梦雨嘴张得老大。   她四处散布关于周鑫灵的谣言,总共就在眼前几个人面前露了一下真容,她以为她们是统一立场,可万万没想到当初只想利用一下的垃圾高职女生会跑来对质,并且穷追猛打!   她们不嫉妒周鑫灵吗?不讨厌她吗?   不觉得那个女人装腔作势、矫揉造作吗?!   “你们……认识周鑫灵?”她颤抖着问。   “不认识,也不想认识。”吕霞说,“那种娇滴滴自以为是的大小姐我懒得认识,听着都嫌烦!”   “那你们……怎么……”   “可是她没打过胎啊。”吕霞说,“她不是臭女表子贱货公交车。我们学校是女校,表子贱货扎堆,但我们的人一是一,二是二,要打要骂当面来,从不背后搞阴的。我骂谁公交车,她就必须真是公交车,少打一胎都不行!”   陈荏哭笑不得,暗骂这傻丫头,怎么说话来着?往后宁可自己当粉头也不能让她当!多亏让惠惠儿把大喇叭关了,否则全校广播还不他妈越描越黑?   “我没说……”仲梦雨浑身冷汗。   这时陈荏在门缝里对江淑惠比了个手势,后者会意,在仲梦雨背后将话筒开关打开,调高音量。   谢鹏见状立即往楼下跑,要在外边听听是否清楚。   吕霞知道表演时刻来了,于是咳了一声,声音陡然提高八度:“你们十一中真是出人才,你仲梦雨就是人才,血口喷人天下第一!”   女生们也嚷嚷:“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真没种!”   “我没有!”仲梦雨决定死不承认。   吕霞说:“仲梦雨,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你害了谁心里也清楚!你才是他妈的公交车呢,你仲梦雨才打过胎呢!”   仲梦雨尖叫:“我没有!不是我说的!”   她被吕霞带坑里去了,当然是陈荏教的。   吕霞没提到任何人名字,但是言语间反复强调“仲梦雨”,就是为了昭告十一中全校,这个女的,仲梦雨,是个造谣生事的小人,现在还被苦主找上门算账来了!   此时谢鹏的短消息到,说外边妥妥现场直播,尤其操场大喇叭效果好得很。   陈荏满意地竖起大拇指。   广播室里吕霞说:“你可拉倒吧仲梦雨,别想赖,这么多人证呢,而且我们有物证!”   “……物证?”   吕霞说:“你乱写造谣小纸条,真以为没人认识你那字吗?”   仲梦雨尖声问:“你怎么会认识?”   “我没说我认识,我是说有人认识,而且人多了去啦!”   “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   “就是不可能!”   “你的字儿特好认,谁看一眼都认识!”   这又是个陈荏挖的坑,如果仲梦雨不回答就算安全过关,可惜这个情形下她心乱如麻,不经大脑便说出了:“左手写的你们认识个屁!!”   陈荏噗地一笑,心想这下成了,可惜白准备几套方案了。   “!!”   话一出口仲梦雨就捂住了嘴,但已经晚了,赖不掉了,坏话是她说的,字条是她写的,谣言是她编的,据说她还是被诬陷者最好的朋友。   女生们纷纷叫起来:“她承认了,她承认了!”   吕霞扑到话筒前喊:“十一中的,你们千万不要听信谣言啊,否则就落进坏女人的圈套了!”   江淑惠赶紧粗着嗓子补上一句:“仲梦雨说的话都是假的,大家想想周围有没有受害的同学,如果有的话立即报告老师!如果已经听信谣言伤害了同学,赶紧道歉!”   话毕迅速关了话筒,因为目的已经达成。   吕霞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原形毕露啦仲梦雨!我才不管你左手写还是右手写呢,反正也我没看过,我几分钟前刚知道!”   这句话给了仲梦雨最沉重的打击,她跌坐在椅子上随即翻到,与蹲在桌角的江淑惠撞在一起!   但她看到的不是江淑惠,而是那丫头举着挡脸的一本杂志,杂志上有个猩猩。   仲梦雨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吕霞扯上江淑惠就跑,谢鹏的电话也火急火燎:“快走,老师来了!”   所有人惊跳起来,陈荏随手拽了一个人往楼下冲,因为他一直捂着周鑫灵的嘴,便以为是她。   十一中春蕾广播台五点档节目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收听最高峰,仅次于广播操和眼保健操,全校都炸了,甚至连做题做得天昏地暗的高三学生也跺脚敲桌,借机发泄压力。   他们绝大部分不知道仲梦雨是谁,纯粹是因为消息太八卦,不躁动两下都对不起这人间奇情,狗血淋头。   副校长和教导主任从办公室里冲出来,拉上高一9班班主任吴老师,气急败坏地往广播室赶。   神圣的十一中广播台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事故,连“公交车”“打胎”这种字眼都说出来了,还像新时代蓬勃奋发的高中生吗?!   教导主任一边跑一边喊:“造孽造孽!”   吴老师跟在她后面,吓得腿都拌蒜,他没想到自己班上的仲梦雨会突然搞这么一出!   但不客气地讲,十一中的部分教师对校园暴力的蔓延负有责任。   1班那已经玩儿蛋的刘姓班主任就不提了,9班的这位吴老师在早就耳闻谣言,甚至明确知道谣言从自己班级而起情况下(仲梦雨的同桌向他告过状),仍然采取了装傻的策略,总觉得自己是个年轻男老师,不能太插手女生的事。   他们的确需要用这种方式敲打,提醒他们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学生,而不是作壁上观。   陈荏等人一下楼就分头逃跑,比老师们要快得多。   陈荏选择的是学生宿舍方向,几乎都快要跑到教学区与宿舍区之间的大礼堂了,才发现身后的人其实跑得比自己快,一溜小碎步只是为了迁就他。   他猛回头,看到了林雁行。   “怎么是你?”他惊问,“我拉的不是周鑫灵?”   “你拉的就是我!”林雁行没好气,“周鑫灵周鑫灵,叨叨叨的,全校就这么一个女生?”   陈荏要松开手,林雁行不让,反而十指紧扣了问:“我这是女孩儿的手吗?我感觉能把你的手包里面呐,你他妈连这都分不清?”   陈荏当然分得清,林雁行不但手大而暖,手心里还有篮球磨出来的茧。   他讪笑:“这不是情急之下……”   林雁行说:“那你再感受感受。”   “感受啥?”陈荏有些糊涂。   “再牵半小时,”林雁行武断地说,“免得你下回还搞错!”   他紧紧擒住陈荏的手不放,用的还是医师整骨的力道。   “……”陈荏说,“疼。”   林雁行说:“半小时!”   陈荏说:“断了……”   林雁行拎起手看了一眼他尖削白皙的手指:“没断。”   陈荏说:“哥……”   “叫哥没用,让你瞎!”   林雁行有气,因为陈荏想拉的不是他,但那会儿陈荏只下意识要带一个人走,没分辨是谁。   陈荏问:“你真不放?”   “不放!”林雁行发誓三天也不把心里的这口气咽下去。   “那你牵着爸爸吧。”陈荏说。   “兔崽子,”林雁行咬牙,“怎么都不忘占我便宜!”   陈荏说换一下姿势你捏得我实在有点儿吃不消,一边说一边晃头,小脸盘儿上装得很疼。   林雁行说假的假的,但还是略松了些,生怕他把颈子晃折了。   陈荏趁机要挣开,说爸爸这双勤劳的双手还得养活你呢!   林雁行说养你,养你!   两人正在扯皮,忽然听到灌木丛后面有人轻喊陈荏的名字,过去一看是周鑫灵。   她是跟着郁明跑的,跑到一半郁明说要回去看看情况,她不敢露面,只得找地方躲。   她今天可真受够了,先是被浇了一桶涮拖把水,后来又发现罪魁祸首居然最好的朋友,这足以使她对周围的一切产生怀疑,整个人呈半痴傻状态。   陈荏蹲在她身边,林雁行也随之坐下,周鑫灵泪眼朦胧地看他们,然后说:“我冷……头好疼……”   陈荏说:“头疼就靠一靠。”   林雁行闻言决定牺牲一下,把肩膀送过来,他以为周鑫灵说什么也得靠稳如磐石的大雁子哥,没想到小姑娘居然往陈荏肩上倚去。   “……”   大雁子哥舍不得放开陈荏的手,但又不得不放,三人以很古怪的情势在灌木丛里并排坐着。   “谢谢你啊……”周鑫灵说,“帮我辟谣,还没提我的名字……”   能说出这话来,说明她头脑还没完全混乱。   陈荏苦笑:“但有人会打听的,你的名字可能还得传一阵。”   “没关系。”周鑫灵说,“反正早就传遍了,但现在全校都知道我是无辜的了……我不是公交车,我没有打过胎,我是冤枉的……”   陈荏说:“往后不会有人欺负你了,谁再动弹说明谁智障不分好歹。如果有人说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也用涮拖把水泼丫的。”   “好。”周鑫灵缓缓点头,问,“陈荏,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   “还行。”   “我是傻瓜,我居然把那样的人当做好朋友,什么话都和她说。”周鑫灵喃喃,“我应该自己去对质的,自己去撕开她那层假面皮……”   陈荏语气里有怜恤:“周鑫灵,如果谣言特别具体的话,你就要怀疑是不是有身边人参与。学校里关于你的传言里有部分是挺私密的事儿,旁人不可能知道,吃一堑长一智,往后交朋友当心些。”   “嗯……”周鑫灵记住了。   林雁行忽然站起来,陈荏不解地望着他。   “别干坐着了,周鑫灵,我送你回家吧。”林雁行说。   他实在忍受不了有个人坐在他和陈荏中间,尽管那是个需要安慰的女生。   “要不再等会儿吧,”陈荏商量,“等她情绪再平复一点?”   林雁行瞪他,眼神凌厉如草原狼。   如果比独占欲,他不输于任何人,只是不能说,陈荏那毫无察觉的模样让他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不是喜欢,而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偏偏陈荏如草原鹿般地仰头望着他,眼神柔软而恳求,为了迁就女孩儿。   ……这种感觉相当操蛋了!   “天黑了。”林雁行冷淡地垂下眼皮,“她这样也上不成晚自习。”   陈荏想了想说:“好。”   为避免引起注意,林雁行和周鑫灵从操场断栏杆处爬了出去,陈荏因为担心吕霞等人,往回去找她们。   当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吕霞在逃跑这件事上比鬼还精,等老师们冲进播音室时,里面除了魂不守舍的仲梦雨,其他人早就不见踪影。   林雁行没骑车,周鑫灵也没有,两人一前一后低着头在人行道上走着。   夜晚已经降临,天气冷而阴沉,路上没什么人。   周鑫灵还披着林雁行的校服,本想脱下来还给他,林雁行说不用,他只穿着一件卫衣,衣衫盖不住他挺拔俊秀的身体线条。   两人没什么话说,终于还是周鑫灵开口:“林雁行,其实我一直很……很希望你送我回家的……”   这是表白,她鼓足了勇气,觉得即使碰壁也得说出来,不留遗憾。   林雁行不回头:“嗯。”   周鑫灵问:“林雁行,你不喜欢我吧?”   林雁行不答。   “给我一个准话好吗?”   “……”   “你有喜欢的人吧?”   林雁行埋头走了会儿,说:“有又怎么样?”   周鑫灵轻声问:“所以你心里喜欢谁?”   “我说,”林雁行转身,语气还算柔和,“这关你什么事儿?”   周鑫灵含泪说:“可我想知道。”   林雁行摇头:“我不想说。”   周鑫灵很难左右他,早尝试过了,连一丝一毫都不行。   “好的……”   她过去自信,觉得林雁行就算是十一中的太阳光,努力一下也能追上。   现在才知道阳光里边的每一粒微尘都属于别人,每一缕暖意也属于别人,追不上就是追不上。   林雁行说:“回家吧,别打听了。”   他赶回学校的时候第二节晚自习都开始了,整个年级仍弥漫着一种躁动,人人都定不下神,只要老师一转身,就开始讨论傍晚的那场狗血剧。   学校领导和老师都在追问仲梦雨当时的情景,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参与者有哪些人,可仲梦雨答不出来。   她不知道吕霞等人的名字,只知道她们是技校生,她也没看见江淑惠……所以到头来只有她,一个造谣中伤、含血喷人,最后被自己行为反噬的毒妇。   林雁行从后门溜进教室才发现陈荏不在,便问江淑惠:“我家那兔崽子呢?”   江淑惠虽然不能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壮举,但也正沉浸在见义勇为并取得胜利的喜悦中,闻言没好气地说:“你才兔崽子呐!”   “陈荏呢?”林雁行只好问。   话音未落,陈荏丧家之犬一般地跑回来说:“真要命,下午太忙少做了一百道管清华的题,老小子差点儿把我的皮给剥了!”   “看看你,”林雁行假模假式地斥责,“连这都能忘,我不在你怎么办?”   陈荏眨眼,心想这他妈有你的事儿?   林雁行还在瞎掰扯,陈荏想行行你长得美你有理,小陈哥哥往后还得稀罕你几十年呢,让着你。   他来不及回嘴,坐下来抓起笔就拼命刷题。   林雁行望着他细皮嫩肉的后脖颈,大手抚上去想揉,却突然改为摁下,陈荏一脑袋扎在书上,抬头不解地问:“干嘛?”   “……”林雁行托腮望向窗外。   “……”   陈荏心想这个举动就该扣三年,往后动弹我一次三年! 第40章 林家风云   9班的仲梦雨休学了,不休学也没办法,广播站那件事影响太大,一下子就把她推上了十一中名人榜第一位,还是恶名。   她眼前还有两条路,一是休学一年,跟着下一届继续读;二是转学。   但高中阶段转学极麻烦,不是转往私立就是去外市借读,好好的人生就被扰乱了,只能说什么因种什么果,自找的。   周鑫灵因为发高烧请了两天的假,第三天回来上课时大家对待她已如平常,关于她的流言不攻自破,虽然没人正式向她道歉,但也没法计较。   很快人们就发现了她有所改变,声也小了,话也少了,文娱委员也辞了,个性似乎在朝陈荏靠拢。   她还时不时给陈荏带东西,几本本子几支笔,觉得好用的参考书,不知道唱什么但是很好听的打口碟,妈妈做的小蛋糕……陈荏骤然多出一个人投喂,觉得过意不去,劝她别这样,她不听,陈荏不收她就站着不走。   这下可惹毛了林雁行,他不能命令陈荏拒绝,又不能直接对周鑫灵说“这是我的人,你别伸手行吗?”只好七窍生烟,加码加倍。   周鑫灵送少量文具,他扛一箱;   周鑫灵送一本,他把书店里同一类型包圆了;   周鑫灵送CD,他就回家组乐队;   周鑫灵送吃的,他打算高中毕业就开个饭店……反正不能向小姑娘低头!   他那劲儿较得连郁明都察觉了,郁明每天晚上问陈荏:“林雁行是不是打算把隔壁超市搬咱们宿舍来?要不咱俩清点清点,也别念书了,合伙开个小卖部吧?”   陈荏含混地说过两天就好了,郁明絮叨:“这帮有钱孩子脑袋里都装着什么呢?想一出是一出的!”   转眼到了三月,倒春寒来势汹汹,但柳梢枝头的芽孢还是钻了出来。   陈荏开始发愁,他知道三月会有两场雪,一场在月初,一场在中旬,虽然地气已暖雪不堆积,但还是影响了全市的交通。   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他上辈子人生的滑铁卢就在这个阴冷寒湿三月。   第二场雪飘落的时候,他惶惶如丧家之犬,甚至想请假在宿舍里躲一躲。   他想这今天一定要避开某些契机——比如去林雁行家——以免触发相同的连锁反应,结果事与愿违,林雁行中午练球的时候和队友撞在一起,两人都搞得头破血流。   林雁行的情况比队友严重,右眼除了黑瞳仁外大半个眼球都是血红色,他自己没啥感觉,把班主任张老太吓坏了,非让人送他回家。   他于是谁都不要,只要陈荏,而且他本来能走,到了陈荏跟前就突然萎了,一个劲儿往下出溜,扶着他的哥们儿连声叫道:“咦咦咦怎么回事儿?”   陈荏也吓一跳,问那人:“他是不是脑震荡了?”   “可他刚才挺好啊,”那人说,“一分钟前还龙精虎猛的!”   林雁行趴在陈荏肩上喊:“我冷……我头疼……”和周鑫灵当初喊的一模一样。   陈荏拿他没辙,明知道日子不合适,还是拉上管老师开车送他。   管老师有豪车有驾照,但正常行驶绝不超过三十码,距离红绿灯八百米外就开始踩刹车,外加礼让行人、不熟路况、下雪阻碍视线,非高峰期从十一中开到三公里外的林雁行家花了一小时,比推轮椅慢多了。   期间林雁行始终把脑袋枕在陈荏腿上,装出一副要死的样子;陈荏以为孩子真不行了,生怕下半辈子饭碗没着落,不断催促管老师加快速度。   管老师说:“快不了!”   陈荏说:“您这车是保X捷!4.5排量!”   “保X捷也快不了,”管老师手握方向盘直抖,“我害怕,上次摸车还是考驾照那会儿了!”   “还不如给我开!”   “你不能,你没证……我靠好险,那摩托车吓死我了!”   “对面车道上的摩托车吓死你什么啊?!”   林雁行喘着说:“管老师,不用快,快了头疼……操,说话也疼……”   陈荏低头查看他脸。   林雁行撞的主要是额角,有伤口但长平就行,不至于毁容,可陈荏真挺愁的,生怕他以后卖相不好。   他越这样林雁行越装蒜,头疼身软眼瞎未去,又添新症,挺高大矫健一人跟西施似的捂着心口,发出让人牙酸的倒气声。   陈荏看别人都挺客观,唯独看他不行,暗自念叨我的心肝脾肺肾啊,你可千万别死啊,你死了哥找谁改嫁去……好像不太对,反正就这么个意思!   车到林雁行家,那院子里有一条窄林荫车道通往房子大门口,路不长,但管老师开得进去,倒不出来。   林家保姆指挥他掉头,结果他搞不清指令,差点儿把车开水塘里去,车屁股也剐蹭了。   他大声嚷嚷说算啦,拔下钥匙要顶风冒雪走回去。   中年保姆追出来问:“管老师,您车要堵我家大门多久啊?”   管老师挥手说:“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吧。”   保姆说那可不行呐,我们家就这华山一条路,给您堵上了,林总和小徐总怎么回来呢?   于是刚才还要死的林雁行一骨碌从陈荏身上爬起来,接过管老师的车钥匙,两把方向盘就将车拐过去了。   “……”陈荏感觉孩子毕竟年轻,恢复得挺快!   他仰头看林雁行家的改良中式豪宅,一时间五味杂陈,如冰炭在怀。   逃避没有用,他在同一个下雪天被命运的激流冲到了这里,而他的上辈子人生就是从这里彻底滑落悬崖,在谷底摔个稀巴烂。   之后他花了十多年捡拾碎渣,慢慢粘合,深夜回想,还是觉得林府并非他的福地。   可林府本身占据的是一块风水宝地,试想十多年前在市中心的湖边拥有一个占地两三亩的院子是什么概念?那真不是一般土豪,况且这院落只占老林家不动产的几十分之一。   他记得这屋子里面也偏中式,摆放着好些状似古拙其实贵得要死的黄花梨,因为林总他老人家喜欢。   他还记得林雁行的房间在二楼,是个五脏俱全的小套间,外间书房,里间是床,还配有衣帽间和卫生间……   还记得上辈子是为什么过来吗?   ……是了,林雁行外出比赛缺课,英语老师让他帮忙带作业,他本来送到就走,但林家保姆邀请他进去喝茶吃点心。   下雪天,他没吃午饭,又冷又饿,不自觉就迈进去了,那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对他产生了极大冲击。   他没见过那么细致精美的家具和摆设,踩到绵软华贵的地毯吓得一跳,只敢贴墙角绕着那宝贝移动,又差点儿碰翻黄花梨条案上的一只瓷瓶,几乎要哭出来。   他在厨房里坐了不到五分钟,小心翼翼地吃了两只牛角面包,林雁行就回来了。   那时林雁行远不如今天热情,但还是很好相处,不介意他的落魄样儿请他上楼去房间坐。   他没忍住好奇,去了,结果犯下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肯原谅的错误……   “陈荏!”林雁行在耳边喊他。   他一惊,回神。   “想什么呢?扶我进屋啊,我冷,头疼。”林雁行又恢复了虚弱。   “可你家有保……”陈荏望向保姆阿姨,结果被林雁行夹起脖子就往里拖,单论这胳膊夹人的劲儿,林雁行还能再活五百年。   保姆笑眯眯地说:“你们玩,我去给你们弄点心。”   陈荏说:“我还是回学校去……”   林雁行不让:“坐会儿,你手跟冰似的。我也真服了管老师了,整一小时都不知道打空调,百来万的车硬是被他开成了小电动。”   但陈荏手冰主要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心情忐忑。   他不太自在地被林雁行拉进厨房,看保姆又端出了一杯热巧克力和两只牛角面包,顿时整个胃都揪了起来——要不要这么重复啊?   林雁行看他脸色不对,不敢再装死,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啥。”陈荏勉强一笑。   林雁行示意他脱外套,因为室内外温差比较大:“上我那屋去好吗?”   “不好。”陈荏条件反射般回答。   林雁行有些发愁地看着他,只道他不怎么出门,呆在别人家里不适应,于是说:“那你先吃点心,我上楼换身衣服,我这校服上有血。”   陈荏只好在厨房中岛台前坐下,由于紧张只挨了半边椅子,保姆劝他吃点东西,他尽量礼貌地拒绝了。   他望着掌心细密的纹路,心想等林雁行换好衣服下来就走。   他知道自己的担心百分之九十九是多余的,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前世的错误今世不可能再犯,但记忆太深刻,他很难说服自己不在意。   他想掌纹啊,如果你真是人一生命运的见证,那就请你让我安然度过今天,因为今天对我来说是个坎儿……   林雁行跑进自己的房间脱掉血衣,迅速套上一件卫衣,随后忙乱地在屋里转了一圈,觉得红眼睛是挺吓人,于是找了副平光眼镜戴了,用布把伤眼蒙上,以维持他在陈荏心目中的帅哥形象。   接着他抓上一样东西就下楼。   他转过楼梯去厨房,看到那人正僵硬地坐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手心看,显得局促又可怜。   陈荏那张漂亮的脸、那副惯常的不咸不淡的神态,用多年后的话来说属于“禁欲系”。   禁欲系的人有点儿冷,但不显可怜,林雁行虽然出于滤镜常常觉得他小可怜儿,却从没见过他局促。   林雁行心里觉得不对,忽然陈荏抬头瞧他。   这一眼让林雁行怔住了,因为陈荏很久没用这么深黯的眼神看过他,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去年夏天。   “你不舒服?”林雁行充满担忧。   陈荏摇头:“没事的话,我要回学校……”   突然他张大了嘴,因为林雁行带着一把吉他。   “那是……”他颤声问。   “我妈刚给我搞回来的限量版吉他。”林雁行笑着献宝,“价钱就不谈了,全世界只有十二把,虽然我现在玩得挺烂的,但只要给我时间,保证能驾驭这玩意儿!”   一阵冰凉沿着陈荏的小腿往上爬,渐渐浸染了他的背脊,填塞进骨头缝,他感到全身都冻得死板板的,只有一种嘈杂在耳边盘旋,是那把琴的声音。   他当然见过那把琴,十五年前他出于可怕的嫉妒和偏激,趁着林雁行离开剪断了它所有的琴弦,然后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他至今还记得弦是怎么断的,如古诗所言,其声铮铮然。   他也记得怎么剪的弦,血一下子涌上头顶,钢丝钳残忍地探下去,仿若屠杀某种无辜的动物。   几年以后他才有勇气回想当时,觉得自己根本已经处于半疯状态。   林家那凌驾于豪阔之上的大户人家气派刺激了他,林家保姆的友善、林雁行温馨的房间、妈妈买的昂贵的琴刺激了他,甚至热巧克力和牛角面包的香甜都刺激了他,让他想到自己不过是个无家可归、饥肠辘辘的爬虫。   林雁行拥有全世界,可他连想拥有一床被子都是奢望,为什么啊?   为什么大家不能扯平一点儿?为什么他要一直难过?为什么不能让林雁行一起痛苦?   如果能让林雁行那张不知忧愁的脸上挂上痛楚,他什么都愿意!   他要毁掉林雁行,如果毁不掉,就毁掉他的一样心爱之物!   随便什么,毁掉!   ……   吉他可以换琴弦,其实损失并不大,可他的灵魂从此愈发沉重,再无自由。   毁琴事件发生之前他在学校已经受到欺凌,之后更一发不可收拾,人人都貌似义愤填膺地为林雁行报仇,辱骂和拳脚如潮水般覆盖他。   他是自找的,但又很冤枉,因为林雁行本人什么都没说,也没参与任何针对他的暴力,甚至这件事儿传出林家大门都与他无关,是保姆气不过。   林雁行大概从头至尾就评价他了一句“这人没意思”。   是啊,多没意思,所以他不是被打到退学了嘛……   他错了。   他付出了代价。   现在他不想看到那把琴。   他转过脸来,林雁行看见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   “怎么了?!”林雁行慌了。   陈荏抽了一下鼻子:“……是打呵欠,你家太暖和了,我困了,我想回学校。”   “你为啥哭?”林雁行不信他。   陈荏站起身来往外走去,他无法表现得更自然了,所以必须离开,赶紧离开。   他是个收敛的人,但不代表时时刻刻都能收住,在恐惧的时候,在与人生黑暗时刻重逢的时候,他很脆弱。   错身而过时林雁行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谁欺负你了?”   “没有。”   “你为啥哭?”   “没哭。”   “为啥撒谎?”   “没撒。”   林雁行拽得死紧,他将陈荏的胳膊拎起,渐渐地举高过顶,蒙眼的布片掉落,露出他受了伤的眼睛。   他用姿势逼迫陈荏仰着脸:“……为啥哭啊?”   陈荏怔怔地盯着那片血红色,眼泪坠下来:“……没哭啊……”   “是不是我欺负你了?”   “不是……”   “是不是我欺负你了?”林雁行贴着他的脸吼,不是生气,是心疼,“我哪儿不好啊?!”   “不是啊操!!”陈荏眼泪滴成了珠串,也吼。   “那你他妈到底怎么了啊?!”   “我他妈困!!”   如果不是保姆闯进来,他俩至少得疯一个,保姆急匆匆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干嘛突然大小声?”   陈荏挣开林雁行,双手捂住脸擦了两把,手放下时眼眶通红。   他是个皮肤极白的人,脸上稍微有点儿颜色都对比强烈,林雁行魂不附体地望着他。   “……阿姨,”陈荏轻声对保姆说,“您烤得面包真好吃。”   十五年前他就想说这句话:您的面包真好吃,热巧克力真好喝,您给了一个饥寒交迫的孩子最好的东西,可我在您眼皮底下残害了一把琴。   保姆说:“好吃你就多吃……呃,你没吃啊?”   陈荏说:“我困了,要先回学校,阿姨再见。”   他不能说别的理由,比如“不舒服”,“头疼”,因为林雁行必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能一口咬定了是困。   保姆一愣:“哦……好,同学再见啊。”   “不许走!”林雁行粗着嗓子说。   陈荏越过他走。   林雁行扔开琴追出去。   陈荏开门,林雁行晚了一步。   陈荏快步下台阶,林雁行因为慌忙而脚滑。   终于在积雪的樟树下他追上了他。林雁行已经方寸大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直觉,他从身后抓着陈荏,本能地将他拉进怀里,紧紧地搂住。   “不许走!!”   留下!   告诉我!   只有我! 第41章 林家风云2   陈荏没能走成,因为管清华还没走,当然管老师的心早就飞回学校了,是车开不出去。   林雁行已经将他的车头拉正了,结果他还是开上了路牙子,位置特别巧,前进将压倒一棵大枫树,后退就蹭上一块太湖石。   他伏在方向盘上沉吟良久,决定不破坏林家群众的一草一木,损失均由自己承担,用巨贵的车屁股撞石头。   于是他挂上倒挡,踩了一脚油门,4.5排量果然发挥了充分动力,保x捷瞬间后退二十米,将刚刚挣脱林雁行的陈荏赶进了水塘。   说水塘太俗了,应该叫“庭院景观水系”,反正都一样冷。   另外也别老念叨什么“冰冷的大河”,说什么来什么,老天爷都把你记在小本本上呢。   林雁行差点儿吓死,二话不说就往池子里跳!   那池中养着好些锦鲤,天寒时都处于半休眠状态,不吃食也不太游动,陈荏和林雁行两个大活人掉进去,估计得吓死一批鱼。   陈荏翻了一个身后踩到了池子底,水不深,但水温实在太刺骨,他忙不迭往岸上爬。   偏偏这时林雁行又蹦下来和他一块儿,他惊问:“你干嘛?”   林雁行打横将他抱出水面,说:“搂我脖子!”   “嗯?”   “搂着啊,不搂我走不了,冻死了!”林雁行嘴唇都冻白了。   陈荏很想说我自己能走啊,但又不忍心延长他在冰水里的时间,只好上手圈住。   两人相继爬上积雪的岸边,院子里小朔风一刮,顿时感觉连血都结了冰,陈荏哆嗦着说:“头……头……”   “什……什么头?”林雁行问。   “你头上……的伤!”陈荏吼,“你不怕感染啊?跳下来……来干嘛?!”   “救……救你啊!阿嚏!”   “一米……米的水深,你救……救什么啊?!阿嚏!”   林雁行解释不来,因为那是本能,   本能不会说“过来,我给你分析一下我是怎么想的”,只会说“冲吧,去”,尤其林雁行的本能维系在陈荏身上,他没有理智。   “你他妈……头给我看!”雪花与头发上滴落的冰水直往陈荏脖子里灌,他冻得小脸白中泛青,但什么都顾不得,先查验林雁行的伤。   “……你要是感染了,我真不知道该……该怎么办!”   林雁行舔过牙尖,嘴里一股血腥气,他同样冷,可宁愿将这冰凝的时间拉长成百上千倍。   他多喜欢陈荏捧他脸的样子,那神情不会说谎,眼睛不会欺骗,他突然有冲动想问问对方。   “你是不是对我……”   保姆尖叫着从屋子里冲出来:“管老师啊!祖宗!!”   她先喊管老师,是因为那个逼还不知道自己造成了什么严重后果,仍旧挂挡,一会儿进一会儿退的。   祖宗也不是指林雁行,而是指祖宗家业,管清华大概是上辈子和谁结了仇,这辈子借机报复,目标就是铲平老林家这湖边的一亩三分地。   管老师听到叫嚷后推开车门,顿时大惊失色:“陈荏,你干嘛跳河?”   目睹全过程的林雁行气得牙根痒痒:“你……你说他为啥跳河?!”   保姆喊:“别争了!快回来洗澡换衣服!”   她将湿透了的两人拉进屋,推到壁炉前先烘着,然后跑去放热水,楼上楼下只听到她匆忙的脚步声。   陈荏低双手抱着胳膊发抖,忍不住拿眼睛瞅林雁行,看他什么表情。结果一抬脸,见那小子距离自己只有一公分,几乎快亲上了。   他悚然往后躲,林雁行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脑袋,这一下劲儿可不小,林少爷怕是急了。   “干什么?”陈荏有点儿怕,保姆随时随地会出现,管老师那傻白甜盲也没离开。   “你挺关心我是不是?”林雁行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脸上。   陈荏不否认。   “既然关心为啥将事儿瞒着我?”林雁行问,“我不配知道?”   ……太近了,陈荏慌得连呼吸都乱。   谁都不能否认林雁行好看,他似乎每一寸都奔着“绝色”的目标去长,就算有些地方没长成,也叫恰到好处。   陈荏发怵被他像盯猎物一般盯着,老脸会臊,心猿意马,换了谁都一样。   “别过来了。”他低声央求。   “你刚才为啥哭?”林雁行还记得那一茬。   “你放过我吧。”陈荏说,眼眶又红了。   他真不是爱哭的人,可忍不住,他上辈子总共就三十年人生,倒有一半时间笼罩在毁琴事件的阴影下,尽管几年后淡忘了,好像释然了,但同样的情形依然会在噩梦中出现。   ——梦里他总是被禁锢在一个黑暗的房间,惨白追光从头顶打下来,照着一把死尸般的琴。   他对这件事的悔意已经远超实际后果,以至于到死都没原谅自己,如果不重生,他便是带着这件事下葬。   林雁行问:“为啥委屈?”   林雁行最怕他委屈,那样无声无息地垂着眼,带着点儿潮湿哽咽的鼻音说话,叫人无所适从。   “我不委屈,我他妈活该。”陈荏说,“林雁行,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对不起啊。”陈荏又说。   林雁行困惑至极,又心痛如绞,他想问你为什么忏悔,我多喜欢你,你无论做什么我都原谅,况且你什么都没做,你何必忏悔?   保姆在身后喊:“快来洗澡!我给楼下大浴缸放上水了,你们俩男孩子一起泡没关系吧?”   陈荏刚想说没关系,林雁行粗鲁地拒绝:“不要!”   陈荏抬头望他。   林雁行抓下那副完全失去作用的无框眼镜扔开:“我上自己房间洗。”   “咦你这孩子,”保姆絮叨,“行行行我给你放水去……那个,同学啊!”   陈荏一怔:“在。”   保姆将一叠衣服交到他手上:“你先穿林雁行的吧,放心都是干净的。你的衣服一会儿脱下来给我,我拿去烘干。”   “哦,没事。”   林雁行看着那叠衣服突然脸涨得通红,飞一般地上楼了。   保姆对陈荏笑:“我对你好,他吃醋了。”   她搞错了,林雁行早过了争夺长辈宠爱的年龄,怎么可能吃她半老太太的醋?他脸红是因为想到陈荏会穿着他的内衣,仿若肌肤相接。   喜爱之后便是欲望,没人抵挡得了,十六七岁的大男孩儿谁也不敢说自己纯,没亲自做过也看过片,也撸过X儿,每天早上起来那会儿的冲动也蓬勃难耐。   林雁行太喜欢陈荏了,怕自己露馅,如果露馅,同桌朋友都当不成。   他跑了,陈荏捧着衣服进浴室。林家楼上楼下有六个卫生间,这个是最大的,里面有一正在放水的巨型按摩浴缸。   陈荏连门都来不及关,奋不顾身先把水龙头关了,捧着剧痛的心口直喘!   这他妈骄奢淫逸的,得交多少水费啊?!   心疼抵不住身上冷,他犹豫半晌还是脱下衣服浸泡进去,咬牙忍住不出声,因为但凡泄出一丝呻吟就成了罪恶的一部分。   他抱膝坐在水里,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半是林雁行,一半是水电费,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人敲门。   管老师在门外问:“陈荏,没伤吧?”   “没事儿!”他还想说要不管老师您一块儿进来享受吧,别让我虚耗了这资源。   转念一想,管清华也他妈是二代啊,在泰国还他妈有个度假酒店呢,那里面的浴缸都是面朝大海不怕丢丑的,还有个海滨浴场!   管老师说:“那我进来啦,保姆让我给你递块浴巾,她刚才忘了。”   “进!”   管老师推门进来,一见那浴缸就说:“这个东西真铺张,何必啊。”   陈荏大为感动,心想管老师您果然和我是一路人,冲这点我伺候您一辈子!   管老师将大浴巾放边上,吩咐:“等下出来裹着,千万别着凉,病了就没法刷题了。一天少刷一百题,一年就是三万六……”   陈荏见他手里还有一块浴巾,打断道:“那给谁的?”   “给林雁行的。”管老师说。   陈荏从浴池起身说:“我去吧。”   他有话对林雁行说。   泡澡时他想通了,如果要在林雁行身边长久地呆下去,就不能把误会留到明天,刚才受情绪支配没解释,现在该去说,至于怎么说,他自己决定。   他迅速擦身上楼。林雁行的房间敞着,浴室关着,他敲门但里面不答。   他多敲几次,并伏在门上听,居然连细微的水声都没听见,这小子在洗澡吗?   他拧开门将脑袋探进去:“林雁行?”   只听一阵稀里哗啦,林雁行从浴缸里猛地蹿起来又钻下去,慌张失措地问:“干嘛?!”   “我给你送毛巾啊。”陈荏用背抵上门。   “你……怎么突然进来?我光着呢!”林雁行把鼻子以下全沉在水里。   陈荏眨眨眼:“别他妈矫情,你全身上下我哪儿没看过?”   这话说得不错,他俩天热时没少在一块冲澡,军训时还互相搓过背,后来林雁行手受伤了,头发都是陈荏帮忙洗的。   但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林雁行可没对陈荏生出异样的心思,也不会靠近时就想搂他。   “行,那我不看你。”陈荏靠浴缸坐在马桶盖上,脸拧向门口,“我来回答你的问题。”   “……”林雁行慢慢浮上来。   浴室里明明有两个人,却静悄悄的,陈荏等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以前有个朋友,是个特别好的男孩儿……”   他一句话没说完,林雁行就灌了老陈醋:“朋友?”   陈荏没听出来,继续说:“对,朋友,长得比我好,人缘比我好,家境更和我天差地别。就我这么个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人,他也没亏待过我……”   林雁行板着脸再次打断:“这话重新说,什么叫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别作践自个儿。”   陈荏皱眉:“实话实说而已,我那初中是丽城有名的垃圾填埋场,比吕霞她们学校还有名,方圆十里的警察医生社工谁不知道?你别打岔,让我说行不行?”   他一皱眉就显得眼神幽暗,林雁行顿时就不忍心了:“你说。”   陈荏继续:“我这朋友也喜欢乐器,会……拉小提琴,我听他上台演奏过,特别好。有次他买了一把新提琴,但被我弄坏了。”   “弄坏了?”   “嗯,我故意的。”陈荏说,“我不会拉琴,但见不得他有琴。”   他说这话时很羞惭,毕竟是第一次亲口对当事人承认犯罪事实。   他将潮红的脸转向林雁行,又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恨人有笑人无,我错了。”   林雁行一阵诱动,从水里伸出手想去摸他光滑如玉的脸,伸到一半强行压下:“咳……坏了就坏了呗。”   “话不能这么说。”陈荏说,“我当时有点儿邪性,其实是嫉妒。”   “你朋友原谅你了吗?”   陈荏低头:“不知道,你觉得呢?”   林雁行说:“他要是不原谅你,我亲手做了丫**。”   陈荏噗地笑了:“去你大爷的,是我错!”   林雁行说:“我不讲究。”   他也嫉妒,嫉妒那个让陈荏嫉妒的人,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摁着那小子的脖子让他把琴收起来,别他妈在陈荏面前显摆!不就是一把小提琴吗?便宜的也就千儿八百,有什么了不起?   陈荏拍大腿站起来:“行了,说完了!所以我刚才哭和你没关系,是因为我有点儿怕琴,我平生没亏欠过朋友,这是唯一一件。”   林雁行问:“那我呢?”   陈荏不解。   林雁行忽然从浴缸里站起,将漂亮的身体整个儿袒露在陈荏眼前,湿淋淋地问:“那你不亏欠我?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吓唬我?”   “……”   “你这么吓唬我,就为了那逼的一把破琴?”林雁行眼神向下掠着他,右眼泛着血色。   浴缸比地面高,林雁行又比陈荏高,陈荏就这么仰着脑袋从上打量到下,又从下看上去,最后打了个呼哨。   林雁行脸一红,立马拽上毛巾裹着:“别他妈耍流氓!”   陈荏笑道:“不然我怎么表示?”   林雁行那帅脸加好身材简直绝了,此时还没到达巅峰,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勾人。陈荏想往后能把他看全的估计也没几个,这么一说自己还挺光荣的,社会主义搓澡兄弟情。   “你眼泪不值钱是吧?”林雁行说,“你哭成那丑样儿人家知道吗?”   那么大睁着眼睛扑簌簌掉眼泪,叫人恨不得把全世界欠了你的都抓起来活活打死,就指望你能别哭!   陈荏摸摸鼻尖:“可能……知道吧。”   “知道?”林雁行更恼火了,“你在他跟前哭过?”   陈荏不知道该怎么答,干脆不接口。   林雁行追问:“你和人认识多久了?他叫什么名字?”   “……”   “丫还找你麻烦吗?”   “……”陈荏说,“不找。”   不找他也欠收拾,因为你为他哭过!林雁行忿忿不平地穿衣服,不慎碰到额角,疼得“嘶”一声。   陈荏连忙问:“没事吧?”   “没事。”林雁行闷声说。   他高兴不起来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在陈荏的人生里只占极小的一块,在两人互不认识时陈荏还有别的朋友,还有别的情感经历,有欢乐有痛苦有难过的坎儿,他都无法参与,为此他甚至要吃时间的醋。   他穿上一套运动款家居服,随意捞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将镜子上的雾气抹去,对着擦头发。   陈荏的眼神与他在镜子里相触,他冷笑:“李阿姨也不帮你拿件合身的。”   陈荏低头看自己,他穿着林雁行的卫衣和牛仔裤,典型oversized男友风,显得松垮懒散。   “我回去洗干净了还你。”陈荏说。   “随便。”林雁行说。   他对这小子还有什么可计较的,他此刻真想把那小子的心挖出来,数数里面究竟有多少自己,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还是万分之一……   林雁行感觉自己被扎心了,亲手扎的。   他好不容易从陈荏嘴里挖出事实,却是自己最不爱听的那种,与其如此还不如被蒙在鼓里。   他扶着镜子丧,陈荏在身后问:“怎么了呀?哪儿痛?”   林雁行将毛巾挂在脸上不给他看,自虐地想:唉……这孩子还特别会体贴人,逮谁体贴谁,周边几个歪瓜裂枣——什么管清华啊,江淑惠啊,郁明啊,周鑫灵啊——都被他体贴遍了,有没有觉得我略微比他们特殊点儿?   偏偏他坐那儿如果不说脏话还一副挺乖的模样多招人疼,他是怎么从垃圾场考进十一中的?那时候有人疼他吗?他会疼谁?   林雁行捶了一下镜子。   陈荏觉得自己让人不舒服了,站起来说:“我……我还是出去吧。一会儿我就跟管老师回学校,晚自习我会帮你请假。”   林雁行反手搭住他的肩。   陈荏扭头看他。   林雁行的手指狠狠擦过他白皙面颊,压出一道转瞬即逝的红痕,他是真嫩,一掐一个印儿。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做主一笔勾销,往后不许哭了!挺大一人了哭哭啼啼丑不丑?”   陈荏喷笑,抱住他的背拍了拍,用那柔软而浅淡的唇在他耳边说:“谢谢哥们儿,往后不为这事儿哭了,因为他原谅我了。”   “确定?”林雁行问。   林雁行的问话重点是“哭”,而陈荏以为是“原谅”,答非所问:“是,他不计较了。”   林雁行怒:“他不计较,你却还在乎那傻逼?”   陈荏心想你别老骂自己是傻逼,你是巨星,是男神啊!   “我不在乎,操他大爷的,一笔勾销。”陈荏说。   前世事前世了,人死帐灭,他是该早从那件事里走出来。   林雁行满意了些,腰杆又直起来,他林少爷就是这么宽宏大方慷慨大度,一句话就能打发,当然一句话也能醋上。   陈荏想撤开手,却被拽住,林雁行将毛巾罩到他背上,把他揽到怀里又抱了一下。   陈荏被突如其来的捆缚弄得有点儿懵,抬眼望去,后者却避开眼神,并且把他推开了。   “……那我走了?”陈荏问。   “嗯。”林雁行继续擦头。   陈荏出去带上了门。   林雁行一把抓下毛巾蒙在脸上:“……操!”   他不得不把酡红的脸贴在镜面上镇静,左脸换到右脸,右脸又换成左脸,因为刚才他差一秒就亲上去了!   亲上去就完了,朋友也做不成,陈荏大概得把他的牙一颗颗全敲喽!   他正物理降温,结果陈荏又推门进来说:“林雁行,你那数学作业该怎……你亲镜子干嘛?”   “……”林雁行滑落,羞愤欲死,吼道,“别他妈进进出出的,老子洗澡呢!”   陈荏笑:“呸,老子不稀罕。”   “滚蛋!”   陈荏含笑下楼,与保姆阿姨告别,约定烘干的衣物由林雁行明天上学时带去。随后他走出屋子,爬到管老师车上。   管老师问:“你笑什么?”   陈荏说:“我刚才看见林雁行在浴室舔镜子。”   管老师问:“林雁行傻了?”   陈荏说:“换我我也舔,盛世美颜谁不舔?”   管老师哼了一声,驾车碾烂林家院门口的一排绿篱,扬长而去。 第42章 春意融融   天气转晴,春意融融,春困也厉害。   从四月到五月,轮到下午第一节上课的老师就没有不叫唤的,不是敲桌喊“同学们,天亮起床啦”,就是拿粉笔头扔人。   后来老师们达成了默契,也不提供叫醒服务了,一律拖出来罚站,女生站教室后头,男生站教室前头,万一站着还瞌睡,那就到教室外头去。   百年名校十一中保留着某些老一辈的光荣传统,比如说打手心,如果已经被赶到走廊上,你还东摇西晃在春风中沉醉,那小腿肚上就得挨一记恨铁不成钢的教鞭。   不寒不暖的日子里,林雁行成了罚站专业户。   这也不能全怪他,丽城高中校际篮球比赛快开始了,十一中是夺冠热门。   校篮球队跟疯了似的训练,早上五点半集合晨跑,谁要是敢不来,就会被教练指着鼻子从头骂到脚,再从脚骂到头,骂得你怀疑自己的品种,到底是人还是屎?   如果是人,为啥听上去像屎?如果是屎,那他妈到底是谁操出来的?操出来不是遭罪嘛!   林雁行于是经常在下午第一节课上睡得不动如山,陈荏有心救他,只差拿针扎了,奈何他就是不醒。   碰到副课还好些,老师看屎孩子可怜就不叫他了;遇到主课,罚站是他唯一的结局。   班主任张老太甚至进教室的第一句话就是:“林雁行、张磊磊,你俩给我站前面来。”   张磊磊是郜山退队后高一1班新增补的校篮球队员,个矮灵活是挺好的后卫苗子,就是长相尖嘴猴腮。   他和林雁行并排真是鲜明对比,一个俊美得勾魂,一个就是猢狲。所以每次两人站到黑板前都引起全班哄笑,张老太还不明所以,问:“笑什么?”   底下就笑得更厉害了。   陈荏也闷着头笑,害得林雁行直瞪他,心想兔崽子反了,下去收拾你!   对比产生美,陈荏平时看林雁行就是个帅傻子,这些天林雁行被拎出来展览,旁边又站着个抓耳挠腮的张磊磊,这才发现聚光灯下的明星不是随便长的。   以前在网上看过什么素人帅哥,什么校草,和这孙子比起来还是有差距,这孙子披个垃圾袋都好看。   他上课时不知不觉就咬着笔头看林雁行,思考将来——他又不是单纯的小孩,当然会思考。   他想林雁行将来用得着我的可能性其实挺小。   又想要不我当程序员去吧,给丫写个反黑程序,但凡检测到有人骂他就自动喷回去,要把上下五千年的高端修辞都凝聚在那几行代码上……   他越想越入神,眼睛都定住了,咬笔头改成了托腮。   林雁行隔着柔软的春风回望他,心跳如鼓。   陈荏从托腮改成了轻啃指关节,琢磨怎么给那骂大街的代码起个牛逼名字。   林雁行看不见他细巧的牙,只见他那下巴颏在雪白的手指间若隐若现。   林雁行移开视线,数秒后收回,又挪开,又回来……   陈荏还在看他,眼神仿若窗外柳丝一样濛濛的,飘飘的,而且开始咬指尖。   林雁行几乎从膝窝开始瘫软,呼吸让嘴唇炙热,他终于明白化成一滩春水是什么感受,为了维持站着,他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用口型说:别看我了!   陈荏没反应过来,他的思绪落在几年后呢。   别看我!林雁行再次要求。   可班上偷看他的不止陈荏一个,他两次不出声地嚷嚷,倒让十多人红着脸低下了头。   “……”   张磊磊那猴子挤眉弄眼地笑,林雁行忍无可忍,小幅度地抬起右手指陈荏:别、看……   “林雁行!”张老太喝道。   林雁行立即把手放下!   但晚了,张老太看见了,她喊:“陈荏!”   陈荏吓得一跳,茫然地站起来。他上课从来不举手答题,也相对遵守纪律,自从和他不对付的班主任老刘被调离后,他被老师点到名字的次数微乎其微。   “你同桌罚站,你幸灾乐祸是吧?”张老太问。   陈荏连忙摇头,他哪可能幸灾乐祸,他正为林雁行规划宏伟蓝图呢。   “你上来和他站一块儿。”张老太简洁有力地说。   “噗!”林雁行幸灾乐祸了。   陈荏瞪他,他用手掩住嘴,笑得直抖。   “站上来啊!”   “……”陈荏在张老太的逼视下离开座位走上讲台,默默地站到张磊磊旁边。   张磊磊赶紧跟林雁行换了个位子,让他和陈荏靠着,还表情夸张地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看这俩傻逼,真是一对璧人。   有些很平常事儿——比如一个喷嚏或者饱嗝——到了课堂上都能让人发笑,何况张磊磊刻意耍宝,全班喷笑出声,惹得张老太转身怒吼:“干什么?!”   她教鞭指张磊磊:“你出去。”   张磊磊臊眉耷眼地往外走,那模样让底下笑得更厉害了,林雁行也跟着捧腹不已。   张老太于是指他:“你也出去。”   林雁行忍住笑:“张老师,和我没关系啊!”   “没关系你笑什么?”   “我没笑。”林雁行脸皮也厚,“我和陈荏站这儿特乖。”   陈荏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自己,怨恨地看了他一眼,他调皮地回瞪。   “还刀光剑影呢?”张老太说,“你俩都走廊上去。”   “哎?”陈荏惊疑出声,“可我真没……”   “出去!”张老太怒道,“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你浪费一分钟,他再浪费一分钟,最后还剩几分钟?大家还要不要学习?要不要高考?想不想上大学?”   陈荏和林雁行在她絮叨声中走出教室,重新与张磊磊站成一排。   张磊磊捶心口:“好兄弟,一被子。”   林雁行说:“操你大爷。”   张磊磊又对陈荏笑:“手足情深。”   陈荏说:“操你祖宗。”   张老太千里眼顺风耳,这么小声居然能听见,隔着窗玻璃说:“骂人的那俩,给我手牵手。”   陈荏大惊失色,林雁行也一脸问号。   “父母给你们生了张嘴是用来说脏话的?”张老太吼,“牵手,牵到相亲相爱为止,以后再让我听到你们彼此辱骂,就上操场牵手去!”   陈荏都冤枉死了,他骂得不是林雁行!   林雁行一下牵住了他的手。   他看对方,林雁行笑:“团结友好亲善,不骂了啊,乖。”   “……”   张老太在教室里继续,说你们真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要纪律没纪律,要学风没学风,要成绩没成绩,连同学关系都处不好……   陈荏被林雁行抓在手里,说不窘迫是假的,他俩当然互相触碰过,但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刻意为之,尤其旁边还戳着一个张磊磊,实在很挑战人的脸皮厚度。   他听到教室里传来的窃笑,唯一的应对方法是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他转往哪个方向,林雁行也跟到哪个方向,反正好兄弟了。   张磊磊还不甘寂寞:“陈荏,要不你再牵个我?”   林雁行隔空那一眼真把祖宗八辈儿的恶毒都瞪出来了。   张磊磊说:“……算了。”   林雁行把陈荏拉开些,说:“不靠那孙子,他晦气!”   陈荏也觉得,骂张磊磊:“你他妈也是,好好的装什么猴?”   张磊磊辩解:“我不是装猴,我天生长得就像猴。”   陈荏叹了口气,心想跟你们这些青春期小孩相处真累。   林雁行可一点儿不累,简直心花怒放,陈荏的手就握在他手心里,小白爪子已经这个天气了还带着些凉意,骨节分明,掌心却绵软,指腹圆得可爱。   他愿意把所有的形容词都献给这只手,顺便打算为张老太送锦旗,这老太太一定心有灵犀吧,否则怎么会当按头党?   张老师啊张老师,往后请您喝喜酒,给您开90年的Romanee-Conti。   陈荏说:“松开些,热。”   林雁行说:“你牵我,自己把握力度。”   两人刚分开,张老太警告的眼神就从窗户内射出来,两人吓得赶紧又牵上。   反正课也听不成了,他和陈荏背对教室小声聊天,一个说“我真冤”,另一个说“我比你冤,你好歹还发了会儿呆,我可啥都没干”。   陈荏问:“你早上几点起来的?”   “五点二十。”林雁行说,“赶到篮球馆五点四十,迟到十分钟,被教练罚了绕场跑十圈。”   陈荏问:“什么时候比赛?”   “本周六开始,每礼拜打两天,好在没几支球队,俩三礼拜完事了。”林雁行敲腿说,“再不完事我要累崩了,我不怕训练,就怕早起,平常好歹能睡到六点多。”   陈荏突然想起一事儿,这林雁行天天捧着个球,也不练练才艺啥的,往后能参加艺考?   他真不知道林雁行从哪个大学毕业,上辈子从来没关心过。   想来全国有名的表演院校也就那么几所,什么中戏北影上戏军艺……都不是寻寻常常就能考上的,这人既然是演员,理应有个科班出身吧,怎么现在一点儿迹象都没有?   他狐疑地观察林雁行,后者笑着捏他的手:“怎么?看不够?”   陈荏问:“你爸你妈和小徐总对你将来有什么规划吗?”   林雁行晃脑袋:“没规划,走一步看一步,徐哥倒是想让我到流水线上干装配工去。”   “你想当演员吗?”陈荏直截了当地问。   林雁行好像从没过思考这个问题:“我?演员??”   陈荏移开眼神,心想怪事,他从来没往那个方向过,到底是什么契机引导他走上那条路的呢?   “这么一说倒也可以……”林雁行仰头,“反正哥长得还行。”   他冲陈荏点头:“行呗。”   陈荏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操了,难道契机在我?   ……不对啊,上辈子这时候我都退学了,在学校的最后一两个月都没和他说过话!   他越想越糊涂,林雁行又捏他手:“决定了,哥要当明星!”   “别轻率!”陈荏急忙说,“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我胡说的!”   张磊磊被晾在一边倒是挺冷静,听到后泼冷水:“你俩别一起发白日梦,想睡就去睡,或者干脆开个房,这不你俩小手手还牵着呢?”   林雁行怒道:“我和陈荏说话,有你插嘴的地儿?”   张磊磊本来就话多,你说一句他接十句,笑道:“你俩又不是谈恋爱,凭什么不让我插嘴?”   林雁行又把陈荏拉开些:“离丫远点儿,丫老偷听!”   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反正一个人说话,随便起什么话题,另一个绝对能接上,没几分钟就从武打片谈到世界人民大解放了。   张磊磊被迫旁观,觉得那二位真挺投缘的,相处时彼此都应该觉得舒服。   他心想这倒挺少见,一个形容得俗气些是校园明星,另一个是小沉默,差别这么大,居然能有共同语言?   又不知过了多久,林雁行正在小声地与陈荏分析丽城各支高中篮球队的优劣,张磊磊拍他的肩膀:“还手牵手呐?张老太都走了。”   “哎?啥时候走的?”林雁行问。   “下课都五分钟了。”张磊磊说。   “哦。”林雁行说,“那你还站这儿干嘛?”   “我就想看看你俩还能站多久。”张磊磊问,“你俩真是在谈恋爱吧?”   陈荏放开了林雁行的手往教室里走,后者追上问:“那你礼拜六来看我比赛吗?”   班级里有同学善意地取笑他们,陈荏视而不见,拉开凳子坐下说:“不去。”   林雁行也坐下,挺失望:“干嘛不去?周六下午都是自习,可以请假。”   陈荏说:“我答应郑哥去他那儿帮忙,他那边招一个合适的人挺难的。”   郑哥就是那位开奶茶店的肌肉男,春节期间给陈荏包了三千多的红包,比一般企业家大方多了。   陈荏不提他还好,一提他林雁行就来气,酸不溜秋地说:“丫还卖肉?”   陈荏莫名地眨眼:“卖奶茶啊,他啥时候卖过肉?”   “哼!”林雁行把脸转过去,不理他了。   陈荏不知道他漂亮脑子里想什么,拿出笔做题。   管清华对他的压榨还是那么无情,他刷题的进度至少比老师教课的进度快半学期,都是那个货逼的。   估计整个十一中也只有他能忍受那货,那货还不止一次跟他说:我们是一类人,我们将来会在T大重逢的;他则说,管老师,T大我不指望,要不您给我弄俩红木把件,我上街卖了去,凑点儿生活费?   管清华便埋怨他志向不远大,他笑笑不介意,但题还是照刷。   他和管老师不是一类人,管老师目标明确,极度自律,他只是没别的事情好做。   想到此处,他拍林雁行的胳膊,那小子只花了0.1秒就转过来,眼神欣喜又清澈:“改主意了?”   “嗯。”陈荏说,“第一场比赛几点,我去看。”   既然没事可做,不如就去给太子爷捧个场,往后孩子长大了,不傻了,想捧场都没机会。   林雁行告知他比赛时间,半真半假威胁:“不来我弄死你。”   陈荏眼梢吊起来,笑:“就凭你?”   林雁行心是软的,凭他当然不可能,他连说一句“喜欢你”的勇气都没有,怎么可能弄死人?   ——   陈荏没能去看林雁行比赛,倒也不是奶茶店的错,而是数学老师。   周六下午的数学课,老师到外校考察交流前说好给大家上自习的,临了又让课代表发了张卷子。   等陈荏把试卷写完,抬头一看钟已经下午三点了,林雁行的比赛是两点开打。   他知道不好交代,赶紧跟郁明借了车骑出去,中途又拐到郑哥的奶茶店里带了几杯口味各一奶茶,算是赔礼道歉。   比赛场馆在某某学院,距离十一中只有两公里多,陈荏匆匆忙忙赶到,见场馆内外全是人,尤其门口堵得严实,连个挤进去的缝隙都没有。   馆内鼓噪声一浪高过一浪,显然比赛很精彩,陈荏支着自行车站在外边听声,不时踮起脚尖看一下。   这时张磊磊从人群里挤出来,陈荏立即喊:“磊子!”   张磊磊迎上来,嘴里不住抱怨:“您是没看见呐,林雁行在里头摔杯子呢!”   陈荏问:“是输了吗?”   “赢了,还是大比分赢的,五中被我们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张磊磊接过他手里的奶茶,“这太重了,我给您拿着吧。总之我也不知道他今天为啥特别躁,刚才在场上还差点和五中的掐起来。”   陈荏心想八成是因为自己说话不算话,惹宝宝不高兴了。   他跟着张磊磊往篮球馆里走,换来不少白眼,有人骂:“挤什么挤?没看过球赛啊?”   张磊磊骂回去:“老子他妈是运动员!”   那边说:“运动员都长你这样,祖国体育就他妈没希望了!”   看台上人也挺多,看来丽城各大高中一年一度的篮球赛还比较有群众基础,打得也算激烈。   经张磊磊指引陈荏才发现林雁行坐在最高一排的角落里,上身扒得精光,袒着紧实健壮的肉,底下只穿一条球裤,双臂交叉,腿分得挺开,隔老远都能看出心情恶劣。   “……”陈荏有点儿不敢上去。 第43章 更衣室柜子   林雁行看见他们了,眼神扫过来,带着凛凛寒光。   张磊磊凑在陈荏耳边说:“也不知谁惹了他,比赛时从头到尾都是那张屎脸。行了,你陪他玩吧,好歹哄哄。”   “咳,好……”   陈荏小媳妇似的往看台高处爬,林雁行愣是不吭声,陈荏走到他身边坐下,他也故意装作目不斜视。   陈荏搡他一下。   林雁行忍了片刻,问:“你他妈上哪儿逍遥去了?”   陈荏软绵绵的赔笑,还带着点儿小腻音:“错了。”   “错哪儿啦?”太子爷冷冰冰地问。   陈荏便解释,理由很充分,最后说:“数学考卷我给你带来了,晚上你回家做吧。”   林雁行还不解气。今天他是首发上场,上半场发挥极佳,下半场开局和对手顶起来了才被换下,表现这么好,陈荏一点没看见。   谁放他鸽子他都不在意,唯独陈荏不行,偏偏只有陈荏敢。   陈荏笑:“别生气,我给你带了奶……”突然顿住,继而骂道,“张磊磊个逼,把我奶茶骗去了!”   他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找张磊磊,此时边上有人借过,他侧开身子避让,一个趔趄手便撑在了林雁行腿上。   林雁行闷哼一声,抬起炽热的眼睛,望着他的后脑勺。   “起来。”林雁行隐忍地说。   “等会儿。”陈荏维持姿势等待三四个人走过去,对方不知道是哪个中学的,都很有礼貌地向他道谢,他则浅笑回应。   他的手还是微凉,小半个身体的重量通过手掌传递给林雁行,后者不为人察觉地绷紧了肌肉。   陈荏起身,林雁行目送他那只细白的手离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陈荏居然随着那几个人要往看台下走,林雁行拦住他:“干嘛去?”   “去找张磊磊。”陈荏说,“他把我给你带的奶茶骗走了。”   “我不喝奶茶。”林雁行说。   “我想喝啊。”陈荏按他肩膀,“等着,我一会儿回来。”   他在林雁行的注视下快步奔下看台,往身穿白色球服的篮球队走去。   这次丽城高中及职高球赛比往年多了两支参赛队,总数达到了十支,赛制是先打小组循环赛再打淘汰赛,基本上谁强谁弱第一轮就见分晓。   十一中篮球队带了十二个人,五个首发,七个替补,在参赛高中里算正常人数,因为读高三的主力早就退了,而高一队员还没接上,其他学校也一样。   陈荏问正在并排看比赛的球员:“看到张磊磊了没有?”   那边答:“没看见啊,要不你往更衣室或者厕所找找?”   “更衣室在哪儿?”   人家指给他,补充:“那边一排灯坏了有点儿黑,你小心脚下。”   陈荏道谢,挤出看比赛的人群,推开侧面防火门往更衣室去。   门后是一条长长得走廊,果然光线昏暗,连深色门牌上的字都看不清。他沿着走廊寻找男更衣室,才发现这个体育馆是个综合场馆,面积不小,篮球馆后面还有乒乓球、羽毛球场地和游泳馆。   小球场地都锁着门,游泳馆亦然,且由于未入夏,泳池还没蓄水。   陈荏趴在玻璃门上看了一会儿整洁大气的游泳馆,感觉比自家学校好太多了。   作为一所位于市中心、被三处受保护古建筑包围的百年老校,十一中最严重的问题就是逼仄,想增添一个垃圾房都得拿尺子反复量,老话讲螺蛳壳里做道场。   他正要继续往前,忽然被一件衣服兜头蒙住!   他喊出声,随即被隔着衣服捂住嘴,肚子上也挨了一记老拳。   他痛得弯下腰去,被人顺势扛在肩上,他抬手就扇,但对方显然人多,一哄而上对付他。   他也不是什么强壮有力的人,奋力挣扎仍很快被制服,被七手八脚地仰天抬着快速往前奔。   捂他嘴的那人顺势也捂住了他的鼻子,非但不松,又加码另一只手,力气奇大。   罩他头的应该是件校服,反正就是那种滑溜溜但透气性不好的布料,他被蒙得快要窒息,像条脱水的鱼一般拼命扭动。   有人说话,声音年轻但很陌生:“别闷他脸啊!”   压在鼻子上的手松开,同样是个男生:“我怕他嚷嚷!”   “怕什么?这儿没人!”   另一人开口,嗓音低沉:“总之别让他看见咱们就行了,别伤着人家。”   “操……操你妈X!”陈荏吼,“……放开我!”   没人理他,只听到凌乱的脚步声。   “放开……放开!”他毫无效果地反抗。   他知道攻击他的是什么人了,抓他手脚的手都大而有力,汗津津的配合默契,对方一定是篮球队的。   “靠,这小子真白。”有人低声说,“什么品种啊?”   另一人说:“白有屁用?娘娘腔!”   一连串胡言秽语从陈荏嘴里喷出来,他被悬空提着拐了几个弯,忽又听到金属相撞的声音,紧接着被猛地推入更衣室柜中,脑袋磕到了钢制柜后板。   头上罩的校服被扯掉,同时伴随一声巨响柜门关起,他猛扑到门上但已经晚了,对方迅速扭转钥匙将他锁在了里面。   “操!!!”他恼怒欲狂,哐哐砸门。   他不能被关在里面!   对方在互相交谈:“他是十一中的吧?别抓错了人。”   “没错,校服就是十一中的。”有人回答,“而且刚才我看见他和那个长得像猴子似的家伙说话了,然后他又跑到林雁行边上坐,两人对着有说有笑的,感觉关系还不错。”   “妈的,早晚把林雁行那傻逼搞死!”有人忿忿地骂,“老子门牙差点被他撞掉,他那一肘子绝对是故意的!”   另一人说:“你也别丢人现眼了,你他妈先动手还输?”   “那他妈裁判看着呢,我能怎么动啊?”那人怒道,“换了场外试试!”   “你他妈活逼该,顶谁不行非要顶林雁行。”有人凉凉开口。   “你他妈到底站哪边啊?”那个掉门牙的大怒。   陈荏无心听争吵,拼命推门,奢望能够推开。   更衣室柜为长条形,高约一米五,宽和进深都大约四十厘米,以陈荏的体型而言这柜子并不很小,他能使得上劲儿!   还是那个声音低沉的男生:“里面的同学别推了,锁舌是纯钢的,以你的力气推不开。”   “操你妈!”陈荏贴着门骂。   那男生说:“同学,我们和你无冤无仇,这样对你我们也很过意不去。但你们学校那林雁行在场上恶意犯规,在场下又无理取闹,差点儿废了我们一主力后卫……”   “操你妈,废得好!”陈荏截口。   有人怒道:“哟,这小子被关了还横!”   那说话的男生却不生气,继续:“我们本来想把林雁行约出来谈谈,可惜一直没机会,所以只能委屈你了。你俩是朋友吧?你现在就可以喊林雁行来救,我们绝对不拦着。”   陈荏明白了,对方想以自己为诱饵引出林雁行。   他们哪里是要和他谈谈,分明是要报复,要揍他!   陈荏将手从柜门上放下,由跪姿改成抱膝坐着,声音恢复了冷淡。   “我叫不来,我没手机。”   “我有。”外边男生说,“林雁行电话多少?我帮你喊他。”   “我都没手机了,怎么会知道他电话号码?”陈荏说,“我和他不熟。”   有人戳穿了他的谎言:“我觉得你和他挺熟的。刚才在看台上我一直盯着你们,省中那几个人经过的时候,你都坐他腿上了不是吗?”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c   “坐你妈X!”陈荏怒。   “老大,给这小子嘴塞起来吧,太他妈糟心了!”说话的人怒了。   “塞你妈X!”   陈荏豁出去了,他说什么也不能拖累林雁行,宁愿自己被毒打一顿。   他气得直发抖,大力砸门:“要么放老子出去,要么一起等到天黑!我和林雁行就他妈不认识!不熟!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同学,你别傻了。”那个一直充当发言人的男生说,“如果不喊人来救你,等我们走了,你说不定会被关到死,因为这个更衣室基本不使用。”   陈荏咬住颤抖的下唇,沉默。   “我知道你有手机。”男生说,“刚才扛你的时候你手机掉了,还是我捡起来塞回你口袋的。”   侧面有人大惊小怪:“老大你疯啦?把丫手机拿着啊!”   “拿着不成了明抢了?”男生说,“我和他又没过节。”   他劝陈荏:“同学,打电话吧,林雁行来了我们就放你走。”   “……”   “你别多想,我们不会怎么他的。只是他今天太没道理了,我们真想和他谈谈。”   “……”   “同学,你和林雁行既然不熟,就不用这么护着他了吧?”   “……”   陈荏仰起脸,眼睛死死盯着透气缝中传来的光亮,一语不发。   柜里柜外两拨人无言地对峙。   对方也没想到这看上去有些绵软的小子居然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很快起了内讧。   有人埋怨:“这他妈都是谁出的馊主意!”   那个号称牙都差点被撞掉的男生说:“你他妈有不馊主意,刚才怎么不说啊?”   有人提议:“谁去把林雁行喊来吧。”   “喊个屁啊!”有人反对,“里面那人有手机,让他自己打电话!”   陈荏自己是绝对不会打这个电话的,至少现在不会,他甚至还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以防止林雁行来电。   他不能陷林雁行于危险之中,他就是要和人比耐心,看谁先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柜外众人还在劝降,有的唱红脸,有的唱白脸,他均充耳不闻。   ……渐渐地,他听到离去的脚步声。   他赢了。   可距离那些人撂下最后一句狠话已经过去了五分钟,除了轻微的颤栗,他仍一动不动。   他没别的孩子单纯,会把人往坏处想,他担心那些人还躲在附近,一旦自己把林雁行喊来,他们就会趁势伏击。他得再等。   他掏出手机看时间,快五点了。   手机还是林雁行送他的那支挪鸡鸭,被他用得越发旧了,但功能齐全,至少还能苟三年。   他也还不能解除飞行模式。   听张磊磊说下午有三场比赛,一场比赛四十分钟,加上中场休息,队伍轮换,场地清洁,健美操表演,怎么也得一个多小时一场球。两点钟开打,乐观估计到五点半林雁行都不会离开。   再等等!   他捏紧了手机,屏幕光线映着他雪白的脸,那脸上却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刚才在人前始终没有表现出来,其实他对更衣室柜子有阴影。   因为他上辈子遭受校园暴力也被关进来过,关了整整一夜,最后是体育老师救的。   他并不怕黑,更衣室柜也不至于密闭到让人无法呼吸,那一晚最可怕的事是他没处上厕所,最后只能排泄在身上。   这样的被迫大概会摧毁所有人的自尊吧?   反正体育老师救出他后直接送了医院,医生护士怎么给他清理的,他已经忘了。   他恐惧这逼仄潮湿的暗格,生怕自己管不住膀胱,甚至觉得下一秒就要重蹈覆辙,但他还是要再等等。   他发着抖盯着电子钟跳动,告诉自己等,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等!   他哭得好厉害,眼泪浸湿了睫毛,沿着面颊从下巴滴落,仿佛永无尽头。   重生啊……重生是不是意味着他要将上辈子所有过往都经历一遍,只是换一种方式?   饶了他吧。   ……   那伙人离开半小时后,他哆嗦着解除了飞行模式,林雁行的短信和未接来电在数秒后相继到达,他已来不及细读,以最大的定力拨通林雁行的电话。   “……来找我。”心理折磨让他瑟瑟发抖。   “什么?”林雁行在那头问,“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用手背揩拭停不下来的泪,尽量清晰地说,“我被人……关在更衣室柜子里了,不知道是哪个更衣室,但听他们说……不常用。”   林雁行猛地站起来,差点掀翻了一旁的张磊磊!   他原本就在找陈荏!   陈荏离开前只说去张磊磊那儿拿奶茶,结果不多久张磊磊自己把奶茶送来了,陈荏却无影无踪。   他给陈荏发消息,又打电话,大半个小时都没接通。他知道陈荏不会不打招呼就自己走,因此继续等。   “怎么啦?”张磊磊惊问。   林雁行一脸暴戾:“陈荏被人阴了。”   “啊?”张磊磊吓得不轻,“被谁?!”   林雁行不想和他浪费口舌:“我现在去找他,他被关在更衣室柜子里,不清楚哪个更衣室,也不清楚哪个柜子!”   “我靠!”张磊磊愤怒了,“我马上把咱们学校的全喊来找!”   第三场比赛打完,观众们已经散去,篮球馆里只剩了些继续练习的外校球员。张磊磊找了一圈,发现十一中的除了他俩已经没别人了,只好发足狂奔追上林雁行。   林雁行大步流星:“你别跟着我,分头找!陈荏没那么傻,他会出声的!”   “嗯!”张磊磊钻进距离篮球馆最近的男子更衣室。   林雁行拨打陈荏手机,接通后说:“把铃声开大最大,我下次给你电话时别接,就让它响!”   陈荏浑浑噩噩地照做。   眼泪糊住了整张脸,他怕得要死,却仍跟中了邪似的哭不出声,多亏手机重复唱起,他便用那硬壳一下一下地敲击钢制柜门,声音单调但巨大。   林雁行在纵深的走廊里狂奔,他听见了!   陈荏居然被关在游泳馆的女子更衣室里,难怪说不常用,首先现在才五月底,游泳馆还没启用,其次这学校是所工科类专业院校,在丽城人称少林寺,男女比例九比一!   林雁行一脚踹开女子更衣室虚掩的门,寻找声音来处。   在角落里!   他迅速移开柜门前的长换鞋凳,敲击问:“陈荏?陈荏?!”   “……”陈荏挂掉喧闹的来电铃,轻声答,“嗯……”   “操!谁他妈敢对你下手?!”林雁行暴怒地猛踢一脚柜门,门随之而瘪了一块。   他蹲下观察门锁,安慰道:“陈荏你乖哈,没事儿的,我能弄开!”   “嗯……”陈荏将脑袋无力地靠在柜壁上。   林雁行找工具去,不多久从厕所里找来一根铁通条。也许是门变形让锁舌的位置也改变,他没费多大力气就将其撬开了。   陈荏滑倒出去,被一个火热可靠的怀抱接住。   林雁行紧紧地搂着他。   “……”陈荏用尽全身力气扣住他的背,扣得指节发白,指甲掐到皮肤,仍不知分寸地深嵌。   “我在呢我在呢,”林雁行在他耳畔细密地说,“别怕别怕……”   “……”   陈荏从未这样依偎过另一个人,只希望对方能箍紧他钳制他永不松开,像壳一般,因为他怕。   他哭崩了,呜咽堵在嗓子口,喘不过气,脸上挂着要人命的脆弱,眼泪浸湿了林雁行的跨栏球衣。   “别走……”他说。   “不走!”林雁行把他的头按在自己心口。   “……”   陈荏抱着这个鲜活滚烫的躯体,哭。   “没事儿,哭吧。”林雁行给他拍背顺气,“哭出声来。”   他听陈荏说过那些关于哭的谬论,什么有人疼的人才配哭,没人疼的哭了就是浪费水……   他将手臂下移,狠狠圈住对方那细到危险的腰,心说我疼你,我这辈子都疼你,你哭吧! 第44章 他的心病   陈荏没花多久平复,他不允许自己哭泣超过五分钟,刚才在柜子里他太害怕没办法,现在可控。   林雁行感觉到背上的劲力渐渐泄了。   陈荏大约把他背上的皮都掐破了,但他毫无怨言,心甘情愿,因为全世界几十亿人中陈荏只会掐他,只在他面前崩溃。   他听到陈荏在耳畔说“没事”,嗓音还是潮湿嘶哑的。   陈荏指甲离开时留有余痛,他连眼皮都没有颤一下,只问:“不哭了?”   “嗯。”陈荏示意他放开自己。   “再抱会儿,”林雁行问,“你站得起来?”   站不起来,陈荏望向换鞋凳。   林雁行将他扛起来放在长凳上,自己坐在凳子边缘:“枕我腿上。”   陈荏也不纠结,他需要人的体温,尤其是林雁行这小火炉。   他将侧脸轻轻放在林雁行大腿上,手臂圈住他的膝盖,像个婴儿一般等待心率由巅峰回落,刚才他距离晕厥只差一线。   “你别笑话我……”他喃喃。   “不会。”   “我刚才都快尿出来了……”他勉强笑道,“现在好了,那柜子里其实挺……挺吓人。”   林雁行将温热的手掌放在他面颊上,以此传递给他安全感。   陈荏感受到了,紧绷的心弦慢慢松快:“……我想起有些小孩躲猫猫会钻柜子,可千万不能钻这种带锁的,特危险。”   林雁行触及对方睫毛上残留的湿意,用小指缓缓地擦,这举动也就现在顺理成章,换在平时陈荏肯定不让。   “对了。”林雁行摸球裤口袋,将里面一粒薄荷糖拆了包装塞进陈荏嘴里,“给你压压惊。”   “谢谢,太需要了。”陈荏含着糖说。   他那小舌头一卷将糖果舔进去的样子后来让林雁行想了好几年。   “谁干的?”林雁行问。   陈荏脑子还是钝的,光吃糖不出声,很久才慢吞吞地问:“刚才和五中打比赛时,你是不是和他们闹了?”   林雁行浑身一抖,手指蜷起:“五中那帮垃圾干的?”   “我也不敢保证,我没瞧见他们,他们用校服或者面口袋把我给罩了。”   “操!”林雁行怒气盈胸,踹了一旁的凳子。   “但下回我能听出他们的声音,”陈荏说,“其中有个傻逼说你给了他一肘子,差点把他门牙撞断了。”   这下林雁行知道了。   “那是五中的后卫叫徐家亮,那人防守时小动作特别多,不是拉就是扯,趁裁判不注意还玩阴的。我那一肘子是故意的,因为他咬我。”   陈荏有些好笑,转过黑亮眼睛看他:“咬你?”   “裁判不吹哨就咬到了。”林雁行皱眉,“你说恶心不恶心?”   他想我这身小香肉肉你都没咬过呢,怎么能让别人捷足先登?   “恶心。”陈荏笑,“给他一肘子算便宜了。”   林雁行脸色阴沉下来:“他对付不了我,居然就欺负你,我饶不了他!”   林大公子不经常放狠话,通常说到做到。   陈荏回忆:“还有个被称作老大的。”   “那可能就是他们队长俞行舟。”林雁行骂道,“那家伙都高三了,还他妈欺负你高一的,可真有出息!”   “高三怎么还没退队?”   “因为他跟咱们那老队长一样保送XX体育学院,但他文化课成绩好,不需要退队迎考。”林雁行愤愤不已,“保送又怎样?成绩好又怎样?臭不要脸!”   陈荏撑着坐起来整理自己,林雁行腿上的温度消失了,他遗憾地眯起眼。   “俞行舟多高?”陈荏的手指还不太听使唤,好不容易捋顺了头发,却抓不住校服衣领。   “大概一米九二或九三,”林雁行帮他翻领子,“在专业男篮运动员里还算矮子。”   陈荏点头:“我以后敲光他的牙。”   林雁行手压他肩,正色说:“我陪你。”   他知道陈荏放出来的狠话十有八九做不到,小东西别说敲俞行舟的牙了,估计连身高一米八的徐家亮的牙都够不着,但他喜欢陈荏那股劲儿回来,比刚才那副哭碎了的模样好。   “你挺喜欢哭的。”他愣愣地冒出一句。   陈荏先是错愕,而后羞惭地低下了头。   ……这算个什么事呢?他明明最不爱也最不想掉眼泪,到了林雁行面前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泣不成声,形象都他妈毁没了。   “我不喜欢哭。”他带着点儿怨念说。   好,不喜欢就不喜欢。林雁行默默掰着指头数他一年来哭的次数,真他妈不少,比江淑惠多好几倍。   陈荏望向关了自己将近一小时的更衣室柜,门已经被林雁行踢变形了,万一被这学校的老师抓住,少不得要赔偿。   “带钱了没有?”他问林雁行。   林雁行凶狠地瞪了一眼柜子:“不赔!”   这体育馆管理太松散,不使用的更衣室居然也不上锁,成了报复的工具。   陈荏偏过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怕柜子?”   林雁行看进他的眼睛里去,那是双绝对美丽但又绝对复杂的眼睛。   陈荏的气息是淡的,但他的眼睛是浓的,你有时会害怕他到底藏了多少东西在那后面,如果把他剖开……   不,林雁行不会剖开,他只会小心翼翼地捧着,因为那独一无二,绝对值得。   “你为什么怕柜子?”林雁行问。   陈荏忽然将裤管卷高露出小腿,白皙柔软的皮肤上布满犬牙交错的抓痕,许多抓出了血。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把腿抓破了。”陈荏笑笑,“难怪刚才躺着的时候老觉得腿疼。”   林雁行深呼吸数次以压抑心疼,嘴唇嗫动:“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陈荏放下裤管,“这是我的问题,我的心魔,因为我被人关进柜子里过。”   “什么时候?”   “……小时候。”   陈荏觉得说出来应该会好些,心魔要靠自己克服:“话说那次真他妈惨,十几个小时才被人救出来,出来时关节都伸不直,还是护士给我掰的。”   他坦诚地看着林雁行:“总之以后你别关我就行。”   林雁行凌厉地问:“小时候谁关你?”   “忘了,黑历史别问。”   “谁?!”   “张磊磊。”   林雁行一怔,心想张磊磊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动你?后来顺着陈荏的眼神看去,才发现那姓张的猴子正站在门口。   张磊磊欣喜里掺着愤怒:“我去啊!荏哥,你出来了怎么也不喊一声,我都翻了好几间屋了!”   他扑过来要从后边揽陈荏脖子,被林雁行一下子掀开,只好悻悻地坐在一旁。   “我去!”他打量周围骂道,“居然把荏哥关在女子更衣室,这也太阴了,谁他妈干这事儿?!”   林雁行替陈荏说了一遍,然后眼睛定在门牌上:“我饶不了那帮五中的,一个个都他妈别想好过。”   “老林,要动手也等这次比赛结束吧。”张磊磊还有点儿脑子,“上次听老队长说,有一年咱们队和机械学校的球队在场下干起来,结果被抓了个现行,两边都禁赛一年,队长还处分了。”   “知道。”林雁行也没那么傻。   张磊磊站起来:“但是我得把这事儿告诉教练去!不止教练,我得跟每一支参赛球队说,跟裁判组说,跟比赛组委会说!五中也太不是东西了,没见输了球就这样的,我觉得他们至少得禁赛三年!”   “别说。”陈荏阻止。   “为什么?”   “没证据。”林雁行冷静地答,“陈荏没看见他们。”   “就算看见了,他们不承认我也没办法。”陈荏说,“你俩是证人,但咱们都是十一中的同班同学,你们作证没人会信。”   “没人会信?”张磊磊有些激动,指着变形的柜门和被撬坏的门锁说,“谁会无缘无故把自己锁进女更衣室柜子里去?就这么算了?”   “谁说算了?”林雁行冷笑,“我说算了吗?”   天王老子劝他都不会算了,如果有人欺负了陈荏,还能从他这里脱身的话,那他真不如一根绳子吊死。   谁动陈荏,他就办谁,早办晚办都是办。   ————   两周以后,本年度丽城高中及中职篮球赛收官。   十一中缺少定海神针老队长,尽管高二的主力队员已经做了最大努力,仍止步于半决赛,冠军则由传统强队某某专科学校获得。至于五中,在小组赛阶段就遭到了淘汰。   五中的那个徐家亮撺掇队友整陈荏,因为害怕林雁行报复,有好几天都不敢独自上下学。但整整半个月没动静后,他就把心给放下了,他想要么陈荏那小弱鸡不敢声张,要么林雁行压根儿不愿意为人出头,他安全了。   他抱着这自以为安全的心态在周末晚上同学聚餐、撸串,还去小网吧玩了会儿,直到十一点才想起要回家。   他走出网吧,缩着脖子在行人稀疏的街上走,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他:“徐家亮是吗?”   那声音挺好听的,语气也平淡。   他转过头去问:“谁啊?”   于是他就挨了结结实实、不折不扣的一肘子。   血从他的鼻子里喷涌而出,他捂着脸弯下腰去,在指缝间看见揍人那小子两条健壮有力的腿。   他还听到那小子说:“你对胳膊肘有执念是吧?挨一次不够,非得再来一次?”   又说:“我亲手办你,算是很给你脸了。下次再动我朋友,我叫你不能参加高考,给我记着。”   他在涕泗交流中努力瞧那小子,真是帅啊,也真是可怕。   都传说十一中的林雁行不好惹,总有人不信,因为也不见他怎么凶,怎么不把人当人。   徐家亮只道他老被女孩儿围着,花团锦簇的,算是个现代版的西门庆,酒色掏空身子的那种。   他没想到林雁行真是个硬茬,撂人时那么快,那么狠。   他恐惧地大哭起来,说对不起,让林雁行饶了他。   林雁行一个眼神没给他就走了,估计实在看不上。   此外林雁行还得去弄一个人——五中篮球队的原队长俞行舟。   这次比赛因为参赛队伍多,赛期生生拖长了一周,拖到高考结束,俞行舟虽是保送生也正式毕业了。   这人已经成年,所以林雁行找到他时,他正在酒吧泡着,四周乐声震耳欲聋。林雁行搭他的肩膀,在一旁坐下。   林雁行长着一张叫人过目难忘的脸,俞行舟虽然只在赛场上见过一次,但也记得牢靠。   “怎么放你进来的?”俞行舟望向酒吧门口,“这可是家high吧,进门没查你身份证?”   林雁行冷笑:“谁敢拦我?”   “行,够横!”俞行舟干了手边的酒,“出去说吧,这儿太吵了!”   两人出去,俞行舟递了一支烟给林雁行,后者没接。   俞行舟便把烟叼嘴上准备点:“想跟我说什么?说吧。”   林雁行挠挠脸,抬脚就踹在他肚子上。   这一脚用了七八成力,俞行舟踉踉跄跄连退好几步,痛得连烟都掉了:“……操!”   林雁行等着他还手,没想到他捂着余痛不已的腹部走回来,居然老实地蹲下了。   林雁行挑眉:“哟,俞队长居然心甘情愿挨揍啊?”   俞行舟捡起地上的烟,点燃说:“我主要是舍不得它。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浪费点儿钱不心疼,我可是工薪家庭出来的,爸妈都是穷教书匠。”   林雁行也蹲下:“教师家庭就培养出你这么个玩意儿,欺负人家高一小孩?”   俞行舟抽烟:“所以我刚才主动受你一脚嘛,算给那小哥们儿赔礼道歉行不行?或者换他亲自来踹?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我去,那小哥们儿估计得被捂死,我们队里那帮人下手都没轻没重的。”   林雁行问:“为什么做这缺德事?”   “好玩呗。”俞行舟吐出烟圈,一副无聊痞赖模样,“我在五中篮球队当了两年队长,当得不好也不坏,为了混个保送生名额始终夹着尾巴做人,全校师生都把我当成老实巴交的代名词了,其实我不怎么老实,挺坏的。”   “所以你一旦不用假装就欺负我同学?”   俞行舟笑:“……喜欢是吧?”   “?”林雁行没听懂。   俞行舟说:“你这种替人出头的我见多了,一般为兄弟出头都拉帮结伙,真正单枪匹马来挑的,都是为了喜欢的人。你喜欢他是吧?”   林雁行不答。   俞行舟说:“没事儿,不稀奇,我也见多了。”   又问:“那小哥们儿长得漂亮吗?我没看见他脸,只知道挺白的。”   林雁行说:“操你妈。”   “哟,骂人语气都一样。”俞行舟夹着烟直笑,“你就是喜欢他。”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钢笔:“这是前几天班主任送我的毕业礼物,转送给他吧,让他别生我的气,以后咱们两清,井水不犯河水。”   林雁行抓起钢笔就扔地下。   “妈的,”俞行舟无奈,“那可是金尖钢笔,值几百块钱呢,笔尖摔坏了就不能写字了。”   “摔坏了我赔你十支。”林雁行说,“不好意思,我替他拒了。”   俞行舟问:“这么护着啊?”   林雁行寸步不让:“护着又怎样?”   “不怎样,祝你成功。”俞行舟站起来准备回酒吧去,末了还不忘刺激林雁行,“过两年要是不喜欢了就让给我,我喜欢通体雪白的。”   “操你妈!”林雁行凶狠地说。   俞行舟笑:“两年后他也十八岁了吧?爸妈都管不着,还轮得到你?”   林雁行冲着他的颧骨狠狠砸了一拳!   “……”   俞行舟舔过口腔内侧被牙尖刮破的伤口,说:“行,这下两清了。”   林雁行喘着,他不允许任何人以这种轻佻的语气说陈荏,只要他在。   “我他妈都被你感动了,你这么真诚,那小哥们儿知道吗?”俞行舟问。   “关你丫屁事?”林雁行眼神狞厉。   “行行行不关我事,我回去了。”俞行舟笑,“感谢你和他为我最后的高中生涯增加了一抹亮色,我总算没白过这三年,总算不是个无趣的滥好人。”   林雁行目送其离开,拨通了陈荏的电话。   因为他长久不语,陈荏喂了半天:“喂?喂?林雁行?林雁……”   “睡了吗?”林雁行闷声问。   “已经熄灯了,可我还打着手电做题呢。”陈荏抱怨,“我早晚一天要死在管清华手上!”   “该睡就睡,别理他。”   “嗯。”陈荏问,“有事吗?”   “没事。”林雁行顿了会儿,“五中篮球队的那两个人……”   陈荏立即说:“你别去,马上期末考试了你别惹事儿,要讨说法我自己来!”   “我已经替你办了。”林雁行说。   陈荏怔了半晌,突然喷笑出声:“你他妈还真说到做到啊!”   “不行?”林雁行倔强地问。   “行!”陈荏笑,“你没受伤吧?”   “没,那俩货就傻站着挨揍,都没敢还手。”   “好,解气!”陈荏笑,“你没事就好,明天我得检查你周不周全,我他妈爱死你了!”   林雁行问:“……爱我?”   “对,”陈荏愉快至极,“谢了哥们,回头啵一个吧。”   “啵你大爷。”明知对方开玩笑,林雁行的心跳还是漏了几拍,“明天我得上补习班,周一见吧。挂了啊。”   “挂。”   ……   林雁行戳在原地,看着渐渐隐下去的手机屏幕。   那一头是他的喜欢,他的心病。   他说爱他,但他们不是一个意思。   酸苦甜痛,他病得厉害。 第45章 他会回来   期末考试结束,林雁行进步了,把全班倒数第八的宝座拱手让给了他人,来到了倒数第二十九。   因为班级里一共六十八人,这成绩意味着他进入了前四十名,比起期中考试来又跃进一步。   林总、小徐总以及老中青三代保姆在家开香槟庆祝,林总即兴赋伟人诗一首(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小徐总喝多了带着保镖抓管老师,非要把他弄到给林雁行补课的那家去。   小徐总说:“管清华你看看你,也就能指导一个聪明伶俐的陈荏,别人连傻子都能教,而且能教好!你羞愧不羞愧?脸红不脸红?你给我好好学习先进经验!”   管老师拿他没办法,点头哈腰:“学,学。”   小徐总揽着他脖子说:“学成了哥给你介绍对象,这次保证不纹身不喝酒不抽烟没有特殊X癖,保证是女的。”   管老师挣扎:“哥,你总给我在酒吧找对象是不行的,还有些人上半截是女的但下半截不是!话说林雁行要成绩干嘛呢,他在国内高考了?不出国?”   “……”   小徐总把手放下了。   “哥?”管老师问。   小徐总怏怏地说:“……林总不想让他出国,总之看机缘吧。”   “哦。”管老师说,“这样啊。”   然而小徐总高兴不起来了,过了片刻就带着保镖告辞,显得心事重重。   管老师不敏感体会不到这些,反倒认真地向林雁行的补课老师团队讨教,发现对方也没秘诀,就是耐心好,甘愿在海量金钱的号召下陪公子读书。   此外林雁行也不笨,只要能把他锁在课桌前走不了,或者逃跑了再追回来,他就能学习。   七月暑假开始,十一中一边宣称“我们从来不补课”,一边补了二十天的课,这二十天可把周六、周日都剔除了,其实将近一个月。   班主任张老太表示对非毕业班已经算客气了,因为高二暑假只放二十天——含周六、周日的二十天。   陈荏从期末放榜的那一刻正式打算上大学,因为这成绩不升学太可惜。   补课阶段,张老太把他叫到办公室,从上到下认真打量他,向来严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表示小同学你前途无量,你这股默默拼搏的劲头我很欣赏。   张老太说:“知道这一年你有多大进步吗?你从进校的全班倒数第三跃升到了前二十,年级前一百六,你已经位于上游了。”   陈荏想了会儿,问:“张老师,那我能考什么大学?”   他真不清楚名次意味着什么,上辈子他没能把高一读完,家中没有父母帮忙研究,唯一可依赖的管清华口中只有T和P两家(捧T踩P双标狗,粉圈心态大家不要学)。   张老太说:“现在谈论能考什么大学还为时过早,但只要你能保持,或者能再进一步,你是985的料子。”   陈荏又想了一会儿,问:“985是不是学费低点儿?”   “学费都差不多。”张老太不明白他为啥现在谈钱,但还是分析,“985院校大多位于中心城市,可能生活成本还高点儿。”   陈荏问:“有不用交学费的大学吗?”   张老太说:“有,部分军校,不但不用交学费还发补贴,只是那些学校录取分数线高不说,体检和政审也极为严苛。”   陈荏吐吐舌头:“……那算了。”   他亲爹虽然已经死了十多年,当年走的可不是正道,经不起部队院校查。   他继续问:“张老师,现在大学的学费是多少,住宿费多少,生活费多少,勤工俭学的机会多吗?”   张老太说:“学费么……一般本科院校起码也得六七千一年,联合办学的就贵了;住宿费没有统一标准,生活费和勤工俭学更看各人,干嘛问这么细?”   陈荏笑:“穷。”   张老太叹气,揉他脑袋:“以后填志愿我会帮你好好选大学的。”   补课的最后一天下午没课,所有寄宿生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郁明是早早地就把书和复习资料运回去了,只有陈荏闲着看书。   十一中允许学生暑假留校,但得服从安排,必要时还得拼宿舍。陈荏已经接到通知,让他搬到高二升高三学生的宿舍去,他同意了,反正每天也只是回来睡个觉。   他的暑假日程已经排满,首先是服务奶茶店郑老板。   郑老哥哥是个发明家,给一点灵感后就奇思妙想不断,每次陈荏觉得他那店该关门了,他却又能赚一拨。   如今他的业务已经不限于奶茶水果茶,扩展到各色小甜品,因为舍不得花钱请专业甜品师傅,自己操刀上阵,几经历练后又在电影院附近闯出的名头。   然而钱赚得越多,离他的冒险人生也越远,所以他老想把陈荏抓在身边,多看孩子一眼,多想想曾给孩子的承诺(驾驶帆船去泰国、开车去中亚什么的),就多憧憬一会儿远方。   总之他和陈荏是双赢,一个抓理想一个抓钱。   钱是好东西啊!   张老太说了,学费可以通过各种途径减免,她还能帮忙出证明,但生活费不行。人活着要吃饭,陈荏可不想到了大学还亏待自己,一天两只白馒头什么的。   陈荏暑假的第二件任务是哄管老师高兴。   管老师的幸福特别简单,你做题他就高兴,不做就不高兴,所以陈荏还在琢磨怎么平衡他和郑老板,暂时无解。   第三件事是林雁行。   林雁行早上本来有话要对他说,吞吞吐吐没说,直到下午也不见人影,不知打什么主意,陈荏守在宿舍也是为了等他。   林雁行始终不来,宿舍已经人去楼空,陈荏便将自己不多的家当搬到高年级那半边楼去,然后铺床叠被挂蚊帐,顺便将整个宿舍的地都拖了,让湿润的地面消减一下暑气。   窗外阳光还炽烈,他的舍友们都在教室自习。   高二也是今天放假,只是再提前十天开学,能够舍得把这珍贵假期放弃的都是狼人,都不要命的。   五点过后林雁行到了,因为在老宿舍找不着陈荏,只得支起自行车在楼下喊。   陈荏连忙下去,问:“怎么不打电话?”   “出来太急忘了。”林雁行说,“我有话对你说。”   “说。”   林雁行拍拍口袋里的钱包:“吃饭吗?我请客。”   那岂有不吃之理?可林雁行的车没后座,带人只能坐前杠,陈荏不愿意,觉得看着跟二百五似的。   林雁行便把他拦腰一抱往前杠上一放,说:“走呗,少他妈磨蹭。”   陈荏于是认命地趴在车龙头上,心想反正我现在十六,不是二十六、三十六,丢得起这人。   林雁行胸口贴着他的背,手臂将他夹在里面,忽然问:“你是不是长高了?”   陈荏仰脸,有点儿小骄傲:“看出来了?我一米七一了,一年长了将近十公分,往后还能再往上蹿。”   林雁行点头:“不错啊,说明你后劲挺足。”   陈荏笑了一下:后劲足是因为前面亏欠得太多,倘若他十五岁之前能够营养好些,也不至于被人当做小耗子。   他想起张老太提过的军校体能测试那档子事,便把眼神定在林雁行脸上,心想这小子一身腱子肉倒是能去闯闯,可惜不行,宝宝要当明星呢,要被粉丝守护呢。   林雁行不自在地问:“……干嘛看我?”   陈荏转过脸去,快活地说:“下坡!”   骑自行车最喜欢下坡,林雁行立即猛踩了几脚,喊:“加速度!”   陈荏把手举起来了,七月的风迎面扑来,带着晴日艳阳的热烈,带着繁荫绿树的清凉,带着枝头的蝉鸣,池中的蛙叫,以及最美好年华中所有的聊赖。   “爽!”他大笑。   他一年没好好理发,头发挺长了,发丝几乎飞扬进林雁行的眼睛里。   林雁行闻着对方头发和脖子后面清爽的花露水味,慢慢地将唇贴近。   他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想近一些,就像守着水里的月亮,如果毛躁地伸手去捧,岂不是碰碎了?   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能让他如此患得患失的人,偏偏正毫无知觉地坐在他自行车前杠上。   长长的下坡后面是长长的上坡,陈荏跳下来走,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林雁行欲言又止,直到到了一家日料店,在小隔间坐下,才说:“我妈……”   他很少主动提他妈,陈荏只知道他妈妈在国外演出,很长时间都没回来,但经常和儿子网上聊天,母子感情不错。   林雁行垂头说:“我妈和我爸感情不好,或者说从来没好过,他俩是家族联姻,长辈给硬凑成两口子的,在结婚之前原本都有爱人。”   陈荏慢慢咀嚼,听着。   “我妈不是在国外演出,她其实没多少演出机会,不回来是因为她和我爸长期分居,已经快十年了。”   “嗯。”   林雁行抬起眼:“我妈要带我出国。”   陈荏放下了筷子:“……出国?”   林雁行望着他:“我得出国。”   陈荏嘴里的一块蜜渍果片陡然变得又酸又苦,那味道甚至如芥末一般往上冲,他频繁地眨眼,仍不能把那刺激感压下去。   他明白了,难怪林雁行一点儿要艺考的迹象都没有,什么中戏北影上戏军艺他都替对方多虑了,林雁行根本不在国内高考,他是出口转内销,国外培养后到国内当偶像。   他不是林雁行步入演艺行业的契机,远在大洋彼岸的林妈妈才是。   林雁行要转学国外了。   他清晰地看到林雁行生命的流向,像一条发光的小溪陡然偏离,与自己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他张了张嘴,许久才说:“……也好。手续办了吗?”   “徐哥给办好了。”林雁行说。   陈荏点头,小徐总那样精干,当然手到擒来,倒是林雁行更厉害,这么大事儿——而且像是计划了许久——居然不透露一点口风。   他还想多陪林雁行一程的……可惜风吹云散,歧路分襟,往后没机会了。   林雁行说:“那边通讯不方便,挺长时间内我没法给你发短信了。”   陈荏咬着筷子头说:“没关系。”   他不打算再追问细节,随便老林家和林雁行怎么着吧,他至少好好把这散伙饭吃完,并保持表面上的愉快。   饭后林雁行要送他回去,他没让,一个人慢慢往学校走,到宿舍独自坐在黑暗里。   有隔壁宿舍的同学跑进来搬凳子,他从半翕着的眼皮下观察人家,对方甚至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在需要的时候,他是个安静的,温柔的,躲在犄角旮旯里的人。   但他不会挽留,从不黏腻,失去就失去,离别就离别,他的人生曾无数次屈服于这两样东西,虽然这次真的很难过。   既然林雁行平静地向他道别,那他就要表现得更大度,不拖人家的后腿。   他要兑现诺言了——把林雁行送到更好的地方去,然后祝他快乐。   目送也是送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关机塞进了枕头下。   他不需要这玩意儿了,往后不会有人和他发短信聊天,而他要找的那些人始终都在——管老师家和学校两点一线,郑老板守着小店。   晚上九点多,临时舍友们陆陆续续回来,互相自我介绍,有的面熟,有的不认识。   他们却对他不陌生,一名新高三文科班的师哥还说:“因为你是林雁行的同桌,所以我们班大部分女孩儿也知道你。”   “知道我?”陈荏诧异。   师哥说:“女孩儿说你和林雁行风格不同,但都挺养眼的,你是小白兔。”   “白……白什么?”陈荏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她们喊你小白兔,唇红齿白真可爱。”师哥补刀。   陈荏一屁股坐下,心想完了,没将来了,姑娘们喊我兔儿爷,我暑假得上外边晒去!   结果第二天他从早到晚都站在收银台后面,非但没晒到太阳,还吹了一整天空调。   从此他早出晚归,把有限的生命都投入到无限的奶茶事业中去,生意好时做生意,生意差时刷题,一点不浪费。   但他心里有个洞,每天他从那洞里一点一点往外剜林雁行,剜到觉得痛为止。   痛,是因为他的人生交错着林雁行,他如此残缺,如此需要那个人,但是没有了。   他每天对痛的感受不一样,有时候早上起来心情极差,无比嫌恶自己,就绝不能去碰那口子,细细的一丝纤毫都不能;有时候就能多剜些,因为人要朝前看。   他一整个月都没提林雁行,连管老师那么迟钝的人都觉察到了。   有一天奶茶店休息,陈荏在管老师家伏案做题,老管就问:“林雁行哪儿去了,怎么最近没声音?”   管老师并非1班任课教师,林雁行的去向不用向他报告,所以他不知情。   “出国了。”陈荏说。   管老师翻书说:“这小子牛逼啊,升高二了也没什么紧迫感。”   陈荏不想他再说下去,指责他脏衣服乱扔,内裤和袜子混在一起洗,三天前的碗还留在洗碗槽里,冰箱打开剩菜都长毛了……   管老师赶紧捂了耳朵往沙发上躺,此后保持绝对安静,生怕他借题发挥。   陈荏看不过去家里乱开始收拾,一边收一边念,管老师弱弱地建议:“那个……荏啊,你收就收,不要絮叨,否则会让我产生一种过日子的错觉,很罪恶的。”   “……”陈荏指着洗衣机说,“衣服可以晾了。”   “哦。”管老师马上照做。   到了奶茶店,郑老板也问:“陈荏,你那帅哥同桌怎么不来?让他帮我推介两天新产品吧,不用说话,就站门口冲人笑就行了,我给他一天三百。”   陈荏闷着头说:“他不缺钱,而且他不会来了。”   “为什么?”   陈荏说:“世界那么大,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郑老板顿时怅惘起来了,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出去走走。   一个月后,当陈荏觉得终于把林雁行剜干净了,最多只剩一条腿还踩在他心里的时候,开学了。   8月31日报道,林雁行没来;   9月1日正式上课,林雁行也没来,2日亦是如此。   9月3日,陈荏课间向班主任张老太申请换座位,要和同样落单的郁明坐(他同桌去文科班了),张老太没同意。   张老太问:“好好的为什么换座位?郁明我准备让他和某某坐呢,都征求过他意见了。”   陈荏问:“那我身边就空着?”   “谁说空着?”张老太纳闷,“你把林雁行当隐形人?”   “……”陈荏结巴了,“林、林雁行回……?”   张老太说:“林雁行在我办公室补暑假作业呢。这学生真叫人头疼,高中时间这么紧迫,别人都争分夺秒,他还跑南美、南极去,玩了整整一个月,连开学都没赶上。关键是作业一个字儿没写,说那边没条件,路上太颠,高山缺氧,雨林虫多,冰川太冷,盐湖太腌,亚马逊河发大水,天使瀑布光顾着拍照,南极就别提了,鼻子都差点儿冻掉。”   张老太夹起教研书说:“人家都这么苦了,我也不好意思为难他,所以早上一来我就把他锁办公室了,不写完不准出来!行了,我去开会,你可别去影响他补作业啊。”   “不去。”陈荏说。   但老太太一转身,他就直奔她办公室,趴在窗口往里看。   ……里面没人啊。   他正纳闷,突然铝合金窗户被推到一边,林雁行的脑袋从底下冒出来!   陈荏吓得叫了一声,赶紧捂住嘴,用大眼睛瞪他。   “嘿嘿。”林雁行笑。   陈荏那一瞬间的惊喜就像鱼雷在寂静深海炸裂,席卷一切的快乐随着烈焰和气泡往上翻滚,但是没有一点声息。   “你……怎么晒这么黑?”他问。   林雁行黑了瘦了,面部轮廓更清晰,俊美都不像真人。   林雁行掰着手指数,说黑是当然的,我去了哪儿哪儿,整整一个月风餐露宿,能不缺胳膊少腿回来就不错了。   陈荏问:“这就是你说的出国?”   “还有哪样出国?”林雁行反问。   “那你怎么一开始不说啊?”   林雁行挠头:“不敢说。因为我们这次团队只有六个人,我,我妈,我妈俩朋友,一导游和一保镖,就这么一路从北美到南美再闯南极,虽说是旅游,但和探险也差不离了。我怕告诉你,你告诉管老师,管老师再告诉徐哥和我爸,我就出不去了,他俩还以为我陪我妈在外国乡下养花弄草呢。”   陈荏说:“卧槽……”   林雁行笑道:“我妈的个性百无禁忌,倒是我爸胆小,所以跟着我妈好玩,跟我爸只能老老实实做人。我真想去南极看企鹅,所以只得先保密。”   “……”   陈荏望向别处,长长的睫毛乱颤,心里又喜又恨,他居然为这傻逼痛了一个月,疯了疯了……   林雁行在他耳边说:“等我啊。”   陈荏薄怒问:“等你啥啊?”   林雁行抓着笔说:“等我补完作业,请你吃饭。”   “吃啥饭?”   “我为了请你吃饭才赶了二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来的。”林雁行托腮笑,“傻瓜,忘了吗?今天我生日,祝我生日快乐!” 第46章 礼物   “我他妈总算十七了!”林雁行闷了口可乐说。   陈荏浅笑了一下,随意地坐在马路牙子上,伸长腿,抬起头,望向层层叠叠的树影。   今天不但是林雁行的生日,也是他重生一周年的日子,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两人的诞辰凑在了同一天,多美丽的巧合。   他心情好极了——林雁行都回来了,能不心情好么——但是面上不怎么表现。   人长大过一回,就不太敢肆意地释放情绪,尤其表现出得意,总觉得一旦被命运之神看见,就会找机会打击你一下,免得你尾巴翘到天上去。   所以陈荏的快乐经常被他隐秘地揣在怀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一个人享受,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咂摸最甜的滋味儿。   他高兴得今天可能半宿睡不着,虽然不露声色,但心绪透过了皮肤,在他脸上散发出一种动人的神采。   他问林雁行:“你晒这么黑,回来怎么跟你爸和小徐总解释的?”   “说我养马啊。”林雁行嘿嘿一乐:“我妈在那边的确弄了几匹马,不是什么纯种好马,就是骑着玩儿,但在我爸和徐哥面前,我就把它们都吹成神骏了,我天天伺候汗血宝马,能不黑嘛?”   他顿了片刻,凑近:“真那么黑?”   陈荏点头。   “黑了就不帅了?”林雁行忧心忡忡。   其实还是帅,林雁行样貌在这里,晒成焦炭都能入眼。   陈荏点头,冷淡又秀丽眼皮撩起来,说:“可他妈让我比下去了。”   林雁行便硬要用手指撑开他眼皮:“再给我好好瞧。”   “别闹!”陈荏差点被他弄出泪来,酸得直眨。   林雁行缩了手,愣愣地看着。   陈荏问:“怎么了?”   林雁行只是望他。   你们有没有这种时候——你和另外一个生灵碰撞在一起,目光相触时,灵魂也轻微战栗,因为你们磁场相合,你们的形骸相纳。   这一瞬间是无可名状的,只希望时间无限延长。   它是动人的心血来潮,是震荡的心跳起伏,是从最心底里溢出的快乐。   陈荏睫毛的触感还留在他指尖上,茸茸的,密密的,直痒到人心底。   他想为什么对方能用那样冷冷的面孔、冷冷的腔调造出这份痒来?为什么自己谁都不要,只要这份痒?   林雁行知道从今往后会和这个人密不可分。   他只待时间流逝,只待季节变幻,只待将来。   终于,林雁行用手指弹了一下陈荏的面颊,很轻,仿佛他是瓷做的:“我十七了,你不高兴?”   “没有啊。”陈荏转过水色盈盈的眼睛。   “那你怎么脸色淡了吧唧的?”林雁行问。   陈荏反问:“有吗?”   林雁行点头:“有啊,不止今天,你简直成天淡了吧唧的。”   可他在南美时——在密林、在河谷、在高原、在山巅,在鳄鱼出没的危险水域,在空气稀薄的雪线之上,在毫无生气的炎热沙漠,在声如雷霆的瀑布岸边——不知道有多想念这张淡了吧唧的脸。   总想着要是陈荏在多好,眼前这景色让他看看多好,他可能都没出过丽城市区。   他知道被猛烈的风和冰切割的山是什么样吗?知道镜子一般的盐湖是什么样吗?听过水声好似魔鬼喉咙里的吼声吗?   一定不知道,想都想象不出来。   所以下回一定要带着他,每次都带着他。   陈荏说:“我是天生淡了吧唧,看啥都没趣儿。”   林雁行故意板起脸:“今天寿星在这儿呢,不许没趣儿,赶紧笑一个,说两句吉祥话。”   “祝您福如乾坤星斗,寿比南极仙翁。”陈荏说。   林雁行瞪眼:“我十七,不是七十。”   陈荏笑道:“很快就七十了。”   林雁行骂他:“小兔崽子!”   陈荏晃着可乐瓶说:“寿星公,赶紧弄点儿东西来吃吧,我都饿了。”   林雁行乖觉地站起来去买吃的,高高的身子走在树影下,斑驳的阳光让他的头发忽明忽暗,有时候闪着亮金色。   陈荏双手抱膝,头枕在手背上,温柔地凝望着他,直至他渐行渐远。   可他知道他还会回来,帅帅的,笑容灿烂又带着点儿混不吝的站在他面前。   今天是林雁行的生日,也是他的生日。   仰望天空,大朵的云好像鼓满风的白帆,他身边有摇曳的草木,歌唱的鸟儿。   如此幸福的一天。   ————   《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   【第一部完结】   ps:诗歌来自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 第47章 来打一场球   “我他妈总算十七了!”林雁行闷了口可乐说。   陈荏浅笑了一下,随意地坐在马路牙子上,伸长腿,抬起头,望向层层叠叠的树影。   今天不但是林雁行的生日,也是他重生一周年的日子,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两人的诞辰凑在了同一天,多美丽的巧合。   他心情好极了——林雁行都回来了,能不心情好么——但是面上不怎么表现。   人长大过一回,就不太敢肆意地释放情绪,尤其表现出得意,总觉得一旦被命运之神看见,就会找机会打击你一下,免得你尾巴翘到天上去。   所以陈荏的快乐经常被他隐秘地揣在怀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一个人享受,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咂摸滋味儿,他觉得这样安全。   他高兴得今天可能半宿睡不着,虽然不露声色,但心绪透过了皮肤,在他脸上散发出一种动人的神采。   林雁行用温柔的眼神瞧他,终于用手指弹了他的面颊一下,很轻,仿佛他是瓷做的:“我十七了,你不高兴?”   “没有啊。”陈荏转过水色盈盈的眼睛。   “那你怎么脸色淡了吧唧的?”林雁行问。   陈荏反问:“有吗?”   林雁行点头:“有啊,不止今天,你简直成天淡了吧唧的。”   可他在南美时——在密林、在河谷、在高原、在山巅,在鳄鱼出没的危险水域,在空气稀薄的雪线之上,在毫无生气的炎热沙漠,在声如雷霆的瀑布岸边——不知道有多想念这张淡了吧唧的脸。   总想着要是陈荏在多好,眼前这景色让他看看多好,他可能都没出过丽城市区。   他知道被猛烈的风和冰切割的山是什么样吗?   知道镜子一般的盐湖是什么样吗?   听过水声好似魔鬼喉咙里的吼声吗?   一定不知道,想都想象不出来。   所以下回一定要带着他,每次都带着他。   陈荏说:“我是天生淡了吧唧,看啥都没趣儿。”   林雁行故意板起脸:“今天寿星在这儿呢,不许没趣儿,赶紧笑一个,说两句吉祥话。”   “祝您福如乾坤星斗,寿比南极仙翁。”陈荏说。   林雁行瞪眼:“我十七,不是七十。”   陈荏晃着可乐瓶说:“寿星公,赶紧弄点儿东西来吃吧,我都饿了。”   林雁行乖觉地站起来去买吃的。   说是请客,也不过就近在学校门外吃烤串,今天不是周末,哪有时间坐下来慢慢吃。   学校东侧围墙下原先有几间老旧店铺,最近因为市政规划连带围墙都被拆除了,之后装上了铁围栏,于是就有头脑灵光的小摊贩在围栏边卖吃食,主要做十一中学生的生意,天天迎来送往,十分火爆。   尤其晚自习前后,那地儿简直热闹得跟大排档似的,号称“美食栏”。   学校对此不太管,其一小商小贩管不了,其二校方也知道食堂饭菜难吃。   林雁行从人群中抢出两大把肉串,塞一半到陈荏手里,自己就着可乐一边啃一边说:“明年这时候怎么也得搞点儿啤的,糖水喝着多没劲儿。”   陈荏说:“老实点儿吧,明年这时候你高三,被张老太抓到喝酒,还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林雁行忽然问:“你生日是哪天?”   陈荏被他问得一怔,居然想了片刻:“三月……份。”   “三月几号?”   陈荏回忆身份证上的数字:“好像三月九号。”   “好像?”林雁行都服了,“你不记得自己的生日?”   其实生日这个东西吧,人在懵懂的时候都不记得,是后来父母家人一次次祝贺强调,这才清晰起来。   陈荏从小到大没庆祝过生日,既没谁想起来能给他煮一碗长寿面,也没谁突发善心送他一件生日礼物或者买块蛋糕,那天又非年非节,很自然在他心中便模糊了。   上辈子常看人家大张旗庆祝生日,他倒没怎么羡慕,因为人各有命,他自己不太配这些。   “三月九号是吧?”林雁行叼着串儿说,“行,我记住了。”   陈荏扑哧一笑:“你记这干嘛呀?”   心肝儿的生日能不记住吗?林雁行心里骂他傻。   那天你就给我等着吧,有你好瞧的!   “这肉烤老了。”陈荏可爱地鼓着腮帮子。   “那就慢点儿吃,多亏今天数学老师没霸占体活课,咱俩能溜出来,现在还有一个多小时才晚自习呢。”林雁行看表说。   陈荏举着串问:“你晒这么黑,回来怎么跟你爸和小徐总解释的?”   “说我养马啊。”林雁行嘿嘿一乐:“我妈在那边的确弄了几匹马,不是什么纯种好马,就是骑着玩儿,但在我爸和徐哥面前,我就把它们都吹成神骏了,我天天伺候汗血宝马,能不黑嘛?”   他顿了片刻,凑近:“真那么黑?”   陈荏点头。   “黑了就不帅了?”林雁行忧心忡忡。   其实还是帅,林雁行样貌在这里,晒成焦炭都能入眼。   陈荏点头,冷淡又秀丽眼皮撩起来,说:“可他妈让我比下去了。”   林雁行便将手里的肉串儿一口捋了,扔开竹签,硬要用手指撑开他眼皮:“再给我好好瞧。”   “别闹!”陈荏差点被他弄出泪来,酸得直眨。   林雁行缩了手,愣愣地看着。   陈荏睫毛的触感还留在他指尖上,茸茸的,密密的,直痒到人心底。   他想为什么对方能用那样冷冷的面孔、冷冷的腔调造出这份痒来?为什么自己校花班花都不要,只要这份痒?   陈荏问:“怎么了?”   林雁行正要回答,忽然望向他后方,嘴里咕哝了一句脏话。   陈荏转过头去,见四五个篮球队的正往这边赶,笑嘻嘻地将两人围在中间。   为首的张磊磊跟林雁行打招呼:“帅逼,这么巧,你也吃串儿啊?”   好好的二人世界让人给搅和了,林雁行都气得都不想说话:“……”   张磊磊又来拿胳膊肘拱陈荏:“荏哥,这么巧啊?”   “啥?”林雁行问,“你喊他哥?”   张磊磊说:“是啊,他生日比我大一天,我三月十日,他三月九日,我这么礼貌的小乖乖,小一天也得喊人哥啊。”   林雁行质问陈荏:“他都知道你生日,你自己不记得?”   “……”陈荏尴尬地望向别处。   张磊磊等人嬉笑打闹着买串儿去了,不一会儿回来,围着林雁行问南美好玩吗。   陈荏皱眉:“你们知道他去了南美?”   “知道啊。”张磊磊说,“他临出发前跟我们说了嘛,还说要抓活鳄鱼回来,结果呢?鳄鱼屁都不见一个。哎帅逼,我问你鳄鱼呢?”   陈荏转头质问林雁行,“你旅游的事儿告诉他们,不告诉我?”   “……”林雁行挠下巴。   两人顿时闹起别扭来,陈荏是真有些生气,林雁行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开口哄。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c   “哎哟喂!”张磊磊也知道自己闯祸了,但走是不会走的,反倒蹲下来看戏,“帅逼啊,这么重要的事项干嘛不告诉荏哥呀,怕他跟你要礼物?给人占点儿便宜又怎么了?”   林雁行怒道:“滚。”   “不滚。”张磊磊咧着嘴笑,更像猴子了,“那亚马逊河里的食人鱼好吃吗?”   陈荏起身就走,打算离这帮人远点儿,林雁行一把拽住他胳膊。   陈荏挣脱,但细白的腕子落在林雁行手里,就跟落在狼爪里一样。   陈荏不把脸转过来,林雁行更瞪向地面,两人就这么无声地较劲儿。   张磊磊眼见着两人互相拉扯神情不对,赶紧补救:“陈荏别走,咱们几个打一场友谊赛呗?”   陈荏慢慢地吐出一口郁气,忍着说:“篮球我不会。”   “不是篮球,是排球,我在那边捡到一只球。”张磊磊嬉皮笑脸,“玩不?”   “玩吧。”林雁行站起来,瞪着清亮又深邃的眼睛邀请他,“今天我生日呢。”   “……”   陈荏明明还在气头上,鬼使神差地跟着去了。   他不承认自己心软,只承认自己喜欢看排球赛,因为排球既没有足球、篮球那样的肢体冲撞,又没有乒乓那样的眼花缭乱,还保持一定的激烈程度,比较适合他的个性。   他也打过排球,上辈子家附近有个市民体育场,是一支区级业余女排队的主场。   他闲着没事就去看人练球,看着看着就成陪练了,因为排球挺好上手,只要发球能过网,一传能接住,没基础也跟能玩。   要不是死得早,他都能当上正式队员,那边的二百五教练说他长得太漂亮,比赛时戴上假发胸口再塞俩发面馒头,一般人不会怀疑是男的。   万一动作太大馒头掉出来了,那就赶紧扑上去吃掉,群众也能理解。   他想起故人笑了,林雁行敏锐地捕捉到他嘴角的笑意,贴近问:“不生气了?”   陈荏举起胳膊,示意林雁行别一直抓着,后者悻悻松开,留下红通通的指痕。   张磊磊等人加上陈荏和林雁行共七个,凑不齐两支队伍,还有三人嫌排球没劲,宁肯在旁边看,于是剩下的四人便分了两队,陈荏和林雁行一队,张磊磊和高二8班钱坤一队,就算玩沙滩排球了。   林雁行问陈荏:“你会吗?”   “会。”   别的体育项目不好说,排球的话,陈荏对自己有信心。   林雁行将信将疑。   两人当了一年同桌,抱都不知道抱了多少次,却从没在一块儿打过球,陈荏对体育运动并不热衷,基本只完成规定动作。   张磊磊赢了发球权,林雁行想看看陈荏的水平,等球过来时故意让他接,结果连续五球没接起来。   林雁行带着点儿宠溺说:“你这哪叫会?你就是个二把刀啊。”   陈荏怒了,对张磊磊喊:“再来!”   张磊磊说:“得咧!”   林雁行笑骂:“磊子,再故意发刁钻球我他妈灭了你!”   张磊磊大笑:“你看出来了?我这排球水平在咱们学校也排的上号吧?”   陈荏吼:“磊子发球!”   张磊磊便跳发了一个又正又猛的球,陈荏被打到地上,总算把这一球撬起来了。   “哟,可以,”林雁行赞许地接了二传,“扣过去!”   陈荏跳起来,可惜高度不够,扣网上了。   林雁行噗地一笑,陈荏勃然大怒!   张磊磊只是力量大,水平比起业余女排来还差些,陈荏要不是身体没适应,怎么都能把他打趴下!   “笑什么?”他斜睨林雁行。   林雁行盯着他眼角的那抹红晕,明明知道是气出来的,可忍不住还想看:“没什么,继续继续。”   张磊磊炮弹一般的球又来了,陈荏奋力接起,林雁行二传,陈荏这次学乖了,吊球过网。那边的钱坤还傻乎乎站着呢,根本没意识到己方输了个球。   林雁行乐了,要和陈荏击掌,陈荏不给,林雁行便抓起他的手在自己掌心贴了一下:“打得好。”   发球权易主,林雁行习惯性拍球然后托起:“这下你们给我看好了吧!”   他将球扔向空中跳发,姿势很是潇洒,但出界了。   张磊磊和钱坤夸张地手搭凉棚:“卧槽,打到西伯利亚去了!”   陈荏扑哧一笑,林雁行一点儿也不生气,柔声问:“笑什么?”   陈荏说:“跳发时要有一个下压的力,否则很容易出界。”   “你真的会打排球啊?”林雁行问,“什么时候学的?”   陈荏说:“体育课。”   “骗人,体育课你从来不碰。”林雁行问,“平常跟谁玩,为什么不带我?”   “体育课陪惠惠儿玩过。”陈荏说。   林雁行还是不信,江淑惠走路都顺拐,别提打球了。   陈荏提醒他:“注意来球。”   发球权再度易主,这次换钱坤。   钱坤是校队重点培养的中锋,身高一米九多,又黑又壮跟座塔似的,他的球冲陈荏去时带着凌厉风声,砸在地面上一声巨响,弹起两米多高,陈荏都没敢接:“……”   张磊磊高喊:“六比零!”   林雁行望了一眼陈荏泛白的脸,冲钱坤怒道:“操,你来真的?!”   钱坤憨直:“啊?什么?”   林雁行说:“你再发个球试试?”   钱坤便重新发球,这次由林雁行接起,垫给陈荏,陈荏准确地托到网边,林雁行跳起下扣,球擦着钱坤的肩膀轰然落地,声震四野,弹起飞到西伯利亚去了。   钱坤喊:“靠!帅逼你用蛮力?”   “你他妈来真的试试?”林雁行吼。   张磊磊可算明白了,别的都无所谓,不能为难林雁行那小同桌,人家属于千邀万请莅临指导,一定要伺候好。   张磊磊猴精,立即放了陈荏两球,好不容易钱坤一记重扣夺回了发球权,他还故意给陈荏喂球,就差送到人手心了。   陈荏看出来了,笑道:“你别让我啊。”   “没让没让,我就这水平!”张磊磊说,背后冲林雁行挤眼睛,林雁行比了个战术手势,意思是收到。   张磊磊心想这下三个月的烤肉串到嘴了,偏偏钱坤傻,觉得陈荏弱,就一发发重球朝着他打。   陈荏自认跟着专业教练学过,不甘示弱硬要接,没接几下胳膊上便密密麻麻浮起血点,毛细血管全破了。   林雁行顿时不干,拉着陈荏要走,钱坤还傻乎乎地阻拦:“别走啊,咱们不抢发球权了,短平快打十五球一局,三局两胜!”   林雁行不耐烦:“自个儿玩去!”   陈荏赶紧拽住:“我不走,我想玩。”   他出了汗,微微地喘着,脸色晕红,漆黑的发丝贴在额头上,皮肤白的像细纱,眼睛湿而亮:“打赢了再走。”   谁能拒绝这么一张脸?   林雁行抢过球就和钱坤对着夯起来,陈荏和张磊磊给他们当二传,张磊磊嚷嚷:“都他妈重炮手,打死人了!”   不多久第一局打完,陈荏和林雁行小输,两人不服,又催着来第二局。   第二局张磊磊堪称叛变,二传手也不好好当,钱坤输得特别惨,于是一分钟都不许人休息,骂骂咧咧地要来第三局。   第三局陈荏已经没力气了,张磊磊更是干脆退赛去当裁判,场上就剩林雁行和钱坤你来我往。   陈荏腰都直不起来,一边笑一边喘,东倒西歪。   张磊磊去扶他,过来人似的说:“男人就是傻,是不是?”   陈荏笑:“你他妈也是男人。”   张磊磊指着场上那俩说:“如果得傻成那样,我宁愿不当男人了。”   那俩已经红了眼,上衣全脱了,汗流浃背地互相发重球,互相骂傻逼,别说技巧,连章法都没了。   陈荏笑得瘫倒在场边:“总有一个先认输吧?”   最后还是钱坤先认,因为林雁行的二劲儿上来蛮不讲理,钱坤不认输的话他能打到明天去。   张磊磊和看球的那几位架起钱坤离开,球场上就剩陈荏和林雁行窝在角落,累得一时不想走。   林雁行躺倒在草坪上,说:“……渴死了。”   陈荏要给他买水去,林雁行忽然拉住他:“你刚才特高兴是不是?”   “嗯?”陈荏摸脸。   林雁行支起半边身体:“我好久没看你这么笑了。”   这么鲜活,这么开怀,无拘无束,笑靥如花。   陈荏的笑容要么很浅,要么很重。林雁行知道他有很多心事,不属于这个年龄、也永远不会说出口的心事,沉沉地压着他。   “你要是喜欢打球,以后多出来玩。”林雁行动容地说,“不管什么我陪你。”   “……”陈荏把脸贴近,几乎是逼视。   林雁行微微往后让,手指蜷起,眼睛里兵荒马乱,仿佛哪路盗匪攻破了他的城门就要烧杀进来,他无处可躲。   “我不是因为打球才高兴。”陈荏慢慢地说,“是因为……”   因为你回来了。   你没抛下我。   他看左右无人,便扶着林雁行的肩膀,双臂箍上去:“……生日快乐,哥们儿。”   林雁行撞进他那青涩的怀里,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僵硬了,崩得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动。   陈荏把脸搁在他肩上,眼眶已经湿了。   林雁行怎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种失而复得的珍重,这个简直如劫后余生的拥抱。   他曾以为此生再也无缘见林雁行,只有通过屏幕、纸张、广告牌。   他轻声说:“今天没准备礼物,回头补你……”   “不……”   “不要?”陈荏问。   不是不要,是不要破费,林雁行知道他难,不想他多花一分钱。   陈荏松开,林雁行抓住了他的手,拇指紧扣,那热度简直要把两人都烧穿,烧得骨肉熔化滴在一起。   林雁行目光灼灼,只说:“不要礼物,但明年生日陪我喝酒。”   陈荏想也不想就说:“好。”   两人对着笑,可惜心思惟恐人知。 第48章 高二开始了   高二由月考支配着,生活被切割为月考前、月考中、月考后以及下次月考前。   但高二距离高考毕竟还有一阵,学生们压力没那么大,班级里氛围还算宽松,虽然班主任张老太成天嚷嚷不许这个,不许那个,你们是我教过的最差的一届,但学生争分夺秒要玩她也拦不住。   晚自习的最后一节课照样有人聊天发消息,周六晚上照样有人偷溜去网吧,班上该眉来眼去的男孩女孩照样眉来眼去,甚至比高一时还公开。   林雁行则照样打球。   顺便说林雁行从十月开始担任篮球队长。他原以为别人选他是因为他球打得好,后来才发现不是,是因为他战斗力强。   他上学期末单挑五中篮球队老队长俞行舟的事儿已经传遍了,而且是俞行舟自己说的,说自己挨了林雁行一拳一脚,没还手。   俞行舟一米九三的块头,居然乖乖儿在林雁行跟前服软,可见林雁行真是个虎逼。   于是球队上下一致推选他为新一任队长,因为他不但虎,还帅,更有钱,有利于球队的方方面面。   招新时有他,高一新生踊跃报名;比赛时有他,女生们助威一个能抵十个;   拉赞助时有他……他还需要拉赞助吗?他能包养整个球队。   可自从他登上队长宝座后,就不得消停了,球队事务样样都要参与,不训练的日子也得跟着教练排计划。   球队教练偏又是个狂人,总想在丽城高中篮球赛中拿个总冠军,干啥都像打鸡血,雷声大雨点也大。   一个人精力有限,必须有所取舍,所以十一中篮球队的历任队长大多选择放弃高考而争取体育生保送名额,林雁行离这条路估计也不远了。   但当篮球队长真是太吸粉了。   从十月到十一月,林雁行不过带队去外校参加了三场友谊赛,他的铁粉(当年还叫后援团)已经扩充了三十倍,吕霞那样的都算不得数,比她疯的女孩儿比比皆是。   吕霞对此颇有危机感,大周六跑到十一中附近请陈荏撸串,跟他诉苦,说自己这个粉头估计当不长。   陈荏表示粉头只是个光荣称号,有没有都不影响偶像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你只要不在私生饭的道路上越走越偏,按趋势发展下去你就是站姐,偶像都得给你三分薄面。   “?”吕霞问,“为啥你说话我不太听得懂?”   陈荏推心置腹地说不需要听得懂,切记不要脱粉,闲暇时间学习摄影和P图技术,锻炼身体,要做到跑得快、挤不败,追得了行程,扛得动大炮,你会获得回报的。   吕霞问:“私生饭是啥?”   陈荏脸一板:“私生饭没规矩,要挨揍!”   吕霞想了想,指他鼻子:“你是私生饭!”   “啊?”   “你老跟着林雁行,你是私生饭!”吕霞说。   陈荏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是林雁行的饭好吗?你得搞清楚‘粉丝’和‘哥们儿’的区别。”   林雁行站在他身后想:也得搞清楚“哥们儿”和“喜欢的人”的区别。   当对哥们儿的感情变化了时,那真是来势汹汹毫无还击之力,可以藏着,但是骗不了自己,就好像大雪无痕,覆盖一切,但是雪下的东西一样没少。   何况下面不是枯枝败叶,是炽烈的火苗,早晚一天要燎开寂静,扑向那个造了孽、点了火的人。   林雁行对吕霞也见怪不怪了,皱眉问陈荏:“吃串为啥不喊我?”   陈荏笑:“因为是小霞请客,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请你。”   小霞……林雁行听着心里泛酸。   只要陈荏愿意,他很容易和女孩儿亲近,女孩们也喜欢他,并且不用几天就能发展出一大堆昵称,什么小霞,惠惠儿,鑫灵,包括9班那免费送的鹏鹏……他管地理老师都能喊淑娟,也不知什么毛病!   可惜他从来都连名带姓喊林雁行,像个木得感情的机器。   林雁行恨恨地问:“吕霞,请我客吗?”   吕霞一怔,连说:“请请请,我有钱!……老板,再烤五十串羊肉!”   林雁行不会让她请客,主动把钱扔在老板的收银盒子里,老板说:“帅哥,你给多啦。”   林雁行便问陈荏还想吃什么,陈荏要了些素的,等烤好还是先让吕霞挑,这是他的脾性,特绅士。   吕霞原本站在林雁行边上吃,吃着吃着就往陈荏那边躲,因为林雁行跟刺猬似的老拿眼神扎她。   她偷偷问陈荏:“林雁行是不是特看不起我?”   “不是。”陈荏很肯定。   林雁行从不歧视他人,尤其因为别人出身、长相和学校等外在因素。   再说吕霞这种女孩俗称“大妞儿”,个性大大咧咧,做事风风火火,说话没遮没拦,有时候烦人,但也谈不上讨厌,况且她还改了不少。   “那他怎么老瞪我?”吕霞红着脸问,“害得我这小鹿乱撞的!”   陈荏望向林雁行:“……”   林雁行回以眼神杀。   “……”陈荏对吕霞说,“完了,现在连我也瞪上了。”   可林雁行的心里话就写在脸上,黑体加粗排两排:往后不许和女孩儿撸串,只能和我,我!   他愤怒地咬着脆骨,咬得嘎嘣作响,陈荏终于觉察到了,问他是不是牙疼。   他摇头,颓废地叼着一块肉蹲下,眯起眼,塌着肩,仰天叹道:“天凉了……”   陈荏还以为他下一句话是“让王氏企业破产吧”之类的,结果他继续咬脆骨,嘎嘣作响,怎么看都像狗啃肉。   林雁行只是叹息天凉了,几个月就这么倏忽过去了,他的感情线居然毫无进展。   但暗恋不就等于原地踏步么?   林雁行自认是个男人,男人就意味着即使自己的心悬着吊着痛着,也得忍着,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就算陈荏变作一个女孩他也不会说的,周鑫灵事件和上学期末陈荏被关更衣室柜的事让他明白,不管他对谁表示好感都是害了别人。   他不能害陈荏,想全方位保护他。   为了保护陈荏,他还老装出嫌弃样儿,反正那小子也不是什么文明少年,嘴里脏话挺多,两人偶尔也互相喷两句,互相要操对方大爷。   除了那个已经进入体育大学就读的俞行舟,没人能看出林雁行的心思,好在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所以那句老话——关于爱与贫穷藏不住——是不对的,爱能藏住,就是要牺牲与囚禁那个爱的人。   陈荏蹲在他身边问怎么了,他笑,明澈的眼睛是是星星点点的温柔。   他想我是真喜欢这个小孩,无论他怎样我都喜欢。   他做事有条有理,我觉得骄傲;他刷题太多太累,我觉得心疼;   他起床太急穿反了衣服,我觉得可爱;他课堂上被点起来磕磕巴巴回答,我觉得可怜;   我连他偷偷跑出来陪女孩儿吃饭都能忍。   我这品种在唐代就被奉为宫廷至宝,学名叫做绿毛gui……不对。   “……”林雁行颓丧地抓头发。   他那头毛越剃越短,再剃就成刺儿了,即使如此还是在学校带起了一股风潮,至少篮球队那二十几口子人都剃了寸头,从后面看一片青黝黝的瓜田。   陈荏老喜欢摸林雁行脑袋,因为手感好。   林雁行随他摸,因为这是他的特权,谁让大雁子哥载他手上了呢?   吕霞问陈荏:“你俩是不是学习挺紧张的了?”   陈荏咬着烤腰子点头:“每个月考试,考完了按成绩排榜,年级前一百名挂红榜,是个人都得紧张。”   “前一百名?”吕霞有些吃惊,“你成绩这么好了?你们一个年级得有七八百号人吧?”   陈荏说:“我这次期中考试进去过前一百,估计走了什么狗屎运,给我补课的管老师为此还奖励了我三百块钱。”   “补课老师倒贴你钱?”吕霞更惊讶了。   陈荏笑得不行:“不给钱我哪来的豪情?钱全请客了,林雁行一人吃了我二百八。”   吕霞啧啧有声,对林雁行说:“荏儿多好一孩子,你不能老欺负他!”   荏儿……酸不酸呐?林雁行翻了个白眼。   吕霞说:“虽然我是你的忠粉,但对你还是辩证看待的,我以后绝不当毒唯,宁肯转CP粉!”   “……”   林雁行把陈荏拉到一边说:“让这丫头吃饱了赶紧走吧,我感觉她和我不是一个时空的人,说话打机锋。”   “我教的,有事儿?”陈荏问。   “……”林雁行说,“教得好!”   吃完烤串吕霞离开,两个男生负责把她送到地铁站,然后踩着落叶往回走。   林雁行每次走在陈荏身后时都想搂他的腰。   即使穿着那么宽松土气的校服都能看出他细腰窄胯,却不纤弱,而像一根标枪般笔直。   他可能现在还瘦点儿、矮点儿,但几年之后,他那肌肉类型绝对是最漂亮的……当然前提是好好吃饭。   林雁行从后边拍他肩膀,英雄气短地问:“你最近胃口好吗?”   陈荏被问得莫名其妙,他刚才吃了光羊肉就吃了二十来串,这叫胃口不好?   “但我这两个月睡眠不好。”陈荏指着眼下的阴影说,“原因你懂的。”   林雁行低声骂了一句,他的确懂,陈荏宿舍来了个新舍友,闹得不太愉快。   高二住校生比高一多,郁明和陈荏依然在一起,但同宿舍又住进来四个人,其中有他们班的副班长郑亦勤,这人是十月小长假后开始住校的。   顺便说十一中的“长假”放了三天半,真特别长特别厚道了,足够你跟爸妈跑周边旅游然后在高速公路上堵两天。   郑亦勤住校之前——也就是九月份——宿舍里和乐融融,好一派相亲相爱;住校之后,鸡犬不宁。   郑亦勤人如其名,比较勤奋。   其身如竹竿,面色苍白,头发蓬乱,每次考试都冲着全班前三去,无论达到达不到,过后都是一脸懊丧,仿佛没发挥出真实水平。   张老太在免除前任班主任安排的班长后,在几个成绩拔尖的学生中选择郑亦勤为班长,没过几天就发现这学生目中无人,对班级事务毫不关心,除了念书啥都不行。   于是张老太赶紧把他免了,把聪明能干的女副班长扶正,让他挂个副班长虚衔,作为一个好成绩的标杆激励大家。   可惜没人被他激励,他优越感太明显,老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儿,看谁都是渣,说话夹枪带棒。   谁跟这么个人同宿舍都不会太开心,郁明睡郑亦勤下铺就更烦了,没过几天就向陈荏抱怨:“姓郑的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闹我,爬上爬下也不知道干嘛,我他妈都郁闷了!”   陈荏也郁闷,他本来就睡眠浅,而郑亦勤这货向来是他睡了所有人都必须睡,他醒了所有人都得跟着醒,不知道体谅为何物。   陈荏和郁明容忍度高,另外三名舍友可受不了,郑亦勤搬进来一周后就向班主任告状,要求他搬出去。   可惜张老太屁股没坐正,虽然把诉求听完了,但还是说些“换位思考,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学习上要向郑亦勤看齐”之类的废话。   高二1班要是人人都向姓郑的看齐,那日子就不要过了。   舍友们憋着一肚子气回来,晚上趁姓郑的睡着了小声商量,结果被反过来一状告到宿管那里。   这次没人说“换位思考”了,三位舍友因为熄灯后聊天影响其他同学(还是尖子生)休息,被扣了管理分。   那仨太委屈了,很快郁明也被他们拉拢,结成小委屈联盟,成天琢磨怎么对付郑亦勤。   他们找到老师,说既然不能给郑学霸换宿舍,就给我们换吧。   结果被老师断然拒绝,说不能开这口子,否则学生之间稍微吵两句嘴就要换宿舍,那学校就没法管理了。   于是矛盾愈发尖锐,再无宁日。   陈荏在夹缝中艰难求存,但他的心永远和郁明在一起。   世界不公平,郑亦勤这尿性还不如他上辈子,他那时被打得要死,郑亦勤却因为成绩好而受到老师和宿管的爱护,想想可不叫人心烦?   由于晚上睡眠差,以前陈荏白天课间做题,现在和林雁行一起趴在桌上睡,睡过头了还得林雁行推他起来。   有几次他出早操时说耳鸣头疼,被张磊磊听见。   那人向来没正形儿,也不考虑他失眠,劈口就问:“你来那个了?”   陈荏说:“你大爷!”   张磊磊说:“头痛有喜,那你是有了?谁的?”   陈荏使了个眼色,林雁行从边上蹿出去,把张磊磊摁在塑胶跑道上摩擦,张磊磊问:“你的啊?”   林雁行说:“咦?”……然后就把老张扶起来了,还替他拍拍腿上的灰。   老张也奇怪:“不揍啦?”   林雁行说:“不揍了不揍了。”   会说话就多说几句,爱听。 第49章 不让人好好睡觉   因为被倒霉舍友影响了睡眠质量,陈荏连续好多天都蔫蔫的。   林雁行看不下去,从家里给他带了一副进口的隔音耳罩,外国人靶场专用的那种,让他晚上戴着睡觉,这才算情况有所改善。   可惜没改善几天,进入深秋后郑亦勤添了一新毛病,每天早上起来在床上进行踩单车锻炼二百下,换言之晃床。   睡下铺的郁明真快死了。   陈荏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兄弟死,和他换了床。   两人商量,准备等这次月考结束再向班主任提一次换宿舍,总不能为了一个尖子生就牺牲另外五个人吧?   如果张老太说——“你失去的只是一条命,而郑亦勤失去的是学习的精力啊!”那大家都不要活了,同归于尽吧,反正郁明他老妈开炸鸡店的,家里有的是煤气罐。   大家在学生阶段或多或少都碰见过郑亦勤这种人:成绩不错,个性高傲,自我中心,情商低下。   这种人只要不影响他人,或者经过他人提醒能够收敛,也算是个可以结交的对象,可惜他们往往一意孤行,甚至给他人造成困扰后,还反过来嘲笑之,表示我智商高,你智商低,我上等人,你下等人,你就活该受我这份罪!   月考安排在周一和周二,周三分数还没出来,1班化学老师找到了陈荏,问他以前有没有参加过竞赛。   陈荏说:“听说过。”   化学老师问:“那你有没有兴趣参加某某杯中学生化学竞赛?”   “……”陈荏眨眨眼,“您问我?”   “对啊。”   陈荏想了想:“这个竞赛是用来……扶贫的?”   化学老师失笑:“什么扶贫?这是丽城最高规格的单学科竞赛,两年一届,如今已经办到第九届了。参赛选手从丽城各所高中选拔,每个学校派一支四人队伍,互相比拼,谁赢了谁拿冠军。虽说赢了高考不加分,但在保送生选拔和高校自主招生里是加分项。”   陈荏问:“十一中选我参赛?”   化学老师嘴咧得更大了,他看出这孩子真一点儿经验都没有。   “不,是我选你。”他说,“各班先选代表参加集训,半个月后选拔前四名,那才叫做参赛校队。”   陈荏傻乎乎地问:“您为啥选我?”   化学老师笑:“因为你已经连续三次月考化学拿全班第一了,你不知道?”   陈荏吓得直摇头:十一中月考只公布名次,不公布分数,分数告知学生个人,名次也是总排名,他不知道自己单项考这么好。   化学老师问:“那你愿意参加吗?”   陈荏清凌凌的大眼睛望着他,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我配吗?   我这种人居然也能代表学校参加什么高规格竞赛?   他结巴着问:“班上……班上没其他人选了?”   化学老师说:“有其他人选,那谁谁谁成绩也很优秀啊,但你是我这门课的第一名,作为老师我当然选你啊。明天开始每天集训两小时,加油啊!”   林雁行练完球回来,见陈荏一直在咬下嘴唇,眼神飘来飘去,抓住笔也没写字,而是转个不停。   “怎么了?”   陈荏看了他一眼,那叫一个眸光闪动星光璀璨明亮瑰丽。   林雁行当场就要跪,心想祖宗,您这是勾谁的魂呢?我他妈经不起啊!   “操,干嘛呢?”陈荏绯红着脸问。   “你干嘛呢?!”林雁行反问。   不知道自己肤白貌美啊?   陈荏举手臂挡脸,羞得不行。   林雁行手足无措都快上吊了,生怕他说出什么“我要结婚了新郎不是你”之类的话,结果他细如蚊呐地说:“化学老师选我去参加某某杯竞赛。”   “……”林雁行纳闷,“参加个竞赛值得你这样?”   陈荏深呼吸,额头都是红的:“这他妈以前从来没有过,我以前……挺边缘的。”   挺边缘,挺招人看不起,不说惨痛的少年时期,就说长大之后,也常常因为长相而被人误会,以为他是受谁包养的小舞男。   许多人喜欢他,但隐隐约约也不把他当平等的人看,就是个玩意儿。   虽说两辈子的遭遇不能放到同一个语境里谈,学校和社会的事儿也不能相提并论,但谁能想到玩意儿也有受人重视的一天?   全丽城几十所高中一同竞赛,尖子生才能参加,参加之前还得集训,比起管老师的T大之旅来,这是更坚实的肯定!   林雁行问:“你现在就这样,上场岂不是要晕?”   陈荏怔了一下:对啊,不能晕啊,晕了可不就是白搭?   他赶紧用手心搓脸,说:“化学老师说明天开始集训,半个月后选四人参赛,你觉得我能通过选拔吗?”   “一定能!”林雁行特别自豪。   因为陈荏是他的人,他的朱砂痣心头肉,他的寸心千转,月照梨花,就算全世界都通不过的事儿,陈荏也能!   如果陈荏不能,他就让小徐总把前三名都绑了,胶带缠嘴塞后备箱,说什么也得让陈荏替补上去。   陈荏从指缝里露出笑容:“谢谢。”   林雁行热切地看着他:“你让我说多少次都行,能,能,能,绝对能!”   陈荏说:“晚自习结束请你撸串。”   “好啊!”林雁行说,“但竞赛结束得我请你,替你接风洗尘,庆功扬威!”   八字还没一撇呢,两人就这么瞎高兴,完全不知道有一双嫉恨的眼睛正盯着他们,来自学霸郑亦勤。   学校、区里、市里每年都组织各种竞赛,如果有名额给到1班,那选中的必定是郑亦勤。他从初中就开始频繁参赛,高一时和校队在丽城中学生知识竞赛中还拿了集体第四名,是个竞赛老专业户了。   他做好了要出征化学竞赛的准备,班主任张老太甚至和他通过气,结果居然被陈荏这么个连进入年级前一百都勉强的差生抢占了名额,这对他简直是莫大羞辱!   他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忌惮人高马大的林雁行,早就上前兴师问罪了!   那边林雁行和陈荏还在嘀嘀咕咕地说笑,虽然郑亦勤一句都听不见,但坚持认为他们在嘲笑自己。   可那俩谈论的其实只是烤串。   一个说你知道吗,那边的羊肉串其实是猪肉串。   另一个说猪肉?那还不错了,我以为是老鼠肉。   一个问老鼠肉你还吃?另一个说你都能吃,我有什么不敢的……   ……说我,一定在说我,郑亦勤愤恨地在课桌下握紧了拳头。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陈荏通过选拔,必须从中作梗!   但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以他的心眼见识还没好法子对付陈荏,只能来点儿阴的。   比如当天晚上倒洗脚水时“不小心”绊了,水全泼在陈荏拖鞋上;   比如起夜时故意闹出点儿动静;   再比如第二天早上四点半在床上做仰卧起坐,做得铁架床吱嘎乱响,确定把陈荏吵醒了才停。   陈荏最大的毛病就是睡眠障碍。   上辈子他心思重,长期失眠,这辈子改善不少,但也比普通人警醒,有时候郁明站在床头看他他都能醒,何况别人故意骚扰。   郑亦勤几次三番,弄得他想揍人,苦于没空,因为他第二天就得参加化学竞赛集训。   集训为每天两小时,从下午第四节课持续到傍晚六点多,这是一般学生的体育活动和晚饭时间。陈荏无法享受,他最多在上完集训课后花五分钟喝水啃面包,再花十分钟趴在桌上喘气,然后继续上晚自习。   而且集训的强度相当高,化学本来就被称作“理科里的文科”,有大量需要记忆的内容,集训老师把那些东西在短时间内硬塞进学生的大脑,也不管人家事后怎样。   陈荏就被塞得难受,感觉脑袋像个气罐,里面装着易燃易爆压缩气体,却没有减压阀。   他上完集训的第一天还能跟林雁行说笑,后来就不行了,总恶心想吐。   但又不能真吐,否则张磊磊又得问他是不是有了,几个月了,筛查过没?   参加集训的只有高二和高三的学生,第二天就有人退出,第三天更多,因为感觉自己没机会。坚持五天后,陈荏晚自习课间趴在桌上,垂头丧气地对林雁行说:“我想退出。”   林雁行能看出来他状态不好,小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眼底泛红,眼下发青,像是要生病的模样。   陈荏说:“管老师说选拔考试之前都不给我刷题,其实我负担减轻了,但是一天只能断断续续睡四个小时,我真累得不行。”   林雁行满面怒容:“那姓郑的还闹你?”   “……”陈荏闭目养神。   林雁行一拍桌就站起来了,陈荏拉住他手臂:“干嘛去?”   林雁行说:“我他妈问问去,姓郑的是不是有多动症啊!”   陈荏压他坐下:“问个屁,问了他就能晚上不翻身?”   “他是故意的吧?”   陈荏不确定,因为郑亦勤一向是个怪人,不能用普通人的逻辑考量他,他可能真没察觉自己的行为过分。   林雁行去厕所,郁明趁机快步走来,轻声喊:“荏子!”   陈荏疲惫地抬起眼。   郁明趴在他桌边说:“我打听到了,那姓郑的就是故意对付你,他是明知道你睡眠浅,故意不让你好好休息。他同桌说他这两天上课时还老写你名字,在上面用红笔打叉,描得又粗又深,把纸都戳破了!”   陈荏嘴巴张成一个O型。   说实话,他有点儿被吓着了。   他上辈子在中学阶段遭受过许多暴力,但拳脚也好,辱骂也好,都是明着来的,他没被人真正深切地恨过,因为他那时候畏畏缩缩、逆来顺受的模样也不值得恨。   他自我感觉比上辈子表现好多了,怎么反而招人恨了呢?   “为什么?”他愕然问,“因为咱俩换床?”   郁明说:“傻子,你真当局者迷了,这次化学竞赛集训每个班只有一个名额,老师选了你,他不就没机会了?”   陈荏一下子就醒悟过来:是了是了,当初化学老师的确说过“那谁也成绩优秀,但我还是选了你”之类的话,莫非那所谓的“那谁”就是指郑亦勤?   陈荏扶着抽痛的额头想:我他妈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不对,总之怎么就冲着我来呢?   郁明说:“姓郑的也忒阴险小气了,他什么竞赛没参加过?什么荣誉没拿过?居然连这点小机会都不肯给你,还使下作手段拖你后腿,我觉得咱俩有必要教训他一下。”   陈荏问:“怎么教训?”   郁明还没说话,余光见林雁行进了教室,于是对陈荏使了个眼色离开。两人都默契地选择不告诉林雁行,因为那家伙暴脾气,指不定惹出什么事来。   察觉郑亦勤的目的后,陈荏对他留了心眼,在宿舍注意观察,果然处处针对自己。   陈荏爱干净,在宿舍里老拖地,尤其在化学集训期间,因为适当的体力劳动能够放空大脑,缓解精神精神。可他拖到哪儿,郑亦勤的脏鞋就踩到哪儿,一切都是白搭。   郑亦勤有起夜的习惯,他睡上铺,每次上下铁架床要爬梯,换了其他舍友就尽量轻手轻脚,他就会故意重重踩在陈荏的床板上再颠上几颠。   至于这人早上四点多做仰卧起坐摇床什么的,就别提了。他自个儿倒能继续睡,陈荏一旦被弄醒,就只能睁着眼睛等天亮。   事都是小事,但是恶心人。陈荏又熬了三天,终于爆发。   这天是周日,绝大部分寄宿生都回家去了,宿舍里只剩几个人留守。   化学竞赛集训改为上午,陈荏吃完午饭回来头晕得不行,躺在宿舍补眠。   大白天睡觉难免乱梦纷扰,他梦见上辈子在夜场跳舞,跳的明明不是艳舞,却有人砸钱非要把他从衣服里剥出来……   又梦见有人硬把他往包房里拽,而那房里男男女女干啥的都有,他陪着笑拼命躲,也没人来救他……   紊乱嘈杂到极点时,郑亦勤闯进宿舍,摔摔打打不说,还躺在床上吃饼干,并且偷偷掀开床垫,将饼干碎屑通过床板缝隙撒在陈荏被子上。   陈荏昏沉沉坐起,闭目揉着太阳穴等了一会儿,在又一小撮饼干屑落到头顶后,突然睁开幽黑粲然的眼睛,猛地蹿到上铺,骑在郑亦勤身上,双手卡住他脖子。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他还有一大半在梦里没醒来,“敢动我……老子卸了你胳膊!”   郑亦勤吓得怪叫起来:“你你你你干什么?你要对我做什么?!”   “……”   陈荏身形晃了晃,定睛看他,然后上手继续掐。   他还没醒,至少没分清梦境和现实,只下意识里要教训这小子。   他那已经所剩无几的阴鸷从黑色的瞳孔里流淌出来,像一团妖气似的在屋子里发散,把郑亦勤吓得完全没了学霸的稳重,又是扑腾又是叫唤。   其实陈荏一睡得迷迷瞪瞪的人能有多大力气?奈何郑亦勤叫得凄惨:“救命啊!救命啊!陈荏要杀我!!”   走廊里骤然响起脚步声,林雁行一脚踹开宿舍门,两步便跨到床前,向陈荏伸出双臂:“下来!”   陈荏半梦半翕的眼睛转向他:“……几点了?”   “你大爷的,干嘛呢?”林雁行横眉竖目,却带着点宠溺地骂道,“一天没看着你就杀人了?给我下来!” 第50章 冤家!   梦境从脑后退去,陈荏缓慢扇动睫毛并清醒着,终于认出床下站的是谁。   “你来干嘛?”他怔忪地问。   “多亏我来了。”林雁行敞着双臂,高且挺直的鼻梁上挂着细汗,“下来。”   陈荏听话地把手伸出去。忽然他被郑亦勤用力掀开,身子向后倒去,脑袋磕在床尾横杠上,发出“咚”的一声。   “喂!”林雁行吼。   郑亦勤狼狈又笨拙地爬下,指着他俩:“你们……你们打我,你们校园暴力!霸凌!对,就是霸凌!”   林雁行正打算往上铺爬,闻言偏过了头。   郑亦勤哆嗦着喊:“林雁行,你仗着自己身体素质好恃强凌弱,你霸凌我!”   林雁行有些好笑:“我都没碰过你。”   “你们两个一起霸凌我!”郑亦勤受惊吓太甚,车轱辘般念叨着霸凌二字,“陈荏骂我的眼睛是狗眼,还要打断我的胳膊!”   陈荏迟缓地坐起,揉着脑后那个刚刚磕出来的包,声音还有些漂浮:“……我骂你了?”   “你现在居然不承认?”郑亦勤往外跑,“我要告诉班主任,我要向学校反映!林雁行你篮球队长别想当了,陈荏你……你品行太差,别想参加化学竞赛!”   郑亦勤跑走后,留下短暂的沉寂,林雁行伸手向陈荏:“下来,别老呆在傻逼床上。”   “……”陈荏推开他的手,“我又不是小孩。”   林雁行托着他的腋下强行抱他下来,果真像抱小孩儿。   陈荏还没落地,头就针扎似的一阵疼,于是往自己床上倒去,躺下没三秒又跳起来,恶心地用手掸脸上的饼干碎屑。   掸完了脸上和被褥上的,他把枕头拎起来抖:“姓郑那货真跟小学生似的,整人都这么幼稚。”   林雁行问:“刚才怎么了,你睡糊涂了?”   陈荏抱着枕头躺下,合上眼睛:“我刚才在做梦,好多梦但是都不记得了,就记得最后一个,有人敲碎了玻璃,所有的碎玻璃渣都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朝我落下来,我被吓醒了……”   林雁行噗地一笑:“所以你对丫又打又骂?”   “……”陈荏昏沉地说,“我还想睡一会儿……”   “你睡。”林雁行说,“我替你挡碎玻璃渣。”   这句话在陈荏耳中一闪而过便被遗忘,他太困了。   林雁行将宿舍门轻轻关上,反锁,然后坐到陈荏的床头看他。他已经睡熟了,那张动人心魄的雪白的脸被枕头遮了一大半,只露出一张微张着的嘴,呼吸声有些粗。   林雁行要拿开枕头,他哼了一声不让,林雁行只好将枕头边缘往上拨,将他那个细巧的鼻尖露出来。   但陈荏绝对是感冒了,鼻子不通气,这让林雁行很发愁,他知道陈荏在高强度学习和睡眠差的夹击下已经吃不消了。   他甚至怕陈荏死掉。   陈荏会死吗?林雁行俯下身子去听他的心跳……还好,还在跳。   他望着窗外深秋的黄叶,慢慢躺平。这宿舍里的窄床躺了一个陈荏,已经挤不下他,所以他将两条长腿都挂在床边。   这是他第二次和陈荏躺在同一张床上,上次还是一年多前的军训。他好像就是从军训开始察觉陈荏不一般,现在更知道那是个宝贝,他的。   他固执地认为陈荏的所有不属于陈荏,而属于他,他得把这宝贝儿藏着。   他听说有高三学姐十分肉麻地喊陈荏“小白兔”,还听说陈荏收到过高一学妹的小礼物,但发现是给自己而不是林雁行后就赶紧还回去了。   他甚至觉得陈荏一天比一天好看,即使像今天这般萎靡不振,也跟一朵花似的招人。   ……不怪他形容得土,他想不出别的词儿,他凑过鼻子闻陈荏的味儿,有点暖烘烘的太阳味。   这家伙一到晴天就晒被子,仿佛一天不晒就糟蹋了光。   他某些习惯真小气巴拉的,比如年纪轻轻居然喜欢收集购物袋——从小徐总的奢侈品拎袋到奶茶铺方便袋一样不放过——但放在他身上就那么可爱。   林雁行心想完了,我他妈必须托付终身了,我不能把这人让出去,不然家里没塑料袋用。   买的袋子有什么好玩?捡破烂捡回来的才有意义,还得是陈荏那小白手儿亲手捡的!   林雁行把他那修长细窄的手抓起来比划,十指相扣,几乎不出声地说:别收拾破烂了,收拾我吧。   说完了他就臊,他林雁行顶级大帅逼居然沦落到和破烂相提并论,居然还觉得挺美。   他贴着陈荏瞧,甚至想亲上去,但是没敢,一是怕他醒,二是知道他鼻子不通,怕亲时间长了把人闷坏。   他带着一种难耐的向往盯着那两瓣浅淡的唇,在几乎失控之际捞起被子蒙住了头。   他多喜欢他,病入膏肓似的喜欢,但他一口解药都不想吃。   如果有人硬塞给他,他就把它从喉咙里抠出来,带着血扔在地上,然后继续生他的心病。   ……   陈荏在做梦,这次不是噩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日光斑驳的流水里,周围是浓烈的低垂的云。水很浅,刚刚淹没他的膝盖,有鱼绕着他游动。   他弯下腰去捞那金色的大鱼,鱼鳞触及指尖,变成了一具健实的躯体。   他认得出那是谁,他搂着他跪坐在水中,平静地望着远处的乌云骤雨。   身边的卵石上篆刻着发光的经文,他的灵魂已经被超度,他像个胎儿似的拥抱着另一个胎儿,温热而圆满。   这是他的河,狭窄崎岖,许多暗礁与悬崖,然而逆流而上时却有这样的风景,是不是有人为他注入了水流?   “林雁行……”他问怀中之人,“我能陪你多久?”   ……一年?两年?   如果到了分手之际,舍得让他拍动着美丽的鳍,漂流而下么?   可舍不得的话,又能怎么样?   ……   林雁行也睡了一小觉,耳畔听到陈荏说梦话,咕咕哝哝不清楚,生怕他又被魇住,伸了个懒腰轻拍他说:“起床了!”   陈荏迷蒙地睁开眼,盯着林雁行近在咫尺的脸:“……你是一条鱼。”   “啥?”林雁行。   “你是……一条鱼。”陈荏又说一遍,翻身继续睡,线条柔和的侧脸半隐在枕头里。   林雁行再不能让他睡了,午觉时间太长人真容易糊涂。   “起床。”   陈荏被他摇醒,忽然圈住他的脖子,将他往下拉:“嘘,别吵别吵,你是鱼……”   林雁行被他的举动吓得够呛,“干嘛呢你?”   陈荏没多大力气,但仿佛拥有着恒星般的引力,林雁行必须努力支撑才能保证自己不向他坠落。   “陈荏,起来了……”他从咬紧的牙关里出声。   陈荏没醒,嘴还张得大了些,能看到绯红色的小舌头尖。   “……操。”   林雁行想把那勾人的玩意儿吃了。   但他不能,这是宿舍,已经过了四点,走廊上能听到返校学生的脚步声,随时随地会有陈荏的舍友开门进来,然后他们就会撞见一个男生把另一个压在床上拥吻。   有几个人会接受这个?   好吧,郁明那小跟班儿一定受得了,而且还会保密三十年,但是其他人呢?万一郑亦勤那孙子再回来呢?   “陈荏,放开我……”林雁行手臂肌肉都快抽搐了,一大半是用来与自己抗衡。   他好热,所有的反应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眼神幽暗而渴望,汗水沁出额头,滴在陈荏细致的面颊上。   十七八岁的大小子谁没看过片儿?谁没幻想过尝试?谁会被喜欢的人抱在怀里而无动于衷?他们篮球队高年级队员还剩几个处男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但他不能动,再下压半厘米都不是个男人!   他硬扛着自己山一样的大身板儿,第一次觉得自己太重,发誓以后再也不增肌了,什么小鸡小鸭小羊小牛肉都不吃了!   王母娘娘,观音菩萨,捞他一把啊!他真不能下去了!   “放开……乖……”   “放了啊……”   终于他挣脱,挨了烫似的后撤三步!   陈荏双臂软绵绵的垂下去,摊开枕头两侧,无辜又纯洁。   林雁行满头大汗,挪到窗口附近掀起球衣擦,擦着擦着对着天花板长叹一声!   他简直就像闯过了人生的一道关卡,居然差点儿死在陈荏手里,就因为刻骨地喜欢,因为不敢动!   他都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互相调侃、最多揽肩膀那种纯哥们儿的好感变了质,一寸一寸地往下陷,变深变浓,从陈荏衣领边缘钻进去,抚摸着每一个凸起和凹陷。   他们只是同桌而已,从小学到高中他有过那么多的同桌,有男有女,有美的有丑的,可没有一个能让他这样产生求索的欲望。   陈荏是特殊的,老话讲一物降一物专门来降他的。   他抬起湿腻的手掌,每一滴热汗都来自于渴望,最后无处可去,只能擦在裤腿上。   他做对了,就在他脱离陈荏的半分钟内,郁明和另外一位舍友就开门进来。   郁明看见他楞了一下:“林雁行你在啊,干嘛锁门?”   林雁行经常往陈荏宿舍跑,除了郑亦勤那样傲慢无礼之人不屑于搭理他,高二1班的寄宿生都和他混了个脸熟,至少见面会点头招呼,郁明则已经算朋友。   “陈荏在睡觉。”林雁行说,“走廊上太吵。”   “这家伙还睡午觉?”郁明惊讶:“现在都快五点了。”   林雁行站起来,指着陈荏的床却不敢用眼睛看:“是挺久了,都睡糊涂了。你俩把他喊醒吧,我走了。”   “你有话要跟他说?”郁明问。   “没啥。”林雁行闷着头走了。   郁明小跟班儿可不心疼陈荏,毫不留情地把他拍醒:“你睡多久了?”   陈荏摇晃着坐起来,揉眼打呵欠,看到桌上的小闹钟才惊醒:“五点!我睡了一下午?!”   郁明说哟,那您可真牛逼,这个节骨眼上了还这么能睡,您不指望参加全市化学竞赛了?   调侃归调侃,他也知道陈荏晚上失眠,因此又问:“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打去。”   “不用!”陈荏跳下床,从衣柜里往外拿换洗内衣,“我得先去洗个澡。”   郑亦勤已经跑了,但那孙子留下的饼干碎屑还在,都粘在他头发上。他拎着一塑料袋洗浴用品往澡堂冲,那儿秋冬季节五点半停热水,眼见不剩多少时间。   他匆匆闯进更衣室,随便找了个柜子便开始脱衣服。上学期末他被五中篮球队关进过更衣室柜,但他没那么矫情,不至于因为这个连澡堂子都怕——当然如果你现在踹他进柜子,他还是会尖叫的。   衣服扒光,他将浴巾缠在腰上往里走。   浴室相当简陋,喷淋之间没有格栅,所有人都袒着冲,反正大家都习惯了。   他往右侧角落去,中途路过一人,宽肩窄腰筋骨强健看着相当眼熟,于是他走过去想拍那人的背,结果被弹跳的水流呲了一脸。   “噗……噗……”他吐出洗澡水。   对方猛地回头,顿时双眼圆睁两脚打滑,差点在地上摔一跤!   “……”陈荏抹去水,“怎么了?”   “操!”林雁行吼,“你要吓死我!”   陈荏哭笑不得:“干嘛呢?”   “别……别他妈看我!”林雁行焦躁地抓起毛巾往下方挡去。   陈荏顺着他的动作也往下瞧,被一把捏住脸硬把头偏过去,热水冲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都说了别看还看!”   陈荏为了摆脱他双手乱打,嘴里呜呜做声,腰上的浴巾应声而落。   林雁行眼疾手快地捞住浴巾,又快速缠回去,陈荏只觉得对方湿滑火热的手在自己腰间一绕,抬头看时已经擦肩而过。   “外面等你。”林雁行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你不洗啦?”陈荏问。   “不洗了。”   陈荏心想这是干嘛呢,看到我就跑,难道嫌我臭?   他闻闻自己:不臭啊,两天前刚洗过澡,以季节来说这频次算勤快了。   他目送林雁行落荒而逃,嘟哝:“来都来了,也不帮老子搓个背。”   林雁行退回更衣室时真惨到极点,脸烫得快烧起来不说,那鬼地方都快炸开了。   浑身肌肉都绷得死紧,沸腾的血液如潮水一般冲刷,冲得他头脑发晕,不辨方向,甚至想不起来装他衣服的柜子号码。   他像只笼中兽似的在更衣室转圈,最后赤身果体一屁股坐下抱住了头。   千算万算,他没算到今天居然还有一关,一关更比一关高!   他五分钟前就洗完了,暂时不想离开,就双手撑着墙壁丧,任由强劲的水流对着头顶哗哗地冲。   他当然得丧了,今天他找陈荏本来是想邀请对方到自己家住。   他家人少房间多,昨天他爸出国把小徐总也带走了,一周后才能回来,因此更显得清静,陈荏在他家完全能够好好休息,应对选拔和竞赛。   然而从下午那一抱的情况看,他抵挡不了那冤家,假设第一天能坚持,第二天也过不了,第三天就算用烙铁把他的嘴烫烂了,他也得喊出来“我喜欢你,咱们在一起行吗?”   不行。陈荏一定会这么答。   非但不行,他还会跑。他多擅长跑啊,闪躲沉默,贴墙溜边,像只猫一般灵巧,然后就跑没影了。   陈荏没有渠道转学,也不敢向班主任提出换座位,所以只会不理他,无视他强大的存在感,把他当做空气。   林雁行连和陈荏少说一句话都难受,怎么能忍受陈荏那双黑色琉璃般的眼睛不看他?   所以他丧,为不可知的将来,为难以说出口的心情。   基本快丧完时,他准备关掉喷淋头离开,结果有人在他背后“噗噗”两声,他吓得转身,结果正对上他那小冤家!   果裎相对,陈荏还作势要拍他的背!   多亏水流刺得陈荏把眼睛闭上了,否则就会看见他的脸刷地红到耳朵尖,也能看见底下那林老二刷地活泛起来。   “……”   林雁行低着头,喉咙里发出震颤的低喘:这他妈都是什么命啊?! 第51章 斗起来   陈荏洗完澡出来找不见林雁行了。   他匆匆穿好衣服跑到更衣室外边,还是没人。   林雁行这人虽然有时犯傻,但说话算话,他说在外边等,就一定会等,于是陈荏抓着塑料袋在澡堂附近转来转去,生怕把人给看漏了。   结果没找着林雁行,倒发现张磊磊和郜山躲在角落里抽烟。   “……怎么又把这块儿开辟成吸烟角了?”陈荏问。   “荏哥。”郜山打招呼。   他如今对陈荏礼貌得不行,高一时剩下的那点不服气早就烟消云散,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佩服人家,本着不打不相识的原则,言必称“荏哥”。   初开始只是自黑自嘲开玩笑(因为他比陈荏还大几个月),后来叫顺嘴了也不改了。   他还恨不得给荏哥写情书,因为荏哥长得美,成绩好,手段辣,脸色冰,话还少。   “我们都是蒲公英,风吹落到哪儿,就把根扎在哪儿。”张磊磊诗意地说,“来一支?”   “不会。”陈荏摇头,“少抽点儿,你俩才多大年纪就有瘾了?”   “谢谢关心。”张磊磊说,“没瘾,就是提神。”   陈荏问:“看见林雁行没有?”   张磊磊指着通往食堂的大路:“帅逼刚过去。”   陈荏转头望去,觉得奇怪,林雁行今天这做派不像往常啊。   “不过你也别找帅逼了,想想晚上怎么应付张老太吧。”张磊磊说。   陈荏一怔:“啥意思?”   “你不知道?”张磊磊和郜山交换眼神,后者挺关切地说,“我前桌——就是咱们班语文课代表于珊——说她下午帮张老太改卷子的时候,咱们班那全宇宙稳定前三闯进去向张老太告状了,说你对他使用暴力。”   “……”陈荏说,“我没有。”   全宇宙稳定前三当然是指郑亦勤,那人不讨喜,郜山又死性不改喜欢给人起外号,自然就使劲挖苦了。   “我们也觉得你没有,你怎么可能欺负人呢?稳定前三居然能跑老师跟前告你的状去,也亏他做得出。”张磊磊说,“总之你先想好怎么解释吧,但我琢磨张老太也不会多为难你。”   陈荏和张磊磊道了别就往食堂走,直到吃完饭都没碰见林雁行,看来那人是故意躲着他了。   他相当纳闷,回宿舍简单收拾后拿了书去教室,刚走到楼道口,张磊磊从上边冲下来说:“陈荏你今天别上晚自习了,麻烦大了!”   陈荏问:“怎么?”   “啧!”张磊磊恼火道,“宇宙稳定前三真他妈绝了,这么点儿小事居然把家长喊来了,他爸他妈正堵着张老太的办公室门闹呢!”   “啊?”陈荏也吃了一惊,有必要嘛?   “你到底怎么得罪宇宙前三他全家了?”张磊磊问。   “我没怎么他啊!”陈荏也冤枉。   下午那档子事他在洗澡时已经想起来了,他的确掐了郑亦勤两下没错,但首先他睡糊涂了,其次也是因为郑亦勤不厚道,又是敲床又往他脑袋上撒饼干屑,怎么就被恶人先告状要惊动家长呢?   说话间林雁行从楼梯上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他跟前,揽着他肩说:“走!”   他问:“去哪儿?”   “先回宿舍去。”林雁行快步前行,“有事我喊你。”   陈荏也来气了,挣开:“我他妈不走,我得把话说清楚去!”   “我替你说,”林雁行说,“你别跟对方家长见面。”   张磊磊也劝:“帅逼说得对,陈荏你听他的吧。宇宙前三他那妈有点儿疯疯癫癫的,在老师办公室大吵大嚷,连班级里都能听得到声!”   陈荏怒:“我怕她怎么着?她儿子折腾我多久了?”   林雁行说了句“你不怕我怕”,扛起他就往宿舍方向跑,此时听到头顶一声吼:“陈荏!!”   楼下三人仰头,正是张老太。   “到我办公室来。”张老太刻意将声音放平缓,显出暴风雨前的宁静。   张磊磊先出声:“张老师,陈荏不是那种人!”   张老太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林雁行说,“不全是陈荏的错。”   “你俩穿一条裤子的,你看见了又有什么用?”张老太冷声说,“还有两分钟打预备铃,林雁行和张磊磊回去上晚自习。另外张磊磊你去通知一下语文课代表,说今天晚上不分析语文试卷了,大家自习,班长负责纪律。”   “呃,好。”张磊磊说。   “陈荏过来。”张老太命令。   “来了。”陈荏沉着地说。   他前脚走,林雁行后脚跟上,张磊磊低喊:“老师喊陈荏,帅逼你去干嘛呀?”   林雁行充耳不闻,紧随着上了二楼,站在张老太办公室门口。   十一中班主任的办公环境向来不错,两人一间。张老太是返聘老教师,德高望重,又临危受命(代替原高一1班被处分的班主任老刘),客观上讲对十一中有恩,因此给她的条件更好,一人一间办公室,面积虽小但位置清静。   当然此时不清净了,郑亦勤的妈正大哭大闹着呢。   很多学霸都拥有学霸家长,但郑亦勤不是,他妈是校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而是某某小学一名霸道的行政人员,也算老师吧。   所以一样米养百样人,有的小学老师可爱得就像大玩具,孩子每次看到都欢天喜地往上扑;有的老师却没有一点点童心,比冰山还冷,比铸铁还硬。   按理说郑妈素质不算低,不该在张老太的办公室闹,尤其对方还是儿子的班主任,但郑亦勤所有的毛病在他妈身上都能找得到原型,所以他妈是什么样的人也很清楚了。   偏激,自以为是,无来由的傲慢,目空一切,吃不得亏,以及对家人过度控制。   郑亦勤他爸则像一根木桩似的瑟缩在妻子的阴影下,一句话也插不上。   张老太示意陈荏和林雁行进来,然后亲自合上门,关上窗,以免吵闹声传出去。   “就是他打我儿子?”郑妈指着陈荏盛气凌人地问。   没人回答,张老太捏着隐隐作痛的眉间站在办公桌前。   “是他,还是他?”郑妈又指林雁行。   林雁行瞪了她一眼。   “你什么态度?”郑妈质问,“你就是用这种态度对待长辈吗?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   林雁行眯起眼:“我娘老子怎么教要你……”   “林雁行,”张老太低声喝止,“我让你说话了吗?”   林雁行对张老太还是很尊敬的,硬生生把下半句话咽了,板起俊脸转向窗户。   “是我。”陈荏说。   “原来是你,谁给你的权力殴打同学?”郑妈又质问张老太,“张老师,是你给的吗?”   张老太按着眉间说:“他没有殴打郑亦……”   郑妈根本不让她把话说完,喧宾夺主地喝道:“郑亦勤,你给我当着张老师的面对质,你同学打你了没有?”   郑亦勤说:“打……没打……没打。”   “到底打了还是没打?”郑妈拔高声音。   郑亦勤看了陈荏一眼,眼神闪烁,终于仗着有母亲撑腰,说:“打了。”   “张老师你听到没有?”郑妈声色俱厉,“我们郑亦勤被人霸凌了,罪证确凿!”   “什么证据?人证还是物证?你瞧见了?”张老师把手放下,“郑亦勤,你怎么现在说的和刚才对我说的不一样啊?陈荏什么时候打你了?”   “他……他掐我脖子!”郑亦勤喊。   “掐脖子?那还得了!”郑妈的手指尖对快戳到陈荏眼睛了,“你不仅仅是霸凌我们郑亦勤,你要杀人啊!”   陈荏皱眉:“我杀人?”   “他只掐了两下好吗?”林雁行满脸愠怒,“他手上没多大力气,加上睡得糊里糊涂的,能杀个屁啊?”   “林雁行,想呆着就别说话!”张老太斥责。   郑妈厉声说:“这位同学,你说杀个屁,你的意思是我们撒谎喽?”   她又把火力转向张老太:“张老师,你是老教师了,你来评评理,在班级里发生了这样严重的霸凌事件,施暴者非但毫无悔改之心,还反过来指责受害者,你觉得合理吗?正常吗?”   张老太冷声说:“先搞清楚到底有没有发生过霸凌。”   她示意:“陈荏,你来说说下午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荏说:“今天下午没课,我在寝室午睡,睡到一半郑亦勤进来……”   郑妈打断:“就因为他吵醒了你,所以你报复他对不对?”   陈荏说:“他不但吵醒了我,他……”   “就因为被吵醒了午睡,你就诉诸暴力。”郑妈再度疾言厉色,“张老师,你们班上这位陈荏同学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啊?”   陈荏闭上嘴,也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因为顾及张老太的面子,他不和对方顶嘴,前三十年的涵养都用在这一刻了。   他能忍,林雁行不能忍:“你他妈才……”   “林雁行出去!”张老太说。   她知道这孩子急,但他的急没有用处,只会激化矛盾,毕竟他不是当事人。   “张老师!”林雁行委屈地吼。   “陈荏继续说。”张老太命令。   陈荏却不想说了。   郑妈说的也没错,他的确因为被吵醒而脾气发作。随便张老太怎么处理他吧,公开道歉也行,不让参加化学竞赛选拔也行,处分甚至退学都行,他的人生一向跌宕,不差这一回。   只要不让老太太为难,不让她被一个比自己小得多的暴躁婆娘指着鼻子骂,怎样都行。   陈荏说:“张老师,其实我……”   郑妈用尖锐刻薄的嗓门问:“你是不是嫉妒我们郑亦勤?”   陈荏一怔:“我嫉妒他?”   郑妈说:“我们郑亦勤的确非常优秀,每次考试都能名列前茅,但是自从他住校以来,几次小测验一次月考和一次期中考试的成绩都退步了。我和他爸爸一直在分析原因,现在看到你的言行我们就明白了,是因为你们嫉妒他,故意霸凌他,给他造成巨大心理压力,这才导致了他的退步!”   她问始终一声不吭的郑亦勤父亲:“郑家华,你觉得呢?”   “呃……”那老窝囊哼哼唧唧半天,用卑微的商量语气说,“我觉得孩子退步必定是有原因的,但也不一定就和他同学有关,霸凌什么的毕竟是孩子的一面之词,咱们听听陈荏同学怎么个说法……”   “郑家华!”郑妈怒,“你怎么对自己儿子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林雁行冷笑:“因为你儿子是个撒谎精。”   “这个学生到底是谁?!”郑妈指着林雁行对张老太吼,“他是不是也参与了对我们郑亦勤的霸凌?张老师,我建议向这种有暴力倾向的学生都该去医院去检查一下,有些精神疾病是不适合集体生活的!”   张老太头痛。   “张老师,你平常就是这么教育学生的?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还这样没礼貌,没教养!我们郑亦勤从小到大都很诚实,凭什么诬陷我们郑亦勤撒谎?”   “张老师,你怎么不说话?你就是这样为人师表的?这样的学生如果在我们学校……”   陈荏突然猛地一拍张老太办公桌,震得那桌上的茶杯、书本、红笔跳起老高!   “你别把火引到他身上,”他手指林雁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事儿和他没关系!而且我明确告诉你这学生你惹不起,听到了吗?惹不起!”   所有人都被他吓住了,因为想不到这长得跟小姑娘似的家伙会突然发作,连林雁行都觉得意外。   其实陈荏拍完桌就后悔了,那可是班主任的桌啊,得多不要命才敢去拍啊!   没想到片刻寂静后,张老太也“咣”地拍了一下桌,把东西又震得跳起来一回!   “说的好,那孩子就是不能碰!”张老太说,“他爸给我校捐了一百万设立奖学金,这事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上学年就有十名家境清贫但成绩优异的孩子因此交上了大学学费,这学年还将有十名,明年、后年、大后年……只要学校对那笔捐款善加利用,就能惠及许多届的许多毕业生,你要是敢说那孩子有神经病,我第一个不答应,我就是这样为人师表的!”   郑妈气得浑身发抖:“张老师,你居然当着学生的面表现出嫌贫爱富,包庇一个花钱买学上的富二代,你有悖师德!”   张老太说:“我师德好得很,一点不包庇!林雁行是实打实考进我校的,之后他爸才决定捐款。我爱的是落到实处的善举,管他是一代二代还是三代;我恨得是你这种上下嘴皮子一碰张口就来什么霸凌什么杀人什么暴力倾向什么神经病什么脏水都往孩子身上泼的人!”   她怒道:“你甚至都不让陈荏把话说完,你心虚什么?我是班主任还是你是班主任?你区区一个无课可上的小学行政人员有什么资格跟我叫嚷?我任教将近四十年,还没有人敢这样在我面前撒野!”   “陈荏!”   “啊,到。”陈荏抬头。   “继续说!”张老太问,“你为什么掐郑亦勤?”   “因为他吵我睡觉。”   “还有呢?”   “他趁我睡着把半包饼干屑都撒我床铺上和头发上,我为此洗了个澡,明天还得洗被套和枕套,因为那饼干有油。”   “郑亦勤,陈荏说的是真的吗?”张老太目光锐利地问。   郑亦勤不敢说话。   张老太质问:“陈荏怎么你了,你要这样对他?”   “我……我……”   郑爸惊问:“郑亦勤,你为什么做这种事?刚才在电话里你怎么不老实说?”   “因为他嫉妒。”有人在窗外接话,“陈荏被化学老师选去参加竞赛集训了,没选他。”   一屋子人转头去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已经站了一堆学生,有郁明和舍友们,张磊磊郜山一伙,还有江淑惠、周鑫灵等几个女生,全贴在窗玻璃上往里看。   铝合金窗被拉开一小半,郁明对着室内说:“张老师,郑亦勤折腾人不是一天两天了。”   其他人七嘴八舌接上:“早上四点多晃床,故意吵人睡觉。”   “半夜起来上厕所都踢凳子,非弄出大声响来。”   “爬床梯时故意踩陈荏的腿。”   “听随声听用大音量外放,提醒了也不改。”   “自己睡了就不许别人说话走动,也不管到没到熄灯时间。”   “在宿舍从来不扫地值日,两个月了连垃圾都没帮忙倒过一次,陈荏打扫卫生他还故意捣乱,穿脏鞋在干净地面上瞎踩。”   “跟他好好交流,他却瞧不起人,冷嘲热讽。”   “张老师,如果陈荏掐郑亦勤两下就算霸凌,那么郑亦勤的这些作为算什么?”   “他没有,你们诬陷!”郑妈暴跳如雷,“郑亦勤不会这样的,他那么优秀,成绩那么好,你们就是集体打压他!”   “打压?”林雁行冷笑,“你儿子是个什么货色,你敢打包票完全不知道?”   她知道,她默许的,甚至还支过招,因为郑亦勤告诉过她陈荏睡眠不好,很容易惊醒。   她说,宝宝啊,既然那是你的竞争对手,那你就要不择手段啊,据说成年人连续一周睡眠小于六小时,脑子就和两天没睡一样糊涂呢,少年人应该更严重吧……   张老太决定结束这一切,对陈荏说:“你掐过郑亦勤,现在向他道歉,说以后不敢了。”   “郑亦勤对不起,以后不敢了。”陈荏很干脆。   “好!”张老太拉开办公室门,指着走廊向郑家三口,“满意了吗?请吧!”   郑爸爸无地自容,拉起不长进的儿子就走。   郑妈却叫嚷:“张老师,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们郑亦勤,他是尖子生,你这样会打击他学习的积极性!”   张老太仰天一声笑:“我教书四十年,什么尖子生没见过?像贵公子这样的尖子生,怕是高中一毕业就把我忘在脑后,大街上面对面碰见也会装作不认识!倒是陈荏、林雁行,以及站在窗外的那些孩子们会记得我张老师,在看见张老师一人在路上走时,还想着用自行车捎她一程。”   她说着说着居然眼眶热了:“现在每年还来看我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尖子生,当我稀罕吗?!”   她指着郑妈,以十倍百倍的泼辣说:“赶紧把屁股从我的沙发上挪起来!走!”   郑妈被丈夫拉出门时,仍想扳回一城:“你作为班主任不主持公道,我要去上级主管部门投诉你!”   “随便去,”张老太叉腰,“看是你稳还是我稳!下回再敢扰乱正常教学秩序,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郑家三口狼狈逃窜,学生们对着他们的背影大肆嘲笑,如同嘲笑三只斗败了的狗。   张老太任由他们笑,两分钟后把他们喊进来,关上门拎着他们的耳朵挨个儿削,嘴里骂着“你们是我教过的最差的一届”,然后把他们统统赶回去上自习,只留下陈荏和林雁行。   她真是下手狠辣,一手一个差点儿把两人的耳朵都揪断了,那俩恨不得跪下求饶,一叠声喊:“张老师,疼疼疼疼!”   张老太便先放开林雁行,两手扶着陈荏的肩膀说:“给我好好考。”   “考……考啥?”陈荏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要是通不过化学竞赛选拔,我拿你是问。”张老太问,“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张老太指着门外郑亦勤离去的方向:“别让他影响你,在各方面战胜他,懂了吗?”   陈荏点头:“懂了。”   张老太又对着林雁行的膝窝踹了一脚:“你怎么说?”   林雁行腆着脸笑:“我……我不参加竞赛啊。”   张老太说:“那你多鼓励你同桌呗。”   林雁行问:“我爸真捐了一百万?”   “是啊。”张老太说,“但他也没那么好说话,校长亲自磨了他两个礼拜,后来还是你们家那谁……小徐总签字同意的,总之这是一件造福十一中广大学子的大好事,谢谢你们老林家。”   她拍林雁行的脸:“你可别骄傲啊,别到处吹牛去,你们家打算做好事不留名,要求在奖学金证书上写捐助人是‘匿名’,连奖学金名字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美德少年’奖。”   林雁行说:“才一百万有什么值得吹?”   “才?”张老太笑着骂,“行吧,你就是这么对老师说话的,也不想想老师一个月工资才几个钱?”   她又去拍陈荏的小脸儿:“总之你给我努力!他老林家那一百万奖学金说什么也得落一万到你口袋里,对不对?”   陈荏顺着她:“对。”   林雁行问:“才一万?”   张老师问:“那得多少?一个学生最多一万,毕竟这也算普惠性质的奖学金,不是奖励单个人。”   林雁行笑,心想百万千万算个屁,我落他口袋里都行!   我,林大公子,我往后他妈的非绞他身上不可! 第52章 化学竞赛   陈荏和林雁行又被张老太训了几分钟,被赶回去上晚自习,老太太自己则在办公室缓一会儿,她性烈如火,但好些年没这么怼人了。   陈荏一进教室就被吓出来,因为那里边在鼓掌,还有人学着剧场里喊“Bravo!”   “热烈祝贺陈荏同学完胜泼妇精!”张磊磊的嗓门特别突出。   “荏哥干得好!”郜山也是个好事的货。   连郁明那种不爱在大庭广众下说话的都追问:“听说你拍张老太桌了?我去晚了都没看到,真的?”   “……”陈荏躲在林雁行身后。   林雁行低笑:“躲什么呀?刚才你不是挺有魄力的,还不让人动我。”   “别废话,快掩护我走!”陈荏耳朵尖都红了。   其他同学可不让他走,一个几乎从未和陈荏说过话的女生开口:“陈荏,他们说你掐了郑亦勤脖子?”   林雁行连忙解释:“就两下,而且陈荏他睡糊涂了。”   女生摇头:“掐得好,如果我有机会,我也想掐。高一时我因为值日的事儿和郑亦勤闹得不痛快,讲了他几句,他也叫家长了,说我霸凌他。那时候还是老刘当班主任,我被他们逼着当众道歉,起因不过是我想让郑亦勤认真扫地。”   她话音刚落便有人喊:“哎呀呀,同样遭遇,这学期我不幸和郑亦勤分到一组值日,结果所有活儿都是我干!”   女班长也说:“我和郑亦勤闹得不痛快的时候就更多了,尤其他刚被贬职,由我接替他当班长那会儿,他妈妈没少在外边散布我的谣言,说我一个女孩子居然是官迷,削尖了脑袋要当官,还说看见我爸给张老师送礼,所以我才能当班长。”   “他妈也这么说我爸了,”另一个男生接口,“我爸是海员,常年在外海跑船,连张老师是男是女都不清楚,怎么可能去送礼?我不就是上学期评优比郑亦勤高嘛!”   相继有人开口,说的都是郑亦勤,大家真忍了他很久。   郑亦勤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强势偏激的家庭教育让他形成了极难相处的性格,可强势的家长也避免了他当真被霸凌,没人敢惹他那疯子似的妈。   “总之,陈荏,谢谢你为我们出了一口气。”女班长说。   “……不用谢。”陈荏说,“掐人不对。”   女班长笑道:“那你可以从林雁行背后出来了吗?你看起来就像他小媳妇儿似的!”   满教室善意地哄堂大笑,陈荏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晚自习第三节课他都没从面红心跳的状态下走出来,他这人能扛事儿,但是不能夸,一夸就慌,总觉得自己配不上,所以夸还不如骂他两句,他反倒比较稳。   原本就慌,见林雁行还老偷瞧他,便问:“看什么看?”   林雁行那叫一个欢喜无限啊!   “小媳妇儿”那几个字已经镶着金边钻到他心里了,他的婚宴邀请名单又多了一位女班长,得再备几瓶90年的Romanee-ti,反正他们家有钱。   “别他妈看了……”陈荏呜咽。   林雁行忽然想起一事儿,问:“为什么我是鱼?”   陈荏已经忘了,绝大部分的梦在醒来后五分钟内就会被忘记:“鱼?”   “下午睡觉你说梦话了,说我是鱼。”林雁行颇感兴趣地问,“我是什么鱼?”   陈荏哀肯地看着他,最后双手蒙脸:“别问了,我以后再也不午睡了……”   当天郑亦勤没上晚自习也没在学校住,第二天放出狠话来说要转学。   张老太回应:“要转便转,绝不拦着,要签啥字儿我都签!”   但高中生转学哪有那么容易?别说转到和十一中同等档次的重点高中,就算往偏远一些的普通高中转,那也得找关系寻门路。   那家人撒泼可以,门路没有,尤其郑亦勤他妈脾气那么冲,别说同事朋友,连亲戚都不愿意和她往来,门路就更别提了。   于是狠话放了两天,偃旗息鼓。   但那家还没消气,第三或者第四天,郑亦勤他爸趁上课时间跑去宿舍,将郑亦勤的铺盖卷一卷带回家,找宿管办理手续,退还钥匙,宣称不住校了。   这下陈荏那宿舍开心了,晚自习后偷偷开啤酒庆祝,要不是顾虑陈荏准备化学竞赛需要休息,至少得喝上半夜。   宿舍里都说还是荏哥厉害,大家努力了几个月也没能把郑亦勤撵出去,荏哥一出手就成了,陈荏也无语。   其实这是个量变转为质变的过程,班主任张老太听人告郑亦勤的状太多次了,原本不胜其烦,郑亦勤那宝贝妈咪再一闹,就把老太太惹毛了。   可仅仅开心了一晚上,郑亦勤又申请回来,因为已经高二了,他浪费不起每天上下学的时间。   另外他妈在家砸碗摔杯,骂他爸窝囊,不配跟她在一个屋檐底下住着,骂儿子不给她长脸,被一个差生兼贫困生欺负……总之鸡飞狗跳,不可开交,还不如在宿舍住得清静。   他爸没办法,厚着脸皮来求张老太,请她签字让儿子继续住校。   张老太也被这家人反复横跳弄得头疼,问:“不转学啦?不去投诉我啦?”   郑爸只是赔笑,说:“张老师,都怪我们家那口子没礼貌,您别往心里去。”   张老太说:“投诉也没用。别说我不理亏,这学校好些老师都曾是我的学生,他们是愿意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郑爸说:“是,是,求您给孩子安排一个好宿舍吧。”   张老太冷笑说:“同宿舍闹矛盾这事儿别说在中学,在大学也常见。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人怎么样,他宿舍就怎么样,你儿子这两天没在203住着,那宿舍就挺和和美美嘛,所以多反省你们自己。”   郑爸苦笑:“是该反省。”   张老太叹口气,说:“行吧,我来安排,你家儿子可真不容易打发。”   当天下午,班级里就开始流传小道消息,说郑亦勤被张老太安排到高三宿舍去住了。   张磊磊那几个人围着窃笑说宇宙稳定前三这回惨了,万一把高三那伙人惹毛了,他们教训起人来可不是玩的。   张磊磊跑来向陈荏报喜,后者没说什么,张磊磊问:“你不高兴?”   陈荏说:“没有啊。”   “那你怎么不评价两句?好或者不好。”   陈荏说:“我又不把这人放在心上,他怎么着都和我无关,我评价他干嘛?”   张磊磊趴在桌上问:“……其实你是特冷酷一人对不对?那你把谁放在心上?”   陈荏横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林帅逼?”   有趣,竟然让他猜对了。   陈荏以手支颐:“别他妈胡说八道。”   “我猜也不可能是帅逼,那货空有皮囊,没有我这样精彩的灵魂。”张磊磊相当自信。   林雁行教室后面赶来,把张磊磊挤一边去了:“干嘛呢?这是我的座位。”   张磊磊骂了他一句,走了。   林雁行等他走开,问陈荏:“你俩说什么呢?”   “张老太把郑亦勤安排到高三生宿舍去住了。”陈荏说。   “哈,真的?”   “嗯。”   林雁行点头:“老太太这招好。那天我回家,把郑亦勤他妈大闹老太太办公室的事儿告诉徐哥了,徐哥说郑家就是典型的小市民,明面上是嫉妒你,说穿了就是欺软怕硬,如果郑亦勤下铺睡的不是你或者郁明,而是个厉害主儿,比如我,你看他还敢不敢乱来。别说晃床,我能半夜把他的床卸了。”   陈荏也同意:“高三生学习紧压力大,没人忍他,他要是还早上四点钟起来做仰卧起坐,估计也别想看到六点的太阳了。”   果不其然,不久有好事者去打听,带回消息说郑学霸在新宿舍乖觉得很,和在老宿舍的表现判若两人。   更讽刺的是他这回下铺睡的那位高三学生也是参加化学竞赛集训的,他非但不敢闹人家,晚上都尽量不起夜。   陈荏听到这事儿都气乐了,心想有这么看人下菜碟的嘛?   他问林雁行:“我就这么好欺负?”   林雁行说:“是啊,您也就在我面前能凶两句,您这小拧巴劲儿……”   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呢?   陈荏怒。   林雁行笑道:“别假凶了,明天你就得参加化学竞赛正式队员的选拔了吧,有信心吗?”   此话一出,陈荏萎了——他哪来的信心?他就是个玩意儿啊。   若让他以平常心去考还好,偏偏张老太又给了他压力,此外还有管老师。   管清华特批他半个月不用刷题,专心应付集训,万一他铩羽而归,以老管的个性估计得絮叨半年以上,并处罚金五百至一千元。   当晚他就失眠,这次可怪不得郑亦勤,第二天考试他也没抱什么希望。   十五天高强度集训之后,参加化学竞赛选拔的学生只剩下十二名,其余都相继退出。十二进四,比例不高,不应该抱希望。   没想到当天下午化学老师就兴冲冲来找来,拍着他肩膀说:“我就知道你小子有潜力,你选上了!”   陈荏吓死了:“我?那卷子没批错吧?”   “没有啊!一个参赛队四名队员,你正好第四,后天你就要代表十一中参赛了!”   化学老师笑道:“你知道最厉害的是什么吗?前三名都是高三生,而且都是准备考清北的那种。这种选拔形式原本就是高二吃亏,因为有些内容高三生已经复习快半年了,但高二还没学,你居然能考到前四,连我都没想到,咱们全年级第一也没胜过你!”   “我告诉你啊,只要参赛,你这集体前三名就稳了,因为这项竞赛我们学校基本没输过!你知道这集体前三含金量有多高吗?有机会保送了啊保送!”   他兴奋地说了半天,得不到回应,上下左右找陈荏,发现已经蹲在他脚边,便问:“怎么了?”   陈荏抬头,脸色煞白。   “激动啊?”化学老师问。   “……”陈荏闷头,“害怕。”   “害怕啥?”   安静溜边的人,上课被老师叫起来读课文都手抖,突然让他作为学校代表去参赛,可不害怕?   化学老师拽他起来:“还有个好消息,这比赛反正是丽城自己搞的,想搞成什么样就搞成什么样,今年为了增加趣味性和观赏性,减少了笔试部分,增加了各参赛队口头答题对抗,基本上和文科的知识竞赛差不多了。有主持人负责活跃气氛,有观众现场助威,还有互动环节,以及地方教育台全程录像,你能上电视啦!这可露脸了……你又蹲下干嘛?”   “陈荏你抖啥?”老师问。   陈荏害怕得当天一口饭都没吃,晚上要不是宿舍十一点锁大门,他能连夜逃到外省去。   第二天他真打算逃到外省去,被林雁行紧盯了一天,就差栓裤腰带上了,没找着机会。   比赛是周日,参赛队员上午七点在学校集合,由副校长亲自开商务车送去现场,两位集训老师随队负责后勤。   六点半,陈荏眼见逃不掉了,决定不给大家添麻烦,赶紧一根绳子吊死吧!   他正在搬凳子找横梁,郁明从床上一跃而起,抱住了他的腿。   “干嘛呢?我知道你紧张,但别寻死啊!”   陈荏哭丧着脸:“不寻死我也快了,现在心跳都过二百了,那个你有……有烟吗?”   其实有,郁明在抽屉暗格里找香烟。   宿管极度痛恨烟草侵蚀青少年,发现一次没收一次,所以只能藏。   陈荏上辈子烟瘾不小,重生回校园后没了条件就正好戒掉,此时又想靠那玩意儿活命。   结果刚点燃一支还没吸,林雁行径直而入,将烟从他手指间拔出来,扔地下踩了。   “什么时候学的?”林雁行问,“我怎么不知道?”   林雁行将他一路从宿舍里拖出去,他苦苦哀求,林雁行说:“想想我家那一百万!”   “不要了还不成吗?”   “非拿不可!”   林雁行押他上车,对另外三名参赛队员说:“哥,人就交给你们了啊!”   那三位坐在车里笑:“放心。”   他们和陈荏一起集训了半个月,彼此都熟悉了,知道他那上不得台面的小毛病,但并不在意,反倒挺感同身受,因为从他身上看到了第一次参加竞赛的自己。   其实大赛之前谁能不紧张呢?只不过有些人绷着,有些人表现出来而已。   三人拍陈荏肩膀说:“没事儿,哥几个罩着你呢,你到时候就躺赢!”   后来,陈荏对“赢”没觉得,对“躺”倒是深有感触,反正第一眼看见黑压压的观众席时他就想躺下等死,等摄像师把雪亮的灯打在他脸上时,他已经没知觉了。   他好像被吓得分裂出另外一个人格,漂浮在竞赛场地上空,漠然注视着呆若木鸡的自己,连林雁行、管老师和郁明等人在台下拼命喊加油都听不见。   但是呆到极点便成了专注,他因为脑袋里不想事儿,在一对一抢答环节中就听主持人喊“开始抢答”后拍按钮,结果十道题被他抢到了八道,一点不把机会留给对面的勤艺高中。   反正他不用答题,有队友呢。   三位队友都惊喜坏了,心想这小哥们儿有点意思啊,居然手速这么快!   第一场手速快还可以说是运气,结果他场场手速快,一个上午战下来,人还是呆的,但不知不觉淘汰了好几支参赛队,以比赛的赛制而言,进决赛了。   决赛他又抢到了七题,地方教育台忠实记录下了他拍抢答器时的风采,真木得一点感情。   赢了之后三位队友轮流抓着他神奇的小手研究,问他是不是被谁开过光。   他也不知道,真的。   上午的比赛有娱乐成分,拿了冠军只不过占总分的20%,下午的两小时理论竞赛和一小时实验竞赛才是真家伙,这也是某某杯化学竞赛的参赛主力是高三生的原因,有些东西高一、高二的学生确实应付不来。   陈荏负责地做完了笔试部分,实验部分一点没插上手,三位老哥哥也不让他插手,只说:“你一边呆着别添乱,记得保护好仙手。”   他就坐在一旁研究自己的手,没看出什么来,但决定往后多摸林雁行几把,好爪凭借力,送丫上青云啊。 第53章 夏炎炎回去了   化学竞赛当天晚上出结果,高中阶段的比赛就是这么争分夺秒,最后口试、笔试、实验,三个环节加起来十一中总分第一,蝉联金奖。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正如化学老师所说,他们就没输过。   从颁奖台下来,其他三位队员坚持让陈荏捧奖杯,好把神功隔空传给下一批参赛队。   可惜这比赛两年一届,下一次时陈荏已经高中毕业,不能再拍抢答器了。   但是他们商量让陈荏留下手模,就竖在奖杯旁边,上面刻一行字,“拍我神功大成”之类的。   陈荏回到学校,又被自己班上的同学夹道欢迎一回,张磊磊等人硬要把他抛起来欢呼,林雁行没能拦住。   林公子急得嚷嚷:“别动他!我这他妈都要给他备救心丸了你们还抛?……还抛?!给我停!!”   张磊磊喊:“要不咱们全班来搞个人浪吧?去过摇滚乐现场没?陈荏站到讲台上跳水,咱们带他浪会儿?”   “浪你爸爸!放他下来!”   ……   第二天升旗仪式,校长例行讲话,点名表扬高二1班陈荏同学,也不说他在口试环节其实一题没轮到答,就说他某某杯化学竞赛中做出了突出贡献,值得大书特书!   对另外三位的表扬倒是一带而过,因为那仨向来很优秀,校长念他们的名字都念烦了。   这下陈荏真出名了,全校几十个班的学生蜂拥来看他,发现这小孩还……挺好看的。   陈荏比起高一时长开了,身高一米七二,虽然还是瘦条身材巴掌小脸,但整个人看上去疏朗挺拔许多。   此外他确实长得好,过去老低着头没人注意,现在才被发觉才子和佳人两样占全了。   关键他还没优等生常有的那种装逼范儿,拿了个金奖回来依旧溜墙根走路,远远喊他一声,他还脸红。   于是他收到了人生中第一封情书——或者是约架信——因为写得相当词不达意,他研究半天都不明白在说啥。   内容如下:   同学你好,我全程观看了某某杯化学竞赛,你的雄姿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古人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在你的激励下,我决定认真面对学习的挑战,攀登人生的高峰,永不言弃!   当我足够强大时,就会向你挑战,请你一定要接受!   我要抛弃心中的累赘,与你越过道德的边界!   请问可以加个扣扣好友吗?我的扣扣号码是:xxxxxxx,记得来我的空间踩一踩哦!   ……   “……”陈荏将信拿给林雁行看,被两把扯得粉碎。   “干嘛呢?”陈荏埋怨,“好歹给我留个纪念。”   林雁行怒道:“留个屁的纪念,名字都写错了,你叫陈茬吗?丫就这水平还想追人?!”   陈荏说:“至少让我看看署名,以后可以还个礼什么的。”   林雁行于是把信从废纸篓里掏出来,摊在桌上铺平,只见末尾写着“一个仰慕你的热力少年”。   “少年他大爷!”林雁行咆哮,“我来加他扣扣号,约出来打死!”   他还真加了,对方不敢通过,拒绝无数回。   大概过了一礼拜化学竞赛的余波才消,此时也进入了月考周,人人都只紧张自己,陈荏上下课时总算不被人盯着,舒服多了。   又一个周日,他在管清华家写题,见老师的电脑上扣扣开着,想起那位仰慕他的茬架少年,便好奇地想加一下。结果登录之后一个对话框跳出来,却是别人加他。   他的扣号只有林雁行、郁明等少数几个人知道,平时根本没机会聊天,冷清得很,谁会找来?   他看对方网名——焱焱,完全没头绪。   他正对着电脑屏幕发愣,管老师从身后靠近,帮他点击了同意按钮:“犹豫什么呢?这孩子我也加了。”   “你?”陈荏惊问。   管老师说:“这是林雁行的初中同学夏炎炎,那天看化学竞赛时和我们坐在一起,虽然不是十一中的,但她为了你把巴掌都拍红了。”   哦,她!   陈荏想起来了,高一刚开学时林雁行过生日,他和夏炎炎还在一起吃过饭呢,对方是个健康可爱的女孩儿。   管老师说:“她为了要你的扣扣号,跟林雁行磨了半天,林大公子死都不肯给,最后还是郁明给的。”   陈荏心里好笑,暗骂林雁行那小心眼的货,到现在还怕他泡他女同学。   管老师说:“总之加上她聊聊呗,这小姑娘挺单纯友好的,就是成绩不咋样,这两天我给她做了几套题,从没超过五十分,再不努力的话估计考大学悬了。”   陈荏添加夏炎炎,对方在线,十秒钟内就发来消息:陈荏!   陈荏:在。   夏炎炎:你真棒!化学竞赛第一!   陈荏:集体第一,我没出力。   夏炎炎:不要谦虚,要不是你那三位都抢不到答题的机会。当时我们在下面都紧张坏了,手里都攥着一把汗,林雁行差点儿把前座靠背椅抠出一个洞来!   陈荏:哈哈,有事吗?   夏炎炎:有啊,我同学想认识你。   夏炎炎:其实你俩见过,那次林雁行过生日时她也一起吃饭的,她的姓氏挺少见的,你就叫她小雅吧。   陈荏:不用啊,谢谢了。   夏炎炎:为什么?   陈荏:算了吧……   夏炎炎:你俩都是怪人,她说想认识你,我说没问题我来介绍,结果她又扭扭捏捏反悔了。   夏炎炎:到了你这边,好嘛,直接拒绝!   夏炎炎:我都不知道你俩是为啥啊?   陈荏叹了口气,心想傻丫头,你不懂,那位叫小雅的对我压根儿没兴趣,当初想通过你接近林雁行没成功,现在又想曲线救国利用我,你牵什么线搭什么桥呢?   夏炎炎:呸,我不要理你了!   陈荏也觉得自己过分了,都是朋友,差不多得了,何必较真呢?   于是发去两句话道歉,夏炎炎果真不回复,再单纯友好的孩子也有脾气。   陈荏叹了口气,管老师问:“怎么了?”   “我把她惹毛了。”   管老师便端着养生茶杯说:“你小子眼见着都十七八了,还不会哄女孩儿开心,很想走我的老路吗?”   陈荏便颇感兴趣地问:“管老师,我这几个月都没关心,您对象有着落了吗?”   管老师也长叹一口气。   最近相亲机会很多,都是小徐总硬塞来的,但是小徐总那人吧,擅长吸引放得开、玩得野、特别飒的女郎,和管老师这种理科男完全谈不到一块儿去,历次相亲都没超过半小时,还是人家女郎给小徐总面子。   其实管老师把头洗了,眼镜摘了,皱巴巴的老头夹克衫换了也是帅哥,奈何他不高兴。   “但我还有希望。”管老师说,“我的良人必定在T大等着我呢!”   陈荏笑道:“您梦得真美。”   他一边刷题一边和管老师瞎聊,根本没想到扣扣上的那几句话就是他这辈子和夏炎炎的最后一次对话。   谁都想不到夏炎炎那样健康的身体里居然藏着一枚巨大的动脉瘤。   动脉瘤并非肿瘤,而是动脉血管壁上的薄弱点,因为抵挡不住血液的压力而往外膨出,看上去就像一颗小瘤子。   这大概是能在动脉上发生的最凶险的病症,就好像车胎爆炸之前总是先会出现鼓包。   夏炎炎的动脉瘤在颅内,是天生的。   她常年练习健美操,又为了省级比赛而加大训练量,于是在一个冬季寒冷的清晨,一次准备活动不充分的剧烈连续腾跃后,她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那天是休息日,她独自呆在学校舞蹈教室,事故发生后三个小时才被老师发现,由此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而后她因脑出血在ICU躺了五天,最终不治。   陈荏不知道这一切,他和夏炎炎还谈不上交情,没人告诉他,他得到消息是因为那天半夜林雁行突然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的习惯是每晚宿舍熄灯时就关机,那天没关,或许早有预感。林雁行电话进来的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半,放在平时他得破口大骂“喝多了吧?”,那天没骂。   “……嗯?”他从睡梦中被吵醒,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林雁行沉默。   “怎么了?”   林雁行的声音又远又浮,好像隔着几千公里:“……陈荏……”   “啊?在。”   林雁行说:“夏炎炎她……”   陈荏心里突地一跳,以为自己拒绝夏炎炎保媒拉纤事儿被告到了林雁行那儿,赶紧解释:“别怨她,怨我,我不会好好说话,我……”   “夏炎炎过去了。”林雁行说。   陈荏掀开被子坐起,隐约觉得有些不妙:“……过去了是什么意思?”   林雁行的声音好冷:“没了,不在了,回去了。”   在某些方言里,“回去了”是死亡的委婉表达,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一切生命都是暂寄于人间。   手机从陈荏手中落下,掉在棉被上,他愣了十多秒才重新抓起,林雁行依然缄默地等在另一头。   “为什么?”他问。   “……生病。”林雁行说。   “你在哪儿?”陈荏问。   “……我在哪儿呢?”林雁行呓语一般,“好像在临湖公园。”   林雁行家就位于临湖公园内,只不过是特地圈出来的别墅区,寻常游湖或者逛公园的市民进不去。临湖公园则是开放式公园,到了夏天,长椅上经常睡着过夜的流浪汉。   “等着,我来找你。”陈荏说。   “怎么来?”林雁行昏昏沉沉地问。   还能怎么?翻窗爬墙,绕过宿管和学校门卫呗。   “你别管,”陈荏说,“我来了。”   他迅速起身披衣穿鞋,抓起桌上郁明的自行车钥匙,又放回去:郁明的车停在校内,现在这个时间想出校门必须从操场那边的断栏杆爬出去,自行车走不了。   他决定跑去临湖公园。   幸亏那公园距离十一中不远,步行也在三十分钟内,他从学校出来后裹紧棉衣一路狂奔,本想遇见出租车就拦一辆,结果运气不好没遇上,只能靠两条腿倒腾,因为担心林雁行,越跑越急。   终于到了,但他对临湖公园不熟,深更半夜公园内林木幽深,寒气沁骨,寂无人声,他不敢往太黑的地方找,便在路灯下给林雁行打电话,奈何对方总也不接。   他越发着急,心想这哥们儿不会想不开吧?   林雁行属于外冷内热型,看上去满不在乎,其实相当重情。   他对夏炎炎并非爱情,但那样一个鲜活美丽的生命突然逝去,就算只有一面之缘的陈荏也觉得痛心不已,何况作为好朋友的他?   “接电话啊……”陈荏直哆嗦,一半因为心慌,一半因为冷。   几分钟后他放弃,准备联系小徐总。   林雁行必定是等家里人睡着后偷溜出来的,保姆管不了他,还有小徐总。   陈荏按下最后一位数字正要拨通,有人从身后突如其来靠近,他还没来得及转头,就被拥入了一个健实的怀抱。   林雁行的气息环绕了他,额头紧贴着他的面颊,但比冰还冷。   “……我手机扔了。”林雁行说。   “扔哪儿了?”陈荏问,“我在找你。”   “乱扔的,刚才有一阵想不开……”林雁行把脸闷在他肩上,“所以我来找你……”   而后谁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默地依偎着。   昏黄的路灯光上面是乌云密布的夜空,日渐凋零的树影在十二月的寒风中摇晃,已经开始起霜了。   林雁行的手臂环在陈荏腰间,没了分寸似的抽紧,陈荏被他勒得呼吸困难,但并无怨言,反倒更往他怀中陷去。   林雁行需要这个,体温,呼吸,同样的遗憾与疾痛。   陈荏甚至想亲亲他,可惜没敢。   终于林雁行开口,沙哑疲惫:“我下午和晚上都没去上学,也没跟你说,你怎么不问?”   “我猜你家里有事。”陈荏说。   “我下午去见了夏炎炎最后一面。”林雁行说,“在医院ICU,医生和护士给她拆呼吸机……拆了就……没有了。”   陈荏转过脸去,对上了他的眼睛,他哭过,而且不止一场,眼睛里血色弥漫。   陈荏手指抚摩上他的面颊,他直勾勾地看着,落下泪来:“你手好暖和……以前不都凉的嘛……”   “我跑了二十分钟。”陈荏柔声说。   “让我抱着……”林雁行说,“我不想松开。”   “我抱你吧。”陈荏把他扣进自己怀里,甚至愿意突然发个烧,烧到三十九、四十度,摸着都烫手那种,只要林雁行不冷。   林雁行断断续续开口:“我今天才知道夏炎炎住院……刘坚给我打电话,让我去见她最后一面……说是脑子里的瘤子破了,抢救五天了,宣布脑死亡……之前都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我都懵了,真懵了……我听见刘坚在电话里哭,赶紧跑去看日历,今天不是四月一号啊,为啥大冬天过愚人节呢?”   “别说了。”陈荏不忍。   可林雁行想说:“……初中那会儿夏炎炎追我,我不愿意,她那人碰了壁也不知道回头,非要和我当朋友。我嫌烦,说你想当就当吧,结果相处久了,发现她挺好的……”   “……大家在一块儿玩才有感情,散了慢慢地就淡了,那次化学竞赛碰面之前,我已经有大半年没和她联系,她好像也有了别的喜欢的男孩儿,再过几年我们甚至能把对方忘了,但是……”   “但是她居然没了……”   “我就是难受,我去见她时她躺在床上,头发剃光了,脑袋上有开颅的刀口,脸肿得都不像样……我真难受,上次见面还好好的……她疼不疼啊?”   林雁行埋着头哭泣。   “别说了,”陈荏搂着他,“她回去了,现在还是一漂亮姑娘,永远飒爽英姿。你别惦记着她那些伤,她不疼。”   陈荏太知道了,最后那几天真不疼,如果没有那些劳什子抢救手段,就会比任何时候都宁静,尤其夏炎炎还是脑病,全程并无知觉。   “……真不疼?”   “不疼。”陈荏轻语,“都要回家了怎么还疼呢?”   林雁行抽泣:“再抱我会儿……别走。”   “不走,抱多久都行。”陈荏说。   他比林雁行矮十多公分,怎么看都像投怀送抱,但他无所谓,他甚至愿意把胸腔打开,敞着一热腾腾颗心告诉林雁行,只要你需要,我就不会松开。   林雁行很痛,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直面生死。   他太幸运了,父母长辈个个健旺,都像是能活过百岁去,奶奶家养的老猫老狗也相当长寿。他不知道死亡带走一个人时是如此迅疾无情,完全不顾她的年纪,她的可爱,以及多少人舍不得她。   “你会抱我多久?”林雁行问。   陈荏心想这问话多孩子气啊:“那我抱你到明天早上?”   “不,我表达错了,我想问……你会不会也像夏炎炎那样突然丢下我?”林雁行哑哑地问,“你会陪我多久?”   陈荏万万没想到这句话会从林雁行口中问出来,愕然不语。   他无数遍想过这个问题,自己能陪他多久?   结论总是不久,以高中剩下的时间而言一年半,之后或许还有大半年的电话联系。人生总是伴随着分离,弃我去者,乱我心者。   林雁行对他而言何等重要,可只要林雁行想离开,他便目送,并且尽量表现出豁达与恬淡。   他说:“想多久就多久,陪到你腻烦为止。”   林雁行低头急促盯着他的眼睛:“我不会腻烦。”   “是么?”陈荏问。   林雁行优美的脊背耸起来,双臂近乎掐着对方的腰,发毒誓一般:“永远不会!”   他是对的,他此时还不知道夏炎炎突然死亡的余波将潜藏多年,在他事业上升期给他沉重一击,没有陈荏,他根本避免不了。 第54章 阻止她,为了他   林雁行足足消沉了半个多月,接着还将花时间将夏炎炎留下的伤痕磨平。   亲近之人的死亡总是会带来伤痕,有些能较快愈合,有些则要溃烂很久。   而几乎所有的伤痕——就算表皮已然完整——都会时不时提醒你它曾经存在过,比如变天的时候,比如只有你一个人的深夜。   伤痕构成了人的背面。   如果一个人正面背面都光鲜亮丽,那他或许不能称之为“人”,只能称为“人设”,众所周知人设都是假的,是路上的广告牌,揭开表面,底下锈迹斑斑。   等林雁行差不多能笑出来的时候,期末也临近了。   丽城也有高中学力测试,但不像某些省份被誉为“小高考”那样重要,那样牵扯精力,折磨学生、家长及教师,基本上及格即可,比期末考试还简单些。   林雁行学力测试考得还行,当然跟陈荏比差远了,后者在管清华的操练下越发开窍,全班前十已经不在话下。   管老师因为教出陈荏这么个宝贝,被几个理科新教师拉住,要他传授先进经验,他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棍棒教育,主要靠打骂。”   别人说管老师你不厚道啊,一听就是托词,能不能说句实在话?难不成我们还抢你的功?   管老师不能说实在话,因为陈荏还给他搞宿舍卫生,更没少帮他洗衣做饭。他压榨童工,比棍棒教育还不要脸。   期末考试结束的当天下午,林雁行原本打算再玩会儿球回去,忽然接到了一条奇怪的短信,来自于一个陌生号码,对方自我介绍是夏炎炎的好朋友,请林雁行回信息。   林雁行便回了,问有事吗?   对方说夏炎炎留下一件很珍贵的遗物,托她转交给林雁行。   林雁行十分诧异。   首先他和夏炎炎在初中时玩得比较好,上高中后就淡了,彼此没赠送过什么贵重物品。其次夏炎炎去世可以说是一场意外,怎么会有东西留给他?   他发消息:你是哪位?   对方秒回:高一那年你过生日,我们一起吃过饭的,你还记得吗?   林雁行想起来了,当初夏炎炎是带来过一个女生,于是和对方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陈荏正在做题,见他手机不离手,便问:“怎么了?”   林雁行说:“夏炎炎有个同学约我去见面,说有东西要给我。”   “哪个同学?”   林雁行说了,陈荏点头:“哦,她啊。”   陈荏记得夏炎炎生前曾经想介绍自己与这女生认识,被拒绝了,为此还闹得不高兴。这女生好像叫什么……对,小雅。   “我一会我下了课就去见她,她……”林雁行看了一眼手机信息,“咦,她这个姓氏挺少见的。”   陈荏心想夏炎炎也说过这话,问:“姓什么?”   “姓母,公母的母。”林雁行说,“母小雅。”   陈荏“哦”了一声没往心里去,继续做题,结果越想越不对劲,又抬起头来问:“你刚才说她姓什么?”   “母啊。”   “……”   陈荏回忆起一件陈年旧事。   上辈子他死前几年,大约二十六七岁,林雁行比他大半岁,也差不多年龄。   那时林雁行刚刚演过一部极为卖座的电影,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个最佳男主角提名,正当事业蓬勃向上之际,忽然爆出了一条针对他的丑闻。   说林雁行在高中的时候曾经害女朋友打过胎,而那女孩因为受不了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自杀了。   这黑料在极短时间内就上了热搜,压都压不下去,连陈荏都带着落井下石的心态追看了几天。   各路娱乐记者更是如吸血蚊蝇一般蜂拥而至,很快扒出了爆料者的真身,姓氏比较少见,姓母。   陈荏还清晰记得他们的描述——母小姐。   母小姐不但曝出了林雁行高中时害人夺命的恶劣行径,还给出了证据。   她有一条林雁行的录音,曾经被疯狂转发,而在那条只有几秒钟的录音里,林雁行很清楚地表示:我很懊恼,我对不起她。   这条录音的真假在网上吵了个三天三夜,无数专业或非专业人士进行分析,得出结论是不管说话的是谁,这句话没有经过剪辑。   而母小姐不仅有录音,还有视频,虽然是早年的傻瓜相机所拍摄,像素模糊,但画面上那个人分明就是十七八岁的林雁行,正垂头丧气地坐在花坛边,手里翻着一本册子。   爆料者母小姐说,里面夹着自杀女孩的绝笔信。   录音和视频形成不了证据链,说林雁行早年害死过人也是母小姐的一家之言,但谣言永远比辟谣传播广,坏消息永远比好消息跑得快,热搜里“#林雁行渣男#”的tag很难剥离。   林雁行团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法完全自证清白,因为该信的人早就信了,不信的人就算把真相摔在他们脸上还得继续黑。   最后公司只好将林雁行保护性冷藏起来,暂停一切演艺活动,原本要签约的项目也延期。娱乐圈更新迭代快,对于一个正当红的演员来说,几个月的损失就不可估量。   而爆料者母小姐——一名奋斗多年仍然籍籍无名的十八线女演员——据此名声大噪,一下子接到了好几个家庭撕逼狗血剧的邀约,很快以刁蛮媳妇的固定形象在圈里混出了头。   如果那位母小姐就是今天母小雅,那林雁行即将赴约的就是一个鸿门宴。   不用怀疑怎么会有人将录音和视频暗藏七八年后才拿出来爆料,可能她一开始搞这些并没有特殊目的,仅仅留作纪念,但后来在利益的驱动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陈荏合上练习册:“我去吧。”   林雁行问:“你去干嘛?人家约的是我。”   陈荏说:“可我想去。”   “为什么?”林雁行皱眉。   原因未免太难解释,陈荏只好反客为主:“为什么不要我陪?”   林雁行果然上钩,有些情急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陪?”   “那就一起去。”陈荏站起来收拾书包。   林雁行和母小雅约在对方学校附近的一个广场,从十一中过去要转两次车。林雁行不明白此行的凶险,一路都在逗陈荏说话。   陈荏问:“夏炎炎的什么遗物要给你?”   林雁行摇头:“我也不知道。难不成是照片?我和她没单独拍过照片啊,都是和刘坚一起。”   陈荏问:“刘坚是夏炎炎的男朋友吗?”   “不是。”林雁行说,“刘坚不喜欢她那类型,嫌太闹腾。她另外有男朋友,也是她们学校篮球队的。”   他想了会儿,补充:“但是我觉得那男的特别不靠谱,夏炎炎告别仪式的时候他竟然没去,夏炎炎算是瞎了眼才看上这种人。”   夏炎炎过世后,其的家人为她在殡仪馆举办了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她的老师和同学都去了,与她关系好的几个孩子都哭得如泪人一般,健美操教练更是哭得站不起来,唯独缺了她的小男友。   林雁行仗义,看不上这种无情无义的行径。   陈荏完全相信他会说出母小姐爆料录音里的话,因为那天在水晶棺前与夏炎炎告别的时候,他几乎抽泣着说过同样的言语:   夏炎炎我对不起你,早知道你走的这么早,我不该老骂你傻大妞,应该多陪你玩会儿,多请你吃几顿饭……   陈荏颇有深意的看着他,问:“你觉得世界上有坏人吗?”   “当然有。”林雁行说。   陈荏问:“那你知道人会坏到什么程度吗?”   林雁行愣愣的:“为什么这么问?”   陈荏笑笑,沉默了。   如果母小雅是爆料人,那么谣言里那个受害者的原型必定就是夏炎炎,因为不论林雁行在高中有没有女朋友,以他的人品都做不出让女友怀孕、堕胎,以及翻脸不认人这种事。   母小雅爆出黑料时,夏炎炎已经去世多年,夏家不会想到那所谓的受害姑娘就是指她,不可能出来辟谣。   母小雅害人的成本如此之低,林雁行澄清的付出却如此之高,陈荏不允许整件事情重演。   约定地点的广场上有一座汉白玉雕塑,十年前曾是是丽城的地标性建筑之一,因此不少人知道。   今天天寒风大,广场上无遮无拦行人稀少,陈荏和林雁行从公交站台出来走了不到两百米,隔着大街就远远看见雕塑下站着一个女孩。   陈荏拽林雁行的袖子:“你别过去了,我去。”   “干嘛?”   陈荏实在找不到理由,只好说:“我……我想认识她。”   这句话太糟糕了,林雁行顿时怒了,放下脸说:“你再说一遍。”   陈荏硬着头皮:“给个机会吧?”   林雁行一把揪住他往回走,顺便想把他那张清秀的小巴掌脸摁在水龙头底下清醒清醒!   “给什么机会?”   陈荏心想我早去早回,不跟你在这儿拉扯,于是转身就跑,林雁行劈手没抓住他,正拔腿要追,陈荏回头央求:“让我一个人去行吗?”   林雁行气急败坏,如果用一句话形容他现在的心情,那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白菜往猪嘴里跑。他醋意横生,指着雕塑下的女孩低声问:“就那样的,你也能看上?”   母小雅的长相陈荏已经记不太清了,其实上辈子他还看过她演的电视剧,印象中是一张没啥辨识度的网红脸,五官线条锐利,转折突兀。   “谁说我看上她了?”陈荏咕哝一句,穿过地下通道去见母小雅。   母小雅正在东张西望,显得很期待,陈荏刻意放缓脚步,回忆是不是这个人。   ……不过也没啥好回忆的,母小雅闯荡娱乐圈必定整过容,而且还整得挺俗滥。   “母小雅?”陈荏开口。   母小雅一惊,看清陈荏的脸后问:“你……你是谁?”   陈荏说:“我是林雁行的同桌,他今天被老师留堂来不了,让我来替他拿东西。”   “啊,是嘛……”母小雅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   她长得并不难看,有一种略带土气的漂亮,但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很近,显得不那么忠厚,对照她日后的所作所为,颇有些相由心生的意思。   “你要给林雁行什么?”   “噢,是……是一本科幻。看署名是林雁行以前送给夏炎炎的,后来她又转送给我了。现在炎炎走了,我觉得林雁行应该想拿回去留个纪念吧?”母小雅一边翻包一边说。   陈荏笑: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借口,是为了见林雁行一面临时想出来的,但不得不承认这女生相当精明,比林雁行那些糟心的后援团会动脑筋。   他说:“好,我替你转交。”   可母小雅却停下了,捂着帆布包不动:她是以还书为借口来见林雁行的,正主还没见到呢,怎么能把东西交出去?   “你……真的是林雁行的同桌?不是骗人?”她问。   陈荏心想:得,两清了,明明一起吃过饭,但我不记得她,她也不记得我。   “真的是。”陈荏说,“上次夏炎炎告别仪式我和林雁行一起去的殡仪馆,怎么没看见你?”   他就是这么一提,没想到母小雅摇头说:“我没有去。”   见陈荏盯着,她欲盖弥彰地解释:“因为我和她是好朋友,我怕看见她那样……心里难受。”   陈荏挑眉,心想好朋友不是这样的。   好朋友是刀山火海、披荆斩棘甚至披枷带锁也得出现,也得跪下浇一杯送行的水酒,烧一刀买路的纸钱,说一声“走好”。你最后一面都不去见,反倒惦记着利用人家留下来的一本书,倒是极为冷血聪明了。   母小雅说:“要不……我还是直接把书给林雁行吧?我有他的手机号,我和他下次再约。”   陈荏冷冷地笑:下次?你以为我还会给你机会?   “你喜欢林雁行是吧?”他问。   母小雅顿时脸红了:“不,没有,我只是想负责任一点,毕竟这是夏炎炎留下遗物,我……”   陈荏打断:“喜欢就承认,别找借口,喜欢他的人多着呢,轮不上你。”   他说得恶毒而冰冷,与刚才的柔声细语判若两人。   母小雅吃惊地抬起头,望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冷森森的凉气逼来。   “别自命不凡。”陈荏的脸像是上了霜,“给了你见面机会又怎样?你是能收住林雁行还是能代替夏炎炎?劝你别动这些歪脑筋,放林雁行一马,也让夏炎炎入土为安。”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展现出这样的恶意,针对一个女生,一个什么坏事儿都没干的人,但他不后悔。   他就是要威胁她、恫吓她,让她好好地当母小雅,而不是那个用卑劣手段踩着别人往上爬的“母小姐”!   谁敢伤害林雁行,不管公母,他都不会放过他们!   母小雅颤声说:“你……你怎么这样说话,无凭无据的,我什么时候要收林雁行?”   “那你录音干什么?”陈荏问。   母小雅的帆布包没有拉链,刚才敞开的瞬间,林雁行看到一个亮着的显示工作状态的小绿点,不是老式的MP3,就是录音笔。   母小雅的反应证明了是录音笔:“胡说八道我没有录音!我……我……”   她叫得越大声就越捂紧了包,越显得底气不足。   陈荏残忍地说:“打算和林雁行说几句话,录下来回去反复听么?跟踪狂才做这么可怕的事儿,今天来的是我,如果是林雁行本人,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我没有录音!”母小雅嘶吼起来。   陈荏毫不退让:“你包里还有什么?是不是有相机,打算偷拍他是吗?”   “我没有!”   “给我看!”   “我不给,你神经病!你有什么资格看我的包?!”   “别他妈装蒜!”陈荏穷追猛打。   以现在的情况看他蛮横无理,是神经病,但他知道自己没错,他宁愿更神经一些,只要能避免那个未来!   他硬是将帆布包从母小雅肩上扯了下来,母小雅拼命抵抗,帆布包落地,物品洒出,有纸巾、钥匙、平板手机、润唇膏、科幻书、录音笔,还有一只傻瓜相机。   陈荏冷声说:“真是相机。”   母小雅抽了他一巴掌!   站在対街的林雁行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巴掌,跳起来往过街的地下通道冲去!   他不懂那两人为什么会突然撕起来,为什么居然还有人敢打陈荏!   他心急如焚地跨下台阶,以百米跑的速度冲过通道,正要向上跑时被陈荏叫住,后者快走几步,几乎是投进了他怀里:“我没事,别紧张!”   林雁行顺势扣紧了对方的背,但很快被挣开,因为地下通道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不能拥抱甚至不能牵手。   “怎么了?!”林雁行所有的焦虑都写在脸上。   陈荏说:“没怎么。”   林雁行急遽地瞥向周围,眼睛里似有剑影,随后他拉着陈荏跑起来,他要找个没人的地方逼问,他知道怎样让这小王八蛋开口! 第55章 似是故人来   但是城市里到处都有人,每个角落里都充斥着眼睛,他们足足跑了十分钟才找到一条背街小巷,狭窄到只容一人通过。   林雁行把陈荏塞进去,后者轻微反抗:“干什么?”   林雁行把他压在砖墙上,双手撑在他脸侧:“说吧。”   “没什么好说的。”陈荏避开眼神。   他脸上还有被掌掴的红痕,因为皮肤极白,显得尤其清晰,而嘴唇被他咬得发蓝。   “她为什么打你?”林雁行问。   “我抢她包了。”   “你为什么抢她包?”   陈荏是个绅士,对女孩儿相当温柔,常叫林雁行吃醋,今天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陈荏说:“因为她在包里放了录音笔,还有相机。”   “她在包里放这些关你屁事?”   陈荏转过脸:“林雁行,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那个女的,母小雅,无论如何你也不要接她电话,不要回短信,不要和她见面,行不行?”   林雁行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与陈荏对视,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隐秘的快活。   天地良心,他本来就不想和母小雅有瓜葛!   只是他好喜欢陈荏用这种宣布所有权似的语气说话,带着冷冰冰的硬度,就好像他是他的,谁觊觎都得付出代价!   “为什么?”林雁行暗自雀跃。   陈荏说:“因为她喜欢你,但她不正常。你如果让她录了音或者拍了照片视频之类的,她以后会利用你。”   虽然是陈荏上辈子亲眼所见的现实,但发生在七八年后,此时说来可信度不高,果然林雁行问:“你会不会想多了?”   “不会。”   “可是偷拍我照片的人多了,比如你任命的那粉头吕霞,她一个人就拍了几百张。”林雁行说。   “吕霞没关系,她关键时候会保护你,母小雅不一样,你得提防着。”陈荏问,“你不相信我?”   林雁行信,只要是从陈荏嘴里说出来的,指鹿为马张冠李戴颠倒黑白他都信!   他总算明白了古代皇帝为啥那么多混蛋,因为喜欢啊,妖妃说什么就是什么,哪管你真相?   他故意逗陈荏:“如果我非要见她呢?”   “那我就把你的腿打断。”陈荏语气很冲,因为腿断了总比遭受构陷好。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林燕行笑得露出了两排大白牙,心想再凶些,再凶些老子就是你的。   陈荏微蹙眉头:“你笑什么?”   林雁行将脸凑到他耳边,沙沙地说:“听你的。”   他掏出手机,将里面和母小雅的来往短信删除,设置了拒收来电,并删掉了电话号码。   “满意了吧?”他问。   “满意。”陈荏点头,眼神清亮,他原以为林雁行很难说服。   “现在你能把胳膊撤开了吗?”他问。   两人的姿势过于亲密了,陈荏的脸只要稍微偏向,就能碰到林雁行的手,往左往右都无法避免。   林雁行抬起手指,却落在了陈荏被打的那半边脸上,温热地抚过红痕,心想我是欠了你的,还是对你不好,你要上赶着来挨她这一巴掌?   “没事儿,不疼。”陈荏阻止了他的动作。   可林雁行心疼:“荏哥,你有的时候做事没道理也没逻辑啊!”   “惹你烦了?”   “没。”林雁行说,“但如果可能的话告诉我,我帮你分担,我们是……”   他表白的话已经到了喉咙口,硬生生咽了下去,“兄弟。”   兄弟可不会用壁咚的姿势说话,不会近得再往前一寸就能亲到,可陈荏也没察觉不妥,习惯了。   “哦对。”陈荏将那本科幻书掏出来,“这是我刚才抢过来的,她就要给你这个。”   “?”林雁行显然不记得这本书了,他翻开扉页,只见上面写着:   夏炎炎,书是借的,看完了一定还我。   林雁行即日   底下还有一只蓝色印戳,明明白白:XX国际中学图书馆。   林雁行笑道:“我记起来了,因为这本书丢了,我还给图书馆赔钱了呢,没想到在她那儿。”   笑完他眼眶红了:“……当初我真对她挺不客气,现在回想总觉得亏欠了她。”   陈荏说:“没有。”   因为你没见母小雅,夏炎炎将不会被安上未成年怀孕及堕胎的恶名,不会被娱记们掘地三尺地寻找有没有这个人,你也不会强行扛下所有压力——为了保护她的家人,她的生平,她的墓地。   这个女孩子会干净地来干净地去,不受凡人污蔑,而你们两条无辜的生灵终将再无交集。   所以你没有亏欠她,你们都是清白的。   母小雅后来再也没找过林雁行,应该是被陈荏吓住了。   十多天后的寒假期间,林雁行把刘坚约出来玩,刘坚赶到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操,我差点儿被学校开除了!”   林雁行问:“为什么?”   刘坚反问:“你知道夏炎炎在我们学校交了个男朋友吗?”   “知道。”   刘坚恼火道:“夏炎炎死了还没几天呢,他妈的就跟另外一个女的搞上了。”   “谁?”   “对了,你也见过那女的。”刘坚说,“就是高一那年你过生日请客,夏炎炎带她一起来的那个,姓母,叫母小雅,真是一对狗男女!”   “又是她?”林雁行惊讶。   刘坚骂骂咧咧:“我看不惯,就带人把那男的揍了一顿,被这女的发现了,她也不出来救她男朋友,居然阴恻恻地躲在墙角给我录音摄像,作为证据交给学校了!多亏班主任了解内情,知道我是因为什么生气,找学校说了情,这才把我保下来,处分了事,否则我连高考都没法参加!”   林雁行说:“操!”   他转身把这事儿告诉了陈荏,后者冷哼一声不予评价,因为无论母小雅如何作妖,都伤害不到林雁行了。   林雁行却还记得他那句警告,故意问:“除了母小雅不让我见,还有谁不让见?”   陈荏莫名其妙:“没谁了呀。”   “再说两个,我保证不见。”林雁行显得特别有责任心。   “傻不傻呀你?”陈荏笑。   林雁行得寸进尺:“那作为我不见母小雅的交换,你不许见吕霞。”   “凭什么?”   吕霞可是陈荏一手栽培的,将来要担当重任,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   林雁行嫉恨了,指责陈荏对自己不够好,渣男,不要脸,鸟尽弓藏,始乱终弃,秽乱后宫。   陈荏说去你大爷的。   ————   期末考试放榜之后,十一中公布寒假方案,高二理论上放假二十二天,其中返校日十二天,实际假期十天。   换言之,补课要补到大年二十八。   学生们连怨声载道的气性儿都没了,老话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保送的、出国的,人人都要捱上高考这一场剐刑,人人都是三千多刀,现在才刚开始。   补课期间无大事发生,除了江淑惠和她那鹏鹏在学校打啵儿,被教导主任抓了个现行。   教导主任气不打一处来,批评说江淑惠你这么着急要嫁人呢?江淑惠嗷嗷地哭。   教导主任让她和鹏鹏回去喊家长,家长倒是来了,但双方见面异常客气,非但一点没批评孩子,还互相询问孩子的生辰八字。   鹏鹏爸爸给江爸敬烟,江妈给鹏鹏塞红包,鹏鹏妈回礼,把手镯褪下来给江淑惠了,总之来时还是陌生人,走时双方已经亲家相称。   教导主任气得血压都上去了,连连埋怨这届家长实在太难带了,是他教过的最差的一届。   林雁行跑去向江淑惠取经,问她怎么就big胆,教学楼走廊里敢对鹏鹏酱酱酿酿。   江淑惠捂脸:“嘤嘤,情绪来了扛不住。”   林雁行理解,他看到陈荏也特别来情绪。   他问江淑惠:“你当初是怎么把谢鹏搞到手的?”   江淑惠拿开手:“硬上。”   虽然只是简单的俩字儿,林雁行备受启发:是啊,不能要脸,要脸的苦守寒窑十八年,没性福!   大年二十八下午,高二正式放假,陈荏的舍友们相继收拾东西回家过年,就剩他无处可去,多亏管老师也在。   因为假期时间太短,管老师不回东南亚了,打算和陈荏凑一起吃顿年夜饭,师生俩简简单单过个年。   但再怎么简单年货也是要备的,买春联买挂鞭,买菜买水果,再备点儿瓜子花生,整个假期就窝在沙发上看连续剧。   管老师十指不沾阳春水,念书教书以外的事一概不懂,陈荏只好代为操心。   晚上他拉着管老师去超市买东西,他在前边选,管老师跟在后边推车,走着走着,居然迎面碰上了他的继父。   继父当然装作没看见他,带着越发矮壮敦实的一儿一女扬长而去,经过管老师时还很没教养地呸了一口,仿佛老管是个包养小男孩的金主儿。   管老师很莫名:“这人谁呀,干嘛冲我吐口水?”   “不认识。”陈荏埋头整理购物车。   他倒是想见妈妈,可惜没有遇到,妈妈大概被留在家里干活,没能出来逛超市。   目前他和妈妈每个月通一次电话,因为要避开继父,都是妈妈趁继父不在家时打给他。   母子俩有些隔阂,并没多少话好讲,常干巴巴地问候两句就挂了。不过能问候已经是进步,上辈子他十六岁离家出走,颠沛流离,妈妈甚至没有当真寻找过。   他有一个美丽、无知、无能而且无情的母亲,这曾经深深伤害过他,但如今他不在意了,他已经与母亲割裂,在心理上他是一个孤儿。   这是最适合他,也是损伤最小的方式,他将以孤儿的姿态生活下去,《心经》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腊月二十九,陈荏开始打扫卫生。   他还是那么不惜力气,把管老师的宿舍里里外外刷洗了个遍,后者被他赶来赶去,一会儿在房间,一会儿在客厅,后来实在没出去了(地面刚拖过,他不许管老师踩),只好坐在阳台上挨冻。   陈荏在客卧铺床,突然听到管老师大呼小叫,连忙跑过去问怎么了?   管老师脸色惨白地喊:“妈!”   陈荏说:“我不是你妈。”   管老师浑身哆嗦地指向下方:“我妈!!”   他顺着管老师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大帮披红戴绿的中年妇女站在阳台下冲他们欢呼挥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些谁啊?”陈荏问。   “是我妈和我阿姨们……还有表姨……舅妈……表舅妈……”管老师慢慢扶着阳台边沿蹲下来。   管老师远在东南亚的家人(母系一支)没有提前打招呼,贸然回丽城过年,而且刚下飞机就突袭了他的老巢。   陈荏也蹲下,笑道:“”阿姨……不对,师奶奶来了是好事,你干嘛要死似的?   管老师乏力至极,觉得还是死了干净:“陈荏,你、你千万别学她们说话……”   “嗯?”陈荏不明白。   可那帮人一进门他就明白了:所有阿姨的口音都一模一样!泰国普通话,每个尾音都带着魔性的上扬。   你为什么不肥来~~   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冷清不冷清鸭~~~   华华,你不可以这个亚子,过年就是要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才好鸭~~   华华你怎么肥事?不欢迎我们吗~~   管老师哭丧着脸:“欢迎,欢迎。”   接着每个人又开始评价管老师的现状,胖了,瘦了,白了,黑了……每个人看法都不一样,为此互相争辩,随着她们闯进家门的,不仅有来自东南亚的热力香氛,还有直接空投的噪音。   管老师简直要被她们埋了,或许直接埋了还痛快些,他像是误入鸭笼,浑身毛。   又吵了几分钟,那群人终于发现了有哪里不对劲,于是把躲在房门缝里不敢露面的陈荏揪了出来。   “哎鸭~~”师奶奶叫的,“这是谁~~?”   管老师老实交代:“是我的学生。”   一群人捧着脸尖叫:“哎鸭~~好可爱鸭~~还是个宝宝鸭~~~”   “宝宝?”陈荏抽搐地问,但对方已经开始分发礼品了。   华华~~你来试一试这件衣服~~   宝宝,你喜欢吃榴莲吗~~?   华华,阿姨在某某佛寺里给你求了一个符,特别灵喏~~   宝宝,明年婆婆带你去拜四面佛好不好鸭~~?   ……   陈荏感觉也进了鸭笼。   他这才数清楚了对方是九个人,由于长相差不多,妆容也一模一样,只能用衣着打扮区分。   他目前能分辨出穿黄色大花棉旗袍、胸口挂着一块绿巨石的是师奶奶;穿红色大花棉旗袍、胸口仍挂一块绿巨石的是她大姐,即管老师的大姨。   忽然大姨奶奶叫起来:“哎鸭,我们曜曜捏~~?”   陈荏心想,曜曜是谁?   另一个穿大花旗袍、胸口挂白巨石的女人说:“我们行李这么多喏~,曜曜为了拿行李没赶上出租车喏~,落在我们后面啦~,现在估计也快到了鸭~。”   话音刚落就有人敲门。   陈荏赶紧挣脱要帮他穿大红马褂的师奶奶去开门,然后就被一箭穿胸似的钉在门口!   他那琉璃般漆黑的、可以把人逼退的黑眼珠不会转了,手指微微地发抖,他仿佛感觉到风从雪的祭台跳下,刺进了他的喉咙,带着干燥又血腥的尘埃。   他居然看到了周曜,他上辈子的朋友,东家,因为他在一场事故中摔死在尼泊尔的人。   周曜比他大三岁,此时还非常年轻,个子很高,和林雁行差不多,并不十分俊美,但有一种逼人的英悍气。   他看着陈荏,像是看着一个可爱的精灵。   “请问这是管清华家吗?”他礼貌地问,声音低沉,一如往昔。   陈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所有的人涌上来,把他挤在一边,围着周曜喋喋不休:“哎鸭~,曜曜你总算来啦~,我们都怕你找不到呢~~”   周曜的眼睛仍盯着陈荏,笑道:“我有地址啊,就算我找不到表舅家,出租车司机也知道。”   表舅……   陈荏慢慢地转向管老师。   管老师介绍:“这是我的表外甥周曜,他妈妈是我的表姐。”   大姨奶奶笑眯眯地说:“这是婆婆的外孙哟~~”   陈荏上辈子跟了周曜三年,直到周曜死都没有挑明关系,仍是以老板和下属的身份相处,但已经相当深入对方的生活。   可他不知道周曜有一个表舅姓管,叫管清华,在陈荏的母校丽城十一中学教书。   陈荏心想这大概就是命运,总有绕不开的礁石。   如果他没记错,周曜当年对他一见钟情。 第56章 此故人非彼故人   陈荏不敢抬头,因为周曜在看他。   虽然并非时时在看——周曜在长辈面前还算规矩——但一有机会,他的眼神就会越过诸位奶奶姨奶奶的头顶,落在陈荏脸上。   陈荏不得不把脑袋压得更低,好在管老师疲于应付,没有察觉他不正常。   他望着自己细白的手背回忆周曜,那里曾经有道疤,是替周曜挡啤酒瓶时落下的……姓周的其实不是什么好鸟。   他有钱,长得帅,盛气凌人,喜怒无常,稍微不合他心意就让人下不来台,陈荏没少挨他的骂。   他不检点,看到漂亮的就像饿狼见着肉,几天之内就能把人搞到床上去,玩腻了再一脚踹开。   陈荏跟了他三年,就没见他身边断过人,好在他对小情儿还算大方,分手费没少给。   他想一出是一出,捧小明星小网红时用尽全力,毁掉人家时也毫不留情;   爱时嬉皮笑脸,不爱时就算在他面前跳楼自焚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太肆意、太混乱,仿佛什么都是假的,是玩玩的……唯有对陈荏是真的。   他喜欢陈荏,打心眼儿里喜欢,陈荏都不懂他为什么不说出口。   可能这也是周曜的玩法之一,一生中真爱能有几个?如果能把这都隐藏了、欺瞒了,那才叫玩儿大的。   周曜是因为和陈荏吵了架才跑到尼泊尔去的,准确地说是周曜吵,陈荏不搭理。   吵得也是不上台面的东西,周曜喜新厌旧又看上了谁,陈荏劝他别胡来,周曜指着门让陈荏滚,说你算什么东西,敢来管我?   陈荏便滚了,周曜在身后骂让你滚你就滚啊,给我回来!陈荏没睬。   周曜又喊:荏儿,你回来,你看看我!陈荏还是没睬。   然后周曜就跑尼泊尔去了,说是陈荏气着他了,他要去参加高山滑翔散散心,结果出了事故。   周曜下葬以后,陈荏一个人在墓园哭了三天。   三天都下雨,他便打着伞抵着墓碑和周曜说话,絮絮叨叨,家长里短,朋友圈八卦,三年都没说过那么多,眼泪也流尽了。   其实周曜的话,陈荏愿意的,可惜谁也没能先迈出那一步。   几天之后他接到律师来电,说周曜生前进行过一次财产公证,现在充当遗嘱用了,他被写在那份文件里,周曜要把光房产就价值上亿元的夜店留给他。   他没收,没那胆也不忍心,他就收拾了周曜几件衣服走了,他自己下葬的时候,那几件衣服估计都被一块儿火化了。   ……其实挺好的,他俩合伙人嘛,要死也是前后脚死,老话讲叫肝胆相照。   如今时光倒流,周曜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隔着不到五米的距离看他,他心中的复杂与翻腾真不足与外人道。   他坐在嘈杂的客厅里,却好像身在别处,神色那么恍惚,回答师奶奶的提问那么敷衍,因为他得先想明白该怎么面对周曜,这太难了。   他决定先回避。   终于逮到一个空,他凑到管老师身边说:“我想走。”   管老师不同意:“你走哪儿去?学校大门锁了,你又回不去家。要是嫌吵的话你去我房间呆会儿,我不让人进去,就说你正刷题呢。”   陈荏说:“可这是你们一家子过年,我一个外人掺和着不太好吧?”   “胡说什么呢?”管老师皱眉,“原本说好咱师徒俩一起过年的,他们才是来瞎掺和!你不许走,一会儿我把他们全赶到酒店去。唉,话说这伙老太太都闹成这样了,邻居也不来管管,物业也不作为,全他妈聋的!”   陈荏问:“要不先报个警?”   管老师小声嘀咕:“把我妈和大姨她们抓走还行,周曜就算了吧,他也没犯啥大错。”   那边的周曜说话了:“表舅,你和你学生说什么呢?”   管老师于是埋怨:“哼,能说什么?孩子都被你们吓坏了,要走呐!”   师奶奶听到了,连忙阻止:“哎鸭~,宝宝不要走鸭~,留下来一起吃个早早的年夜饭鸭~!”   陈荏更吓坏了:什么东西?聊天不够,还得当三陪?   “曜曜鸭~,你餐厅选好了没有鸭~?”大姨奶奶问。   周曜说:“婆婆,简单点就在碧玺吃好不好?”   碧玺是丽城最贵的中餐厅之一,在那个年头就要价两千一位,陈荏早年离开丽城并没有去过,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林雁行说过。   他摇手拒绝:“我……我就不去了吧。”   姨奶奶说:“不可以,不可以~,曜曜都定好了是不是鸭~?”   周曜笑:“是,刚才定的,特地加上了一位。”说完就目不转睛地看着陈荏。   陈荏缩了缩肩膀还想拒绝,忽然见管老师求助地望向自己,他这才记起如果有谁比自己更不擅长应付这场面,那就是管清华。   管清华凑到他耳边说:“帮帮忙一起去,我今年还是没女朋友。如果你不去,餐桌上所有矛头都要指向我了,你听说过有人因为催婚上吊的吗?那就是师父我了。”   “……”陈荏向他送去共患难的一瞥。   管老师会意:“从明天开始你可以每天少做五道大题。”   陈荏说:“十道。”   “好,十道就十道。”管老师做了巨大让步。   一行人吵吵嚷嚷赶到碧玺,再叽叽喳喳落座,餐厅奢华铺张,大红酸枝色为主,金玉点缀,那一人两千的菜金里估计得有一千五献给这装修。   陈荏见身边空了个位置,正打算喊管老师,结果被周曜毫不犹豫坐下。   “这餐厅简陋了些,”周曜客套地笑,“只能随便吃点儿,想吃什么跟我说,我给你点。”   陈荏垂下头:“我随便。”   周曜好奇地问:“我表舅教你多久了?”   “一年半。”   “那他怎么不告诉我呀!”周曜没大没小地乱拍管老师的背。   他和管老师只相差三四岁,名份上是舅舅和外甥,实际上是当兄弟处的。   管老师白了他一眼:“告诉你干嘛?”   周曜嘿嘿笑了两声,没解释。管老师不明白,可陈荏懂,周曜看上他了。   ……孽缘啊。   用餐期间,师奶奶们果不其然集火在管老师身上,问他这一年来到底干了啥,为什么还不交女朋友?   管老师便把陈荏抛出来顶雷,表示为了这个学生弹尽竭虑,没有时间解决个人问题。   他着实不要脸,把陈荏说的像个骚狐狸,还详细描述陈荏是怎么骚的:   “操心死了哟,一点都不能放松,一天不盯牢他就不做题,少盯一眼他也不做题!考进全班前十名本是分内之事,他却跟我要奖励,你们说说哪有学生向补课老师要钱的?我给了一百他还嫌少,非要二百,我说给你二百五,他说二百五不吉利要三百……”   陈荏根本没问他要过钱,一二百零花钱都是他主动给的,此时为了恩师不上吊只好认了,脸胀得通红。   周曜在身边放声大笑,那模样和陈荏记忆中的重合,让他好一阵恍惚。   周曜是张狂的。   陈荏手背上挨的那一下就是因为周曜有次在店里喝多了,与人起了争执,对方抓起酒瓶想给他开个瓢。   陈荏冲上去替他挡了,手都差点儿被扎穿。周曜扶着他,撕心裂肺地喊救护车,明明已经喝得烂醉,却硬要抱他去医院。   周曜的小情儿拦着不让,说你讲好今晚陪我的,怎么说话不算话。   他一脚蹬在那人的肚子上,说操你妈,你也配!   ……   周曜忽然抓住了陈荏的手,陈荏一哆嗦,黄油刀掉下来,砸在餐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曜重新拾起,笑道:“黄油不该这么涂,这么涂不匀,来我帮你。”   碧玺餐厅上了中西两种餐具,个人面前洋洋洒洒摆了十几样,陈荏只是因为心情忐忑才拿起了黄油刀和面包,并非真的想吃。   陈荏看着他熟练地给面包涂抹黄油,殷勤送到自己眼前,犹豫要不要接。   “拿去呀。”周曜说,“你一直都这么害羞?”   管老师说:“周曜你别逗他,他和你不是一种人。”   周曜故意问:“他是哪种人?”   “乖孩子呗。”   “乖孩子好,外婆会喜欢的。”周曜话里有话地说。   大菜陆陆续续上来,第一道是高汤松茸养生盅,第二道浓汤大排翅,第三道芝士焗海鲜,第四道黑椒汁小牛排,第五道木瓜血燕……   陈荏食不甘味,只有别人看他的时才动一下筷子,燕窝鱼翅更不肯吃,吃那些玩意儿损阴德。趁着去洗手间的机会,他悄悄对管老师说:“吃完饭我想回学校宿舍去。”   管老师说:“你想跑啊?我也想!我这一年到头这么辛苦,想清静过个年都不行!”   陈荏说:“这一大家子是你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管老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的也是你的,跟我一块儿受着吧!”   总算一顿断头饭吃完,陈荏埋头疾走出碧玺餐厅,刚觉得松快些,周曜从身后赶来拍他肩:“留个联系方式吧。”   陈荏还是老招儿:“我没手机。”   周曜将字条塞进他手心:“找电话打给我。”   陈荏看那号码,大叹一声,因为那就是上辈子周曜的手机号,用了十多年没变过,陈荏不知道打过多少回。   饭后管老师被师奶奶们拉回丽城乡间别墅去了,说是过完年回来,临走嘱咐陈荏看好家。陈荏巴不得他们赶紧走,连连答应。   大年三十一整天陈荏都窝在沙发上看碟,管老师的美剧收藏那么多,他还难得有时间看一眼。   到了下午,林雁行给他打电话,问他和管老师年夜饭吃什么?   他也没告诉林雁行管老师回家了,随口报了几个家常菜。   林雁行说:“吃这哪行啊?你们等着,晚上七点钟我过来!”   “不用。”   “等着,我给你们送饺子。”林雁行说完便挂了。   陈荏干脆不做饭了,抱着薯片爬上沙发继续看剧,就等老林家的饺子——林家保姆的手艺很好,茴香馅饺子是更是一绝。   差不多到点儿了,果然听见有人敲门,他高高兴兴去开,没想到门外站着的却不是林雁行,而是周曜。   这是他此生第二次这么近距离看周曜,浑身的血都吓得冰凉。   他当然不讨厌周曜,只是站在他对面总有一种毁灭感,一种不得善终的绝望,上辈子有,这辈子也有。   周曜的脾气秉性太极端了,和陈荏没有一点相似,和林雁行也大相径庭。   林雁行是团火,周曜也是;林雁行可预测,周曜会轰燃——没有征兆,飘忽不定,瞬间便腾起了蘑菇云,你不知道他会烧往何方。   陈荏对周曜始终有轻微的恐惧在,即使愿意爱他,愿意和他上床。   他和周曜没上过床,连亲吻也没有,或许他喝醉时周曜曾偷偷吻过他,但他不记得,他因为恐惧和迟疑错过了对方。   那么现在呢?是继续迟疑,还是……   周曜双手藏在背后,挑眉问:“不欢迎我?”   陈荏退开一步将他让进门:“你怎么来了?管老师呢?”   “他不来我就不能来吗?”周曜问。   陈荏尴尬地低咳:“请问有事吗?”   周曜笑,以一种相当露骨的口吻说:“没事也不能来吗?”   他盯着眼前这个比他矮半个头的男生,觉得对方太漂亮了,冰雕玉琢,瞳仁幽暗,而且有一种讨人喜欢的沉静。   周曜原先不会挑这类型,甚至还觉得女孩更可爱一点,但他不介意从此改变。   陈荏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你应该和家人在一起。”   周曜打量四周:“大年三十就你一人在这儿冷冷清清地过,我表舅也没给你留点好吃的?”   陈荏问:“你到这来不会是为了吃饭吧?”   “当然不是。”周曜大模大样在沙发上坐下,把藏在身后的一束玫瑰花举了起来,“为了这个。”   陈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这的确是周曜追人的手法,单刀直入直奔主题,有时候显得没耐心,但这是对别人的,不是对他陈荏的。   周曜上辈子从来没送过他一枝花,而且每次送东西时都摆出一副很嫌弃的模样,仿佛是所有人都不要,这才轮到你。   “送我花干什么?”陈荏问。   周曜轻佻地笑:“不喜欢花啊?那你喜欢什么,钻?手表?车?不会吧小孩儿,你才几岁啊?别学得那么市侩。”   见陈荏不说话,他又笑:“好了好了,骂错你了,你不市侩!说吧,想要什么,哥给你买。”   “你这个样子你表舅知道吗?”陈荏问。   周曜以手支头,痞痞的:“他哪还管得了我啊?”   “可他管得了我。”陈荏说。   周曜抽出一支娇艳欲滴的大红玫瑰,一枚一枚地摘花瓣:“他有的我都有,他没有的我也有……管清华和你不合适,他是个书呆子,不知道该怎么疼人。”   陈荏惊讶地抬起头:“疼人……你说什么?”   “你俩不会吧,”周曜笑笑,“你俩都凑一起过年了,还只是单纯的老师和学生?”   陈荏骤然火起:“你他妈什么意思?”   “哟,你会骂脏话呀?感觉也不怎么乖嘛。”周曜凑近,往陈荏脸上吹了口气,“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想刺激找我呀,别指望我表舅,他傻着呢。”   找刺激……   “管清华说你下个月满十七了,那正好比我小三岁。”周曜问,“想和哥玩玩不?”   陈荏汗毛直竖,微微地打着颤,他听得见周曜说话,低沉的语音撞在耳膜上轰轰作响,像是有一群疯马在脑中奔跑,跑得他好乱好烦好痛!   他忽然抱着头,用力地按压太阳穴!   这不是他的周曜!   他的周曜玩儿所有人就是不玩他,他的周曜一生都说不出个爱字,但向来认真待他!   这是那个游戏人间瞎捧小明星想和谁上床就和谁上床混乱挥霍的周曜,不是那个躺在墓碑下面其实骨子里很执着人!   “别害怕。”周曜贴近,“你怕吗?”   陈荏不是害怕,是恨,是愤怒,这个周曜作践了他的记忆!   ……不,或许这才是周曜的本来面目,会无法无天对着一个不谙世事的男生说出“想刺激吗”这种鬼话,几乎是诱拐!   陈荏上辈子遇到周曜时,他已经二十六七岁,人年龄增长后总会有所改变。   “你真好玩,像小动物。”周曜迷醉地说,“猫吗?不像。小羊羔?也不像。小兔子……”   陈荏想通了,那个周曜已经死了,他也死了,他们的缘分已经被冰冷的墓穴隔离,那是他二人的解脱之地!   周曜不再是他的朋友,东家,合伙人,几乎爱上的人,即使重活一世,他们也该就此别过,永无相见!   因为谁知道相见还有什么后果,或许周曜还是会死,他如此混账,但他值得活下去。   陈荏这辈子指望的不是周曜,是林雁行!   林雁行为什么还不来?   “怎么了?”周曜在勾他,嗓音沙哑,“难道你喜欢女人?……不是,我看得出来你和我一样,你是双的对不对?我的雷达很灵的,我们是同类,你让我抱抱可以吗?”   陈荏深深吸了口气:“不可以。”   “为什么?”   陈荏听到了敲门声,甩掉周曜去开。   林雁行两手提着无数的吃食站在门口,胸口一鼓一鼓地喘息,脸朝着屋内亮光,笑得粲然:“操,有点儿重,赶紧接一把!”   陈荏张开双臂扑进了他怀里!   他怔住了。   陈荏仰起头,祈求般低语:“快抱老子……”   林雁行连拎袋都没放开就听话地抱住了他,两只手因为亢奋微微发抖,擂鼓似的心跳声透过了厚厚的羽绒服,一下一下地撞在陈荏脸侧。   “你可总算来了,”陈荏以一种平常绝不会用的甜腻腻的语调说,“我都等多久了……”   林雁行被巨大的幸福击懵了,浑身上下都是僵的,只有喉结拼命地滑动。   陈荏搂着他的腰,转脸向周曜,眼角狐骚地一挑,说:“这就是原因,够充分了吧?” 第57章 喜欢林雁行   空气都凝固了,三个人都硬撑着。   陈荏死命搂着林雁行的腰;林雁行垂头注视他的侧脸,忘了可以放下拎袋,手指被勒得血红;周曜瞪着眼。   墙上八点整的钟声敲响,震得所有人回过神,周曜笑了:“呵呵,装得挺像。”   陈荏抿嘴,脸在林雁行胸口柔情地蹭了蹭:“不是。”   “那就算是真的吧,”周曜嗤笑,指着林雁行,“那你也别吓着这哥们儿,他不知道你喜欢他,这都他妈傻了,光会拿大门牙瞪人了。”   陈荏抬眼瞧林雁行,有点儿媚:“傻了?不见得,高兴而已。”   林雁行震惊不已:“陈荏你……你喜欢我?”   “他喜不喜欢你我不知道,反正他在利用你,”周曜冷笑,“因为他想避开我。”   林雁行乖戾看向他,问:“这他妈谁呀?”   “管老师的表外甥。”陈荏搭茬。   “管老师居然有这么大的外甥?”林雁行也吃惊,反应过来后立即放下脸,问陈荏,“管老师带他来的?”   陈荏松开他劲瘦的腰:“算是吧。”   林雁行瞧见了沙发上那捧还带着露水儿的红玫瑰,又打量周曜那颗明显精心打扮过的头,那身价值不菲的衣裳,彻底明白了,忍着怒气说:“那管老师人呢?他外甥大过年的给人添堵,他也不管管?”   周曜噗地一笑:“小屁孩儿说话这么冲,挺有底气啊你?”   林雁行梗着脖子:“你骂谁小屁孩儿?”   周曜瞬间就炸了,他受不了林雁行那态度那眼神,如果是陈荏这么看他说他骂他,他都能忍,还隐隐约约带着点儿受用,但林雁行不行!   他嘲讽林雁行:“你真他妈当他喜欢你?他不过是拿你当挡箭牌。”   林雁行要回嘴,被陈荏制止了。   “周曜。”陈荏攥紧了五指,压着声音,“别在这儿耗着了,你回去陪家里人吧,替我向管老师拜个年。”   他说不出更残酷的话,因为那毕竟是周曜。   周曜看他的眼神像一头野兽被禁锢着而不能扑向猎物,不得已放其活着离开,那种不甘愿。   陈荏苍白着脸,再次逐客:“回去吧。”   “……”周曜晃晃脑袋,抓起沙发上的玫瑰花扔进了垃圾桶,临出门时说,“那我过两天再来。”   “别他妈来了!”林雁行怒道,“这儿不欢迎你!”   陈荏走过去关上了门,靠在门背后。   林雁行这才放下了两手的重物,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陈荏抬起脸来,眼眶通红,然后把天鹅般的颈子拧过去,不让林雁行看到落泪。   这是他这辈子养成的坏毛病,也不知道为啥十七八岁了泪腺会突然发育,他对周曜又失望又心酸,憋不住难受。   林雁行一叠声问:“怎么了怎么了?他吓着你了?你害怕了?哭了?”   陈荏一把将他扯进了怀里,雪白的手从敞开的羽绒服衣襟里面搂过去,手臂紧紧地贴着他结实的身体,在背后揪着他的羊绒衫。   林雁行一动不敢动。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现实里没有这么美的事儿。   陈荏偶尔会抱抱他,但大多属于嬉闹,从来没有这样抱过,这么完全依赖,毫不顾忌,像是抱着一块浮木,波涛汹涌里唯一的一块!   林雁行心窝里好一阵滚烫,抬手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疼。   “怎……怎么了呀?”他因为兴奋而轻微发颤,“你别害怕,我在呢。”   陈荏把脸埋在他肩头,眼泪将他的绒衫浸湿了一小块,无声无息地收住。   林雁行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应该是灌了两杯才过来。   他们老林家吃年夜饭,不管老的小的总得喝些酒,不喝就没有仪式感,何况林雁行不小了,还有半年就满十八岁,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陈荏喜欢他的酒气,暖暖的,亲切的,比周曜身上的香水味要好闻得多。   他贴在林雁行心口,听着对方胸腔里的搏动,慢慢地被周曜吓出来的冷汗收回去了,那种绝望感也消失了,林雁行始终有一种拯救他的魔力。   林雁行却不敢上手,只松松扶着对方的肩胛骨,冲动的火都快把他烧死了,但就是不敢。你说他傻也好,说他怂也好,他就是爱惜,心疼。   他嗓音不稳:“我来之前……那姓周的想对你做什么?”   陈荏仰起脸强笑:“都他妈滚蛋了还提他干嘛?赶紧吃饭吧,我早饿了,你吃过了吗?”   “……吃了点。”林雁行说。   “那再吃点?”   林雁行只好把心里对周曜的愤怒暂时压下去,一样样从拎袋里往外掏东西。   “这不是年夜饭桌上拿的,都是我家阿姨特地另外做的。这是烤鸭,鹅掌,红肠……鲍鱼,生蚝,蛏子,大虾,黄鱼……素的有藕片,凉拌冰草,炸秋葵……这是汤,鱼丸鸽蛋汤,一整只老母鸡汤……”   陈荏惊叹:“就算管老师在,我俩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林雁行说:“阿姨说了,吃不完放冰箱冻着,足够你们吃到年初四;初四让我再送一批菜,然后就能吃到初八回校上课了。体贴吧?”   “太体贴了。”陈荏笑道,“没饺子呀?”   “在这儿。”林雁行掏出最底下的两个大餐盒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白胖可爱的水饺,“饺子馅儿有两种,一种茴香的,一种菜肉的。”   “对了还有虾肉云吞。”林雁行说,“阿姨说管老师在南洋呆的时间久,说不定吃不惯饺子。”   陈荏擦眼角,浅笑着回厨房拿筷子。   “把火锅也拿出来吧,我还带了生的菜呢!”林雁行喊。   陈荏问:“你不回家啦?”   “我出来之前跟家里人说好了,要陪你和管老师烫一会儿火锅。看,我连火锅底料和调料都带来了。”林雁行问,“对了,管老师呢?”   “他回家了。”陈荏从上层橱柜里取下电火锅。   不说还好,一说林雁行又生气:“啥?他回家了,就把你和他那操蛋外甥单独留着?”   “不关管老师的事。”陈荏一边洗锅内胆一边说,“他不知道他外甥操蛋。”   林雁行扶着厨房门框欲言又止,终于鼓足了勇气,问:“……你刚才是利用我避开那小子吗?”   陈荏回头看了他一眼:“是。”   林雁行的心砰砰直跳:“那你说喜欢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陈荏说:“真的。”   可林雁行根本没听进去,一个劲儿在那儿絮叨:“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喜欢我呢?你喜欢谁也不会喜欢我呀,你他妈就是西门庆本庆啊,身边莺莺燕燕的……啊,你刚才说什么?”   “你才西门庆呢!”陈荏笑骂。   林雁行的身体仿佛膨胀起来,一下子就把狭窄的厨房门***,兴奋得两眼贼亮:“你刚才说什么真的?”   “我喜欢你,”陈荏笑,“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就好了。”   林雁行啐了一口:“小兔崽子,没大没小!”   两人坐下来等火锅汤料开,陈荏忽然说要去倒垃圾。   林雁行说:“没什么垃圾啊。”   “我去去就来,你守着锅别走开,因为这锅不太好,会自己跳闸。”陈荏说着就拎起厨房垃圾桶里的半袋垃圾出去了。   他下楼拐过楼道,果然见周曜在等他,烟头火星在暗处一亮一灭。   这就是周曜的个性,他看上的东西从来不会轻易放手。   “哟,跟小男朋友的饭不好吃?”周曜凉凉地问,“要出来喝西北风?”   陈荏放缓了声音:“……你何必守在这儿不走?”   “舍不得到嘴的肉呗。”周曜挺痞地弹烟灰。   “回去吧。”陈荏说。   周曜问:“你真喜欢楼上那傻逼?”   “真喜欢。”   “那你给他亲过吗?摸过吗?睡过没?合拍吗?”周曜问。   “……”   陈荏不懂为什么这个周曜能如此轻易地激起自己的怒火,那个周曜所有的优点都在他身上隐形了,就剩下放纵和无赖!   陈荏幽深的眼睛里射出恨意:“你别这么说他,也别这么说我。”   周曜笑:“对对对,我问那些干嘛呀?像个抓奸的王八。”   “你就是个王八。”陈荏说。   周曜的脸僵住了,他自嘲可以,但是不允许别人说他,尤其是“王八”这代表侮辱的俩字儿,连陈荏也不行。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王八。”陈荏的语调厌烦至极,“我喜欢他,我守着他,我宠着他不行吗?”   周曜冷笑:“我感觉你挺成熟的,怎么说话还像个小孩呢,你俩往后就互相守着,什么都不做?你这么素,那屋里的哥们儿知道吗,他愿意陪你素吗,男人总该做点什么吧?”   陈荏怒:“我他妈是个高中生,他也是!”   “别他妈装纯,”周曜说,“我看得出来你一点儿也不纯。咱俩是一类人,我甚至觉得在哪儿和你见过,你这种货色也就能骗骗管清华和屋里那小王八……”   陈荏很想一拳砸在他脸上!   他转身就走,周曜在身后飞快抓住他的手腕:“三年,我等你三年。”   “三年后我大学毕业了,家里管不着我了;你也大学在读了,管清华管不着你。如果咱俩还能再遇见,跟我在一起好吗?”   “不。”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绷着那张王八脸。”陈荏说。   周曜猛地卡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压在楼梯扶手上!   陈荏整个人往后倒去,双脚被迫离了地,只好两手死命抠住扶手,以免倒栽葱翻下楼梯!   他不肯发出声音,牙尖紧紧地咬住下唇,咬出一丝血线。   周曜凑得很近看他,眼神里充满戾气:“……长这么漂亮,我都舍不得抽你……你嘴真臭。”   “你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等我玩吗?你以为我真喜欢你这么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你以为我强迫不了你?”周曜撒开手,退后,点了一支烟,“我这是让你呢。”   陈荏低咳,喉咙被周曜卡得生痛。   “三年,这是我最大的让步,还是看在我表舅管清华的面上。”周曜说,“你跟着我吃不了亏,别的不敢保证,我活儿绝对比楼上那小子好,他是个处男。”   “三年长了。”陈荏说。   周曜瞪他。   “三年后说不定咱俩都死了。”   “咒我?有意思,够狠毒。”周曜还想说话,忽然听到脚步声。   林雁行从楼上直冲下来,气急败坏地挡在陈荏面前,怒吼:“你怎么还没走?!”   “你小男朋友舍不得我呢。”周曜说。   “别纠缠他,不然我他妈揍死你!”林雁行威胁。   周曜拔出嘴里的烟,毫无征兆地向林雁行脸上戳去!   老小区楼道灯暗,林雁行视线有点儿背光,看不清周曜的动作,可陈荏看清了,他想都没想就伸手遮住了林雁行的脸,燃烧的烟头直直地戳在他手背上。   只听一声吃痛的闷哼,周曜慌忙撤开,但已经晚了,一枚圆形的烫伤痕迹赫然出现在陈荏如雪一般白的手背上,淡淡的皮肉焦味浮了起来。   林雁行惊呼,先是抓住了陈荏的手,突然又反应过来挥拳向周耀,后者虽然身高体型并不吃亏,但不占理,显得没底气。   “你他妈敢烫他!你他妈居然敢烫他!!”林雁行咆哮。   他连陈荏偶尔被美工刀划一小道都心疼,没想到居然有人敢拿烟头烫他,当着他的面!   他感觉心都要痛得烧起来了,太阳穴突突地跳,手背青筋绷起,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弄死周曜!   他不顾一切地打,简直拳拳到肉!   周曜也后悔,他并不想烫陈荏,只是想收拾林雁行,他觉得陈荏看上林雁行多半是看上他的脸,所以刚才气头上想把那张帅脸毁了。   陈荏扶着手,看着那两个健壮的大家伙在他脚下毫无章法地扭打,想上去帮林雁行,又觉得以多胜少,胜之不武。   手背越来越痛,他忍不了只能说:“你们接着打,我上去冲凉水。”   “去医院!”周曜左支右挡,挨了林雁行不知道多少拳。   “不用。”   “去医院!”难得林雁行和周曜观点一致。   陈荏转身上楼。   林雁行几次猛击把周曜揍到楼梯下方,实在不放心要去追陈荏,于是恶狠狠警告周曜:“滚,下次别让我看见你!”   周曜大过年把相中的男孩儿弄伤了,还是毫无情趣的烫伤,心里也过意不去,擦了擦嘴角的血丝,退让了。   林雁行上楼回家,来不及关门就四处找陈荏,后者正在开冰箱取冰。   燃烧的烟头中心温度据说有七八百度,表面也有二三百度,陈荏烫得不轻。   林雁行迅速将冰块从冰格里掰下来,落在不锈钢盆中,抓起陈荏的手浸进去。   “冷。”陈荏低语。   “忍着。”林雁行气得肝颤,“这下要留疤了。”   “没事儿。”陈荏说,“总比留你脸上好。”   往后你得靠脸吃饭,可不能砸了饭碗。   林雁行表情森冷得也像是能剥下一层冰:“我饶不了他!”   他和周曜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他才不管那人是不是管老师家亲戚,非把那人灭了不可。   周曜后来还真吃过他苦头,非但吃他的,还吃管老师的——管清华为了给宝贝学生报仇豁出去了,楞是向周曜要了赔偿,不然也得烙他一下,那嘴脸一点儿也不书呆子。   水太冰了,陈荏受不了,每隔几秒就要倒抽凉气要将手拿出来,林雁行拉着他的手硬压下去。反复数次,林雁行警告:“别娇气,缓解烫伤至少要浸冰水半小时才行。”   陈荏果真带着点儿撒娇说:“算了吧,反正都起泡了,浸也没用。”   林雁行便抓着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一下,比羽毛还轻:“太冰了……那我给你暖暖?”   陈荏笑:“傻瓜,这哪够?”   林雁行于是先帮他浸手,过十多秒拿出来对嘴呵气暖一暖,再浸下去。   融融的灯光下,陈荏沉静而温顺地看着对方,可每当林雁行望向他时,他便避开眼神。   他刚才的确利用了林雁行,但他也没说谎,他喜欢林雁行,不是哥们儿的那种喜欢,是另一种。   这是他第一次正视内心,也是第一次对自己承认。   周曜没看错,他是双的,男女都行,就算对男的不行,对林雁行也行。   只是“喜欢”两个字就到此为止,以后再也不能说了,因为将来他和林雁行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会拖累对方。   他望着林雁行那俊美的侧脸,那呵气的样子,按捺住心底那点永远够不着的忧愁。   话说回来他真是傻,都已经这样了,也完全不去猜林雁行的心情。   谁他妈会给哥们儿呵小手手啊? 第58章 小徐总绿了   管老师是年初四下午回来的,正好赶上吃林雁行中午新送来的一批菜。   陈荏系着围裙坐在一旁看他吃,那模样与其说是他学生,还不如说像小保姆。   管老师一边吃一边感慨还是自己家好,陈荏问:“那边西山别墅不是你家?”   “是也不是。”管老师叹气,“那楼的确挂在我名下,但里面没有一点我的空间和隐私权,无论我在哪儿呆着,总能被人找到,然后指派我干活。”   陈荏笑:“你居然会干活?”   “就是不会啊!”管老师哭丧着脸,“一边让我干活,一边说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更过分的是昨天我洗澡,刚把衣服脱了,我大姨就闯进来了,我拿毛巾遮了一下,她还笑我,说我全身上下她都看过,小时候还替我把屎把尿擦屁股,问我遮个什么劲儿?唉,我都这么大人了,不想被老太太看鸟还成错了!”   陈荏笑得直抖肩膀,管老师骂道:“笑个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笑你爹?”   陈荏说:“我爹可不押着我做题,另外我爹死十几年了。”   管老师白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吃海鲜面。   陈荏没告诉他周曜的事,怕吓着他。   可管老师还是发现了端倪,问陈荏:“你的手怎么了?”   陈荏手背上烫伤已经结痂,黑乎乎的一小团,在他那雪白的皮肤上特别醒目。   “烫了。”   “怎么弄的?”   “不小心弄的。”   管老师便傻乎乎说什么你要小心呀,是不是起油锅的时候被油溅着了?   “嗯嗯。”陈荏胡乱点头,麻利地收拾桌子,忽听有人敲门,他跑去开,见是林雁行。   林雁行看见他抓着抹布就不高兴,说:“让你别干活的呢?一天不做家务会死?”   陈荏说:“管老师回来了。”   林雁行恨死了周曜,迁怒于管老师,闻言往屋里瞪了一眼。   “?”老管捧着面碗问,“林公子,我惹你啦?”   “没有!”林雁行吼。   “尊师重教是国策。”管老师说,“不过我吃你的嘴软,又自持身份,随便你发邪火吧。”   陈荏问林雁行:“你怎么又来了?”   林雁行说:“我去药店买了几张防水敷贴给你,你把手背贴上就能沾水了,否则容易感染。”   陈荏将其揣兜里,说都结痂了应该不要紧,林雁行坚持说不行,保护不好还是会化脓,化脓多疼你知道吗?   陈荏当然知道,他上辈子可不是手背上一块小伤口化脓,而是整条腿啊,所以他老觉得林雁行小题大做。   管老师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咂咂嘴,问:“陈荏,到底怎么烫的?”   陈荏依然说没什么,收拾了一下碗筷就往厨房去了。   他打开水龙头又关上,看了看手背,还是听了林雁行的话,从口袋中掏出了防水敷贴。   防水敷贴是一层透明的薄膜,四周有粘性压边,人们做了手术后常用它来贴刀口,这样就能沾水洗澡。   他刚刚贴好,就见管老师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周曜烫的你?!”   陈荏埋怨地瞧了一眼客厅:“林雁行告诉你的?”   “是不是周曜烫的你?他……他怎么能做这种事?”管老师气得脸红脖子粗,“我知道他不是好东西,没想到这么混账!什么时候的事?你报警了没有?!”   陈荏淡淡一笑:“报警?没有。”   “下回记得报警!”管老师嚷嚷,抓起桌背上的外套,说,“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呀?你才刚刚回来。”   “我去找周曜!”管老师声音传来时人已经到了门外。   陈荏将洗碗的丝瓜筋摔在水盆里,转身质问林雁行:“你告诉他干嘛,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告诉他不是添乱嘛?”   林雁行坐在桌边嗑瓜子,冷冷说:“这次我可不依着你,你不能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忍着,那没用,就是得让他们知道!”   “这事儿和管老师没关系。”   林雁行问:“怎么没关系?他家里出那么个败类,就不该敲打敲打?我跟管老师下通牒了,他们这次要是不给说法,我现在没能力,过几年非把他们家那西山别墅给铲了不可,到时候别怪我林雁行的无情无义!”   陈荏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扶着隐痛的太阳穴喃喃:“可我本来不想把事情闹大的……”   林雁行忿忿吐出瓜子壳,心想已经闹大了,周曜敢闹到你头上,对我而言就是大事!   管老师回来时天色已晚,先是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沙发上,表示开车真吓人,要不是打不到出租车他死都不会开,然后问:“林雁行回去了?”   陈荏点头,坐到对面期盼地看着他。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陈荏还是希望管老师能帮他抽周曜一顿,就好像你小时候在外边受了欺负,告诉了家长,是不是也指望家长帮你讨回一点公道?   “我没碰到周曜。”管老师说,“他没和家里打招呼就溜回京城去了,他在京城上大学,狐朋狗友也在那边。”   陈荏压下失望:“没事儿。”   管老师说:“他在长辈面前是个特别嘴甜乖巧的家伙,我妈和大姨小姨她们都喜欢死他了,但我曾听过一些传言,说他在外边无法无天。可我没想到他敢对你下手,是我的错,我没提醒你。”   “老师,别往心里去,”陈荏举着手背说,“过两天我这痂掉了,事情就算过去了。”   管老师饱含歉意地说:“我补偿你吧!”   “你?”陈荏问,“怎么补偿?”   管老师说:“我也没什么能力,除了教书刷题以外什么都不会,就好好帮你学习吧,我一定把你送到全中国最好的大学去,改变命运,避开周曜这种人!”   陈荏笑了:“上最好的大学和避开周曜没啥因果关系啊,何况最好的大学在京城,周曜也在京城。”   管老师说我不管,为了上最好的大学,从今天开始你每天做语数外理综模拟卷各一张。   “……”陈荏表示困惑,“管老师,其实你就是好些天没给我做卷子,心痒了,随便找个理由是吧?”   “哪有?老师在补偿你。”   “不是这个补偿法呀,让你外甥给我赔点钱还正常些!”   管老师从书柜里抓了四套考卷说:“快去做,做完了我一定给你好好讲解。”   “……”   “错题本也准备好。”管老师吩咐,“不用写作文,便宜你了。”   “……”   “傻站着干嘛?还想受周曜欺负?接啊!”   管老师说到做到,从他开始补偿之后,陈荏就没有哪天能在熄灯时间准时睡觉,对比起来,还不如让周曜抱着亲两口。   年初八晚自习,高二下学期正式开学,郁明看到陈荏堆在桌上半米多高的习题集,不禁感慨老管疯了。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陈荏的新一次月考成绩闯进了年级前八十,进步是好事,但他怎么想怎么冤屈。   这事儿没逻辑啊!   首先周曜要泡他,或者说明白些,要玩他。   他拒绝了。然后周曜泄愤,拿烟头烫了他。   他身心受损,哭得梨花带泪,结果什么补偿都没有,还天天做四套考卷。   他一个前夜店舞男被迫当学霸了,这个世界还讲不讲道理?   大半夜他在宿舍打着应急灯刷题,刷得心头火气,把练习册草稿纸和笔一摔,把郁明从被窝里揪起来问:“老子姿色怎样?”   郁明睡得糊里糊涂,也没听清问什么,随口答:“嗯,好,行。”   “好就对了,”陈荏扔开他,“老子长这么美,还辛辛苦苦做他妈题?老子还他妈回夜店跳舞去!”   郁明问:“什么舞?”   陈荏伤心地问:“管清华怎么就没看上你呢?”   “……”郁明说,“我没你美啊。”   ————   这一个月内除了月考,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一位疑似和小徐总春风一度的女郎突然生了个孩子,并且给抱来了,硬说是他的。   但从小徐总遇见她的那天算起,到现在也不过七个月,孩子却是足月的,小徐总这便宜爹当得有点儿冤。   更冤的是他那天在酒局上被这女的刻意灌醉了,也不知道碰没碰过人家,甚至绝大可能没碰,只是被做了局。   林雁行的爸——林总——得知消息,乐坏了。   他和小徐总的关系比较奇怪。   他和妻子常年分居,虽然在外面也有相好的,但考虑对林雁行的影响从来不往家里带,所以这个家其实是由两个半男人和两个保姆组成的。   小徐总就是另外半个,他自己有房子,但一年中倒有一半时间住在林家,和林总在互相嫌弃中互相支撑。   他们的关系是上司和下属、总裁和助理、大哥和小弟、好朋友、铁哥们儿,吵起架来还像两口子。   因为这种奇怪的相处方式,小徐总找对象就成了老大难问题——不管他看上谁,正式交往前必须得到林总同意。   可最近几年带回去给林总过目的,后者总是挑三拣四,嫌东嫌西。   太瘦太胖不行,太高太矮不行,眼睛小不行,塌鼻梁不行,染发不行,整容不行,纹身不行,门牙缝大都不行,而且林总那“不行”还属于量子力学范畴,薛定谔的猫,明明上次还行的,这次就不行了。   小徐总虽然成天被否,日子总算还过得去,没想到被一个假儿子弄得焦头烂额,林总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管不住自己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   他大院混混出身,从小仗着老爷子的面子才没留级,高中没毕业就进了部队,后来虽然考学了,学的也是打仗,此时强装有文化,给小徐总写诗:   君向华胥见,   睿心逐郎面。   好雨尽催花,   绿自汀州艳。   这是首藏头诗——君睿好绿。   他在外省出差,一看到店里卖帽子还是带绿色的,就喊司机停车,说:“哎哟这个颜色太活泼了,太配我们家徐君睿了!”马上买三顶带回去。   又看到人卖彩色假发,他也不要别的,就看中那顶翠绿的,说:“哎哟这个东西怎么设计的,不但色彩醒目,还毛茸茸的,简直就像我家徐君睿天生长出来似的!”于是又买三顶。   更过分的是他回到家,见小徐总从客厅一闪而过,就喊:“哎哟什么东西这么亮,有点儿伤眼了!”   小徐总不明白,林总解释:“爱是一道光,绿到你发光。”   小徐总便骂:“林战涛,你他妈多大年纪了?成天到晚玩这梗,玩不腻啦?!”   林总大笑:“哈哈哈哈,我在外头可没搞出儿子来!”   小徐总怒而反驳:“那不是我儿子!”   林总说:“是不是你儿子,你说了不算,得过我的目。”   第二天他让保镖偷拍那便宜孩子的照片来看,然后扔开照片拍桌大笑,说:“这真不是,这要是徐君睿跟人生的孩子,那女的得多丑啊?”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小徐总气得嗓子都劈了:“我早说过不是,前两天亲子鉴定都做过了!”   林总从衣柜底下里翻出一颗祖母绿宝石给他,柔声说:“君睿啊,这是老太太的石头,寓意很好,代表无尽思爱,送你?”   小徐总问:“干嘛?”   林总笑:“看看这个色泽多美,你拿去镶个皇冠吧。”   小徐总指着他直抖:“林战涛,往后我不在你这儿干了,你另请高明吧!”说罢就往外头跑。   林总笑着喊保镖:“快快快去把徐总抓回来,我他妈就剩这一样消遣了!”   保镖好说歹说将小徐总请回来,林总瞅了他半天,终于说了真心话:“君睿啊,你赶紧找一个人定下来吧,别在外头瞎玩了。”   小徐总冷笑:“找一个跟明姐一样的,互相没感情,孩子才几岁就分居,多少年也不肯见上一面?”   林总说:“我和林雁行妈妈是政治联姻,在林雁行十八岁前想离婚都不行,但你可以找个喜欢的。你放心,我什么都给你备好,你什么都不用愁,因为我欠你的。林雁行妈妈出国这么些年,对孩子不管不问,要不是有你在,我一个人根本坚持不下来,你为这个家尽心了,你辛苦了。”   小徐总有些感动,眼眶微湿:“哥……”   林总举着那颗祖母绿说:“这样吧,你既然不喜欢皇冠,我就把这给你镶帽子上,算是送你的结婚礼物怎样?”说着就把精心挑选的绿帽子掏出来了。   “……”小徐总摔茶杯,“林战涛,我看你就是找死!我他妈回家了,我再不来了!”   第二天他又来了,因为林雁行的月考成绩单需要家长签字,林战涛只负责抓大政方针,不负责这个。   签字的时候林雁行问他:“哥,我同学快过生日了,你觉得送什么好?”   “送谁?”小徐总打量他,明白了,“陈荏啊?”   林雁行点头。   小徐总笔走龙蛇,在成绩单上写上“林战涛”三个大字,然后说:“陈荏自己人,随便送点啥。要是不介意,把你爸给我新镶的帽子送去吧。”   “啥帽子?”林雁行问。   “就我房间床头柜上那顶绿的,上面还有块祖母绿宝石的,”小徐总忿忿不平,“赶紧拿走,我看了眼睛瞎!”   林雁行笑得直露牙花子。   小徐总骂道:“你跟你爸就是一路货色,别他妈惦记给人送礼了,你俩能送出好东西来吗?你知道你爸那半文盲给我写了多少首诗吗?藏头诗,字迷诗,还出对子,全是骂我绿王八!哎哟我操!”   “去年他去缅甸取了块翡翠,原本打算给老太太做一对镯子的,昨天居然说要给我雕个绿碗!林战涛我操你大爷!” 第59章 你亲哪儿呢   3月8日,联合国妇女权益和国际和平日,简称妇女节,陈荏衷心地祝贺江淑惠同学妇女节快乐。   江淑惠啐了他一口,说:“你丫才妇女呢,而且快乐个屁,大周六还在上课!”   又说:“荏荏,口头祝快乐没用,来点儿实在的,给劳动妇女送枝花。”   她不提花还好,一提陈荏就想起周曜,太阳穴开始抽痛。   周曜没死心,居然挑三八节又给他送了一次花,并且直接送到学校传达室,花束里的卡片上面明晃晃地写着陈荏的大名、落款“你的曜”,以及“想你爱你吻你,一万次”。   这人在京城上大学,长途电话遥控丽城的鲜花店送花,倒也不辞劳苦。   鲜花是九十九枝红玫瑰,传达室老头一辈子没见过这架势,猎奇地看了半天,查了学校花名册,然后通知了高二1班班主任张老太。   张老太匆匆赶到,一看那热情的表白就直捂眼睛,臊得老脸通红,怒吼谁这么臭不要脸!   她把陈荏抓去办公室门质问,让他交代寒假期间到底干嘛了。   陈荏也尴尬,恨不得找根柱子撞死,但他没糊涂,心想养管老师千日,用管老师一时,到时候了!   于是他编造了一个宏大的悲情故事,主要内容是管老师和他那跨越阶级、种族、门第、空间,冲破家庭桎梏的爱情,以及自己怎样当上了他们爱情的见证人和信使,帮他们传递爱的信物。   ——为了不让管老师那保守陈腐的家庭发现,这对苦命鸳鸯约定,所有信物都写上陈荏的名字。陈荏不怕牺牲,只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张老太冷笑三声,说你等着瞧,出门找管老师对质。   管老师有个优点——当然在平常是缺点——木。   木头人不会很快给反馈,管老师不动声色把张老太的话听完,面无表情地接收了陈荏在远处发来的信号,点了点头:“是。”   张老太惊问:“你真在和谁谈恋爱?你这么大岁数了,都快到晚婚年龄了,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管老师沉重地说:“对方身体上有些残疾,我家里不同意。”   “哦,这样啊……”张老太很同情,很唏嘘,“残疾是个问题,但过日子主要还是看人品,对方生活能自理吗?”   “能。”管老师说,“而且他那毛病不是遗传的,是一场意外导致的。”   “嗯……”张老太说,“清华,你再考虑考虑啊,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儿。”   管老师说:“好的。”   张老太被糊弄走了,管老师伸手招陈荏过来。   陈荏赶紧跑两步,老管揽着他脖子偷笑,与之耳语:“周曜耳朵上打了洞,肉都穿了,可不是残疾嘛?”   陈荏也笑。   管老师直起身,将玫瑰捧在手里左右看:“啧啧,虽然残疾但真有钱啊,这么大束玫瑰少说也得好几百吧?”   陈荏忧心忡忡地说:“管老师,以后这种事你多帮我挡着吧,我这辈子真不想和周曜有牵连。”   管老师说:“我懂,放心吧。”   歇了片刻,他斜眼向陈荏:“我感觉你也没啥啊,怎么年纪轻轻就成祸水了呢?周曜从小就被人说帅,初中一年级就开始往家带姑娘,怎么上大学见世面了,反倒看上你了?”   “……”陈荏无语挠鼻子,“别告诉林雁行,怕他笑话我。”   林雁行才不会笑话他,只会生气,然后跑京城和周曜干架去。   “不说。”管老师决定保密,“这是咱们师徒俩的事儿,咱们内部解决。”   陈荏一句谢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忽听老管叹气:“你说有一个人,我布置的数学题连续三天都做不完,他还有资格当祸水吗?”   陈荏大惊:“怎么这又联系起来了,你无论说啥都要回归到刷题上是吧?”   管老师指着高二教室说:“赶紧回去上自习,今天要是再完不成任务,我亲自给你送花。”   陈荏问:“送花还是送花圈?”   管老师狞笑:“你说呢?”   陈荏怏怏回教室对林雁行诉苦:“管清华那逼已经被小徐总带坏了,一点脸面都不讲,我就是晚上太困了少做两道题,他居然要给我送花圈。”   林雁行闻言连忙抱住了书包,因为里面装着小徐总送给陈荏的生日礼物——祖母绿帽子,比花圈还不如。   3月9日是陈荏生日,他自己不记得,可林雁行没忘。   林雁行试探着问:“明天几号?”   陈荏说:“9号啊,今天三八节嘛。”   “9号是什么日子?”   “……”陈荏想了想,“礼拜天?”   林雁行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再想想。”   陈荏说:“每月仅有两次的休息日?”   高二下学期以来,十一中把最后一丝温情的面纱都扯下了,换言之不要脸了。   老师每天在教室里嘶吼“再不努力就等死吧”也就算了,个别神经病班级已经把高考倒计时写在黑板上也就算了,居然作息时间和高三基本同步。   住宿生早晨六点起床,六点半必须进教室早读,走读生可以晚到片刻,但迟于六点五十就算迟到,少不得要被值日生记在小本本上,通报批评罚值日。   午休时间一小时,晚自习前休息一小时,晚自习九点四十结束,但用学校的话来说——已经很早啦,高三要上到十点的啦,对你们已经手下留情啦。   手下留情还体现在高二每个月有两天休息日,不休息的休息日则要上半天自习课,通常用来小测验。   陈荏的生日——3月9日——居然奇迹般的是个休息日。   林雁行说:“再猜。”   陈荏猜不出来,他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   大约老天爷想惩罚他的糊涂,第二天不但是个休息日,还是个大晴天。   丽城的早春寒湿难耐,连绵阴雨,往往一连好几天都看不见太阳,难得放晴,所有人都在抓紧时间利用。   陈荏被太阳晒到眼皮醒来,掀开半掩的窗帘看天,赶忙把宿舍里另一名没回家的舍友摇醒,两人捧着被子上楼顶占位置,因为天台资源有限,基本靠抢。   陈荏晒好自己的,又回去抱郁明的,结果好位置已经被别人占了,于是退而求其次把被子晾在排风口附近,但愿郁明晚上睡觉别闻出异味来。   他伏在天台栏杆上眺望远处,气温还低,但附近公园已经绿意萌生,湖畔的柳枝也冒出些嫩芽,他看着如蓝的春水,心里便和这季节一样轻柔快活。   忽然听到一声喊,他低头瞧去,只见林雁行站在楼下上冲他招手。   他吓得看了一眼手表,才六点四十五,平常这个时间林雁行都不一定到校,今天是怎么了?   “你……忘了今天周日?”他问。   “你个猪!”林雁行迎着光,眼神像天空那么湛蓝清亮,“真想不起来?”   “啥意思?”   “下来!”林雁行笼着嘴喊。   陈荏有些莫名地下楼,林雁行将一只方便袋塞到他手里:“早饭。”   “……干嘛给我带早饭?”   “今天什么日子?”林雁行又问。   “?”   “你的!”   “我的……”陈荏总算想起来了,一拍大腿,“我生日啊!”   “哎哟喂你个大傻,逼!”林雁行解恨地骂道,“对啦,你生日!激不激动?高不高兴?”   陈荏喃喃:“我生日啊……”   这是他此生的第二个生日,时间过得挺快。   “生日快乐!”林雁行把早餐牛奶递过来,“今天有计划吗?”   陈荏困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漂亮的脑壳里在盘算什么:“计划?”   “我有计划。”   “咦?”   “我们去游乐园玩吧,去过吗?”   陈荏摇头。   “那去一次?”   “可天气这么好,我想洗衣服。”   “明天洗,”林雁行说,“我看天气预报了,往后三天都是晴天。”   “可我还有好几张卷子没做,再不做老管要疯了。”   “让他吃屎去。”   “可我……”   林雁行转头,满脸郁闷:“你一辈子就过一次十七岁生日,就这么不想跟我在一块儿?”   “……”陈荏不由自主的就被他拉走了。   再说游乐园嘛,有什么不好呢?   他上辈子就去过一次游乐园,那时六岁,都说人长大后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情,其实不然,只要那件事情足够珍重,甚至能记上两辈子。   带他去是妈妈,游乐园里有很简陋的旋转木马、小火车,还有非常敷衍的激流勇进,尽管如此他玩得非常开心,每样东西都新奇有趣。   他记得妈妈把他从小火车上抱下来,温柔地说:“不能再玩喽,再玩妈妈就没有钱了。”   他当时还敢和妈妈犟,吵得妈妈又饶了一次,只是第二次她不再上车,因为要省一个人的票钱。   他也记得坐在小火车上的感觉,风很软,所有孩子都在兴奋地尖叫,他也不例外。   游乐园回来后几个月,妈妈就生下了弟弟,他的童年便结束了。没有小火车,没有游乐园,没有生日。   ……   陈荏笑:“林雁行,你这么大了还喜欢游乐园?”   林雁行哪喜欢呀?小学毕业以后就没进去过,他怕高,他爸给他造了个树屋,他从来没敢爬上去过,而游乐园里的每项设施都是恐高症患者的死敌。   他带陈荏去游乐园,一是猜测他会喜欢,二是实在送不出生日礼物。   小徐总准备的礼物一样比一样奇怪,祖母绿帽子就不提了,什么鹦哥绿壳手机啊,翡翠绿骑行头盔啊,青苹果绿兜帽运动衫啊(还巨贵,一万多,也不知哪个疯子设计出来的)……反正是老林不怀好意送他的东西,再一股脑儿还给小林。   小林挑拣半天,觉得还是不送了,以免挨打。   虽然挨小荏荏打是情趣,但以对方的个性,估计打完就不理人了,那他就亏大了。   他将陈荏拽进丽城最大的游乐园,兴致勃勃地问:“想玩什么?哥陪你。”   陈荏看了一圈,手指蹦极塔。   林雁行脸绿了,他没想到陈荏这么个弱柳扶风的玩意儿居然上来就开大!   陈荏问:“不敢?”   林雁行说:“啊呸!我什么不敢?”   说完他就想扇自己一巴掌,人还不能有弱点了?生死关头吹什么牛逼啊?!   陈荏察言观色:“那先玩别的吧,我看蹦极还有人排队。”   林雁行大松其气:“对!而且你看他们那样,估计跳下去之前的得心理建设就得做半小时,等不起等不起,先玩别的!”   陈荏于是手指过山车,而且是那种特刺激的过山车,车沿着轨道转,座椅在车上转。   他倒不是故意刁难林雁行,是真想玩。   林雁行脸又黄了——他小学六年级时坐过那玩意儿,下来差点送医院抢救,记忆犹新。   “这个嘛……”他摆手,“过会儿吧。”   “怎么又过一会儿?”   林雁行指着边上扶着路灯杆大吐特吐的男生:“你看那哥们惨不惨?你刚吃过早饭吧,要是现在上去,下来准和他一样!”   男生说:“呕……我不是……呕……我宿醉……”   林雁行骂道:“吐你的,那么多废话!”   陈荏点头:“好吧,玩别的。”   于是他又看上那跳楼机了,上边三十多个人的惨叫声根本拦不住他。   林雁行头疼,第一次打了退堂鼓,不想娶这媳妇儿了!   “还是同样的问题,刚吃过早饭。”他说,“一会儿你在上边要吐,都到喉咙口了,是强咽下去呢,还是吐在底下人脑袋上呢?”   陈荏笑骂:“别说得这么恶心,不玩了还不行吗?”   林雁行紧张地等待他下一句,后边还有好多逼死人的项目,什么天地大转轮啊,超级大摆锤啊,人肉螺旋桨啊……   陈荏沉吟:“激流勇进你总敢了吧?”   林雁行估计自己再拒绝,陈荏就该转身回学校了,连忙说:“这种小儿科项目,一点挑战都没有!”   可他强装谈笑风生上了船,船顺着履带上升时就开始搂陈荏脖子,下冲时更撕心裂肺喊救命,激流勇进本身没多大冲力,陈荏倒是差点儿被他搂断气了。   陈荏下来指着脖子上的红印问他:“您是打算只让我活十七岁?”   林雁行腿软,但嘴硬:“我怕水!”   陈荏心想你骗谁呢?你才不怕水,游泳比赛的奖杯还他妈在你家客厅里放着呢。   他只能留意林雁行能玩的项目,终于找到一个叫地下王国探险的,一听就低幼,加上看见门口排队的都是小学生,便拉着林雁行去了。   结果那就是个室内小过山车,而且大部分时间在昏暗中飞速滑动,林雁行喊得比前排两名十岁女孩高亢多了,陈荏在灯光闪烁时观察他的表情,简直像受了刑。   过山车模拟地下探险场景,比较颠簸,乘坐人虽有保护杠固定着,但免不了左摇右晃,陈荏有几次好险些与林雁行头撞头。   在又一次摇晃时,陈荏突然感到一点温热之物擦过了他的面颊,初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想到是林雁行的嘴唇。   他转脸去看,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听见那傻子鬼叫。   他想一定是巧合……其实感觉还不错,软软的。   下了过山车,他先走几步,结果被出口附近的售卖各色钥匙扣的货架吸引住了,正挑选时,林雁行左脚绊右脚地超过他,想到外边呼吸新鲜空气。   忽然边上的一名工作人员叫住林雁行,说:“帅哥,刚才拍摄了你在游戏时照片,要带回去留念吗?”   林雁行问:“……什么照片?”   这是游乐园创收的一种方式,在游乐设施旁设置高速相机,专门用来抓拍游客表情狰狞的照片,然后以高价售卖给本人,搞笑的是还真有人替那玩意儿掏钱包。   工作人员给了他一张。   林雁行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作案现场居然会被拍下来!   过山车是颠簸不错,但不至于颠到同排的两个人亲密无间,他是故意凑过去亲陈荏的!   别问他在吱哇乱叫的当口为什么还有这心思,有个词叫色胆包天,何况周围那么黑,陈荏的脸那么近,错过了这机会就没下次!   林雁行瞪着照片,照片像素不高,但能看清陈荏的表情:他在笑,面孔年轻而鲜亮,大眼睛里倒映闪光灯的绚烂,鼻梁侧面那颗小痣也分外生动,快乐得像一个五岁的孩子。   自己闭着眼睛在他的颊边一触即离,或许还不到一秒。   “……”   林雁行脸涨得通红,在毁尸灭迹和留下这一秒之间权衡。   那位女性的工作人员微笑地望着他:“帅哥,想要吗?”   “要。”林雁行做了决定,余光看到陈荏过来,慌忙将照片塞进口袋,掏钱包结账。   陈荏问:“你买了什么?”   “没什么。”林雁行反问,“你买啥了?”   陈荏摇头:“什么也没买,售价太高了,最便宜的钥匙扣都要九块九。”   “才九块九?”林雁行说,“看中哪样?我买。”   “不用了。”陈荏拉他往外走。   林雁行就像怀揣珍宝似的攥着那张照片,以至于露出了端倪。   陈荏问他:“你口袋里有什么?”   他慌乱摇头:“没啥啊。”   “那你干嘛老摸口袋?”   “人这么多,我怕手机被偷了。”   陈荏笑眯眯的看着他:“这下可以玩蹦极了吧?”   “……”林雁行咬碎了后槽牙,“蹦!”   陈荏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答应:“真蹦啊?”   “蹦!”林雁行从胸腔里吼。   也不知谁说的,人一辈子一定要蹦一次极,体会一下那种完全的失重,从而珍视生命的可贵。   陈荏觉得蹦极塔是一个特别有哲思的地方,普通人在那上面脑中只有两种想法,要么跳,要么不跳,多么纯粹。   林雁行爬到一半就腿肚子转筋,抱着栏杆不放,陈荏当然不会勉强他,让他先下去。   林雁行还强撑:“我要蹦,我要蹦!”   陈荏揉揉他的脑袋,独自往上爬,直到站在蹦极塔顶往下看,才发现自己除了心跳加快、手心有汗,脑子里还是很镇静,这大概与他根本不恐高有关。   他想我应该很适合当个极限运动员或者特种兵,能从直升机上直接往外跳。   他看着远处的城市地平线,清晨的淡雾早已在太阳下无影无踪,建筑物显现出来,其间点缀着浅浅的绿色。塔下是宽阔的水面,粼粼泛着波光。   “敢吗?”工作人员一边帮他穿装备一边问他。   陈荏点头,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到高台边缘,几乎没有犹豫,张开双臂迎着风跳了下去。   坠落时他听到林雁行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   他在天地间放声大喊:“林雁行————!!!”   林雁行抱着栏杆嚷嚷:“卧槽!!你还有心情喊我!!”   “爽啊——!!!”他在绳端弹起来,又落下。   “爽个屁啊!”林雁行的脸黑了又白,生怕那根绳断了,“我看着都想死!”   “林雁行!!”他再次弹起。   “啊??”   “林雁行——!!”   “在呐!!”   终于陈荏停止弹动,将工作人员垂下的钢丝牵引绳挂在腰上,缓缓上升:“林雁行——”   “别喊我了,快下来吧,我心脏受不了!”林雁行扶着铁栏杆,一阶一阶用屁股往下蹭。   陈荏咬着唇笑,他其实想说林雁行我看见了,你藏起了照片却忘记遮挡工作人员的电脑屏幕,我看见你亲我了。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怎么这么寸、这么巧就能擦着呢?   你花钱买那张照片干什么?撕掉还是好好留着?   你要是想回去撕了,那不如送我啊。   “林雁行!”   “哎哟祖宗,别喊了!”林公子从来没这样向往过坚实的大地,其实他也不过在三四层楼的高度,只是没遮拦,“知道你爽行了吧?我算是服了,没见过这么喜欢找死的!”   “我开心死啦!”陈荏大喊,“我要去玩跳楼机!”   “冤家!”林雁行低低地咒了一声,想到往后几十年也不知道要陪这冤家跳多少次楼,不禁头疼。 第60章 你又亲哪儿呢?   最终陈荏还是没坐成跳楼机。   林雁行居然使用尿遁这种古老的方法,说明他已经彻底放弃了面子。   陈荏翻了三个男厕所都没找到他,不得已派出帮手——玩过山车时坐在他俩前面的小学女生——让孩子们去女厕所找找。   俩小丫头说:“哇,臭不要脸,找到那哥哥后要交给警察叔叔吗?”   陈荏说:“交给我就行,我的手段比警察叔叔残忍多了。”   林雁行当然不可能在女厕所,最终陈荏在地下王国探险项目附近找到了他,笑道:“你跑得可真够快的,那厕所是不是有后门啊?我明明看见你从前门进去了,怎么就不见你出来呢?”   林雁行说:“你不明白,我刚才可能经历了某种空间转换,不知怎的就到这儿来了。”   陈荏说:“您本事大,现在把我转换到学校去吧,我要回去做卷子。”   林雁行一喜:“不玩啦?”   “不玩了。”   林雁行顿时跟狗似的在前面带路,趾高气扬撒着欢,嘴里还念叨:“哎哟太可惜了,你难得过一次生日,怎么不尽兴地玩呢?卷子天天得做,今天做明天做都一样啊!”   陈荏停下,诡谲地看着他笑:“你觉得没玩尽兴?”   林雁行马上故事新编:“我觉得吧,凡事不能做得太满了,太满了呢容易乐极生悲,我留点遗憾,下次再玩,啊,是不是?对不对?”   陈荏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他这就不了解了,林雁行现在只要能不上那跳楼机,什么宏篇大论都说的出来。   林雁行没提那张照片的事儿,陈荏也没问,他琢磨林雁行大约是不想把隐私留在游乐园。   虽然游乐园没有义务保存顾客不要的照片,一定会定期销毁,可既然已经洗印出来了,万一工作人员中的某一个觉得照片拍得很美,将其留下挂在醒目处呢?   林雁行数年后是要当演员的,而且还会一路长红,他的确应该买下照片自行处理。   陈荏望着林雁行挺拔矫健的背影,有一种看着自家白菜茁壮成长的成就感,心想孩子总算懂事了,知道保护自己了,教育还是得从小抓起啊,往后他要是没我了,看样子也能活。   林雁行回头,见他若即若离地跟着,扬眉一笑:“想什么呢?”   陈荏神色恬淡:“没啥啊。”   他如此聪明,偏偏对林雁行钝感,大概是前世两人差距太大,病床上看电视里林雁行风光无限的记忆太惨太痛,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太刻板,以至于他从未往别处想过,甚至觉得这辈子两个人能一起混到今天已经是奇迹。   林雁行是烙在他生命里的一个人,无论多久永不泯灭,他喜欢他,但从不奢望。   他有时觉得自己重活一遭,就是为了陪伴林雁行一程,给他做个少年时的朋友,为他日后增添一点谈资,然后在恰到好处时离开。   ……当然能不离开最好,还请林公子赏碗饭吃,毕竟这世道不容易。   他不知道林雁行把那张照片藏在了皮夹照片格的最里层,上面压着一张借书证,还有一张饭卡。   他也不知道林雁行借口上厕所,跑去拍照的地方把数码原件剪接粘贴了下来,装在当年已经算奢侈品的2G优盘里。   他对林雁行简直闭目塞听,没有一丝灵气,甚至林雁行站在他跟前,他都看不懂对方那横冲直撞的眼神。   两人坐上回程的地铁,却中途下了车,谁也不想回学校,宁愿在街上慢慢地逛。   林雁行带了相机非要给他拍照,他怎么都不让,老是拿手臂挡,林雁行火了,躲开人群把他摁在墙上硬拍了一张,说:“你一辈子有几次十七岁生日,留个纪念怎么了?”   陈荏苦笑:“你真烦人,明知道我不上照。”   他向来自我评价不高,总觉得自己在相片里苍白阴郁,因此喜欢躲镜头。   去年秋季运动会开幕式后,张老太组织高二1班拍照,还说要拍活泼点儿作为青春见证,于是全班都在镜头前傻笑做鬼脸,只有他不见了。   “你居然说自己不上照?”林雁行翻看刚才的照片。   相机屏幕上陈荏像是受了欺负似的垂着眼睛,阳光在他脸上投下鼻梁与睫毛的阴影,玉器一般莹润。   林雁行呆呆看了半晌,被陈荏一把抢过相机要删除。   林雁行惊醒:“干嘛?!”   “镜头太近了,丑!”   “胡说八道,一点也不丑,还给我!”林雁行从身后圈住他抢相机,像是把他抱在怀里。   陈荏扭动挣扎说:“删掉,删掉!”   “不许删!”   最后还是力气大的占了便宜,林雁行夺回相机拔腿就跑,陈荏追不上他,只好作罢。   “我的照片可别外传啊。”陈荏告诫。   林雁行笑:“什么你的?在我相机里就是我的了!”   两人就这么一路磨磨蹭蹭、打打闹闹走回学校,少说走了五六公里,居然丝毫不觉得。   直到把陈荏送回宿舍门口,林雁行忽然良心发现,说:“对不起啊哥们儿,其实我怕高,所以没让你好好玩,扫你兴了。”   “我看出来你怕高了,”陈荏用力撸他头毛,“但不扫兴,这是我人生中最高兴的一个生日。”   林雁行正色道:“别随随便便说‘最’,你还有大几十年好活呢。”   陈荏难得任性:“我偏要说‘最’,因为从来没有人给我庆祝过生日,你是第一个。”   “从来没有?那你妈……”林雁行连忙刹住,没把下半截话说出来。   “我妈不记得。”陈荏浅笑。   可话音刚落,手机便在口袋中作响,他掏出一看,来电者赫然是“妈妈”。   “啊,你妈!”林雁行先叫唤。   陈荏也有些惊讶,心怦怦地跳起来:难道妈妈记得?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按下接听键:“妈、妈妈,你等一会儿,我换个地方跟你说。”   他不想将情绪太多暴露在林雁行面前,转身往宿舍楼里走,林雁行知趣站着不动,直到他消失在楼梯拐角,这才拾步跟上。   “妈妈,你说吧。”   “荏荏呀,”妈妈在那边问,“你认不认识什么中学老师啊?”   陈荏不解:“中学老师……高中还是初中?”   “初中呀,”妈妈说,“你弟弟马上小升初了,他成绩又不太好,如果不找关系的话,就只能上我们那个片区的中学了。那个学校太差了呀,我怕你弟弟一个好小孩进去,坏小孩出来,所以问问你有没有认识的老师,让你孙伯伯去走门路,看看能不能进别的好一点的初中,不能让你弟弟毁了呀。”   陈荏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妈妈,我不认识初中老师。”   “噢,这样啊。”妈妈的语气很失望,“那妈妈先挂了啊。”   “挂吧。”   听筒里传来忙音,陈荏望着站在台阶下方的林雁行。   “你妈说什么?”林雁行问。   陈荏苦笑:“她还是不记得。”   林雁行斟酌地问:“你刚才……说什么初中高中的?”   “我弟弟要小升初,妈妈不舍得让他进片区中学,怕他被毁了,”陈荏说,“可她忘了,我上的就是那个全丽城最烂的初中,还是她亲手送进去的。”   那学校是丽城坏学生集中地,都是些家里管不了也不想管的男孩女孩被关在里面养蛊,结果可想而知,高中升学率低得可怜。   老师在上面讲课,学生在下边说话睡觉写信谈恋爱,吃泡面吃小笼包打扑克,主课的课堂纪律还略好些,副课就像菜市场。   初二起就时不时有女生堕胎的传闻,也有男生突然消失,过了几个月又突然出现,问了才知道打架受伤,养伤去了。   陈荏望着远处轻声说:“我在妈妈心中真是可有可无……算了。”   他上楼,忽然回头:“林雁行,晚自习咱俩溜个号喝酒去吧?”   林雁行问:“你想旷课?”   陈荏点头:“敢不敢?”   废话,林雁行别说为了他旷一天晚自习,就算旷一年半载也敢,当即答应:“好啊!”   当天晚自习由最好说话的英语老师当班,陈荏告了假,喊上林雁行往学校荒僻安静的地方去。   林雁行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陈荏会主动拉着他钻小树林,心想这他妈就是幽会啊,搞不好还能发生些什么!于是他把心提地高高的,走路同手同脚,脑子里热气蒸腾。   陈荏还是去往后操场竹林,那地儿都快成他的固定点了。那确实是个好地方,进可攻退可守,万一被人瞧见了,还能钻过铁栏杆逃到校外去。   进到深处,一墙之隔的路灯光透过密密的竹叶打进来,金色与暗影交织形成隐蔽的网,向上看,透过网眼可以瞧见到头顶细巧的月牙儿。   陈荏停步,找了块平整干燥的地儿坐下,从包里掏出两只小瓶,却是黄酒,拧开瓶盖后递给林雁行。   林雁行笑问:“哪来的?”   “郁明从家里带来的,他爸查出慢性病后就不喝酒了,所以这是以前的存货,反正酒也没有保质期。”陈荏举瓶和他轻轻碰了一下,“这酒二十三度,能喝不?”   “小意思。”   “我带了点豆腐干和辣条,当下酒菜吧。”陈荏翻包。   “准备挺充分啊。”林雁行目光拢在他脸上,柔声说,“寿星,生日快乐啊。”   陈荏抿嘴笑,绷出尖尖的下巴颏儿,明暗交织的环境让他少了些人味儿,多了些仙气,突然他举起酒瓶一仰脖子吨吨吨吨直往里灌!   林雁行其实并不很能理解他的心情,需要被母亲抛弃过的人才能……在自己出生的日子,接受来自母亲的证据确凿的遗忘。   林雁行吓了一跳,慌忙夺下他酒瓶:“黄酒容易上头,不能这么喝!”   晚了,陈荏已经对嘴吹了半瓶,而且他喝下去才发现那并不是黄酒,而是用黄酒瓶子装的高度白酒,酒液呈浅褐色是因为里面进了料,中药材或者虎骨鹿茸之类的!   “操!咳咳咳咳!!”从喉咙到胃火辣辣的一条线,他弯腰猛咳,酒滴从鼻管里喷出来。   林雁行赶紧尝了一口,也喊了声:“操!这他妈至少五十五度啊!”   喝白酒陈荏绝对是窄量,他不喜欢那种辛辣味儿,不管酱香型还是浓香型都接受不了。   上辈子进夜场后他专门练过酒量,喝的也多是啤酒和加冰洋酒,并且常要身边人帮忙挡着,白酒他是能不沾就不沾。   “啊……难受……”陈荏捂着胸口往后倒去,这刺激对他来说太大了,要杀了他似的,林雁行慌忙拽住他胳膊。   他看了林雁行一眼,这一眼已经是醉了,睫毛上一层迷离的水雾。   “……不舒服……”他躺在厚厚的竹叶堆上急促喘息,口鼻间全是浓烈的酒精味,皮肤烧红了,像雪地里铺开一层红梅瓣。   林雁行着急:“哪儿不舒服?”   “哪儿哪儿都……不舒服……”陈荏喘气,“错了……”   林雁行又心疼又好笑,给他顺气:“没事儿,刚开始冲头,一会儿就好。”   果然,酒气熏蒸上来,陈荏胸口的呛痛散去,蜷曲的手渐渐松开,浑身绵软,思维钝了,开始对着竹叶间隙的天空说胡话:“……头上……好多月亮……我数数……一,二,三……”   林雁行把手伸到他眼前晃,他视而不见,继续:“厉害……今天什么日子……这么多月亮……”   林雁行心想完了完了,孩子彻底傻了,管清华口中考清北的料子,居然连地球只有一个卫星的事儿都忘了。   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是希望陈荏醉的,能够让他为所欲为,但不是这个时间,不是在学校。   他咬咬牙说:“陈荏,我送你回宿舍,起来,我背你。”   陈荏被他揽着腰从地上抱起来,脖子立不住往后倒。   那酒必定加了什么热性的东西,发散得极快,陈荏脑子已经被烧成了一锅糊粥,只知道数月亮。   林雁行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托他脖子,陈荏感觉到了温热,故意蹭蹭。   “你手好大啊……”他勾起嘴角笑。   “老实点!”林雁行警告他,也是警告自己。   “林雁行……”   “嗯?”林雁行将他扶起,准备扛上肩。   “我都软了,林雁行……”   林雁行心想:我他妈都石更了!   陈荏说:“林雁行?”   “别瞎喊,你醉了。”林雁行熬着,躬下腰要抱对方的膝弯。   陈荏双手捧住他的头想把他拉上来,因为指尖无力,一次两次三次没成功。   林雁行只好主动站直,又不敢太直,以免对方忽然软倒了来不及扶。   “喊什么?”他勉强保持与地方视线齐平,压制着如鼓的心跳。   陈荏笑,呢喃:“林雁行。”   那迷醉的气息不像十七八岁,而像是灵魂在最妖娆最浓烈的地方打过滚,最后附身在那个纯白的躯壳里。   陈荏抓着林雁行的衣领压过去,林雁行没躲。   不想躲,尽管他控制不了后果,可他渴望至极,甚至愿意用后半生换取这个吻,这份恩宠。   嘴唇距离只有一寸时,陈荏停下,捧上他的脸柔软地问:“是初吻吗?”   林雁行已经被他熏醉了,盯着他湿润的绯红色的唇:“是。”   “初吻就算了。”陈荏避开,往上亲了他的额头,轻轻一触后放开。   啊?   林雁行傻了:“为……为什么算了?”   “初吻要好好珍惜,记得留给你爱的人。”陈荏微微地笑,松开他往后一倒,居然挂在他的臂弯里睡着了。   “……”   林雁行弯腰将他扛起来,又忍无可忍地放下,在他泛红的耳垂上狠狠咬了一口,“有你这样的嘛?!”   勾人勾一半,你有没有一点道德啦?!   继续玩弄我啊!!!   林雁行再次将陈荏扛起,又咬他耳朵一口,还故意用尖牙磨了磨:“我也不亲你,让你难受!”   他无处散发炽烈和火热,迁怒于天边那颗无辜的卫星,指着骂:“有多远滚多远,有几个滚几个,滚滚滚滚滚!” 第61章 独一无二的林雁行   林雁行把陈荏背回宿舍。   陈荏已经睡过去,头低垂在他肩上,面色酡红,呼吸中有浓重的酒气,热烘烘地萦绕耳侧,换成别人他肯定要骂“臭死了”,到陈荏这儿就是香,特醉人。   宿舍有件麻烦事——宿管。   那位妇女同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只老鼠传堂而过的响动都听得见,何况陈荏这么一醉鬼。   十一中校规明确规定学生在校期间不允许喝酒,抓到处分,在周一升旗仪式上检讨,林雁行可不能让陈荏丢那份大脸,不得已喊了郁明。   郁明从晚自习中溜出来,见面惊问:“不是说过生日稍微庆祝一下嘛,怎么让他醉成这样?”   林雁行十分没好气:“还不是因为你带来的好酒。”   郁明说:“我就给了他两瓶黄的,平常我妈烧一个菜都能用半瓶,不至于吧。”   林雁行于是把酒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呸了一地:“……抱歉,我爸干的好事。现在怎么办?”   林雁行说:“两个法子,第一我把他带回家去醒酒;第二你去吸引宿管的注意力,我把他背回宿舍。”   郁明惊道:“不能带回家,晚上宿舍熄灯前要查房,到时候让我怎么解释?”   林雁行于是轻推了他一把:“那你就去给宿管跳个舞,让她别往我们这边看。”   他和郁明相处时间长了,觉得这小子挺可靠,其一忠心,其二嘴紧,其三会照顾人。   当然郁明有点胎里毛病,比如爱躲事、不爱担责之类的,但人无完人嘛,反正陈荏能有这么个舍友,他挺放心的。   郁明苦着脸,抓耳挠腮地走在前面。   他比陈荏还怕引人注意,尤其害怕引起权威人士的注意,比如宿管、班主任等等,但为了哥们儿只得豁出去,半分钟后他弓腰驼背地走进宿管室,还没等对方开口就叫唤出声。   正坐在床沿打毛衣的宿管阿姨吓了一跳,扔下手中棒针扑过来:“怎么了?”   郁明的五官痛苦地挤在一起:“疼……”   “哪里疼?”宿管连声问,“告诉我哪里疼?!”   “肚子……”郁明说。   林雁行趁机背着陈荏一猫腰从宿管的大窗户前溜过去,三两步蹿上了楼梯,那年头中学生宿舍走廊可没有监控等高端的玩意儿,溜了就是溜了。   “肚子怎么会疼?你晚饭吃什么了?”宿管急得脸色都变了,“你是203还是305的?你叫什么名字?几班的?班主任是谁?家长电话号码多少?”   她当然着急,学生住校相当于托付给了她和班主任,都是要负责任的。   前几年有个高三的孩子不知怎么得了肺结核,宿管没及时发现,结果又传染了同宿舍的另外一人,导致两个人无法正常参加高考,宿管为此还差点丢了工作。   结果郁明说:“老师,纸……”   宿管没反应过来:“啊?”   郁明说:“我想拉屎,肚子太痛……上不了楼了,老师你有卷纸吗?”   “……”宿管说,“有。”   郁明攥着几张卫生纸冲进了一楼厕所,宿管在他身后喊:“同学,再坚持会儿,别拉裤子上!”   楼上203,林雁行从陈荏口袋里摸出钥匙,开门开灯。   陈荏还是睡靠窗的下铺,因为晚上经常挑灯做题,怕影响其他人休息,又嫌钻在被窝里太闷,于是请郁明的妈妈帮他做了一套遮光床帘。   这在当年绝对是稀罕货,不是重生的人轻易想不到,况且当年淘X的商业帝国还没发展起来,想买也买不着。   陈荏的创新很快在十一中宿舍尤其高三宿舍流行起来,还养活了校门口那家近乎倒闭的裁缝店。   林雁行掀开床帘将陈荏放进去,盖上被子,松了口气。   他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想到那个中途截断的吻,越想越恨,伸手在陈荏脑门上轻弹:“你他妈醉死了活该。”   他凑近陈荏的脸,心想管丫什么初吻还是第一百一千个吻,早晚都是你的,痛快点拿走不就得了,俗话说偷人偷到底,偷一半就收手几个意思?!   “你不要,我还他妈不给了,你可别他妈后悔,”他怒,“下回你想亲得先求我!”   “跪下来求!”   “单膝跪地捧着花!”   “还得哭,哭得越惨越好!”   “我就端着架子,说‘你想什么呢?这是你该想的嘛?你不知道我这一嘴多金贵,就你他妈也敢奔我来’……”   他正在床边演,偏偏陈荏醒了一瞬,痴笑着问:“什么……金贵?”   林雁行连忙问:“醒了?感觉怎么样?”   “有点晕……”陈荏翻个身往床里侧去。   “想吐吗?”林雁行问。   陈荏用手臂遮着脸,睫毛在底下颤啊颤的,说:“不吐,睡了……”   他说睡就真睡,再无声息。   林雁行的瞳仁里闪动着两团火,那眼神在他唇上流连半晌,然后慢慢地、做贼似的靠过去,那心思是明摆着的,什么“跪下来哭着求我”都不要了,就要免费送初吻,唇齿缠绵做不到的话,至少盖个章。   金贵的东西就是得送给金贵的人,往后不管过了多少年,陈荏和多少人亲过,他都在人身上留过印,留过种(?),没白白喜欢这一场。   突然郁明踹门而入,林雁行猛地撤开,一颗心砰砰乱跳,转头怒斥:“干嘛?!”   郁明小心翼翼关上门,很委屈的样子:“我干嘛?我牺牲自己救了你们,说不定明天班主任就要把我叫进办公室了。”   林雁行倒是恩怨分明,立即改口:“明子,谢了啊。”   郁明摆手,坐到陈荏床头:“都是朋友,谈什么谢呢。”   他观察陈荏:“这小子睡得可真香啊,不过让他睡吧,他这阵子天天晚上做题到十二点,正缺觉呢。”   林雁行问:“做管清华的题?”   郁明点头:“管老师真是对他寄予厚望。”   “啊呸!”林雁行骂道,“那叫寄予厚望?那叫自个儿完不成的事就强加给孩子,最糟糕就是这种家长!”   郁明问他:“不说管老师了,你现在往哪儿去?”   林雁行看手表,才八点多,晚自习还有一个多小时结束。他和陈荏先前是跟英语老师请的假,没对班主任张老太说。老太太有晚自习结束前十分钟到教室转圈的习惯,看到有人缺席一定穷追猛打,他得赶回去点卯。   “我回教室,”林雁行说。   郁明说:“行,那一起走。就让陈荏在这儿睡,一会儿张老太问起来,我就说他病了。”   许久,陈荏突然惊醒,掀开被子坐起来,小脸熏红,愣怔地望着床帘顶棚。   ……他刚才好像干了些什么……   干了什么呢?   啧,这脑子……   似乎……仿佛……好像……亲了林雁行?   不记得亲哪儿了,不会是嘴吧?那也太混账了。   他醉得快醒得也快,虽然头晕脑胀,但那股叫人迷幻的醉劲儿已经过去了,他还记得一些场景——不是全部——但记忆里有林雁行突然放大的脸。   林雁行的瞳仁漆黑明亮,里面全是他的影子,除了打啵儿还有啥事能贴那么近?   真亲了?   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怎么能对小心肝脾肺肾下手啊操!   这他妈有损……也不知道有损什么,有损职业道德!以后你还想不想跟他混了?!   他以头撞床柱,嘴里呜咽有声:“错了错了错了……”   撞了两下又头晕,直挺挺倒下去,捂着脸申吟,湿软无奈:“不能啊……”   他喜欢林雁行,就好像博物馆员喜欢展柜里的一件珍宝,每天守着它、欣赏它,可从没想过去偷,换个词:独自占有。   这种喜欢特别纯粹,就是要对方好,好就足够了,不要馈还感恩。   可他越线了,在意识不清之际掀开展柜玻璃偷摸了珍宝一把,尽管对方宽宏大量不计较,或者只是不屑于计较,但他心乱如麻。   他在床上扭来扭去,那叫一个羞!   林雁行没喝酒,是清醒的,所以应该被他吓坏了吧?   他好像还对林雁行说了什么,可惜想不起来,总之自己捧着对方的脸瞎胡闹,月光竹影里他没看清林雁行的表情,多亏没看清,否则他现在该直接拿刀抹脖子了!   林雁行也是,黄花大闺男怎么就不挣扎?   说不定稍微挣扎一下他就醒了,醒了他就不乱来了!   死了死了死了……   终于,他蓬头乱发地坐起来,认命地想:亲都亲了,下一步就是粉饰太平,但愿林雁行能配合他,不然往后没法相处。   全身被酒精熏软了,他积攒了好久的力气才支撑着下地,因为喉咙发焦,急需喝水。   他找到书桌上自己的杯子,转身蹒跚往前,门边镜子下整齐排放着舍友们的暖水瓶,可连晃好几只都是空的。   学校水房的提水时间是固定的,不到时间不让进去,晚上九点半后水房会开一次,大家都习惯了下了晚自习才去提热水洗漱。   不会吧……一点儿都不剩?   他头痛得哼哼唧唧,胃里跟有小火烧燎似的。   此时门突然开了,他吓得仰天一跤,还踢翻了一只空水瓶。   林雁行端着一保温杯蜂蜜水站在门口,见地上倒的是他,赶忙跨上一步扶起:“怎么啦?”   陈荏大半个身子被对方揽在怀里,仰起脸说:“我……”   “你睡得好好的下床干什么?”林雁行责备,“喝醉了还不老实!”   “我渴了,找水……”陈荏壮着胆子,生怕林雁行一个巴掌扇下来,要算那强吻的帐。   “让你喝酒,给你!”林雁行拧着眉头将蜂蜜水递过来,他就是为这来的。   蜂蜜水解酒,而江淑惠她们常年在学校备蜂蜜,美容养颜外还防止便秘,所以林雁行去到教室,心急火燎捱到张老太离开,就端着爱心蜂蜜水过来了。   “赶紧喝!”他催促。   “谢谢。”陈荏沾了沾杯子,发现温度正好,轻声问,“这哪来的?”   “你别管,”林雁行说,“喝干净!”   陈荏又咽了两大口,总算胃里舒服些,忐忑地问:“那个……我醉了,没做奇怪的事吧?”   林雁行要笑不笑地打量他:“哪种奇怪的事儿?”   陈荏硬着头皮说:“以前有一次散伙会上我喝多了,抱着别人亲。”   “什么散伙会?”   其实是上辈子周曜去世之后,陈荏离开夜店前的散伙会,那次他喝得够呛,也哭得够呛,还抱着最信赖的下属亲了一口。   “……初中毕业散伙会。”   “亲了谁?”林雁行要报仇。   “班主任。”   林雁行问:“班主任男的女的,多大了?”   “男的,五十多,体重有二百来斤。”   林雁行笑着啐他:“多亏你下得去口,看他那么大年纪我就不计较了。”   陈荏问:“我刚才没对你……”   “没有。”林雁行果断回答。   “没有?”陈荏狐疑。   林雁行说:“你就是一口气闷了大半瓶白的,指着天上数月亮,然后闭上眼睛睡觉,是我把你背回来的,你他妈真重,跟秤砣似的。”   陈荏说:“可我明明……”   林雁行满脸好奇:“你觉得你做啥啦?”   他这么一问,陈荏倒自我怀疑了,他的确记得和林雁行举止亲密,但那不会只是一场白日梦吧?   “赶紧把蜂蜜水喝完,醒醒酒。”林雁行说着站起来,“我回教室去了,一会儿张老太点名,我得替你想个理由。”   “就说我感冒。”陈荏说。   林雁行正色道:“感冒?陈荏啊,老太太说了,忍别人所不能忍的痛,吃别人所不能吃的苦,是为了收获别人得不到的收获!轻伤不下火线,没有人爬山只为爬到山腰,十年磨剑,只为考场试锋,区区头痛脑热就能让你有足够的理由逃课了吗?我看你还是思想上不重视……”   “滚吧,我要睡觉。”陈荏笑骂。   林雁行笑着退出去,门一合上他脸色就变了,变得特郁闷特无奈。   他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被占了便宜不敢说,被撩了骚不敢发作,末了自欺欺人,装作无事发生。   他知道是因为自己怕,怕陈荏不承认——果然他的预感没错,陈荏打算掩盖这件事,说什么“初中毕业散伙饭亲了班主任”,骗鬼呢?   算了,谁让自己喜欢他呢?干脆就帮他掩盖了吧,免得他为难。   只是那个吻……   林雁行轻轻抚摸额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奔跑,跑着跑着突然对天吼了一声!   不管怎样,那个吻是陈荏主动给他的,不是给郁明,给江淑惠,给任何人,是给他林雁行!   陈荏在耳边浓烈地喊他的名字,漂亮而幽暗的眼睛盯着他,声音和气息那么轻又那么重地击在他皮肤上,摇撼着所有的神经,冲撞着所有的感官,光是这个就让他快活,甚至不需要别的!   他相信陈荏不会吻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陈荏待他不一样,他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   这美好的现实已经超越一切! 第62章 你是来给我当姐夫的?   林雁行拿不准陈荏对自己的感情,是有点儿喜欢呢,还是只是喝多了?   他有时候想主动出击捅破那层窗户纸,苦于没好法子,正纠结间,他那情敌出现了。   说“情敌”不准确,因为那是他的粉头,按理说是他的人,可是一年多来似乎和陈荏越来越亲,用专业术语来说叫“爬墙”。   ——吕霞,自封的“林雁行后援会”会长,目前还没有卸任,麾下统领某某高等职业技术学校的林雁行粉丝十余人,擅长偷看、偷拍、逃跑、掐对家,好在改邪归正不盯梢了。   一年多前她被陈荏收拾过,没成仇家,反倒当了朋友,说到原因,首先陈荏懒得和小丫头计较,其次这姑娘的性格也大而化之,不扭捏作态。   荏哥当然比林雁行好相处,荏哥冷甜冷甜的,林雁行不拿正眼看她的时候多,所以吕霞嘴上说爱林雁行,但总是找陈荏玩。   高二下学期以来,吕霞跑十一中跑得越发勤快了,每次在附近撸串总是喊陈荏一起,要是陈荏没空,她就从操场那边的栏杆豁口爬进学校,把烤串偷偷送到班上来。   她高一时帮过文娱委员周鑫灵的大忙,后来也没断了联系,加上和江淑惠、张磊磊等人性格相投玩得来,使她已经成了高二(1)班的编外人员,有什么事儿都爱喊上她。   吕霞化了妆像个钟馗,卸了妆却不难看,甚至颇为甜美,只要她不穿得稀奇古怪,不把头发烫得像个狮毛狗,连撞见她的老师都以为那是本校女生,门卫也懒得盘问。   她通常周五或者周六晚上来,到了之后给陈荏发消息,后者等到晚自习下课,便往学校东边围墙小吃摊聚集的地方去,和她聊上几句。   林雁行有时候跟着,有时候不跟,反正吕霞也不是专程来见他的。   这就是典型的挂羊头卖狗肉,有些人号称是你的粉,其实只是贪图你的美色,心里根本不把你当回事!   这天晚上吕霞过来时与往常大不一样,蓬头乱发,衣服穿得颠三倒四,左右脚上的鞋子还不是同一双。   陈荏看得直皱眉,问:“怎么了?”   吕霞背着一松松垮垮的书包,神色仓惶地说:“荏儿,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陈荏更惊了:“为啥?”   吕霞说:“我要浪迹天涯去了,‘林雁行七彩阳光天天乐后援团’是我一手创立的,虽然不舍得,但以后也只有交给你了,希望你善待我的那些姐妹们!”   “……”陈荏拿手背试她的额头。   “我没发烧。”吕霞说。   “没发烧你怎么说胡话呢?”陈荏说,“你知不知道你这后援团的名字和那边公园的广场舞组织一模一样?”   吕霞怒道:“你敢笑我?”   那会儿还流行“脑残”、“吃复方脑残片,一片顶过去五片”之类的说法,陈荏作势掏钱包说:“小霞,我给你点儿钱买药去。”   吕霞吼:“荏儿,咱俩是铁子对不对?你怎么不问我为啥要离家出走?!”   陈荏问:“你要离家出走?”   “对!”吕霞随意抹了把脸,突然哭了出来,两道黑色睫毛膏顺势挂下面颊。   这下陈荏不敢开玩笑了,能把吕霞惹哭的事儿不多。   吕霞是个暴发户的女儿。   她父母原先是在南方工厂造假冒伪劣电视机的,康徍牌、怆维牌、TGL等都是他们家的拳头产品,后来搭上了影碟机的东风,开始生产爱哆、薪科等高级VCD、DVD,近年来又开始将重心转向了山寨手机,产品有步步髙,仨星等等。   所以吕霞不缺钱,只是缺人管教。   从九个月断了奶起她就跟着爷爷奶奶过,一年顶多见父母两面;小学里性子就野了,上了初中开始与校外的不良少年玩,也没人教她学好。   多亏初二那一年她在一场校际篮球赛中见着了林雁行,惊为天人,从此追逐不休,生命中有了个念想,否则怕是要更糟。   “今天我爸我妈从南边回来了!”她哭着说。   “那是好事,为啥难过?”陈荏问。   吕霞抽泣:“你不知道,他们带了一个男的回来,我原以为是他们新雇的帮手,结果根本不是!”   陈荏问:“是什么?”   吕霞几乎说不出口:“他们……他们是让我和那男的相亲!我才十七,那男的二十七了,又油又胖,体重二百多斤,可我爸妈说那男的家里是他们老主顾的儿子,家里有点钱,跟我挺合适,等我明年高职一毕业就南下结婚,大不了年龄满了二十岁再领证!”   “呃……”陈荏心想:这不就是卖女儿么?   吕霞说:“我爸就更气人了,说我从小就笨读不进书,心思也不花在正道上,就知道穿衣打扮和追星,成天在外边瞎交朋友,对我弟影响也不好。像我这样的还不如早点儿结婚,生个孩子收收心,以免将来嫁不出去!”   陈荏说:“放他的屁!”   吕霞大哭:“就是放屁!我他妈的都快气死了,他们给我找婆家,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那人长得跟个猪头似的,别说林雁行比,就说和你比也差了十万八千里,难道我吕霞这辈子就只配守着一头猪过?那男的还说彩礼都给我备上了,我要他妈的几把彩礼啊?!于是我要跑,他们仨不让,我和他们干了一架后跑出来了!”   她指着扯脱了的袖子:“虽说是亲爹妈,可我一点儿也没让他们讨着便宜!”   陈荏柔声问:“没伤着吧?”   “没有!”吕霞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我不能回去了,他们正找我呢,我得跑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   “往哪儿跑?”陈荏问。   “我哪知道?”吕霞说,“我长这么大都没出过丽城!”   “你身上有钱吗?”陈荏又问。   吕霞说:“我是打出来的,怎么还记得拿钱?我身上就五十块钱。”   “身份证和户口本都没带?”   吕霞说:“身份证在我书包里,户口本在家。”   陈荏叹了口气说:“那你走不了。”   吕霞急了:“荏儿,我得走,我不想结婚啊!我……我……”   陈荏示意她别嚷,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见距离打上课铃还有两分钟,便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回教室收拾一下书就过来。我晚自习最后一节课不上了,保证帮你想个办法出来。”   “那你要来啊!”吕霞期盼地望着他,“我朋友里只有你脑子最好使,除了你我没人可商量了!”   “嗯。”   陈荏踩着铃声进教室,走到座位旁,见林雁行正趴在桌上睡觉,便没打扰他,轻手轻脚收拾书包,同时跟前排负责纪律的班长请了假,说自己不舒服要早退。   女班长关心他,问:“哪儿不舒服?”   “感冒了头有点儿疼。”陈荏说,“一会儿林雁行醒了问起我来,就说我回宿舍睡觉了。”   女班长答应了,还给了他一小罐VC泡腾片,意思是这玩意儿治感冒,回宿舍记得泡上一片。   陈荏的身材样貌虽然不如林雁行招人,性格却与大部分女生合得来,从上到下就没有不喜欢他的,连带英语老师也不能免俗,总找他帮忙批个卷子什么的。   林雁行吃起醋来就骂他沾花惹草,骂他西门荏大官人,其实他只是比一般男孩儿心细。   陈荏出了教室给吕霞打电话,让她从操场断栏杆处爬进来。   正是晚自习时间,校园里灯火通明却静寂一片,外头不见半个人影,吕霞往常爬进爬出多了,今天却觉得分外心虚,问:“荏儿,想出办法了没有?”   陈荏说:“还没有。”   他考虑事情不愿意有人打扰,便往僻静处去,吕霞一溜小跑跟着。到了大礼堂拐角,他突然转身,问:“你爸你妈是不是生意上有难处?”   吕霞一愣:“没有吧,下午还听我爸跟那猪头男吹牛呢,说在南边又买了楼。”   陈荏仰头看屋檐:“既然不缺钱,为什么要着急把你卖出去……你爸妈以前对你好吗?”   吕霞想了片刻:“一年都见不了几面,我也不知道他们对我好不好,但零花钱管够。我听说林雁行一个月有七八百零花钱,我比他少点儿,大概三四百,逢年过节的红包都是五千,我弟也一样。”   陈荏沉吟,而后说:“不瞎猜了,明天亲口问问他们。”   吕霞吓坏了:“明天?亲口?你要我带你回家?他们等着抓我呢!万一我被他们绑架到南边去怎么办?”   “谁说是你了?”陈荏笑道,“是我。”   吕霞不敢回家,陈荏等到晚自习下课,拜托班上的女生将她带进宿舍,凑合一晚。   高二下学期以来,家离学校稍远些的学生们都开始住校了,找这么一个人并不难。吕霞后来就睡在女班长宿舍里,陈荏嘱咐她别把事情往外头瞎说,她答应了,当晚特别老实。   第二天周日,上午有数学小测验,陈荏交了卷子就出校门与吕霞会合,两人搭上地铁往她家去。她家也不远,四站地铁外加一站公交车,路上顺利的话二十分钟内就能到。   路上吕霞提心吊胆地问:“荏儿,一会儿你打算怎么做?”   陈荏好笑地看着她:“你平常不是挺横么,怎么现在不敢了?”   吕霞愁眉苦脸,她再横也不过才十七岁,没遇到过大事,哪知道自己有可能前脚迈出校门,后脚就踏进包办婚姻呢?   她家位于某城中村,是一栋色彩斑斓、辉辉煌煌、中西合璧、不伦不类的五层建筑,罗马柱与斗拱飞檐并存。要是专情于古典建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林雁行他爸来看,估计得活活气死。   吕霞到了村口就不敢往里了,找了几个在路旁踢球的小学生带陈荏进去,那帮小孩一路大声嚷嚷,说:“吕二爷,你们家孙女婿来了!”   吕二爷是吕霞的爷爷,耳背,压根儿听不见他们在喊啥,倒是吕霞那正在读初中的弟弟迎出来,见着陈荏惊艳地尖叫一声:“我去,这次是帅哥啊!”   陈荏问:“这次?”   吕霞的弟弟吕阳说:“我姐平均每月换一个男朋友,都是些不三不四的王八羔子,从来没有你这么帅的!”   陈荏失笑。   如果吕霞在场,她这弟弟就活不成了,因为吕霞没男朋友,来找她的都是各种场合认识的哥们儿,玩得比较好而已。   陈荏问:“你父母在家吗?”   吕阳掰着手指头说:“我爸、我妈、我爷爷,我奶奶,我未来的死肥猪姐夫……哦对了,你是来横刀夺爱的吗?”   陈荏说:“不是,麻烦带路。”   吕阳还往跟前凑,双眼放光:“帅哥,我可以帮你!你长得真好看,我姐从以前就特喜欢十一中的一个姓林的,我专门跑去瞧那人了,觉得人高马大也就那样,我感觉你比他顺眼多了!”   陈荏无奈地看着这小子,心想他和他姐果然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都是颜狗。   而且这个颜狗还不如那个有出息,欣赏水平太低,荏哥再怎么膨胀,也不敢和林雁行相提并论。   “你怎么这么白啊?”吕阳继续,“你知道你比我姐好看八百倍吗?你怎么看上她的?你视力正常吗?”   陈荏瞪了他一眼。   吕阳感动地捂住胸口:“……你这样也好看。”   陈荏说:“麻烦让让,我找你爸妈有事。”   “姐夫请!”吕阳在前引路。   陈荏迈进吕家院门才知道大事不好,因为不但吕霞父母等人在,几乎半个城中村的闲人都在——吕霞爷爷在家开麻将馆的!   见他进门,好几桌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朝他望来,眼光里满是好奇。   偏偏吕阳还扯起嗓子叫唤:“爷爷!奶奶!爸!妈!我姐夫来了!”   陈荏想扑过去捂他嘴已经来不及了!   他根本就没想冒充吕霞男友,只打算说是她的男同学,受她之托上门问几句话,没想到突逢此等大阵仗,顿时额角见了汗。   好在他早有准备,当机立断掏书包!   昨晚上他其实想过几个法子,都觉得不妥,只有这个勉强能使,他就赌吕霞的父母一年见不到女儿几面,对她和她的学校极度不了解。   吕霞的父母一左一右从堂屋里冲出来,那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他们这些小暴发户特别好面子,平常如果有女婿上门,必定好烟好酒招待着,可此时家里已经有了个女婿啦!   “你……你是……”吕霞她妈哆嗦着问。   陈荏赶忙说:“不是!”   “小……小霞在学校谈朋友了?”吕霞她爸也哆嗦。   “没有!”陈荏说。   这下轮到吕霞她弟哆嗦了:“帅哥你……你不当我姐夫了?!”   “不!”   眼看吕霞那猪头相亲对象也冲出来了,陈荏慌忙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抵到他们前面:“我是吕霞她们班的班长,我今天来是为了征询家长意见!”   “啊??”举座皆惊。   坐在电视机前的吕二爷扭过头来,问:“小霞几年级啦?”   “……”陈荏说,“高二。”   吕霞她爸问:“你也是春华职高的?”   陈荏不满道:“你女儿在秋实职高,两所学校的位置相差半个城。”   吕霞她妈问:“小霞学幼师的,你也学幼师?”   陈荏咬牙:“你女儿进校后就改学了英语!”   吕霞她弟问:“我姐……”   陈荏暴喝:“你给我闭嘴!!”   吕霞她弟于是乖巧又虔诚地说:“哥,你好美啊。” 第63章 班长牛逼   陈荏再次强调:“我是吕霞她们班的班长,今天来是代表学校和老师,征求学生和你们家长意见的。”   “什么意见?”一名靠在桌边看麻将的闲人替吕家人问。   陈荏不答,反问:“吕霞在家吗?”   “她不在。”有人说。   “她去哪儿了?”   另有人笑道:“那个丫头成天到晚不着家的,鬼知道去哪儿了!”   “要不班长你去公园或者电影院找找?”热心人士提醒陈荏,“或者那什么MTV厅也有可能!”   “KTV吧?”陈荏问。   吕阳喊:“我知道,我姐给我爸妈气跑了!”   “气跑了?”陈荏问,“为什么?”   吕阳被美色所迷,正想大声嚷出原因,被他爸一把捂住了嘴!   “咳,班长啊,”吕爸爸掩饰性地咳嗽,“你来找小霞到底有什么事啊?”   陈荏举起手里的那张纸:“我来主要是想和你们全家商量关于吕霞今后的升学方向,这是老师交给我的任务。我们班干部每个人都要负责联系一批同学,吕霞分在我的组里。”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升学意愿调查问卷,是十一中针对高二学生所做的一项调查,好就好在那张纸上没有任何抬头、落款之类的东西,完全就是为了任课老师自己掌握。   这张调查问卷周六刚刚发下来,陈荏自己没来得及填,正好先给吕霞用。   院子里静了一瞬,有人问:“吕霞还要升学?”   “为什么不升学?”陈荏问。   “她那样能升什么学呀?”   “考大学。”陈荏说。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以吕家人自己笑得最厉害。   吕二爷此时耳朵也不背了,一边笑一边喘,连电视遥控器都抓不住:“小伙子,你说我那孙女儿要进工厂拧螺丝啊,租店面搞批发啊,摆小摊卖假货啊,我都相信;你说她要上大学岂不是把我牙都笑掉了?我没几颗牙了,还得留着吃饭呐!”   陈荏问:“吕霞自己说不想上大学了吗?”   吕二爷笑道:“说倒是没说,就算说了我也听不见,但是她那样儿……哈哈哈哈!”   陈荏说:“她既然没跟您说,您就不能妄自揣测,她不想进工厂搞批发摆小摊,她想读书。”   吕爸爸说:“那个……我说班长啊,你怎么一口咬定我家小霞想上大学呢?她没说过喜欢读书啊!”   “她对老师和我说过。”陈荏说,“没对你们说,可能因为你们对她关心不够。”   吕妈妈问:“就算小霞想,她那成绩能考大学吗?”   陈荏正色道:“为什么不能考?吕霞成绩挺好的啊。”   有一次满堂哗然:“啊———??!”   “哎哟哈哈哈哈哈哈!!”   “吕霞成绩好?!”   大概是这边的戏码精彩,好几桌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毕竟麻将什么时候打都可以,大班长舌战群闲百年难遇。   陈荏洒脱地将一张成绩报告单抖了出来:“这是吕霞本学期期中考试的成绩,请你们自己看。”   吕家人赶紧凑上去看,吓得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   “数学112,语文101,英语125?!”   125?   陈荏皱眉,调转手腕细看了一眼报告单,暗骂一句:操,管老师你太过分了!   这张成绩报告单是管老师昨晚上连夜造的假,对于他那样的专业人士而言,造一张这样的成绩报告单简直手到擒来,连他最擅长的用白萝卜刻公章技能还没用上。   但管老师作为一名唯分数论者,未免心肠太狠,把吕霞的成绩直接造上了211分数线。   而且高职考大学的统考和普通高中的高考在卷面分上还略有区别……但管它呢,反正老吕家也搞不清!   吕爸爸夺过成绩报告单,手都哆嗦了:“不可能!我闺女儿我了解,这……这不可能啊!”   陈荏说:“这是我们学校打印的单子,难道还有假?你看,吕霞的姓名、班级、学号,分数,任课老师签名,样样整整齐齐,上面还有我校的校徽水印。”   管老师的PS技术真是好,水印搞得天衣无缝。   闲人们争先恐后跑来看吕霞的成绩单,连说不可能不可能,要么就是老师登记错了,要么就是她作弊,她抄的!   陈荏问:“你们怎么知道她作弊?我们学校的期中考试是你们监考的?”   “呃……这个嘛……”   陈荏说:“你们去过我校吗?我校的校名全称你们能报出来吗?”   “是秋实职高?”一老年妇女说。   “不对。”   “秋实职业学校?”另一人问。   “也不对。”陈荏冷笑,“你们连吕霞在哪个学校上学都讲不清楚,就不要质疑她考试作弊了吧。”   他就是故意出难题,吕霞那个学校的名字特别长,叫:   “丽城爱国华侨秋实文化艺术教育旅游商贸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一横行用二号字体都排不下,一般人真报不出来,更何况在场人士中,基本没有五十岁以下的。   他提高声音:“我们学校的试卷相对比较简单,但吕霞的成绩没有作假,在我们学校高二年级里,她是少数是可以与普通高中生相媲美的人之一,完全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就是老师专门派我来的原因。”   话说到这儿,连鏖战正酣的麻友们都从桌上抬起头来,人们或坐或站形成一个半圈,将陈荏围在垓心,窃窃私语。   陈荏毫不示弱,挺直了身板。   忽然有一满脸络腮胡的老头问:“你的意思是说,我家小霞其实脑子很好使,而不是个笨蛋?”   陈荏问:“请问你是谁?”   那老头说:“我是小霞二姑父的爹。”   陈荏说:“二姑夫的爹,吕霞非但不笨,还是我校的一名优秀学生。就在上个月,她参加了我校‘星光少年’杯英语竞赛,荣获了一等奖,我今天顺路把奖状给她带过来了。”   奖状当然也是管老师弄的。   他这次可下了血本了,买的是大红绒布奖状壳,上面有“荣誉证书”四个烫金的楷书大字。   陈荏当众翻开证书,只见里面夹着一张黄澄澄的奖状:   吕霞(管老师美工笔手写)同学在20XX年度的‘星光杯’英语竞赛中,成绩优异,荣获一等奖。   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落款日期   上面还签署着副校长的大名,但细细品鉴,可以看出是“管清华”三个字。   又一名秃头老者跳出来,说:“不对不对,小霞如果不笨的话,她怎么连高中都考不上,而是进了职高呢?”   陈荏又问:“请问你是谁?”   老者说,我乃江湖人称秃雕无敌……不对我是小霞爷爷的弟弟,我是她的叔公。   陈荏叹了口气,说:“你们都这样口口声声污蔑她笨,难怪她不信任你们这些家人。”   “美人哥,啥意思啊?”吕阳问。   陈荏说:“吕霞没考上高中的原因你们自己心里不清楚么?她分数明明是够的,只是填志愿失误。”   这一点倒是实情。   吕霞曾经告诉过他,说自己上初中那会儿家里根本没人,爸爸妈妈在南边办厂,弟弟也在那边找了个小学借读,奶奶跟过去照顾弟弟,家里只剩开麻将馆的爷爷一个。   老头儿别说关心她的学习,连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自己跑去网吧通宵也没人管。   吕霞的中考志愿也是自己填的,她啥事儿不懂,还不是瞎选选,事后也没人关心。   陈荏说:“你们做家长的没有担负起参谋责任,把孩子给耽误了,现在却反过来骂她笨,这实在不应该吧?好在现在还有补救机会,高职也能考大学。”   “等一下!”吕爸爸说,“就算我闺女没考上高中是因为中考填志愿错了,但她平时的表现也不像一个用功的小孩儿!”   陈荏说:“听吕霞说你们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你们知道她平时是什么样的?”   吕妈妈说:“她每个礼拜和我打电话!”   陈荏说:“聪明的孩子报喜不报忧,她老做出一副满不在乎、没所谓追求的的样子,或许只是为了让远在他乡的你们宽心,怕你们背上思想包袱,毕竟她是因为缺乏家长的关心才没有正常升学。”   突然吕阳叫道:“我想不通啊,这两年我也在丽城,就没见过我姐看书啊!”   陈荏说:“或许她只是不愿意当着你的面看。”   吕阳说:“但我姐成天不是听歌看就是追电视剧,为了一个韩剧小明星,天天在家欧巴长欧巴短,还说要坐飞机去看欧巴!”   吕爸爸也问:“用功的小孩会追星吗?会房间里贴满墙的明星海报吗?”   “最聪明的孩子都追星,有追求才有动力。”陈荏说,“吕霞因为看韩剧,还自学了韩语,在我们学校的韩语角还相当有名。”   人群中发出窃窃私语,都在说没想到吕霞那丫头虎了吧唧的,居然还有这个特长。   吕霞大概会说三句韩语,分别是欧巴、阿西巴,另一句翻译成汉语意思是“狗杂种你想死啊”,如果他们学校有韩语角的话,是足够碾压的了。   吕阳捧着脸说:“哥你真美,你说的对。”   吕妈妈说:“可是我家小霞……还是要早点嫁人的。”   陈荏故作惊讶:“她才17岁,还未成年呢,怎么能嫁人?”   吕妈妈说:“不是现在,等明年她高职毕业了再嫁人。”   陈荏说:“法定结婚年龄女子20岁,明年她也不到啊。”   “是先订婚,”吕妈妈说,“到了年龄再领证。”   陈荏摇头:“明年她要参加统考,这关头跑去订婚,您觉得她还能考好吗?您作为母亲,是觉得女儿有个没凭没据的婚姻重要,还是远大前程重要?”   吕妈妈说:“可、可是……”   陈荏将手中的调研问卷举高,“哗”地在吕霞父母眼前抖了一抖。   “叔叔阿姨,职高生和普高生不一样,升学的机会对于我们来说很珍贵,往往要付出几倍的努力,才能争取到一个读大学的机会!普高生本科毕业只要四年,我们却要3+2,五年,只因为我们前期落了一步,只能后期补上。吕霞已经在补了,请你们认认真真看一下这份升学意愿表,给她一个机会,不要拖她的后腿!”   “……”吕妈妈上前两步,双手接过了调查问卷。   只见上面字数不多,只有几个选项——考大学,出国,就业,参军,没有嫁人。   吕妈妈轻声问:“这是你们学校发的?”   “是。”   “你是小霞的班长?”   “是。”   “你觉得我们小霞有资格填这份表,以后也有机会按照这份表去走?”   “不但是我,所有老师都觉得。”陈荏说,“吕霞要上大学。”   吕妈妈望向丈夫。   吕爸爸说:“但我已经答应朋友了,明年小霞就可以和他儿子订婚。”   陈荏问:“哪个朋友?”   终于所有人都把视线转向了那个从南方来的相亲对象,胖子茫然无措。   他有点儿语言障碍,听不懂众人之间的快速方言对答,但也知道自己的结婚计划遭遇了激烈抵抗,吕霞就不谈了,吕霞的这个小班长更加厉害。   吕爸爸指着那胖子说:“我就是答应了他爸爸。”   陈荏眯着眼睛看胖子,见其样貌猥琐,皮肤油腻,头顶稀疏,肚皮凸出,便问:“先生高寿?”   胖子没答,好事者说:“他二十七,我昨天问了!”   “不止。”陈荏说。   “二十八。”另一人说,“咱们这儿讲究虚岁。”   “也不止。”陈荏说。   “二十九!”还有人说,“虚两岁呗!”   吕妈妈大惊:“二十九岁?你比我家丫头大一轮啊?!”   胖子满头汗:“不不不……不是……”   吕阳这颜狗已经完全站在陈荏这边了:“妈!我听人说男大一轮,早死两轮,我姐要是嫁给这个人,至少守寡三十年,这可不行呐!”   胖子说:“我周岁二十七,我有身份证,我拿给你看!”   “二十七也不行,”陈荏说,“因为你有糖尿病。”   这句话好比一个滚雷落地,炸得吕家院内所有的人往后让了半尺,随即潮涌般回扑:“你说什么?他有糖尿病?”   吕爸爸和吕妈妈大惊失色,同时问道:“班长,你怎么知道的?!”   陈荏也是猜的,他看那胖子粗而短的脖子上有黑黑的一圈,那叫做黑棘皮病,通常由肥胖和高糖高脂饮食引起的,有这种表征的人大多数血糖偏高。   他果然猜对了,胖子语无伦次,既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陈荏冷哼一声,对吕爸吕妈怒目而视,到这里他是真生气了:“叔叔阿姨,你家女儿才十七岁,你们不鼓励她好好读书考大学,却逼着她嫁给一个快三十岁的慢性病患者?这个人有糖尿病,他之前告诉过你们吗?他爸爸说过吗?你们对他家真的知根知底?虽然糖尿病算不得什么重大疾病,但他家有心隐瞒,你们还敢嫁女儿?!”   吕爸吕妈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吕阳大吼:“美人哥,我对他不是知根知底,我不认识这胖子,最多知道他家也是个卖假货的!”   吕妈妈质问那胖子:“小健,你有糖尿病为什么不说?”   胖子慌乱地说:“我、我也不是天天要吃药的……”   “糖尿病就是要天天吃药,不然会得并发症,要锯腿的!”吕霞二姑夫的爹说,“我们都有糖尿病!”   “于健,你除了糖尿病外还有什么毛病?”吕爸爸质问胖子。   “我……我没……”   “他心血管必定不好!”江湖人称“秃雕无敌”……不对,吕霞的叔公说,“村口那退休王大夫说了,身上有多少膘,血管壁上就有多少肥油!”   “高血压、高血脂!”麻将桌上有人喊,“王大夫还说三高是一家!”   “二十七岁还是年轻人呢,居然搞得一身病,这人是不是有家族遗传啊?老吕,说真的你们该问问去,这家别还有啥遗传病,好多癌症都遗传的,别害了你家小霞!”   陈荏指着胖子,又指那张升学意愿调查表:“吕霞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你们作为她的亲生父母,就为了这么一个人,要把她故意拉下马?!”   人堆里一声喝彩:“好!!!”   人后也爆出一声:“班长牛逼!”   陈荏扭头望去,吓得一个趔趄:   林雁行居然好整以暇地倚在吕家那黄铜大门边上,俊眉修目,顾盼神飞,也不知道听多久了!身后还跟着一帮上蹿下跳的小兔崽子,像个帅气逼人的孩子王。   “你……”陈荏一时震惊,舌头有点儿打结。   林雁行说:“我说你怎么鬼鬼祟祟的一下课就没影了,昨晚上还谎称自己感冒,原来是帮我粉头的忙来了。”   吕爸爸问:“门口这是……”   “卧槽!”吕阳见过林雁行一面,当即大叫,“这是那姓林的!”   吕爸爸不解:“什么姓林的?”   “这是我姐的……我姐的……”吕阳描述不出来,当时还没“爱豆”这个词儿。   “我是吕霞的朋友,陈班长也是,”林雁行粲然一笑,眼有锐光,“吕霞要和我们一起考大学,麻烦别耽误她。” 第64章 林雁行解决了粉头   胖子说:“可……可是,吕伯,赵姨,你们在我爸面前答应两家结亲的!”   吕霞妈妈说:“答应是答应了,可你有这么多病,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们爷俩是存心的吗?”   胖子说:“赵姨啊,我没有很多病啊,我只有糖尿病!况且这糖尿病是现代病,很多人都有的!”   陈荏说:“没错,我也不能保证今后不生这病,就算生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咱们国家有这病的人好几千万,错的不是病,是你有心隐瞒,骗娶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姑娘,你龌龊不龌龊?”   吕爸爸也怒道:“于健,我答应你爸了又怎样?你想娶我全家我都答应,你敢娶吗?!”   吕阳叫唤:“那不行,我不嫁丑八怪,我要嫁给美人哥陈班长!”   “嗯???”林雁行侧目向吕阳欧豆豆。   胖子也火了:“吕伯张姨,你家儿子真没教养,骂谁丑八怪?”   吕妈妈吼:“于健,你王八蛋!我儿子骂得好,今天我就把话放这儿了,就算我闺女儿死没出息,我也不可能把她嫁给你,害她一辈子!”   胖子怒道:“张姨,你嘴巴放干净点儿,你不想和我爸做生意了吗?别忘了你家产品的一半销路都在我爸手里!”   “呸!”吕妈妈指着他鼻子,“你们坑别人也就罢了,连我和你吕伯这种几十年的老生意、老朋友都要坑,我家吕霞小时候还喊过你哥呢,你想骗她嫁进门干嘛?等你过两年瘫痪了大小便失禁了让她伺候你?你们全家良心都坏透了!”   吕爸爸吼:“谁说我家闺女儿没出息?我家女儿成绩好得很!拿过英语竞赛第一名,会说韩语,还要考大学呢!”   胖子的脸色惨中带绿,仍要狡辩威胁:“吕伯你……你不想要你家厂子了?我爸只要一句话,你…”   那边的吕二爷猛地扔下了遥控器!   老头儿耳朵背,嗓门倒不小,站起身来声震如雷:“小霞与其嫁给这种人,还不如一辈子不嫁人!说起来我家小霞也可怜,从小到大没人管,摊上我这么个爷爷也管不住她,从今往后,只要我家小霞想要,我老头子粉身碎骨也要帮她争取!”   他指着那胖子:“老街坊邻居们,替我把这痨病鬼轰出去!我家小霞马上要考大学了,别让这孙子挡了她的道儿!”   麻将馆内众人大声起哄:“是嘞——!!”   “吕国栋,赵芳,让你女儿考大学!”   “十七八岁嫁什么人啊?大学里像陈班长这样一表人才的男孩儿多的是!”   “就算找不到陈班长这么好看的,好歹找个没病的!”   陈荏见时机成熟,吆喝一声:“吕霞,你自己出来表个态!”   他早就看见吕霞了,那丫头正和几个小学生一起趴在自家院墙上呢,跟个缩头乌龟似的。   吕霞骤然听到陈荏喊她,吓得差点儿栽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见陈荏的目光直直地望过来,林雁行亦然如此,院子内外几十双眼睛更是都贯注在她身上,顿时一股激情直冲天灵盖,大喊:“我要考大学!!”   “我要和陈荏、林雁行一起考大学!!!”   麻将桌旁掌声如雷,有人高声说:“让你考!”   “小霞加油!!”   “就算你爸你妈你爷不答应,我们也答应!”   陈荏趁势拉了拉林雁行的衣袖,又把吕霞从墙头接下来:“各位爷爷奶奶叔叔伯伯阿姨,我们现在就回学校复习去。请你们放心,明年夏天,吕霞一定能交出一份另你们满意的成绩单,拿一纸漂漂亮亮、崭崭新的录取通知书!”   说着掉头便走。   吕阳喊:“啊!美人哥你去哪儿?我也要去!”   他爸他妈拦住他:“你去干嘛呀?人家是去考大学呢,你连初中都没毕业呐!”   林雁行也怒斥愚蠢的欧豆豆:“跟来干嘛?滚蛋!”   陈荏一手拽林雁行,一手拽吕霞,在出城中村的道路上狂奔。   吕霞毕竟是个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荏……荏儿!别……别跑啊……”   林雁行反客为主抓住陈荏的手,十指与之紧扣,跑在最先:“姑奶奶,这情形能不跑吗?荏哥这回把牛皮都吹到月球上去了,再不跑就戳穿啦!”   陈荏说:“别废话,找没人的地方再说!”   三人飞跑出村,跳上一辆路过的公交车,坐了好几站路,见前方有个人流量不多的敞开式小公园,这才下去。   那公园不收门票,里面种的全是或紫或粉或白的紫薇花,吕霞一进园就扑到陈荏身上:“荏儿,谢谢你!!”   林雁行将她扒拉下来,心想这姐弟俩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别他妈公共场合搂搂抱抱的,像什么话?!”   “林雁行,也谢谢你,你真好!”吕霞眼眶都红了,她喜欢林雁行这么多年,从没奢望过有朝一日林雁行会帮她说话。   林雁行依然板着脸:“我还不是看在荏哥的面子上,人家在班上都不爱说话,为了你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吕姑奶奶你亏心不亏心?”   有些人口口声声是他的粉,却有事没事爱找他媳妇儿玩,多大的难处都让他媳妇儿扛,而且还往家里拐,你说他能高兴得起来嘛?   “谢谢荏哥!”吕霞一揖到底,“谢谢您!”   “不用。”陈荏笑。   吕霞也笑:“不过荏儿,你这法子真的挺有效的,我还以为要说服我爸我妈他们比登天还难呢!”   “你有空谢谢管老师吧,我只是出了个主意,道具都是他的功劳。”   “行,改天我请管老师吃饭!”吕霞说。   她和管老师也见过几面,还一起吃过烤串,管老师没什么教师架子,不强迫别人做题的时候很容易与学生打成一片。   她感慨:“你们聪明人就是不一样,找借口都比别人高明!早知道有考大学这么个现成的借口,我就先用了,就不来麻烦你了!”   陈荏问:“谁说是借口?”   吕霞一愣。   “不是借口,你要考大学。”陈荏说。   吕霞惊了:“什……什么意思?”   陈荏说:“你以为这真是权宜之计,是我连夜想出来欺骗你父母的?小霞,你太天真了,你以为这一关过去就高枕无忧了?等你娘老子发现上了我的当,发现你其实成天游手好闲,接下来还是会给你安排相亲,安排各种叫你恶心的结婚对象。”   “你就算十八岁不嫁人,十九岁、二十岁……每一年都会面临同样的情况。你必须去上大学,多给自己争取几年时间,等到毕业了,你二十三四岁了,有一定判断力了,再自主决定婚姻。”   “可……可是荏儿!”吕霞急了,“你开玩笑吧?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考上大学?你们给我造了一张假成绩单,就以为那分数真是我考出来的?!”   陈荏笃定地瞧她一眼:“现在考不出来,将来也能考出来。读书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儿,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出几分力,有几分收获。”   “荏儿!”吕霞尖叫。   “小霞,治病治根。”陈荏说,“你父母白手起家,虽说是造山寨货的,但都是一心奋斗、不怕吃苦的人,他们最恨的就是你懒懒散散,不求上进,你必须表现出上进给他们看,这才能最终摆脱他们。”   吕霞焦虑道:“可我……我现在连初中数学题都不会啊!我虽然是英语专业,但只认得出几百个单词啊!”   “我刚进高中那会儿也是,单词量还没你多呢。”陈荏说,“你不信问林雁行,我那次摸底考试成绩是全班倒数第三,实际上倒数第一,因为我后面那两位是技术性失误被倒扣了分,但现在我在年级里都已经排行靠前了。”   林雁行点头:“没错,我媳……荏哥就是厉害!”   “可你毕竟学两年了,我这两年什么都没学,逃的课比上的课还多!”吕霞叫道,“就算从现在开始,我也来不及了”   陈荏说:“现在开始就来得及,你不才高二嘛,还有一年多呢。此外你们的统考和我们的高考不一样,你的专业选择面很窄,相对的难度也会降低,你是先考上大专再转到本科,与普通高考生比起来,你要轻松一些。”   吕霞说:“再轻松我也得学啊!荏儿你知道吗?在我们那学校认真学习会被人笑话的,特别老土!”   陈荏瞪了她一眼:“那你就宁愿十八岁嫁人,开始围着孩子锅台转的后半辈子?”   “我不愿意!可……或者……”吕霞说,“或者我可以出去打工!我大不了明年一毕业就跑,不让我爸妈他们抓回来!”   陈荏笑了一下,很苍凉的样子:“小霞,人生明明有更容易走的路,你为什么非要去走那羊肠险道呢?多读书没坏处,而因为文化低被人欺负的日子有的是。人生这么苦,宁愿苦在眼前,也不能苦在将来。”   他转向林雁行:“你说她两句吧,这是你的粉头。”   林雁行本来不想发表意见,突然想到如果吕霞认真读书应付考试的话,岂不是没时间来缠他的宝儿了?   于是他立即说:“没错,陈荏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再说他明年也上大学去了,到时候谁来帮你逃婚?”   吕霞抓头:“……啊。”   林雁行说:“吕霞,刚才你可是当着你爸妈的面发誓要和我俩一起上大学的,人说话要算话,老话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咱俩其实也认识好几年了,我从来没瞧不起你过,今后你也千万别让我看轻了。咱们既然是朋友,就当一辈子的朋友,懂了吗?”   吕霞心口一热:“林雁行,你当我是朋友?”   “废话!”林雁行皱眉,心想我要是不当你朋友,能容忍你成天在我媳妇儿跟前晃?   陈荏也说:“林公子要是不把你朋友,都不会拿正眼看你,小霞你好好学吧,学成了咱俩一起跟他混。”   吕霞有个特别大的优点——自来熟,跟谁都能攀谈,谈两句就勾肩搭背。社交能力也是天赋,林雁行往后说不定还真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吕霞感动得不行,林雁行亲口承认她是朋友,她喜极而泣、死而无憾了,就算这会儿把她绑起来扔火化炉去,她都得给自己吹一首唢呐独奏《喜洋洋》。   她吸了吸鼻子:“林雁行,荏儿,我说话算话,我要考大学!但……但是我这个基础想考大学该找谁补课去?”   陈荏笑:“我呀。”   “你?”   陈荏说:“你现在回学校去,跟你们老师要几套往年统考的真题,让我研究研究。”   吕霞问:“可万一你研究了,我还是考不上呢?”   陈荏特淡定地说:“你放心吧,管老师当初怎么逼我,我就怎么逼你,在我手里你差不了。”   “你确定哦?”   林雁行实在听不下去了,往他俩中间一隔:“赶紧去,从现在开始争分夺秒!”   “啊,好的,是,收到!!”   吕霞跑了,林雁行带着些恼火转头问陈荏:“这到底是我的粉头还是你的粉头?”   陈荏说:“你的呀。”   “我的你这么上心?”林雁行拈酸泼醋,一脸悍妒。   “你的事儿我都上心。”   这句话成功地取悦了林雁行:“真的?”   “真的。”   ……那你是不是喜欢我?   陈荏没听清,问:“你刚才咕哝了一句啥?”   “我……”林雁行说,“我问……如果我遇到吕霞这种情况,你会帮我吗?”   “你又不会被逼着嫁人。”陈荏笑起来。   “我是说类似的,被逼着娶谁之类的。”   “不帮。”陈荏没好气,什么玩意儿嘛!   “啧,”林雁行恨恨地叫道,“你这小没良心的,我白对你这么好了。”   他一脸嗔怪地揽住陈荏肩膀:“算了,不帮就不帮吧。反正哥逃跑的本事强,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早他妈跑没影了。”   陈荏挣了一下没挣开,林雁行看似不着力,手臂却紧得跟铁箍似的,估计心里有气。   “行行行,我帮。”陈荏无奈。   十倍百倍努力地去帮,即使披肝沥胆,背水一战,即使所有人都弃你如敝帚,我也会如磷火现于漆黑之际,如黄金炼于烘炉,我帮你。   其实吕霞不是你的粉头,我才是你的粉头,你怕是还没尝过我的厉害。   林雁行倒不是很想尝他的厉害,而是想尝他的滋味儿,可惜不敢。   几年之后,林雁行胆子肥了,老是兴冲冲地把自己洗干净,爬上床一边拍着花枕头一边说:“小哥哥今晚要睡粉!”   陈荏说,不睡。   林雁行便问:“那粉头,你今晚要睡小哥哥吗?”   陈荏无奈地看着他。   林雁行掀开毯子:“都睡那么多次了,还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干嘛呀?粉头你快上来啊,看哥白不白?” 第65章 张老太家访香宝儿   初夏,新一季的丽城普高及职高校际篮球联赛开始了。   之所以说是“季”,是因为赛程拖得比较长,一共十几支队伍参赛,前前后后要赛一个月,加上前期训练要两个多月,谁让各大高中课程紧张,只允许周末两天校队出征呢。   高中的运动队都处于这种尴尬的境地,一方面训练才能出成绩,另一方面又没时间训练。   当然到了高二下学期,许多孩子也做出了选择,准备走体育特长生路子的,就和艺考生一样把主要精力放在专业上,准备正常参加高考的则基本放弃了日常训练。   林雁行哪边都不想放弃。   首先他血气方刚,不打球能憋死,就像大型犬,不撕家能憋死。   其次体育生考大学的选择面有限,他担心不能和陈荏考一块儿去,就算不在同一所大学,至少也得考在同一个城市吧?   如果陈荏考京城的T大,他就也得去京城,免得花花世界灯红酒绿,陈荏中途让人截了胡。   ——比如那虎视眈眈的周曜,林雁行想到他就来气!   两边不放弃的后果就是累。   他是队长,得以身作则,六点到校热身,七点钟回教室早读,捱过一上午的课,中午饭几口扒拉完就去练球。   下午从第四节课开始练到晚自习敲铃,好说歹说跟张老太要了最后一堂晚自习课投入训练,无奈球馆不开门,只得和张磊磊等人在外场地黑灯瞎火中投篮。   这样的作息坚持一天可以,坚持一两个月可要命了,于是每天下午那第一节课,就算他理智不想睡,身体也不答应。   他和张磊磊又成了罚站专业户,而且两人还升级了,站在黑板边上都能瞌睡,他好歹只是闭闭眼,张磊磊能打呼噜。   新一次月考成绩公布,两人也考得一塌糊涂,林雁行没能守住六十名大关,张磊磊直接吊车尾。   班主任张老太忍无可忍,当众抽了张磊磊一顿,说“你个猴子,你个猢狲”,然后决定到林雁行家去家访,好好敲打敲打这一家子。   泼天富贵有什么?孩子教育不好都是白搭!   家访这事儿老太太没提前打招呼,林家从上到下一无所知。   那天晚上张老太抽了个空,骑上自行车往林家去,到了别墅区门口被保安拦下,问是去哪一家。   张老太手里捏着一张小字条儿,上面从学生花名册上抄下来的地址:“八十八号。”   保安说:“八十八号那是林总家,请问您是他什么人?”   张老太说:“我是他儿子的班主任。”   保安说:“那您等等,我打个电话问问。”   结果老林家电话占线,保安说:“我带您去吧。”   两人到了八十八号院门前按门铃,远远看见主楼窗户口有灯光,却没人开。   其实那晚特别凑巧,林总没应酬,正吃了晚饭瘫在大客厅沙发上看球赛,听到门铃响,他不肯挪屁股,高喊:“徐君睿,开门!”   小徐总正在厨房给他切果盘呢,两手****,便叫:“李阿姨开门!”   住家保姆李阿姨在楼上洗衣房,没听见。   小徐总又叫:“王叔开门!”   李阿姨的丈夫给林家打理庭院,也负责修理家中一切,不是天天都来,但今天在。   老王在修车库门,也没听见。   小徐总喊:“李阿姨,李阿姨!”   林总跟着:“李姐——!”   小徐总喊:“王叔,王叔!”   林总又跟着:“老王——!”   小徐总就来气了:“林老总,您距离那门锁才几步路啊,就不能去开一下?”   林总捏着电视遥控器说:“哼。”   小徐总只好擦干净手去按可视电话通话键,问:“谁呀?”   保安说:“你好,林总在家吗?他儿子的班主任来了。”   小徐总脚下一趔趄,看清楚了保安后面那位满脸严肃的中老年妇女,慌忙跑回客厅对林总说:“你儿子闯祸了,班主任找上门来了!”   林总吓得从沙发上翻下来:“什么?人在哪儿?!”   “刚进院门。”   林总额头见汗:“坏了坏了,林雁行这小兔崽子!你说他能闯什么祸?”   “我哪知道?”小徐总同样惴惴不安,“那是你的种,什么事做不出来?”   “……”林总问,“徐君睿,你是不是借机骂我?”   小徐总真挚地说:“哥,我没那心情。”   林总说:“我去穿衣服,你先替我挡着班主任,叫李姐和老王都别干活了,赶紧出去遛弯,今天不管听见什么都不许到外头跟人说!”   小徐总说:“你别替下面人着想了,赶紧把睡裤换了吧!”   林总三两步跑上楼梯,半道上问:“睿睿,你不换衣服?”   小徐总立即把围裙摘了,把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那一个,以手指为梳子扒了几下头发,然后振作精神,拉开大门,恭迎张老太。   张老太只知道林家给学校捐了一百万当助学金,没想到他们居然在市中心的湖畔占了这么大一块地儿,这已经不叫奢侈了,叫特权。   她想起同事间曾传言林家有私人飞机,当时觉得胡说八道,此时一看,倒不是空穴来风。   她叉腰,望着满庭院的花木扶疏、假山堆砌长叹:“这种家庭的孩子怎么可能好好读书啊!”   这时林家大门开了,张老太看见门厅中式水晶灯下站着一名挺拔俊秀的年轻人,年纪上来讲不像林雁行他爸。   张老太走过去,听人自我介绍才知道那就是传说中的小徐总。   张老太说:“久闻大名。说起来还得谢谢你呢,要不是你说服了林总,我校设立不了某某基金,那些家境清贫的毕业生们也得不到资助。”   小徐总极尽客气:“应该的,支持教育是实业家的义务,中国历史上倾资兴学者不在少数。张老师怎么今天赏光过来?”   张老太向来直率,说:“咱也不必客套了,林雁行的家长在吗?”   林总便从楼上下来了,穿得跟去签约似的,快步迎上并热情握手,笑道:“您好张老师,我是林雁行的爸爸。”   张老师上下打量他,不太信,因为老林特别显年轻,四十好几的人了,看上去只像三十多。   “我真是他爸。”林总说,“如假包换。”   张老太严肃点头:“嗯,确实有点儿像。”   “是吧?”林总赔笑,汗都出来了。   林总和小徐总与十一中的校长熟悉,见班主任却是头一回。高二刚开学时有一次家长会,两人正好出国,所以是保姆去开的,当时还谎称是林雁行的大姨妈。   在高中阶段,班主任可比校长重要多了,校长不抓细节,班主任可是手把手带着孩子升学啊。   张老太不苟言笑,浑身散发着严师的权威,林总和小徐总在她面前都矮了半截,摆出一副悉听教诲的模样。   两人只道林雁行闯祸了,林总甚至把装赔偿金的卡都揣兜里了,原以为是把姑娘肚子搞大了,或者打架把人眼睛弄瞎了之类,结果听说只是上课睡觉,不由得面现喜色。   张老太怒道:“林雁行爸爸,你松口气是什么意思?”   “没有没有。”林总连忙摇头,“老师您批评。”   张老太便掰着指头一项一项说林雁行的问题,主要集中在对高考不重视,篮球训练占用正常学习时间,上课睡觉,成绩退步等等。   林总越听越觉得自己真生了个好儿子,一点儿纨绔子弟的习性都没有,比自己当年强多了。   张老太说完了,总结:“林雁行爸爸,你的孩子在高二下学期这个关键阶段出现了这么多问题,作为家长你该反思了。”   林总说:“是是,好好反思。”   张老太问:“林雁行平常的教育是谁在抓?”   林总说:“我在抓。”   张老太苦口婆心:“那你要负起责任来。高考是人生的重要分水岭,虽然像你们这样的家庭,孩子的出路绝不止高考这一条,林雁行出国读书的几率更大,但关键时刻让孩子搏一搏,拼一拼,在高考赛场上与所有同龄人公平竞争,对孩子的人格铸造是很有益处的,你们说是不是?”   “是。”林总诚挚地说,“张老师,您说得有道理。”   二人又就林雁行的补习问题交换了意见。   张老太说:“我作为班主任,一向不建议学生上校外补习班,因为那些所谓的老师水平参差不齐,万一碰到经验不足的,就耽误了孩子。但在校内,我建议让林雁行和他同桌结成学习对子,互帮互助,你们家长觉得怎样?”   林总说:“我们家长当然没意见,但是等林雁行回来我得问问他,毕竟他大小伙子了有自尊心,可能并不是……”   小徐总打断:“同桌?陈荏啊?”   张老太点头:“是陈荏,你见过?陈荏是我教学生涯中见过的进步最快的学生之一,从高一入学的班级倒数,到现在的年级前列,跨越不可谓不大。他最显著的优点不是成绩,而是性格,坚韧沉静不浮躁,和你家孩子能互补。”   小徐总便对林总说:“不用问了,让林雁行和他结对去,你儿子在这件事上别说自尊心,脸都不要。”   “??”林总不解。   张老太又坐了十分钟,连一口水都没喝就走了,她还要赶回去巡查晚自习。   林总和小徐总追在后面又是给她递果盘,又是要开车送她,都被她一一拒绝,仍旧骑着小破自行车往学校去。   湖畔别墅区树林茂密,入夜后衬托得路灯幽暗,林总不放心老太太一个人在林荫道上骑行,便和小徐总开着车慢慢跟在后面,用车灯为其照路。   张老太初开始还寻思后面那车怎么一直不超过去,直到上了大路,那车停了,才知道是林家送她。   老太太笑了一下,心想这家儿子老子倒是很像,坊间传说高冷难以接触,其实挺和善,林雁行也是好小伙,可惜太贪玩。   老太太背影消失后,林总坐在车上骂小徐总,说:“让你好好抓林雁行学习,你怎么不负责任?”   小徐总气不打一处来,说:“你怎么能学班主任的腔调?这孩子是我生的吗?是不是我生的?不是我生的我他妈给你管这么多年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他妈自己管过一天吗?”   林总说:“行行行,我生的,我生的总行了吧?让你管你就管!”   小徐总说:“林战涛我真不在你这儿干了,我回家开火锅店去,你来我绝对不打折,油碟都给你撤喽!”   林总发动汽车掉头:“走,回家吃水果。”   第二天林雁行就和陈荏结成了对子,小徐总猜得一点没错,林雁行听说此事后非但光速答应,连组合名称都想好了,叫“陈与落雁”。   “陈与落雁”作为学习小组只存在了半天,这半天中林雁行做了半套管老师的题,陈荏帮他讲了两个难点。   到了下午第四节体活课林雁行就叫不回来了,他要练球。   陈荏暂时无事便跟他去,反正也很久没看他打球了。林公子最近的生活重心就是篮球校际赛,就算天王老子和他结对,也得迁就着。   可是进去篮球馆容易,出来难,球队教练一看见陈荏就两眼放光,扑过来抓着他不放。   十一中篮球队有个职务,叫做“队务”,即打杂的,通常由教练挑选勤快的低年级男生担任,打杂打得好可以优先入队,但自从寒假后老队务退出后,因为没人愿意干就一直空缺着,都三个多月了。   教练姓朱,他早就听说林雁行有个心思细腻、吃苦耐劳的学霸同桌,只恨无缘相见,今日一见,倾心不已,非要把他留下来当队务。   陈荏不同意,朱教练便找到了张老太,花言巧语一番,表示借用此学生到球赛结束也是好的。   老太太哪里知道里面的关节,对陈荏说:“你和林雁行是结了对的,要对他负责任。磨刀不误砍柴工,他练球时你在边上读单词,他能听见,你也背了,不是两全其美嘛?”   陈荏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朱教练抢亲似的架走了。   陈荏已经高二快高三了,享福的年纪,却因为张老太的一个错误决定,被迫当上了高一学生专属的勤杂工,空降在垃圾成堆、恶臭扑鼻、乱到下不了脚的篮球队更衣室和器材室。   林雁行听说此事,惊喜过望,万万没想到如狼似虎的朱教练会给他当助攻!   如今他和陈荏不但是对子,还是队友了!   他立即想到了突破窗户纸的方法:体育器材室——尤其是器材室的垫子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伟大的小簧书已经教学过成百上千次!   可他千算万算,算漏了陈荏的性格,陈荏是那种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到底的人,而且一点不惜力。   前十分钟他还在大骂“你们这群傻逼只知道糟蹋,老子才不帮你们打扫”,十分钟后已经抓起了抹布和拖把,口中念叨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林雁行原本打算趁他收拾垫子时把他扑倒酱酱酿酿,结果观察两天后反过来劝说他身体要紧:“荏哥,差不多就行了,你晚上又不在上面睡觉。”   陈荏满头大汗,指着门:“你给我滚出去,不要用穿鞋的脏脚踏上我的地盘。”   “……”林雁行说,“哥,我得进门换球裤啊。”   陈荏说,我刚拖了地还没干,你就在走廊换。   林雁行说:“那全校都能看见我内裤了,我后边跟着一大摞小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荏命令:“那你爬过来。”   他说这话时板着脸,眼珠子黑如点漆,像两个无情的枪口,头发因为出汗而全部往后捋去,露出金属般光洁的额头,左手拿着条细绳(谁的跳绳),右手拄一长棍(坏了的拖把柄),赤着脚,校裤挽到雪白雪白的大腿上。   突然他狠狠地扬起绳子往地下抽了一鞭:“林雁行,就他妈你柜子里最脏,我他妈一下摸出四十多双臭袜子来,你是什么人啊你?!”   林雁行倒抽一口凉气,心想卧槽,我老婆这风情!   太劲儿了,我在小簧文里见过!   这叫那什么调……调……S什么什么……BD……   总之调我吧!   他还没来得及膝盖着地,就听身后张磊磊扑通一声跪下了:“荏哥!我柜子里也有袜子,我错了!”   林雁行勃然大怒,杀人的眼光转向张磊磊,心想我和我媳妇儿调情,你他妈瞎掺和什么?   陈荏疲惫地招手:“都爬进来,自己去柜子里拿,下回别这样了,都长蘑菇了……”   林雁行一脚就把张磊磊踹翻了:“滚,让你脏了荏哥的手!”   张磊磊不服气:“我才塞了七八双袜子,你丫四十多双呢你说我?”   林雁行说:“我不一样。”   张磊磊问:“你哪儿不一样?”   林雁行心想我……我香宝宝啊,我就是不一样! 第66章 特别想偷人   陈荏花了整整五天的午休时间把篮球队器材室和更衣室清理干净,看着光可鉴人的地板和焕然一新的柜子,突然惊觉自己干了何等蠢事,居然被人白白剥削了一把!   他越想越气,将抹布扔出老远,仰倒在垫子上,那垫子已被他拍打得干干净净,真能睡人了。   他翻来覆去,觉得教练固然可恨,林雁行才是罪魁祸首!王八羔子!   他喃喃道:“看在老子喜欢你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但如果你敢在柜子上留下脏手印,我弄死你。”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距离下午第一节课还有二十分钟,决定再躺十分钟回教室。   他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长叹一声:好些天没躺着午睡过了,往常都是趴在课桌上眯几分钟,只有不用上课的周日下午,把事情都做完了,才会在床上小睡片刻。   体育场馆的窗户通常比较高,器材室也不例外,风从明澄的窗户吹进来,轻拂在陈荏脸上,带着夏季临近的舒展气息。   他就在这种气息中睡着了。   中午打扫,深夜刷题,他也够累的。   林雁行找到他时他睡得正香甜,身体蜷曲像个婴儿,雪白的手腕压在脸下,呼吸匀净。   “陈荏。”林雁行立在门口小声问,“睡着了?”   陈荏一动不动。   林雁行走过去,忽然想起对方的警告,连忙退回,脱下篮球鞋摆放在门边,悄无声息地关上更衣室的门,这才光着脚接近。   “陈荏,起来了,还有几分钟上课了。”林雁行站在软垫边。   陈荏极白,但血气不足,白的不健康,此时却因为劳动而双颊泛起桃红,直到睡着也没有褪去。   林雁行确认了一下门关严实了,于是双膝跪在软垫上,佝下身子,慢慢靠近。   陈荏头发里有汗味,但并不难闻,像是孩子在太阳底下玩久了的气息,带着光、疲累和一点点的稚嫩。   林雁行瞧了片刻,叹口气:“你傻呀?让你打扫你就打扫,别人当队务都是为了进校队,你为了什么?”   为了我?   林雁行解嘲一笑:“不可能,你就是傻,管清华说你这叫‘家务综合症’,得治。”   “你傻。”他轻触陈荏浓黑的睫毛,对方只是颤了颤。   “真睡着了?”他在陈荏身边躺了下去,与其相对。   陈荏是好看的,林雁行一直知道,可近来别人也察觉了,张磊磊就曾经问他:“你觉得陈荏长得怎样?”   他凶巴巴地反问:“什么怎样?”   张磊磊说:“陈荏长得挺好是吧?咱们班女孩儿都这么说,高一有几个小丫头特喜欢他,有次还让我给他带小点心,我没忍住,中途偷吃了。”   林雁行烦躁地说:“好个屁。”   “啧。”张磊磊说,“帅逼,你这就不上道了,你已经是十一中校草了,就不能留点儿荣誉给别人?你得承认你同桌长得挺美,但跟你路线不一样,他是那种,那种……”   “哪种啊?”   张磊磊憋了半天没憋出来:“那种。”   可林雁行明白他的意思,陈荏的美没有侵略性,不肆意,甚至有点儿绕指柔。   林雁行感觉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了,气得好几天不想跟张磊磊说话,难得打一场练习赛,还差点儿顶起来。   如今他面对面和陈荏躺在一起,手指轻弹人家脑门,带着些宠溺又栽赃陷害:“背着我勾搭小姑娘,胆子肥了你。”   “你长得这么混账,怎么会有小姑娘喜欢你?”   ……只有我喜欢你这混账小样儿。   心热得厉害,好似胸口有个炉膛,火苗舔上来,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炸响。   心里的火蹿出眼睛,落在陈荏脸上,卷过他半遮的脸和浅淡的唇,林雁行情不自禁跟上去,鼻尖悬停在距离数寸处,心也悬住了。   “……”   这是个抉择,君子或窃贼。   林雁行选择当贼。   他压上去,发誓无论如何偷一个,偷一个保本,偷两个赚了,偷三个胜天半子,结果此时上课铃突然敲响!   陈荏猛地睁开眼睛,林雁行弹了起来,摔出垫子边缘!   垫子是好几块堆叠在一起,厚度约有半米,陈荏伸手去拉林雁行,但是没拉着,后者落地后顺势滚开,用脊背对着他。   “干嘛呢?”陈荏迷迷糊糊地问。   林雁行闷声说没干嘛。   陈荏坐起打了个哈欠,揉眼睛:“困死了……走吧,上课。”   林雁行不动弹:“嗯。”   “起来啊。”   “你先走,我躺会儿。”   “那你躺地下干嘛?好歹躺垫子上啊。”   “我喜欢。”   陈荏晃晃脑袋,爬下垫子自顾自穿鞋出门,反正林雁行不久就会跟来,不用刻意等。   他浑身发软,走路时脚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脚高一脚低,这是午睡过沉的人常有的感觉,直到不小心从篮球馆门口的几级台阶滑落,这才就势停步,捂住微红的脸。   ……绝对自我意识过剩了,不就是睁眼看见林雁行的大脸么,怎么会觉得人家想亲他?   想什么呢?   疯得没谱了。   林雁行整个下午都没出现,多亏当天周六,下午自习课居多,外加张老太不在,没人找他的麻烦。   陈荏课间去篮球馆找他,没见着人,打电话也不接;张磊磊同样找了一次,回来说完蛋了,帅逼一定被绑架了,得报警。   陈荏问:“你是哪只眼睛看见他被绑架了?”   张磊磊说:“我猜的呀,不然好端端的人哪儿去了?他和你不一样,他是那种,那种。”   陈荏问:“哪种啊?”   张磊磊说:“小姑娘看见了睡不着觉的那种。”   陈荏斜了他一眼,说:“那他就应该不是被绑架,而是上哪儿骚去了。”   事实上林雁行只是到校外随便找了块篮球场地,和人打了一下午野球。大家互不相识,水平各一,配合也时好时坏,但很大程度上纾解了他的心情。   累到极点时,他四仰八叉躺在篮球场上,两眼茫茫地想:果然贼不是好做的,我只不过想亲他一口,怎么就这么难?   想起自家老子和徐哥喝多了会互相骂对方偷人,显然颇有经验,决定有空多向他们学习,也希望他们能够教教自己怎么偷人。   ————   两周后,五月中旬,丽城高中校际篮球赛正式开打,依然是前期轮赛制,后期淘汰赛制。   十多支队伍分成四个小组,赢一场积两分,平局积一分,输了积零分,小组里积分高的两支队伍出线。   今年十一中实力很强,前锋林雁行就不提了,主力中锋钱坤身高超过了一米九五,在场上有碾压感,后卫张磊磊等人原本就超级灵活,朱教练早早地就在自己队伍身上看到了冠军相。   小组赛分在两个学校篮球馆进行,花了两个周末打完,十一中果不其然轻松出线。   陈荏作为队务必须到场参赛,负责各类杂事儿,比如发矿泉水、买饭、搬东西、收拾包,给受伤队员简单处理伤处等等。   朱教练答应了一比赛完就放他走,而且这次赛后林雁行也该退队了,朱教练虽然两个都不舍得,但也无可奈何。   这次参赛十一中还带了好几个高一队员,全部都是替补,在朱教练觉得稳操胜券时被派上场积累经验。   高一生们都知道陈荏和林雁行关系铁,又听说这是个拿过化学竞赛金奖的主儿,对其相当敬重,一口一个“荏哥”。   林雁行初开始听还觉得自家孩子出息了,有人喊他哥了,可听多了就觉得厌烦:这是他老婆,凭什么被别人成天挂在嘴边,喊得亲密?   他走到那几个高一的跟前说:“喊我哥。”   那几个很费解,因为林雁行在队里的称呼是“林帅”(教练及大部分队员)或者“帅逼”(张磊磊及钱坤),不管哪个词儿后面加“哥”都很奇怪。   但他们还是听话地叫了:“逼哥。”   “……”林雁行说,“操。”   小组赛后修整一个礼拜,下个周末打淘汰赛,期间林雁行得到消息,说五中也小组出线了。   五中是十一中篮球队的死对头。   去年比赛期间,五中那帮没出息的货为了报复林雁行,把陈荏锁在女子更衣室的铁柜里,害他幽闭恐惧症发作,差点没吓死。   今年五中篮球队虽然大换血,老队长俞行舟去了大学,最招人恨的徐家亮也退队了,但林雁行还记着这仇。   他记仇,别人也记,小组赛十一中没有遇上五中,第一场淘汰赛也没有,可人家关怀着他呢,来看球了。   八进四那天,十一中在场上比赛,五中在场下拍手跺脚喝倒彩,每当十一中拿球就发出响亮的嘘声。尤其当林雁行被对手恶意犯规、摔倒在地的一瞬间,他们因为笑得太厉害还被裁判警告了。   按林雁行的脾气当场就要和他们撕起来,可比赛就是比赛,运动员得有运动精神,所有去过客场的球员大概都挨过这种嘘。   他忍气吞声赛完,带领球队以大比分闯进了半决赛,才算是打了五中的脸。   五中也够横的,站在看台上竖中指,喊:“明天半决赛见!”   “把你们屎都打出来!”   “林雁行大傻逼,端什么臭架子!”   林雁行受了辱,但作为队长不能在公开场合撒野,只能靠十一中的啦啦队。   这支啦啦队乃自发成立,成员遍布丽城各大普高及高职院校,以林雁行的初代粉丝为主,女生为主,当然也有男孩儿,他们见偶像受辱,义愤填膺,指着五中球队破口大骂。   五中毫不示弱,但不骂粉丝,就骂林雁行,所谓粉丝行为,偶像买单。   张磊磊受不了,指着五中看台吼:“我看谁他妈再敢放屁!”   林雁行喝止他:“磊子,走了!”   张磊磊怒斥:“嘴那么臭呢你们?吃大粪啦?!”   那边叫嚣:“不服?不服来打啊!!”   林雁行才不打,嘈杂中他带领球队走出比赛场馆,虽然气得脸色发青,但得忍着。   十一中篮球队作为一支成立三十年的传统强队,却已经好几年没拿过校际篮球赛的冠军,今年他们势在必得,所以不能有任何影响比赛的行为发生。   万一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受不了挑衅,和五中干起来,下一场必定被禁赛,整支队伍也得跟着倒霉,最糟糕的情况是不战而败,直接被组委会取消比赛资格。   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年都会发生,高中男篮的赛场不但是荷尔蒙的碰撞地,更是中二少年的擂台,队员们一言不合就挥拳相向,从场内打到看台,再从看台打回球场,混战中连裁判、教练都会挨黑拳。   所以校际联赛采用的是严刑峻法,骂人没事,不能动手,谁先动手谁倒霉。   当天从球场出来林雁行连话都不肯多说,黑着脸直接骑车回家。   朱教练原本想加练,看他那样还是算了,回到本校后只把剩下的队员召集起来训话,说:“你们今天面对五中表现得很克制,都很好。明天和他们打,是打球,不是打人懂吗?”   队员们说:“道理都懂。”   朱教练说:“实际也要做到,我们还要走更远,我们要拿冠军,明白吗?”   队员们问:“拿了冠军以后干他们?”   朱教练说:“那我管不着。你们别看林雁行现在跟忍者神龟似的,他去年就干过这事儿,把五中那老队长俞行舟打得满地爬,俞行舟自己都承认了。”   高一队员们叫道:“卧槽,这么牛逼!”   “可不?”朱教练说,“具体情况咱们队务清楚……哎队务呢?队务!队务!陈荏!”   陈荏正趴在边上做题,他还要等人走了将更衣室和器材室简单打扫一下。   如果十一中能打进决赛,他的队务生涯就要再持续一周,如果打不进,那他明天就自由了,他讲究善始善终,尤其卫生方面。   朱教练说:“他和林雁行同桌,那逼王干啥他都知道。陈荏我问你,林雁行是不是去打俞行舟了?”   陈荏慢吞吞说:“嗯,是去了。”   但外界不知道林雁行是为了他,这是他和林雁行之间的秘密。   朱教练说:“听到没有?这就是成功案例。所以你们只要好好比赛,赛出风格,赛出水平,赛后有你们出气的地儿,记得别让派出所逮着啊。”   队员们“嗷”了一声,就地解散,只等着明天比赛。   朱教练揽着陈荏肩膀说:“谢谢你啊队务,自从你来了以后,我感觉更衣室都有一股鲜花的芬芳,说实话我媳妇儿都没你勤快。”   陈荏说:“谢了,没几天了,过两天我高三了,您就见不着我了。”   朱教练忽然问:“哎对,你见过五中的俞行舟没有?”   陈荏摇头。   俞行舟阴过他,带人用布蒙他脑袋,还把他关在更衣室柜子里,但他自始至终没见过这人的面。   在他的想象中,这人有一张神气又蛮狠的脸,身材高大,满眼凶光。   朱教练说:“虽然林雁行和他是死对头,但我还是想让林雁行走他的老路,俞行舟太顺了,先是高中篮球队长,接着大学保送名校,往后出来找工作也容易。当然林雁行那家庭和普通人家不一样,不用我替他愁,你说是吧?”   陈荏笑了笑,说:“不行。”   朱教练没明白:“啥不行?”   陈荏说:“林雁行怎么能走垃圾的老路呢?”   “垃……垃圾?”朱教练问,“你说俞行舟?”   陈荏收拾练习册:“教练你回家吧,你走了我还得喷一遍空气清新剂,你刚才提了一次俞行舟,我感觉场子都臭了,没鲜花味了。”   “……”朱教练问,“俞行舟怎么得罪你了?”   陈荏说:“没怎么。”   他没想到第二天就会见到俞行舟。   十一中对阵五中的半决赛安排在周日下午,即便在抓得最紧的高中这半天也是休息时间,高三也不例外。所以距离开赛还有大半个小时,看台上已经座无虚席,观赛者以十一中和五中的居多,外校也不少,此外还有一拨人是专程来看林雁行的。   陈荏是队务,本来坐在篮球场边,后来见江淑惠和小男友谢鹏等人来了,便把最佳位置让出去,自己往外挪。   高二1班的人来得多了,他越挪越远,最后占据了前排一个角落,和郁明靠在一起。   林雁行在场上热身,陈荏偶尔瞧他一眼,只道他是真上心了,今天要是不把五中打个落花流水,回去怕是要撕家。   陈荏不愿意浪费时间,将一本数学习题册摊在膝盖上一边做一边等。中途郁明被同学喊走,边上空出一个位置,他没在意,继续做题。   忽然有个人在他身边坐下,他头也不抬说:“这儿有人。”   那人回话:“没见着人啊。”   陈荏听到那声音,浑身一颤转过脸去。   对方高大而健实,单眼皮,高鼻梁,肤色黝黑,头发极短,肩背很宽,藏在T恤衫里的上臂和胸口鼓鼓的。   “记得我吗?”那人长着一张神气的脸,但并不蛮狠。   陈荏眯起眼,轻启薄唇:“记得。”   这把低沉的嗓子他不会忘,去年差不多时间,这个声音的主人将他关在更衣室柜里,胁迫他给林雁行打电话,他没有屈服。   “你挺好找的。”俞行舟说,“你特别白,肤若凝脂啊。”   陈荏说:“操你大爷。”   俞行舟笑:“一年了骂人也没啥进步,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行了我老实承认吧,我去十一中找过你,你们同学指给我看的。”   陈荏的嗓音又干又冷:“有什么话直说,别在我这儿讨骂。去年咱俩扯平了,今年你再找上门来,就是你不对了。”   俞行舟说:“行,直说。”   他望了一眼场上正在积极热身的林雁行,转回来,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你还跟林雁行同桌啊?”   “有你事儿?”   “这么说还是同桌喽。”俞行舟问,“你俩除了同桌之外就没啥?”   “我俩哥们儿,怎么了?”陈荏硬邦邦地回。   俞行舟说:“那告诉你一个关于林雁行的秘密。” 第67章 我不听我也不稀罕   俞行舟说:“告诉你一个关于林雁行的秘密。”   “我没兴趣。”陈荏说。   “没兴趣?”   “对。”   “为什么?”   陈荏说:“第一,他和你不熟,他的事能被你知道,那就不叫秘密了;第二,他有什么秘密,过两天会自己过来跟我说,用不着你传话。”   俞行舟说:“哟,不让人开口啊。”   “让开口,”陈荏说,“我琢磨着俞大队长应该给我道个歉吧,知道把同学关在柜子里是很严重的霸凌吗?”   “知道。”俞行舟向他伸出手,这次语气颇为真诚,“哥们儿,对不……”   一只篮球突然从比赛场内猛力砸来,夹裹着风声正中俞行舟的手背,俞行舟痛得一皱眉,转头看去,只见林雁行怒气冲冲地站在篮框下。   林雁行穿着十一中校队的蓝色球衣,脸上挂着薄汗,愈发显得形容俊秀、身高腿长,只是眼睛怒得要喷火。   林雁行开口,场内噪音太大没人能听见,但从口型来看,很明显是个“滚”字。   俞行舟便对陈荏说:“被他发现了。”   林雁行大踏步地朝这边走来,陈荏赶紧站起,不顾膝盖上的练习册和笔散落,示意他停下!   他怕林雁行冲动。   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二十分钟,倘若此时和俞行舟发生肢体冲突,十一中球队就完蛋了,非被直接取消资格不可。   俞行舟专程来找他说话,必定也不是为了告知什么小秘密,而是和林雁行有仇,想故意扰乱林雁行的心绪。   林雁行停步,手指俞行舟,以示警告。   俞行舟从鼻孔里哼一声,也不生气,平静地与其对视。   球员有两种,一种火爆脾气,点了就燃,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俞行舟属于后一种,非常典型的组织者和定海神针。   林雁行还是靠过来了,在距离两米处停住,掷地有声:“你他妈离他远点儿!”   俞行舟指着自己鼻子:“我啊?”   “滚!”林雁行说。   俞行舟嗤笑:“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林雁行你太狂了,整个L大也没人敢这么跟我嚷嚷。”   林雁行说:“你觉得我他妈在乎?”   “行,你狠。”俞行舟站起来,“你给我等着。”   他大约一米九三,在专业篮球运动员里不算高,可与寻常人比起来就是黑铁塔了,陈荏也站着,看上去只能给他当馅心。   他弯腰凑到陈荏耳边说:“哎,哥们儿。”   那声音跟低音炮似的,陈荏难受得一抖,他便笑了:“小秘密下回分享哈。”   陈荏说:“不用了。”   俞行舟说:“有空来L大找我玩,我给你赔罪,请你吃火锅。”   陈荏瞪他,他居然挤了挤眼睛。   林雁行怒不可遏,感觉头毛都绿了,要不是被张磊磊和钱坤一边一个拉住,早就冲上去踹了!   “俞行舟,你他妈……!!”   俞行舟不理他,转头瞥见十一中的朱教练正往这边走,他不打算与之照面,便长腿一迈跨上看台,快步从一群正在埋头准备应援标语的学生身后离开。   林雁行甩开张磊磊,走到陈荏面前关切地问:“没事吧?”   “没事,你继续热身,别管我。”陈荏蹲下捡练习册,并满地找笔。   林雁行帮他找到,递在他手中:“下回这孙子再来找你,你就喊救命!”   陈荏将东西放回书包,笑问:“我就这么没出息?”   他在看台上寻找俞行舟,很快在五中的那一侧的选手席中找到——姓俞的就坐在五中教练身边,与之相谈甚欢。   陈荏指着说:“你今天好好地把五中给我打趴下,就算对得起我,今天你要是赢了,我请你吃火锅。”   林雁行顺着他手指看去:“荏哥,你有钱吗?”   陈荏说:“借钱也请。”   林雁行接过张磊磊抛来的球,展颜一笑:“知道了!”   比赛开始,裁判和两名中锋立于中圈开球,其余球员伺机而动,陈荏从哨响那一刻起,心就高高悬着没放下来过。   今年五中真不弱,难怪也打进了半决赛,和十一中棋逢对手。   两队从一开始就咬紧了比分,你进一个,我就必须进一个,钉子碰钉子硬碰硬。   陈荏不跟着身边的同学们狂喊加油,或者拼了命嘘对方,只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嵌在肉里都不察觉。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林雁行跑动、接球、投篮、篮板、回防,仿佛场上就只这一个人。   同桌两年,他没看过林雁行几场球,只知道这小子的目标是打全国高中男篮联赛,可惜作为业余球员(还是不被班主任祝福的球员),此目标实现起来比较困难。   去年年底全国高中男篮联赛选拔赛时,林雁行带领球队在省内比得不错,进了前四,这虽然不是十一中的历史最好成绩,却是十年来的最高峰,只是距离全国联赛还远。   陈荏不太在意林雁行篮球打得怎样,因为他知道林公子将来并非在球场上制霸,而是要成为天王巨星。   可是现在他希望林雁行所向披靡、一往无前,把五中打败、打趴、打死,把俞行舟脸上那故作典雅的、仿若成竹在胸的笑容打得一丝不剩!   五中开局不利,手感欠佳,多次冲击篮框均未命中。林雁行连抢两个篮板,组织两次快攻,开局三分钟内十一中便取得6分。   陈荏刚刚高兴了一瞬,就猛地站了起来,因为林雁行摔倒了!   五中防守时犯规,两个人夹击林雁行,硬是将他弄翻在地,摔跤不要紧,只是担心受伤。   场内大哗,十一中看台上有人高喊:“恶意犯规!!”   可是不是恶意要看裁判,裁判只判了推人犯规,林雁行罚球,两罚一中。   第二球罚中后,林雁行用眼神在观众席中寻找陈荏,向他竖了一下大拇指,意思是自己还好。   陈荏望着他,忽然鼓起掌来,在他的带领下整个十一中看台都响起了如雷的掌声。   “林雁行加油!!”陈荏在掌声中高喊,他几乎没在公共场合大声说过话,今天算破例了。   林雁行差点没活活感动死!   讲老实话此时突然从天而降一颗陨石把全场都砸没了他都不在乎,他只在乎陈荏。陈荏喊一声加油,比教练在他背后抽八百鞭子都管用!   他这下算是革命豪情冲云霄了,就地跳起半尺,跟一阵风似的回防,直冲篮下。   又是一个篮板被他抢入怀中,反手传给钱坤;   钱坤是场上的制高点,压得五中那名比他矮了五公分的中锋无计可施;   钱坤扔给速度最快的张磊磊,张磊磊边跑边大叫:“林雁行!林雁行!!”   林雁行顶着两名后卫插上,张磊磊却把球传给了无人防守的本队另一名前锋陈肖,陈肖篮下得分。   这是他们经常用的一招声东击西,说起来很幼稚了,参赛十三支球队,每队至少十名队员,交战双方谁认得清人头?   好就好在林雁行太出名,就算不刻意喊他的名字,他也吸引了大部分火力,何况故意把对方后卫的注意力往他身上引。   五中察觉上当,立即叫了暂停,此时距离第一节比赛结束只剩几秒。   十一中朱教练把大伙儿召回来,兴奋道:“以后就这么打!知道吗?就这么打!”   林雁行撩起球衣擦汗:“那可不行,同样的骗法只能用一次。”   朱教练说:“我让你们骗了吗?我让你们用脑子,刚才就用得不错嘛。林雁行,今天你就是明星,你不是白长这么帅的,你就是superstar,你要负责把所有对手的目光都吸引到你身上!”   林雁行斜他:“……”   朱教练吼:“用脸!知道吗林雁行,用脸!”   暂停结束,上场没几秒又下来,进入节与节之间短暂的休息时间。   陈荏跑到选手席发放运动饮料,递擦汗巾,林雁行接过矿泉水,直接浇在脑袋上,淋完了随意一捋,水珠飞溅。   陈荏说:“啧,帅哥。”   林雁行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什么?”   “我说你帅哥啊。”   “……”林雁行双目圆睁,“你、你可从来没这么说过,你是不是被教练洗脑了,要我用脸?”   陈荏说:“用哪儿都行,屁股也行,只要能把五中他们撂倒了。”   他可只是字面意思,随便说一个部位,林雁行最近学习了几篇小簧文,想得歪了,顿时老脸发臊:“你……你个小流氓!”   “??”陈荏不解。   “你混账,你个小兔崽子!”   “嗯?”陈荏白白被他骂了一场,举着毛巾莫名其妙。   第二节比赛的哨响了,林雁行要上场,临走指着他说:“回来收拾你!”   “……”陈荏歪头,“啊?”   第二节比赛果然是对林雁行巨大的考验,在休息时间里五中调整了计划,把战术目标指向了他,但不是想从技术上阻止他进攻,而是想从身体上把他搞废。   在赛场上搞废一个人太容易了,够粗暴就行。   NBA历史上有一个著名的“坏小子军团”,来自底特律活塞队,虽然这个军团曾经为活塞队连夺两届总冠军,但其球风卑劣,恶名远播,至今仍备受诟病。   五中那位肌肉男前锋大概受到了坏小子军团的启发,开场才1分多钟,就给了带球突破的林雁行一个肘击。   林雁行摔倒,却没听见吹哨,怒得一跃而起向裁判要说法,可是裁判已经示意比赛继续。   这主要由于五中前锋的挥肘动作表现得很“无意”,除了林雁行以外没人能察觉那种攻击,裁判不觉得那能吹。   朱教练跳脚大吼:“犯规啊!”   裁判瞥了他一眼,无视了。   “卧槽,黑哨!”朱教练压着声音骂。   他不敢大声,因为裁判有权把他罚出场外,去年全国高中男篮选拔赛他就因为咆哮而被罚出去过。那一场十一中输惨了,原本倒是有可能打入省内前三的。   3分40秒,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林雁行胸口挨了一肘,混战中都不知道谁干的。   6分钟,林雁行脖子被人指尖擦过,距离喉结只有半寸,留下一大片印痕。   9分20秒,他居然被那中锋扇了一巴掌,侧身倒地后滑出去两米有余,一时间头晕眼花金星乱冒站不起来。   整个十一中看台都激跳了起来,陈荏差点把矿泉水瓶都捏爆了!   朱教练也不管会被罚出场了,抓起手边的一只扩音器嘶吼:“犯规——————!裁判,那16号犯规————!!!”   这次裁判吹了,人家并非偏心,只是五中的犯规比较隐蔽,不是次次都能抓着。   十一中罚球,可林雁行落地时撞到了额角,走路都歪斜,教练指定由钱坤代罚。   陈荏和另外一名替补队员进场搀扶林雁行,抬头时,视线与俞行舟隔了半个球场相对。   俞行舟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陈荏顿时心下一片雪亮:这个放倒林雁行的计划必定是他建议的,他是要报仇啊!   能在高中篮球队当队长,并且混上名校保送名额的都不是简单角色,俞行舟四肢发达,头脑绝不简单!   他高一、高二时就拿过省内冠亚军,之所以五中去年在丽城联赛中惨败,大概和他这个队长已经保送,不再为球队操心有关。   陈荏暗骂了一声,将林雁行带到场边,后者扶头坐着,落地的那半边额角仍痛得麻木。   陈荏担忧地问:“你不会脑震荡了吧?”   “没有。”林雁行努力调整,发现低头会晕后就开始仰着,“让我缓会儿。”   陈荏蹲在他身前,用冰块给他敷着:“不行就别上了。”   林雁行抬起血红的眼:“……我还想吃你的火锅呢,我得上去赢他们。”   陈荏说:“输了我也请。”   林雁行笑:“输了我可没脸吃。”   钱坤两罚两中,再次开球后几十秒内,第二节比赛结束,双方都没能组织起有效进攻。   朱教练气得七窍生烟,找主办方投诉五中违反体育道德,结果被轰出来。那边说裁判已经判罚了,你还想怎样?   朱教练吼:“我要那个16号判罚出场!”   话音未落,五中的教练也来投诉,说张磊磊和钱坤在罚球后骂人,要把他们判罚出场。   ——那两个货的确嘴巴不干净,钻地龙似的尽冲着人直旁系三代女亲属的下三路,死人都能被气活了。   于是十一中教练和五中教练就在主席台前推搡对掐,被吹了打架犯规,赶回原地。   第三节林雁行因为头晕没上场,在他坐板凳的时间内,五中打破了僵局,首先跳投得分,随后逐渐缩小比分差距,到了这一节比赛结束,十一中已经被五中逼平了。   林雁行歇不下去了,要上场,朱教练翻开他的眼皮观察两边瞳孔,他说:“真没事儿,好多了。”   朱教练说:“行,最后一节生死之战,我等你发威啊!”   林雁行点头,陈荏伸过手掌要和他相击,他笑着击打一下又握住。   “加油。”陈荏很郑重。   林雁行极少见他这样认真,好像把自己当成了世界之光,不由得内心膨胀,话也说满了:“荏哥,你现在就可以去火锅店点菜了!”   “喜欢吃什么?”陈荏强笑着问。   其实他心里可焦虑了:林雁行眼睛上方已经高高肿起一块,双眼皮肿成了单眼皮,可尽管这样他还是相当漂亮,有一种暴力系的美,真是个妖怪。   “肥羊肥牛,”林雁行上场前说,“吃肉!” 第68章 我能为他骂大街   陈荏目送林雁行,见他和张磊磊他们连续打了几个快攻配合,迅速拉大比分;   也见他带球突破时没少被对方推搡,连续丢了几个篮板,回防跑动时脚步有些踉跄。   林雁行弹跳力好,抢篮板比钱坤还厉害,朱教练也觉得本校球队近二十年来无人能出其右,这样的连续失误不像他,应该是头部受伤,外加对方各种不必要的左右晃动、恶意接触干扰了他的判断。   比赛打到现在,双方分差已经超过了十分,五中基本已经不抱赢球的希望,反倒把重点更放在了林雁行身上,似乎专心要把他搞死。   陈荏对朱教练急道:“林雁行不行了,换他下来!”   朱教练说:“死球才能换人!”   陈荏看篮球不多,不太懂规则:“什么死球?”   “犯规、罚球、暂停、受伤!”朱教练喊。   没想到话音未落,球就死了,死因是犯规和受伤——林雁行被人从背后绊倒,落地时脚踝外翻,严重扭伤!   那一下真痛得钻心,他抱着脚踝在地上翻滚,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陈荏当场就疯了,抓起手边矿泉水瓶就朝着给林雁行使绊子的家伙砸去!   可他手上没力,没砸到人,反倒落在自家队员脚下。   朱教练赶忙拧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陈荏怒吼:“问问他们要干什么?!”   “不能动手!”朱教练警告,“我来交涉!”   可这有什么好交涉的,对方就是故意犯规,判罚为“两罚一掷”,即两次罚球外加控球权。   距离比赛结束还剩2分钟,此时罚球不过就是继续拉大分差,让五中回天乏术。只是林雁行伤了,叫人痛心疾首,他那粉丝团里有好几个小姑娘都已经哭了出来。   陈荏也气得浑身发抖,他这辈子泪点低,受不得刺激,眼见着小心肝脾肺肾躺在地上,真要了命了!   他慌里慌张地在包里找喷雾剂,也不知道哪一罐对症,干脆全抱住了朝林雁行奔去。   朱教练也去查看林雁行的伤势,因为太心疼,又举起扩音器喊:“你们五中他妈像话吗?打球这么肮脏?!”   裁判吼他:“朱教练,把喇叭收起来,别干扰比赛!”   “有种罚我出场!”朱教练嚎叫,“五中你们他妈到底是打篮球,还是打拳击啊?!”   他大概是丽城高中篮球联赛有史以来最不冷静的一个教练,动不动就在场边乱跳乱跑乱叫唤,把对方和自己的队员都骂得狗血淋头。可大家都喜欢他,因为他血忱,是真正对篮球、对球队、对每一个队员充满热爱。   陈荏跪在林雁行腿边,往他脚踝上喷喷雾,林雁行熬过一阵激痛,强撑着说:“没事。”   “没事?”陈荏恨极,“你要瘸了!”   朱教练也问:“骨头没事吧?”   林雁行不知道,右边受伤的脚踝开始肿胀,他被扶起后单脚完全不能着地,当务之急是去医院。他被陈荏和几个替补半扶半抱到场边,一边用冰块冷敷,一边等待比赛结果。   比赛已经毫无悬念,五中看台上许多人起身退场,连原先打应援标语的都意兴阑珊。两分钟后哨响,五中篮球队在没有组织起一次有效进攻的情况下输掉了比赛。   按照体育精神,双方球员在赛后通常会互相致意,拥抱、握手,以及交换球衣,可这次不一样。   钱坤非要在对方那阴人的后卫身上也踹一脚,张磊磊和陈肖甚至把场边的折凳的举起来了,初高中男生打架都是无师自通,打群架更是集体精神的体现,终场哨后不过半分多钟,场上已经扭成了一团。   所有的裁判、教练、老师都在致力于拉架,篮球馆内好似一锅沸粥,所有人都在吼,都在闹,都在冲向扭打不休的战团,那阵势几乎要把屋顶掀开!   陈荏要给林雁行当支撑无法上场,便举起扩音器喊:“X死他妈的!!”   林雁行痛极了,又忍不住想笑,喘着说:“荏哥你今天算是对得起我了,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个热血沸腾的人。”   陈荏对着扩音器说:“痛就别逼逼。”   又转向场内:“磊子加油啊,让丫当太监!!”   有裁判来夺他的扩音器,他交出去了,只是交出去之前又喊了句:“卧槽钱坤你这一脚好!血性!!”   来收缴武器的是位外校的女体育老师,气不打一处来地骂:“你长得倒是白白净净挺乖巧的,怎么尽煽风点火呢,打架难道对你们有任何好处吗?!”   陈荏怒道:“我哥们儿瘸啦!”   林雁行满头是痛出来的汗,笑得狞厉:“老师,没好处,但我就喜欢他骂大街!”   先住手的是十一中,毕竟他们距离冠军只有一步之遥,就算有天大的仇也得打完决赛再报。   朱教练也恨得厉害,可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拉住了己方队员,和在场所有工作人员一起将两边不听话的暴躁崽子们隔离开来。就这么一会儿他脸上已经被抓了七八道,而且是友军误伤。   打是不打了,骂还是继续,场内响彻类似“册那娘”之类的脏话,从一开始零星几句,最后变成了集体大合唱。   林雁行的初代粉战斗力就很强,站在看台上一边骂一边跳,那些来自各个学校、不同年级的小姑娘大概一辈子都没这么同仇敌忾过,果真世界人民大团结。   林雁行撑着陈荏的肩膀站起来向他们拱手表示感谢,忽然看到场内混战队伍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居然是他的老缠粉吕霞,不禁大为感动。   “你帮我选的这个粉头好厉害!”他笑着对陈荏说。   陈荏也刚刚看到吕霞,赶紧将林雁行扶着坐下,自己去拉吕霞:“姑奶奶,你干嘛呢?”   吕霞气得脸歪鼻斜:“那傻逼敢弄林雁行,我废了他!”   陈荏说:“那个逼都快一米九了,你才一米五九,你放过自己吧!”   吕霞被他拽出人群,来到林雁行跟前,关切地问:“很疼吗?”   从初二到快高三,她肆无忌惮地追了林雁行好些年,追到现在对他已经不是中二式的迷恋了,而是很真诚的友情。   林雁行有些懊恼往常和吕霞见面时总垮着个脸,因为吕霞和陈荏关系太好,他有些吃醋,现在看来日久见人心,姐姐真自家人。   “挺疼的。”他也不隐瞒,“我得去医院拍片。”   “那就赶紧去啊!”吕霞急起来。   林雁行指着场内队友们:“能送我去的人都还在打架呢。”   吕霞和陈荏对视一眼,说:“要不咱俩先送他去吧?”   陈荏点头,和吕霞一左一右将林雁行架起来往外走,林雁行独脚大仙似的在他俩中间蹦,笑道:“你俩这身高倒挺合适的,搭着你俩不费劲儿,要是钱坤送我,我还得就着他。”   结果那边钱坤看见他要走了,急忙过来把吕霞挤走,张磊磊又跑来替了陈荏。   林雁行笑骂道:“操!”   钱坤问:“操啥?”   林雁行说:“我好不容易享一天福,被你们毁了。”   “福你大爷。”张磊磊说,“瘸逼。”   陈荏在后边收拾林雁行的东西,囫囵都装进运动包,斜挎在背,然后抢先出去想叫出租车,走到篮球馆拐角处,被一人拦住了。   俞行舟抵在他面前低沉地问:“好玩吗?”   他冷冷说:“起开!”   俞行舟往边上让了一步,背靠墙壁语带嘲弄:“我还当丽城大校草是什么神仙下凡呢,原来也不过如此,一脚就能废了。”   陈荏本已经走过去了,扭过头盯他:“你给我等着。”   “等着。”俞行舟无所谓似的,“请你吃火锅啊。”   陈荏没理他,走了。   俞行舟继续等林雁行,林雁行一见他就满眼冒火,甩开钱坤和张磊磊,跳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大校草。”俞行舟挑眉,“知道自己傻逼了吧?”   林雁行说:“X你妈。”   “废物。”俞行舟说。   林雁行挥肘,可他站立不稳,这一动反倒差点把自己拽倒。   钱坤和张磊磊扑过来要帮他补拳,他拦住吼:“这是我的事儿,给个面子让我他妈自己解决!”   俞行舟冷冷说:“废物归废物,倒是挺有种。”   林雁行抓着他低声问:“你刚才跟陈荏说什么了?”   俞行舟也小声:“哪个刚才?是一分钟前,还是比赛之前?”   “你他妈又骚扰他?!”   “骚扰谈不上吧,他对我还挺客气的。”俞行舟在他耳边说,“我好像告诉过你,我喜欢皮肤白的,跟宾馆床单一样白,躺在上面不知道有多好看。再跟你说一句,有些人看上去跟白纸似的,实际上一身浪劲儿,浪得人想动粗……听出来我在说谁吗?我说你小同桌呢。”   林雁行暴怒,可他已经来不及揍人了,朱教练等人从后面赶来,将他从俞行舟身上扒下。   他被几个人提溜着离了地,兀自用脚乱踢,包括那只完全使不上力的伤脚!   “林雁行!”朱教练喝道,“你疯了?!”   林雁行已经完全不顾形象,表情狰狞,球衣在他身上乱作一团。   “你他妈真想瘸啊?!”朱教练命令身边人,“把他弄出去!”   林雁行被四五个人抬了出去,俞行舟大笑,笑他那副身不由己的狼狈傻样儿。   朱教练站在俞行舟面前说:“你真不是东西!”   俞行舟还在笑着:“朱教练,我没干啥吧?”   “你干了什么自个儿知道!”朱教练说,“你把五中好好的一支球队教唆得这么脏,他们小组赛时还没这样过!你跟林雁行有过节,你要出气,可以理解,但你不能利用自己的球队和头脑简单的小兄弟们,你这份心机太阴损了,你真不配他们喊你一声‘老队长’!”   俞行舟说:“朱教练,您别信口雌黄了,赶紧去医院给你的宝贝队长治病吧。”   主教练指着他:“往后有你吃亏的!”随即快步走出。   他都三十多了,犯不着跟一个小孩吵架,实在忍不住才叫两句。   十一中球员们威胁地瞪着俞行舟,和他擦身而过。   俞行舟目送他们,直到距离远了才冷笑道:“自己的球队?我又不是五中的了,谈何自己的球队?死活也不关我事啊。”   他回到场馆内,五中球员一个个垂头丧气,或坐或躺,或闷头收拾。虽然他们把林雁行弄伤了,报了一箭之仇,但毕竟输了比赛,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俞行舟走过去,五中好几个球员招呼他:“俞哥。”   “老队长。”   他点头,坐在他们中间劝慰道:“没事儿,明年再来。”   有人说:“老队长你真好,都上大学了还关心我们,可惜没能把他们赢了。”   俞行舟笑:“当然了,不论我到哪儿,五中都是我的母校,咱们五中篮球队也是我自己的球队。”   有人问:“队长,你今天是专程坐了几个小时大巴回来看我们打球啊?”   “对啊,”俞行舟反问,“不然呢?”   难道是回来追一个小美人儿,顺便让一个自命不凡的傻逼出丑吗?   ……没错,是那样的。   ————   林雁行被送到了最近的三甲医院,拍片结果显示脚踝伤处骨头没问题,被撞到的脑袋也没问题。   陈荏松了一口气,朱教练那口气松得比他还大。   老朱正担心没法向林雁行家交代呢,那家在丽城可不是一般阶层,万一较起真来,他说不定连教练都没得做。   其实他想多了,林总和小徐总通情达理得很,在老师面前从来不拿乔,超级合作。   那时候还没微信群,如果有的话,他俩绝对是群里说“收到”,说“谢谢老师,老师辛苦了”最勤快的人。   林雁行的脚踝肿得像个红通通的大萝卜,医生一碰他就吱哇乱叫,因为他的韧带部分撕裂了,完全康复要四到六周,这意味着决赛他肯定不能参加。   趁着林雁行治疗,陈荏将他扭伤的事儿电话告诉了小徐总,让小徐总到医院来接人。   小徐总惊叫道:“哎哟这不长进的孩子,这都扭多少次了,伤得多重?能走吗?”   陈荏说:“不能走,但没骨折,医生正在给他打石膏呢,说是不打的话,踝关节的反复活动会影响韧带修复,可能会留后遗症,比习惯性扭伤、关节炎、滑膜炎什么的。”   “好,打了石膏他还消停点。”小徐总说,“我马上派司机来,你先找药店给他买副拐杖。”   “拐杖?”   小徐总笑道:“你又背不动他,一会儿让他自己走到医院门口去。”   林雁行治疗得差不多后,队友们陆陆续续从医院离开,连朱教练也被他劝走了。   朱教练当然不肯,要跟他回去向家长解释。   林雁行连忙说:“不用,打篮球扭到脚本来就是家常便饭,您别太放在心上,倒是决赛该怎么打得好好想想。我在咱们队也算绝对主力了,我不能上,您那排兵布阵必须要变了。”   朱教练也正愁这个,于是帮他垫付了医疗费,拿好药,买了拐,捏着队员名单找人商量去了。朱教练原先在省队打过球,丽城又是省城,他过去的队友朋友都在,应该能有些好建议。   最后只剩下陈荏陪着林雁行。   林雁行要的就是这个,别人对他而言都可有可无,荏哥才是他的宝儿。   他先是痛骂五中卑鄙,骂够了之后又开始瞎聊大天,陈荏望着他那有声有色的脸,忽然问:“你有什么秘密?”   林雁行一怔:“嗯?”   陈荏说:“俞行舟说他知道你一个秘密,你有什么秘密啊?” 第69章 我为你活不成了   陈荏问:“林雁行,你有什么秘密?”   林雁行愕然:“我能有什么……”   忽然他明白了,整张脸涨了起来!   是的,俞行舟知道他的秘密,或许全世界只有俞行舟那孙子懂,他的冲动,他的私情,他的心病。   他转移不开的目光,排遣不出的焦躁,心里的一盆炭火,笨拙舌尖吐不出的哑然。   所以俞行舟总是知道怎样刺激他最直接,而且回回见效,因为他做不到置若罔闻视若无睹,他真他妈的喜欢陈荏!   陈荏说:“咱俩到医院门口等吧,一会儿你家司机来了好接。”   林雁行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陈荏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将他手臂绕在自己颈上想把他架起来。   林雁行撤开手臂,扭过脸去。   “怎么呢?”陈荏笑,“我又没硬打听,不想说就不说啊。”   “我没秘密。”林雁行闷闷地说,“俞行舟骗你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陈荏给他拎包提鞋,“你赶紧起来吧,医院里全是病菌,我不喜欢在这儿呆着。”   他上辈子死亡就是因为院内感染,好好一人进了ICU就再没能出来过。   巧合的是他死亡的那家医院五年前也有同样一起耐药菌感染事故,死者是一名剖腹产的产妇。陈荏甚至怀疑是那位年轻妈妈想带他走,将他重新孕育一遍,或者至少给他一个重来的机会。   谢谢那位天使。   林雁行架着拐站了起来,默默地往外走。   陈荏跟在他身后,见他颀长挺拔的身材却拙劣地移动着,不禁好笑,心想这大帅逼也有今天,多亏他是现在受伤,换了以后他红透半边天时,还不知有多少小粉丝为他心如刀绞、痛哭流涕。   陈荏捏着嗓子说:“全世界都要害我哥哥,你们心都不会痛吗?哥哥全靠自己努力瘸的,哥哥只有我们了!”   林雁行回头:“你说啥?”   陈荏笑得直咳嗽:“没说啥。”   林雁行说:“过来扶你爸爸啊。”   陈荏说:“不要,你还是好好学习拄拐吧,以后你要和它们做好盆友呢,哥哥加油哦,嗯!”   林雁行皱眉:“什么三八腔调,有病?”   陈荏憋着笑冲他比心,那年头不流行这手势,林雁行不知道他要干嘛:“手抽筋?”   陈荏便抓了个手机怼到他鼻子前面作势拍照,咔咔咔咔二百张连拍。   “又干嘛?”林雁行气得笑了,“你那玩意儿能拍照?”   陈荏说:“给你练习练习,早晚一天哥哥要面对哒~”   林雁行问:“你撞到脑袋了是吧?”   陈荏笑着收起手机,走到他侧边说:“我今天欠你一顿火锅,先记账了啊,往后一定兑现。”   他还是比林雁行矮十厘米,因为要照看后者新打了石膏的脚,一路都没抬头。   林雁行就这么痴痴地看着他雪白的侧脸,太阳穴附近的血管在皮肤下呈现淡青色,睫毛很长,脆弱外露的模样。   但他一点儿也不弱,有时候像个混子。   “你……晒不黑是吗?”林雁行问。   陈荏否认:“我是没空晒,天天在教室做题,管清华都快把我X死了。”   他这是借口,他就是晒不黑,就算晒红晒伤转黑了,也好似皮肤上一层薄翳,捂两天就退了。   但让一个男人承认自己晒不黑挺羞耻的,略相当于承认自己那啥不够大,尽管是不够大。   “你去晒黑些吧。”林雁行说,“暑假里跑跑步,打打球啥的。”   俞行舟那些“喜欢白的”之类的鬼话现在成了他的一根心头刺,想起来就烦躁。   陈荏问:“干嘛关心我这个?”   林雁行跟个怨妇似的瞪着他:“让你他妈锻炼身体,别病病歪歪跟条小豆芽菜似的,眼见着高三了课业繁重,你这样吃得消嘛?”   陈荏好笑死了:“咱俩可同桌两年了啊,这两年是你病多,还是我?”   林雁行被问的没话说,是他病多,因为他打球的老爱脱衣服,大冬天穿一条裤衩在操场上撒两小时欢,第二天头痛脑热。   “这不就得了,走吧。”陈荏催促。   林雁行忽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冲动,说:“你别回学校了,到我家去吃火锅吧!”   “啊?”   “跟我回家去吧!”林雁行要求。   陈荏站着不动,显而易见他还是不太喜欢去林雁行家。   今晚没有晚自习,其实可以去。管老师的题还没做完,但是老管那人吧,轴归轴,骂归骂,你不理他他也没辙。   “给句话。”林雁行说。   他明知自己这样不对,可忍不住要把陈荏带回去,他可以发誓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眼观鼻鼻观心,只要私下里多跟人呆一会儿,一会儿就行,解解他的燥。   “行。”陈荏说,“要不我跟小徐总解释一下你是怎么受伤的吧,免得他说你。”   “太对了!”林雁行恨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理由,“顺便给我爸说说,你见过我爸吗?”   陈荏摇头,他没见过真人,但是在媒体上见过。   林雁行愿望达成,兴奋地说:“那就去见见呗,我爸还挺帅的,但是近两年打不过我了!”   “……”陈荏反着夸奖,“哟,那您真有出息。”   林雁行一点听不出来。   车子到了,考虑到林雁行的情况,小徐总特地派了辆后座宽敞的,也是林总的主要用车,就那辆劳斯莱斯。   陈荏看到车可激动了,心想今儿我赚大发了,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个庸俗的贫困生了,我是个坐过劳斯莱斯的庸俗的贫困生了!   司机跳下车,跟陈荏一起把林雁行扶上了座椅。   林雁行和他很熟悉,说:“谢谢你啊,刘哥。”   那司机叹口气说:“祖宗,你不能老这样,你叫你爸和小徐总多心疼啊!这得多长时间才能好啊?眼看着就放暑假了,我看你妈那儿你今年是去不了啦。”   林雁行笑道:“本来就去不了,我升高三了,暑假才放二十天。”   车往湖畔林家驶去,司机忽然把前后座之间的隔板升了起来。   陈荏正在细数劳斯莱斯仪表盘上那些闪着神秘微光的按钮,相当得趣儿,见状就问:“怎么呢?”   林雁行便敲隔板,说:“刘哥,不用升这个,我们都看不见道了。”   司机说:“哎呦对不住,习惯了。”   林雁行撇了撇嘴,对陈荏说:“不是我家老子下命令,他能习惯?老东西带了人在后座上还不知道干嘛呢!”   陈荏于是往歪处想了,那叫一个香艳。   其实林总没干嘛,谈大笔资金来去的生意而已,有些东西越少人知道越好,不是每个总裁都有车震的X癖好不?   有时候车上就林总和小徐总,林总还要求升隔板呢。   司机以为他们两个妖精打架,特地把车开慢些,开稳些,免得两人打不完,其实他俩就是带了副吸铁石象棋,摊开了在小桌板上下。   升隔板是因为小徐总臭不要脸老爱悔棋,棋品就是人品,林总怕传出去影响不好,毕竟小徐总是他亲手栽培的。   车到林家院内,小徐总站在门口迎接,拉开后座竖起大拇指说:“好!”   “好个屁!”林雁行没好气。   小徐总说:“你这副半身不遂的模样很有乃父之风。”   小徐总看见了后座上的陈荏,这下是真高兴了:“你也来啦,我赶紧让李姐去做几道好吃的!”   其实小徐总和陈荏没见过几面,十个手指头数得过来,但他就是没理由地喜欢这小孩,大概由于陈荏其实不是孩子,双方在情商上比较均等。   陈荏打招呼:“徐总。”   “叫什么总啊?叫哥。”   小徐总将林雁行架起来往屋里走,将他放在客厅沙发上,问:“还疼吗?”   “不碰不疼。”   小徐总说:“吃饭前你先去洗个澡,身上一股子馊味,贴着我都油汪汪的。”   林雁行反唇相讥:“你打完球不馊啊。”   小徐总放洗澡水去了,林雁行见陈荏站着不动,便招呼说:“你过来呀。”   说实在的,陈荏在林家还是有些不自在,听到喊便“嗯”了一声,在侧面沙发坐下。   林雁行瞧出来了,说:“一会我洗澡去,你要是不喜欢在屋里呆着,就到外面院子里转转。”   “不用。”陈荏说。   他心里头的坎儿已经迈过去了,做人不能矫情。   小徐总准备好了,将林雁行扶进卫生间,陈荏就听这两人在里面互相埋怨,便捧起保姆刚准备的换洗衣物过去看,原来正在给林雁行剪裤子呢。   林雁行右脚打了石膏,球裤比较宽松可以直接褪下来,内裤就不一定了。   见陈荏站在卫生间门口探头探脑,林雁行忙叫:“别看别看!”   小徐总说,这有什么不能看的,都是大老爷们儿。   林雁行吼:“就是不能看!”   “所有人都能看,就他不能看是吧?”小徐总问。   “没错!”   小徐总便笑着对陈荏说:“听见没有?大小姐不让你看,赶紧把门关上!”   陈荏只好将换洗衣物放在柜子上,退出去。   过了会儿小徐总也被赶出来,因为他老笑话林雁行,说什么“七八年没帮你洗澡了,小兔崽子发育得不错,毛挺多”之类的。   陈荏便敲浴室门,问:“林雁行,你一个人在里面能行吗?石膏刚打的可不能沾水啊!”   林雁行当然不行,可是他臊得慌,感觉脸都在陈荏面前丢尽了,强撑着说:“能行!”   小徐总上厨房去了,陈荏不敢动,生怕大小姐在里边摔了,万一脑袋磕到浴缸边沿,及时送医院抢救还能捡回一条命。   他贴着门听声,没几秒钟就听到里面“哐啷”一声响,他飞起一脚就把浴室门踹开!   林雁行像只鸡似的尖叫,遮了上面忘了下面,要够浴巾遮羞又抓不着!   陈荏怒道:“遮个屁啊?我是没见过几巴?!”   林雁行于是捂住了纯洁的胸口。   他在学校打球,成天脱得跟个光猪似的,也不知道现在在干嘛。   “摔哪儿啦?”陈荏问。   林雁行没摔,只是因为转身不灵活而撞翻了一张梳妆凳。   陈荏松了一口气,说:“你别动啊。”   “啊?”   陈荏跑去厨房,向保姆借了保鲜膜,跑回来半跪在林雁行身前给他的腿一圈一圈地缠上。   “我都傻了,居然把这方法给忘了。”他边忙活边说,“你洗完就揭掉,保鲜膜不透气,怕给你捂出疹子来。”   林雁行无法违拗,扯过浴巾围在腰上,扶着洗手台浑身僵硬地戳着,脸上又红又烫。   他希望陈荏蹲在他身下就别再抬眼睛了,那感觉简直像……像……   陈荏缠一圈,他颤一颤,陈荏缠了十几圈,他抖得像只筛子。   那当然不是怕,甚至也不是羞,而是想发疯但强行忍着,牙间咯咯作响。   其实陈荏没多看他,干完活就想走,林雁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力气过于大了,陈荏被捏得“啊”了一声。   “……”林雁行闷着脑袋,“把那门给我拉开。”   他指的是淋浴间的外开玻璃门。   林家面积大,楼下卫生间是个干湿分离的小套间,卫生间里的浴室分为两半,一半是淋浴间,另一半是圆形的按摩浴缸。   淋浴间也大,五金锃亮的玻璃门分外厚重,对于只有一条腿的林雁行而言,开启不太方便。   “哦。”陈荏走过去,给他拉开了玻璃门。   林雁行目视前方,蹦了进去。   他不敢看陈荏,生怕看多了露馅。   喜欢一个人怎么能不露馅呢?   他藏了这么久,久到压抑,久到委屈,久到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逾越、冒犯和侵入!   他的精神已经绷做了一张满弓,陈荏只要用一微微的劲儿,就能把他弄断。   他知道陈荏聪明,生怕这小人精儿醍醐灌顶骤然明白,然后冲上楼去,砸开保险柜找出他爸珍藏的猎枪,跑回来给他脑袋上崩一枪,就地正法!   他倒是不怕死,就怕死的时候心痛。   “我帮你冲吧。”陈荏忽然说。   林雁行扶着门把手一怔,抬起充血的眼睛望向他,里面满满盛着困顿与危险。   “军训时你伤了手,不都是我帮你冲的么?”陈荏说。   林雁行心想这小孩儿长得真好,眉宇间总有一股楚楚可怜的情态,但是人家自己不察觉,不晓得自个儿勾人。   他知道对方是出于关心,但是现在他不能要,不敢要,他从来不知道洗个澡居然这样性命攸关!   他费力地拉上了玻璃门:“我自己洗。”   陈荏说:“那我在这边守……”   “出去吧,”林雁行背过身,“餐厅等着去,我一会儿就好。”   “……行,那你别摔啊。”陈荏提醒,“有事喊我。”   “没事,脚底下这是防腐木,铺这个就是为了防滑。”林雁行说。   陈荏于是一步一回头,不太放心地走了。   听到外侧的关门声,林雁行一下子双手撑住墙壁,头深埋下,健壮优美的脊背耸起来,然后挥拳砸在晶莹华贵的大理石砖上,砰砰作响。   拳头当然是痛的,但他没办法,他没有别的闸口可以把情绪散出去。   他的心被贪恋挤压着,日了狗了,也活不成了。 第70章 林总是个奇葩   陈荏被林雁行从卫生间里赶了出来。   门在他背后关上的那一瞬间,他眼睛里的惶遽与苦闷和林雁行一模一样!   林雁行觉得有他守在浴室里不自在,他难道就自在么?   他不过也是忍着!   但林雁行的生硬拒绝还是伤到他了,他是完完全全出自好意,一丝儿坏心都没有,可林雁行一而再、再而三的将他拒之门外,让他有点儿失落。   他做太多了么?   他让人觉得别扭了?   可他……   他越界了。   他不尊重人。   他闭上眼睛靠在卫生间外侧的墙上,再睁开眼神黯然。   这已经超过同学间正常的接触了,林雁行八成是觉得不舒服,出于礼貌没有明说。   “……错了。”他伸出白皙瘦削的手,轻轻抽了自己一巴掌。   他答应来林家,真是为了替教练向小徐总和林总解释,免得两人怪罪下来教练和学校吃不了兜着走,而不是为了骚扰林雁行。   可喜欢一个人的力量太大了,心跳、呼吸、目光,以及所有的频率都是为了同一个人,有时候勇敢和鲁莽只有一线之隔,关切和滋扰也难以区分。   他之所以能不露声色地为林雁行缠保鲜膜,只因为他人生中最擅长的三件事就是:装蒜、装逼、装没事人。   林雁行要是不赶他出来,他能装到天荒地老,即使心里已经一团乱麻,表象也若无其事。   他有时候像个戏子,会勾画面目,尤其是面对特别的人。   因为他怕,怕对方厌恶,怕自己不值得,怕堕入情渊,怕粉身碎骨,怕曝尸旷野。   在感情中他永远躲躲闪闪,退比进快,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么冲动,这么没分寸,这么招人烦!   真错了……   他好内疚。   他将脸转向一侧,长睫毛遮住眼底的血色。   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他吓得浑身一抖,满脸仓皇。   喊他的是小徐总。   小徐总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只半秒陈荏又恢复了那种云淡风轻的小温柔,软绵绵说:“徐哥。”   小徐总眨眨眼,说:“……你在这儿站着干嘛?赶紧客厅吃点心去啊。”   陈荏说:“我怕林雁行在里头摔跤。”   小徐总噗地一笑:“他那大身板儿摔了又怎样?我还怕他把我天然大理石瓷砖砸了呢!”   陈荏说:“嗯。”但不动。   小徐总走了几步,见他没跟来,便停下等着,目光里充满审视。   陈荏还是很淡然:“哥,怎么了?”   “来啊!”   陈荏动了,可刚迈开腿又回头流连地瞧了一眼。   小徐总敏锐地捕捉到这动作,在心里叫了一声:哎哟,糟了!   说实话,从两年前小徐总见到陈荏的第一面,就发现这孩子是只千年的狐狸,可厉害了。   后来听林雁行说了他的身世,便觉得能理解,那种家庭出来的孩子往往特别早熟,小小年纪就修炼出一身刀枪不入的硬壳儿,说穿了也是因为无依无靠,生来可怜。   所以小徐总一点不讨厌陈荏,反而相当喜欢,漂亮的狐狸那叫狐狸精,又甜又媚,比凡人有趣多了。   当然陈荏不媚,他那叫冷甜。   林雁行基本就是小徐总带大的,在他面前就是个透明人,一脱裤子就知道要放什么屁,当小徐总发现林雁行喜欢陈荏的时候真一点不意外,换谁都喜欢。   小徐总不是那种特拘泥的家长,才不管小孩喜欢的是男是女,反倒觉得林雁行这辈子太顺风顺水,让他在陈荏这儿碰碰壁也好。   他万没想到林雁行那傻子居然是个擅长捉妖的,把小狐狸精给逮住了(并没有),小狐狸精也喜欢他,这可不是糟了么?   他不担心林雁行,他担心的是陈荏。   一无所有的人不应该付出感情,这是小徐总的人生箴言,他要是不理智,至今还是小山村里的一名苦孩子,在不见天日的矿井里蹉跎终身。   林总老骂他在外头瞎玩,其实他就是闲着没事,做出一副游戏人间的姿态来,酒桌上认识的人虽多,连愿意假装上心的没有,他是个特别无情的人。   这世上值得他真心以待的不过就是老林家的这几个,尤其林雁行父子。   现在他想加一个陈荏。   但这小孩不是一般人,比他当年有过之而不及,他打算再试探一下。   他回身向陈荏走去,说:“不知道你要来,家里没准备,刚才听林雁行说你想吃火锅,这倒挺容易的,我让李姐买菜去了。”   陈荏忒不好意思:“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徐总说:“这叫什么麻烦?你别看林雁行成天到晚招摇过市的,其实他不大带同学回来,近几年好像也就你来过。往后林雁行出了国,估计就没有你这种好哥们儿了。”   陈荏耳中“嗡”地一声响,就好像被谁猛扇了一巴掌,半边脸都有一种被狠狠摩擦过的剧痛。   “出国”是他最怕的两个字,常常忍不住想,又逼迫自己别想,如今突然从小徐总嘴里说出来,使他整个人都陡然沉浸在一种破灭的冰凉里。   林雁行早晚要走那一步,早晚要分开,他知道的。   过了几秒,他平静无波地问:“林雁行什么时候走?”   小徐总说:“他那烂成绩什么时候走都一样。我听林总的意思,还是等高考以后吧,如果老林家祖坟冒青烟他能考上个一本,那就不走,如果考砸了,那就上外头花钱买文凭去,我觉得他百分九十九得考砸。”   陈荏笑了一下,这真是他的本事,心头如有重压还能笑得出来,而且笑得不难看。   小徐总忽然就不忍心了。   他喜欢这小孩,不想让他难受,但是他必须得提醒他,捞他一把,以免他自毁前程。   “你……”   忽然客厅电话响起,小徐总看了陈荏一眼,决定延后再谈。他跑去接电话,对面是林雁行他爸。   “睿睿,你把我那表放哪儿了?”   “哪块表啊?”   林总说:“绿表盘的,我今晚要戴。”   小徐总暗骂此獠真与绿色有不解之缘,问:“你是回家来戴,还是我给你送去?”   林总说:“我正往家来呢!”   “行,我给你找。”小徐总说。   小徐总挂了电话,走近告知陈荏:“今天挺巧的,林总一直想见你,正好你俩碰上了。”   陈荏一怔:“要见我干嘛?”   小徐总说:“上回你们班主任来家访,把你的事迹在林总面前吹了吹,说你从高一入学的全班倒数到现在的年级前列,还得了化学竞赛的金奖,老林想见见你这个小神奇。”   陈荏原本烦乱的心又添上了尴尬:“我……”   “没事儿,不能把你怎样。”小徐总说,“林雁行学习差是智商问题,没救了,林战涛应该不至于要给儿子吃脑补脑吧?”   他敲卫生间门:“林雁行,要帮你穿衣服吗?”   里边不答,小徐总推门进去,见那小子已经冲好了,正坐在梳妆凳上笨拙地套裤子。   “残疾的日子不好过吧?”小徐总笑道,“以后多注意着点儿,我上大学那会儿也打球,没受过你这么重的伤。穿好就出来吧,你老子要回来了。”   林雁行嗯了一声,抬眼见陈荏依然在门口,立即视线与之避开,一片兵荒马乱。   他刚才在浴室里自己弄过一回,不弄没法活了。   关键他还瘸着呢,多艰难啊!   他生怕陈荏又闯进来,像个贼似的缩在墙角对自己使劲儿,弄完了气得脸黑鼻子歪,因为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   他打算这笔账先记在陈荏头上,总有一天要讨回来,他的这笔账是高利贷,八百倍利息,小兔崽子还不清的!   陈荏一点数儿没有,沉默地望着他穿裤子,而后背过身去,以示自己未经同意绝不会踏入卫生间半步,更不会觊觎林雁行半点。   他都不知道几年后自己经常被弄得下不来床。   林总是半小时后到的,开一辆黑色迈X赫,戴范X哲偏光蛤蟆镜、江X丹顿表,下车时手里攥一都X打火机,但上身就穿一件顶多十五块钱的白色老头衫,下边一条皱巴巴的地摊大裤衩,头上一顶渔夫帽,要不是知道这是林雁行的爸,陈荏真觉得丫挺分裂。   小徐总问他:“这半天哪儿去了?”   林总说:“找野塘钓鱼去了。”   “钓着了没?”   “我技术这么好还能钓不着?”林总得意道,“大收获!”   他打开迈X赫的后备箱让人看收获,小徐总往里探了一眼说:“这鲫鱼每条斤两都差不多,你又上哪儿买的吧?听了马三爷那么多相声,你就学会了这么一招?”   林总指着:“徐君睿你胡说八道!”   结果此时保姆回来了,一边进门一边喊:“林总,我在菜场外边看见你车了,你是买啥去?怎么不早跟我说啊!”   “……”   小徐总同情地拍拍林总的肩。   林总赌气地跑车库放钓竿去了,过了十多分钟若无其事地回来,见到在客厅坐着的儿子和陈荏,“啊”地叫了一声:“你就是陈荏?”   陈荏站起来。   林雁行说得没错,他爸也帅,有一种做大事的人特有的沉稳成熟气度,真想不出来他因为会钓不着鱼怕家里人笑话,就跑菜市场买去。   “叔叔好。”   “坐坐坐!”林总特热情地招呼,迎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问陈荏最近一次月考成绩。   林雁行翻了个白眼:“他考多少分关你屁事?”   林总便斥责儿子光打球不用功。   他诈尸式育儿,别的不会,现成话一套一套,说得小徐总也直翻白眼,干脆到厨房帮忙去。   林雁行嫌啰嗦,蹦到一边把隔音耳罩戴上。   林总巴不得他俩不听,坐到沙发上问陈荏:“你现在班上排第几?”   陈荏说:“考好的时候能进前五。”   林总表示非常羡慕,坐近了些,又问陈荏的家庭,家里几口人,父母在哪儿工作等等。   陈荏如实告知。   陈荏这会儿的人生就是穷小子不服命运安排奋发向上的故事,“我命由我不由天”,林总听得大为感动,问:“哟,你的成长经历倒能和徐君睿一拼,以前那个要办贫困生证明的是不是你?”   陈荏说:“是我,我自己养活自己。”   林总肃然起敬,与之握手说:“你是楷模,林雁行要向你学习。”   林雁行戴着隔音耳罩都知道他在说什么,恼火至极:“爸!”   “干什么?”林总严肃地问。   林雁行觉得今天太操蛋了,好不容易把陈荏请回来,结果老不死抓着他心肝儿的手说什么“你是时代的楷模,你有先进性、代表性”,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   “林雁行,”他爸说,“你要好好接受教育!陈荏同学,高三在即,最艰巨的考验来临了,当着我的面,你拿自己的事迹激励他一下!”   “……”   “来啊!”   “我没什么……”   “说两句!”   陈荏受了胁迫,只得幽幽地说:“林雁行,你父亲为你提供了这么好的条件,你应该摒弃杂念好好学习。高考是险峰,努力是攀登,有了攀登,才能无限风光在险峰。”   “好!”林总夸奖,“有境界!”   林雁行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的心肝儿,一股邪火腾地直烧到天灵盖,脸都绷不住了,想把他X死。   这事儿给他造成了心理阴影,后来他在床上强逼着陈荏做运动也老提这茬,说:“‘无限风光在险峰’是吧?亏你说得出来!你也不嫌牙酸!”   陈荏就哑哑地骂:“滚,下去!”   林雁行吼:“不下去,攀险峰呢!”   ……   林总晚上还有应酬,没坐多一会儿就上楼换了一身体面衣裳,准备出发,临走之前还嘱咐陈荏:“在我家吃好喝好啊,多给林雁行传经送宝,有交流才有进步嘛,是吧?”   陈荏答应:“哎。”   林总刚出门,林雁行就把筷子摔了,怒道:“感情他今天就是专门回来丢人现眼的是吧?!”   小徐总今天没跟林总去,闻言板起脸:“怎么说你爸呢?他丢人现眼就只今天?往后半个月你都得喝鲫鱼汤了!” 第71章 怎么都劝呢?   林总不在,氛围宽松了些,虽然他在的时候也是东拉西扯居多,但那毕竟是一家之主,总有那么一丝威严。   小徐总招呼大家吃饭,保姆李阿姨在厨房忙完了,也被喊着一起坐。   李阿姨推辞,小徐总笑道:“来啊,陈荏也是自己人,有什么好客气的?”   等都落座了,小徐总介绍:“陈荏,李阿姨擅长做本帮菜,可惜你选了火锅,下次再来就尝尝她的糖醋排骨,绝对一流。”   李阿姨谦虚地笑,帮陈荏烫肉烫菜,后者连说:“我自己来!”   “你学习辛苦,多吃点儿。”李阿姨说。   陈荏便说自己尝过她的手艺,每年过年林雁行给他送的菜都是出自她之手,她是他的饲养人之一。   林雁行看着这其乐融融,甭提多高兴了,浴室里被迫自我解决的那份气已经消了,心想我这媳妇儿就是招人疼,你们有吗?羡慕得来吗?   他看不出来陈荏眉间的轻愁,也完全猜不到小徐总暗地里的嘀咕。   忽然小徐总站起来说:“我忘拿醋碟了。”   李阿姨说:“我去拿。”   小徐总拒绝:“我要那泡腊八蒜的香醋,那东西在高柜上,还是我去吧。”   他去往厨房,忽又喊:“陈荏,帮我搬张凳子来,这泡菜罐儿太重了,不踩凳子使不上劲儿!”   保姆和林雁行都在,一般没有使唤客人的,可李阿姨刚站起来,陈荏已经端着凳子去了。   小徐总拉开高柜门将两人遮住,轻声说:“一会儿没人时我有话对你说。”   陈荏一愣,随即点头。   小徐总拿了醋碟,又从冰箱冷冻柜里取了一盘肥牛,冲陈荏挤眼睛:“走,涮肉去!”   林雁行在餐厅扯着嗓子问:“你俩干嘛呢?这么半天不来!”   小徐总骂:“吃你的,管那么多闲事!”   陈荏坐下涮肉,偶尔与小徐总四目相对,后者只神秘地笑笑。   晚餐后小徐总把陈荏拉出门,说是到附近散散步消消食,林雁行腿脚不好,自然被留下了。   出了院子,两人沿着湖畔小径往前走,周边树影摇曳,路灯昏黄,夜间湖面起着微微的水纹,荷花要开了,叶子亭亭玉立。   陈荏等着小徐总开口,可真开口了,说得却似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   “我是X省Y县人,”小徐总问,“你听说过这个县名没?”   陈荏摇头,X省已经远在边陲,下边的一个小小县城更是闻所未闻。   小徐总说:“国境线从我们那儿经过,最著名的特产是金属矿,全县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矿井,有公家的,更多是私人老板偷偷开采。我的家乡就在Y县的Z乡,乡里有三个小矿井,紧挨着我们村边上就是一个。”   “开采这玩意儿是暴利,但对环境污染很大,我们那村被称作癌症村,矿井开了五六年,村里倒有三十多个生癌症的。我祖父和伯伯都是受私人老板雇佣的矿工,我父亲是个乡村教师,工资低得连自己都养不活,没法子也当了矿工。下矿工资不低,却是拿命换钱,不多久身体就会出毛病,我这三个亲人在几年内便相继去世了。”   他看了陈荏一眼,见其听得认真,便继续:“我至今回想自己的老家,仍是那副污水横流的景象,男人、女人、孩子都蓬头垢面地在有毒的土地上讨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疾病和死亡就会降临。但他们离不开,因为挖矿石来钱最快,比起种地来快上数百倍,他们需要钱。”   陈荏问:“你想离开?”   小徐总叹了口气:“是,我想离开。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十七岁,正读高二,妈妈早些年就死了,家里没有生活来源,原先赚的钱都花在了看病和办后事上,还欠了一屁股债,我不得已准备退学下矿。结果第一天就被石块砸到了头,砸出一个血窟窿来,我坐在矿井边上嚎啕大哭,真不想再回那吃人的地底下去。”   “林战涛资助了我。”小徐总笑了一下,“他跟着一个商业考察团在我们那县考察项目,随手给我们高中捐了几万块钱,也没刻意挑选对象,表示谁家困难就给谁。我的高中班主任特别喜欢我,听到消息后赶紧把我的名字报上了。”   “我拿着林战涛的钱读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再回到他身边来,倒不是为了报恩,而是觉得跟他投缘,他也觉得我听使唤,我和他虽然出身天渊之别,其实是同一类人,都不是什么正经好东西。那时候林雁行的妈妈出国了,林雁行还小,他很需要身边有我这么个人,于是我就这么一年年留下来了。”   他笑问陈荏:“我的故事好听吗?”   陈荏摇头:“不好听,太苦了。”   “呸,”小徐总笑,“凭你也敢说我苦?咱们半斤八两。”   陈荏也笑:“我不用挖矿啊。”   小徐总亲热地搡了他一下,继续往下说:“刚从那个偏远县城里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很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的,结果第一次谈恋爱就碰得头破血流。对方主动追的我,天天在宿舍楼下等着给我送早饭,我当时觉得这人还成。”   “结果刚谈了一个月就被对方父母发现了,那边调查我,发现我居然是这么个出身后差点没吓死过去,第二天我那恋人就托人传话,要和我分手,打电话不回,上门找避而不见,逼急了还扬言要把我告到学校去,说我姓骚扰。”   “我气得差点想跳楼,林战涛跑来找我,说徐君睿你是不是傻?你刚脱离苦海才几天呐,浪费心思在这事上干嘛呢?别人碰了壁、受了伤还有路可退,你退哪儿去?退回矿井去?那我也不给你交学费了,趁早给你刨个坟吧!”   小徐总说:“老林其实是想安慰我,但不会好好说话,可我觉得他说得对。在你没活出个人样儿之前,你的感情并无价值,甚至只是你的羁绊,别人可以随意地挑选你,戏弄你,糟践你,舍弃你,因为你俩不对等,你就是个玩意儿。所以往后我就没感情了,我只想着多挣钱,多学东西,往上爬,先把家里欠的债还了,再安身立命。”   小徐总仰头望着月亮:“现在在丽城没人敢说我是个玩意儿了,我好像有资格谈情说爱了,可已经我瞧不上那些人了,这么多年我没喜欢过谁……我都没心了。”   他转向陈荏,眉眼温柔:“说到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没?”   陈荏只有他一半岁数,可他从来没把他当小孩儿看,他知道他能懂。   陈荏把下唇咬得泛了白,他果然懂。   小徐总说:“人活着要自私一点,尤其咱们这种人,不能轻而易举就喜欢上谁,没好处的。”   他捡了一支柳条放在手里慢慢扯叶子,说:“我刚才说林雁行要出国是骗你的,只是为了试探你。你放心吧,林战涛不会让儿子出国的。”   “为什么?”陈荏问。   小徐总说:“首先,林雁行十八了。他爸他妈当年答应老爷子老太太,说等林雁行成年了再离婚,现在承诺完成了,所以缓则半年,急则两个月,他妈就要回国办手续。”   他问:“你说他爸会放林雁行走吗?走了鞭长莫及,不就等于往他妈怀里送?虽然现在孩子大了,不存在什么监护人,但他爸不会甘心的,毕竟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老爷子老太太也不让。”   陈荏点头。   小徐摘完了柳条,又撩起边上的一挂紫藤:“还有就是林战涛自己的惨事儿了。”   “他有俩发小,都是一个大院的,玩得特别好,那俩都是十七八岁时被送出了国。”   他嘲弄地哼了一声:“他们那圈子都是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没一个好人,就算好人进去也得学坏了,老林要不是被强行送到部队去,估计也得玩儿蛋。”   “那俩发小出去的时候正值青春期,在家有人管着,出去可就自由了,于是抽烟喝酒嗑白面飙车X交什么都玩,结果两年之内,一个嗑面死了,一个飙车撞死了,都没活过二十。”   小徐总笑笑:“所以老林宁愿把儿子摁在十一中这个土鳖学校,再送到哪个土鳖大学去,该见的世面总会让他见,但不能送往资本主义的屠宰场。明白了吗?”   陈荏说:“明白了。”   “高兴了吧?”小徐总问。   “高兴。”陈荏平淡地说,可脸上一点如释重负的神情都没有。   小徐总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就算林雁行永远不会出国,往后也不可能与他再进一步。   小徐总说:“林雁行是我带大的,他是什么人我很清楚,这小孩特别好,可他那地位太高了,一般人攀不上,也不应该去攀。他对你好,那是他的事儿,你别对他有什么眷顾之类的,别伤着你自己。地位高意味着不自由,他爸要是能自由选择,也不会和他妈妈蹉跎这么多年。”   陈荏笑了:“徐哥,我是会犯这错误的人吗?”   小徐总揽着他的肩膀往前走:“我知道你不是。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人生多艰,一步都不能走错。”   陈荏说:“嗯。”   他太明白了,一步错,步步错,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只落得伤痕累累,孑然一身。   想留在林雁行身边就不能谈感情,有感情就有奢望,有了奢望就会不满足,从而嫉妒、怨怼、怅恨、凄凉、疾痛,疯狂。   他死过一次了,承受不起这些,小徐总眼睛毒看出来了,劝他是为他好。   他问:“哥,你往后打算怎样?还结婚么?”   小徐总转过脸,笑得眉眼弯弯:“我也不知道,我家没长辈,没人管我这事儿。再说林战涛这老东西挺别扭的,兴致来了就催我结婚,可看见我真去物色人了,他又不痛快。”   陈荏问:“你对林总有感情吗?”   “呃……”小徐总想了半天,“不知道,我没心,但我眼前毕竟就剩这么一个人。哎哟,别说两个人,就算猫啊狗啊相处久了也有感情是不是?”   他仰头望着树影说:“我和他这缘分算是够够儿的了!唉,不行我就守着林战涛过呗。他那感情生活也一塌糊涂,老婆跑去外国十几年,小情儿一个个全是白眼狼,我在他身边,他至少还有个可靠的人,心烦意乱时还能找人聊聊,老了病了还能有人照顾。钱有什么用啊?到头来还是要靠人。我这条命是他从矿井里捞出来的,我守着他天经地义。”   两人绕着湖走了大半圈,在岔路口分手,陈荏说:“哥,我从这边回学校了,你帮我跟林雁行打声招呼。”   小徐总温和地看着他:“去吧。”   陈荏转身走去,忽然回头:“徐哥,我不是喜欢林雁行,我往后靠着他挣两个糊口钱行吗?我一个人在世上太难了。”   小徐总扑哧笑了:“挣钱好哇,你也别靠他了,大学毕业就回来跟着我做事,我比那小子强!”   小徐总毕竟不是神仙,不能未卜先知,他哪知道林雁行将来会有多强。   陈荏告别他往大路上走去,半个小时回到学校宿舍,正爬楼呢林雁行的电话便进来了。   “你走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林雁行语气不善。   陈荏说:“有什么好说的,明天晚上又见面了,我得赶回来做题。”   “你大爷!”林雁行骂,“你怎么就……”   怎么就不明白呢?   题重要还是我重要?!   林雁行愤怒地把电话挂了。   陈荏在台阶上坐下,望着渐渐熄灭的手机屏幕,他本来就是一张清冷脸,这会儿更冰似的。   小徐总说的那些道理他早八百年就明白,都活了两辈子了,还参悟不透那些?   他不是那种道一声“喜欢”就奋勇向前的人,恰恰相反,他爱过但不敢表明,被爱过但不敢接受,一辈子都在自己生造的夹缝里站着,前进无路,后退无依。   没有好下场。   “……唉,回去做题!”他按着膝盖站起来。   还是做题好啊,有多少付出,给多少收获。   张老太说了,高三如果还能保持年级前几十名,可以稳上985,就算他这辈子仍然孤家寡人一个,好歹也迈进过名牌大学校门,人生中至少有一桩体面事儿。   刚要走,就听有人在后面喊他:“陈荏!”   他扭头一看是管老师。   管清华估计从早晨起来到现在头发都没梳,衣服也皱,手里夹一摞书,背上一大黑电脑包,很不高兴的模样:“你又上哪儿玩去了?”   陈荏说:“没玩,林雁行伤了,我把他送回家去。”   “卷子做了吗?”   “还没……下午看林雁行比赛了。”陈荏老实交代。   管老师拾阶而上:“走,宿舍里去,我和你谈谈。”   明天周日休息,今晚不上晚自习,宿舍楼里基本没人,走廊上空空荡荡,陈荏打开门请管老师进去。   老管拉了张椅子坐在桌前说:“陈荏,你最近太荒废了,我给你布置的任务,十天有九天你完不成,这些日子你在篮球队浪费的时间如果都拿来学习,你期末能进全班前三。”   陈荏赔笑:“明天开始努力行不行?”   管老师说:“不行。”   “那今天。”陈荏改口。   “不是今天明天的事儿,”管老师沉吟,“这么说吧,不是有个猴子爬树的比喻么,有些猴子生来就在高枝上,比如林雁行;有些猴子连棵树都没有,比如你。你不能因为林雁行老带着你玩,就把自己和他归做一类人,他人生道路千万条,哪条都走得通,你除了高考这架窄梯,还有别的道儿吗?”   陈荏说:“没有。”   管老师说:“我说句残酷的话,你和他是被时间和空间硬凑在一起的,就好像我和我那大学女朋友,待到一毕业,这个空间没了,所有的情感也随之消散,你不肯也得肯,他还是高枝上的猴子,你还是得到处苦苦寻觅你的树,懂了吗?”   陈荏怔怔地望着他:“……你往常不这样,今天怎么这么多道理?”   “我操心啊,”管清华说,“我怕你糊涂。”   陈荏说:“我不糊涂。”   管老师哼了一声:“不糊涂就好。没做的卷子就算了,做过的呢?拿来给我批。”   陈荏从床头翻出几张给他,他从包里找了支铅笔,拧亮台灯批改,对的不做标记,错的画一个小圈儿,这是他的习惯做法,意义不明。   陈荏站在他身后,忽然问:“管老师,咱俩是朋友吗?”   “咱俩是师徒,往后到了T大,咱俩是师徒兼师兄弟。”老管絮叨,“朋友就不用管你了?我告诉你,每年高考完毕后高二就自动升高三,所以你现在已经高三了,别还跟个没事人似的……”   陈荏说:“管老师你让我靠会儿行吗?我头疼。”   “行。”老管说,“怎么头疼呢?吹凉风了?……看看你这题错的啊,基本功不扎实,套用公式的题型你都能错?”   陈荏也拉了张凳,侧脸贴在管老师背后。   “管老师……”他轻声道,“我举目无亲,往后要是找不到树,你得帮我啊。”   “我这不是帮着嘛。”管老师说,“没我你能有今天?”   陈荏埋头,然后哭了。   他哭从来都是无声的,也不动,扑簌簌落泪而已,管老师迟钝,听不到那些潮湿幽怨的呼吸。   怎么都在劝他呢?   他表现得这么明显?没觉得啊,藏挺好啊。   他不喜欢林雁行,真不喜欢,不用谁提醒,他自己有数。   谁要说他喜欢,那真是瞎了。   他不攀那高枝儿。   管老师终于察觉了一丝,问:“荏儿,你干嘛呢?”   “没干嘛。”   他含泪笑了一下,窗外芳春已逝,灯火阑珊。 第72章 高枝儿   林雁行的伤腿彻底断送了十一中球队的冠军梦。   每个球队在场上都需要一个核心,他可以不是很成熟甚至莽撞,但只要有他在,那股劲儿就在,没人能顶替林雁行。   教练黯然神伤,连续几天借酒浇愁,可这时候已经没人理着他了,期末考试来临,一切都要为之让路。   高二期末考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剩下一年紧张的复习就是从这一次考试起步,新一届的高三,新一次的开始。   陈荏考下来感觉还行,似乎对得起管老师,于是趁着考试之后的两天教师阅卷、学生放假的时间跑郁明家去了。   他最近有些躲着林雁行,别人看不出来,他自己心里知道。   考试期间学校为了防止作弊,将各班学生打乱了排考号和座位,他在三楼考试,林雁行在一楼,彼此也没能见面。   林雁行晚上给他打电话,他随便敷衍两句,说“好”“行”“对”“聪明”,哄哄那小子,然后就挂了。   他心里烦,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呆着,郁明让他舒服。   以管老师的猴子理论,郁明和他应该是同一种猴子,都生长在荒凉广袤的大草原上,周围树木稀疏,雨水欠缺,草丛间的果子也干瘪苦涩,嚼之无味。   但郁明比他强的是他有一个家,家里有两只护崽的老猴子,生活虽然艰难,好歹互相牵挂。   他比郁明强的地方是……他长得美?   这真一点用都没有,世上美人多了,那些无奈被欺侮、被玩弄的都是美人儿。   郁明和他当了两年舍友,第一次邀请他回家去,还挺不安的,一路上都在说:“我那房间又小又破,转个身都难,你别介意啊。”   他问:“你去过我家没?”   郁明说:“你没家。”   他笑笑:“这不就得了,我都这样了,难不成还会笑话你?”   郁明也笑了一下,这是个勉强算清秀的男孩儿,不健壮也没啥天赋,但他可靠。   郁明家位于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面积比陈荏的继父家略大,二室一厅,多一个大约十平米小房间,那是属于郁明的。   家中几乎没有新东西,客厅里还摆放着那种老式的大屁股电视,是郁明爸爸打发时间的主要方式。   郁爸爸有慢性肺阻塞,这种病病程很长,患者的生存期也不好说,如果治疗得当,能维持一二十年,但工作就别想了。所以郁明家多年来全靠他妈妈一人挣钱,也过得艰难。   郁明妈妈知道陈荏要来,早上五点就跑去买菜了,鸡鸭鱼虾拎了一大摞回来,还给陈荏在菜场边上的小店里买了一身衣服,东西不贵重,但是情谊很深。   陈荏又惊讶又惭愧,说:“阿姨您别这么客气,我这都上你家白吃白喝来了,干嘛还为我破费?”   郁妈妈笑着说:“你照顾我家明明这么久了,应该的!我家孩子笨,给你添麻烦了!”   郁明当然不笨,能考上市重点高中十一中的在智商上都没问题,他只是不突出。   陈荏还要推辞,见郁明在边上对他猛使眼色,赶紧收下衣服道谢,郁妈妈很满意,到厨房择菜去。   等她走了,陈荏小声对郁明说:“咱俩身形差不多,这衣服留着给你穿多好。”   郁明摇头:“你千千万万得收,我妈挺敏感的,你不能让她觉得你见外了,她会难受。”   陈荏点头。   郁妈妈倔强好强,靠着摆小吃摊一个人扛起一家的生计,天不亮就出摊,夜深了才收摊,四十来岁却已经风霜满面。   因为家里穷,她自尊心又强,所以从小对郁明管教严厉,连到小朋友家吃一顿饭都不让,郁明被她管出一点毛病来,多亏这两年跟着陈荏混,性格比以前好多了。   郁明推开阳台门说:“荏儿,来见见我爸。”   郁爸爸在阳台上晒太阳,满面病容,已经瘦得皮包骨,鼻下挂着氧气管。   慢阻肺患者呼吸困难、胸闷气短,生活是很煎熬的,就好像人不带氧气瓶却硬要爬珠峰,也是很煎熬的。   陈荏说:“伯伯好。”   郁爸爸笑,声音很低哑:“来了啊。”   陈荏说:“哎。”   最后他和郁明回到小房间,将门锁上。   因为是顶层,小房间有个违章搭建的小阁楼,从阁楼爬出去,能够到这栋居民楼的屋顶。两人上了屋顶,坐了会儿,开始往外掏烟。   两人在宿舍也做过这事儿,反锁房门推开窗户偷偷抽烟什么的,很多高中男生都会偶尔来一支,毕竟读书很苦,排遣的方式又不多。   陈荏抽烟的样子相当颓废,肩膀塌着,脸低垂,额发遮在眼睛上,细白的指间夹着烟,只让它默默地阴燃,很长时间才会去吸一口。   郁明问:“你考得不好吗?”   陈荏摇头。   “那你有什么心事?”   陈荏撩起眼皮:“看出来了?”   “嗯。”郁明说,“主要你不瞒我,是不是跟林雁行有关?”   陈荏笑,吸了一口,对着多云的天空缓缓吐出白雾:“这都能看出来,我还真是不瞒你了。”   “你俩怎么了?”   陈荏说:“我可能跟林雁行走得太近了,林家小徐总和管老师都提醒我离他远点儿。”   郁明说:“你俩一直挺近啊。”   “太近了……”陈荏低语,“近到……都变了。”   郁明忽然就明白了“变了”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他和陈荏心意相通,远甚于林雁行。   陈荏说:“管老师说我和他是不对等的,彼此家庭地位太悬殊了,不是同一个圈里的人,往后当不成朋友,也不可能当……他让我别想着攀高枝儿,以免掉下来摔死。”   郁明愣住:“管老师会说这种话?”   陈荏弹烟灰:“管老师是为我好,林雁行现在是见识浅,等到他高中一毕业上了大学,估计眼里也就没我了。”   郁明说:“可……可是……”   “咱俩都知道他是对的。”陈荏将额发撩上去,露出雪白光洁的额头,发丝复又垂下,“林雁行要不是凑巧跟我同桌,你觉得他这高中三年会和搭理咱们吗?”   “不会的。”他自问自答,“他是云端美人,我是地上的猴子。”   郁明静默良久,把烟掐了说:“不对。”   “哪儿不对?”陈荏问。   郁明郑重地说:“林雁行怎样我不管,你不是猴子,你对我而言也是高枝儿!”   陈荏迟疑地望向他。   郁明说:“你知道你多聪明吗?老师在黑板上讲习题,我还糊里糊涂的,你已经全弄明白了;那么大段的古文你说背就背,多刁钻的思考题你都能推出几个步骤来,你做英语理解甚至都不用看文章,光看那几个选项就能对个八九不离十。全年级七八百号人,你能进前五十,你不是高枝儿谁是高枝儿?”   陈荏扑哧一笑:“傻子,我说的是成绩吗?”   “我知道你说的不是,”郁明说,“另外你多好看,咱们班女生都说你跟林雁行比也差不到哪儿去,江淑惠还说你才貌双全又体贴又能干,要不是她有谢鹏了,估计就跟你跑了。”   “啐!”陈荏笑骂,“小丫头片子!”   郁明指了指楼下:“还有,说句大不孝的话,你有我这样的家庭重担吗?我爸已经病了十年了,我和我妈也跟着苦了十年,我就算考上了大学也飞不起来,总得回到丽城这个小家来守着他们。你不一样,你翅膀上没枷锁呀,谁能管你飞多高?英雄不论出身,荏儿,在我这儿你才是云端美人,你就是我的高枝儿!”   陈荏怔怔地看着他,直到烟头烫了手才猛然回神:“操,你不会喜欢我吧?”   “放屁!”郁明说,“我要是喜欢你早下手了,近水楼台还轮得到林雁行?我喜欢女的。”   陈荏掩面而笑,眼睛里有光。   郁明忽然凑近了问:“哎,俩男的怎么做?”   “……”   郁明说:“我看过片,男的跟女的我能明白,俩男的怎么搞?”   陈荏阴险地问:“要不我搞你一次?”   “不不不不,”郁明连忙摆手,“别吓唬我,你太吃亏了,别耽误你时间!高考第一,学习生理知识第二,我就算这辈子都不知道也没事!”   郁明的妈妈在楼下喊他:“明明!明明!来帮忙刷小龙虾!”   “就来!”郁明答应。   他往小阁楼里爬,陈荏从身后拽住他,将他搂进了怀里:“谢谢……哥们儿。”   郁明轻拍他的手:“说谢就见外了,咱俩谁跟谁呢?荏儿,高三加油啊。”   陈荏松开手,眼睛里一层水色:“……都加油。”   郁明从口袋里掏出张面纸给他:“擦干净,然后一起下去洗小龙虾,我妈烧的蒜蓉小龙虾可美味了,要不是你来,我都吃不着。”   “哎!”陈荏红着眼眶笑起来。   他在郁明家住了一晚,那家极尽客气,把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了,晚上还让他睡床,叫郁明打地铺。   陈荏被弄得实在不好意思,第二天一早便想走,那家不让,又拉着他吃午饭。他好不容易出来,包里塞了两大盒郁妈妈煮好的饺子,说是让他晚上吃。   回到学校已经是下午两点多,班主任张老太把他叫去教师们集体阅卷的会议室,说分数都已经出来了,让他和四五个同学一起帮忙算总分、排名次,明天一大早就张榜公布。   等到一切忙完,天色向晚,他就把郁明妈妈准备的饺子拿出来跟大家一起吃了,又耽误了半个多小时。   夜幕初降,他回宿舍去。   按十一中的惯例,新高三的暑假只有二十天,所以从明天开始要连续补一个月的课,直到八月中下旬再次返校。   今晚没有晚自习,管老师也没给他布置任务,他还能再休息一晚,明天怕是书山题海再度来袭。   刚走到楼道口,迎面撞上一人,他抬头便见那人怒气冲冲的脸,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林雁行用正面胸口怼着他,声音里有火药味:“哪儿去了?”   他好久没见林雁行这么生气过,不自觉说了实话:“郁……郁明家去了啊。”   “那为什么不接电话?!”林雁行吼,眼睛都熬红了。   陈荏这才想起手机让自己落在宿舍了,正觉得抱歉,忽又见林雁行拄着个拐还要强行站直的模样,又忍不住好笑。   林雁行看他神情变来变去,气得脸如锅底!   他这次算是吃了泼天大醋了,陈荏连招呼都不和他打一声就跑到郁明家去住,也没向管老师报备,电话虽然拨得通但不接,两天来可没把他急坏了!   原本他躺在家里没事做就容易胡思乱想,这下更严重,一会儿想陈荏是不是被车撞了,赶紧让保姆李阿姨给附近医院的抢救室挨个儿打电话,问有没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儿出车祸被送进来了。   一会儿又想陈荏是不是被人绑了,或者被拐卖到深山老林里给丑八怪老光棍当媳妇儿去了,于是让李阿姨报警。   李阿姨说:“祖宗,陈荏那么冰雪聪明,就算你被拐卖了,他也不会!你好歹老师同学之间打听一下,别尽往坏处想!”   他便打电话给管老师,逼问他表外甥周曜在哪儿,是不是把陈荏弄走了。   管老师气呼呼说:“周曜在他妈泰国呐!”   林雁行又琢磨是不是俞行舟那个逼作妖,于是纠集人员要去算账。   他家老爷子接到他电话,怒道:“啥?你让我的警卫和秘书替你跨省去殴打一名篮球队员,小兔崽子你他妈有病吧?!我要是今天中风了全算你头上!!……哎哟不行了,要中风了,脑出血,要偏瘫了……”   林雁行吓得迅速把电话挂了。   他还想起那个曾经雇佣陈荏卖奶茶的肌肉男,但是据陈荏说,那家伙半个月前穿越罗布泊去了,估计早被野狗子吃了,排除了嫌疑。   最后没办法,林雁行只好一瘸一拐地跑到学校宿舍楼前候着,等得心急心慌心焦,但总算是等到了。   “你就不能少让我操心吗?!”他又恼火又委屈。   陈荏笑道:“瘸逼,咱俩是谁让谁更操心?”   林雁行正要回嘴,忽然听出了话外之音:“你……为我操心啊?”   “废话。”陈荏绕过他,“我要上楼了,你怎么上来?”   林雁行靠蹦。   陈荏站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看他,见他一下一下蹦得还挺快,篮球队的就是弹跳力好。   林雁行蹦到楼梯拐角处,稳一稳身形说:“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就算你在郁明家吃了饭,也早该回来了,上哪儿玩去了才拖到现在?”   “帮老师算考试总分,排名次。”陈荏说,“这次期末成绩出来了,你知道我考多少分吗?”   林雁行仰头看他,见他背着路灯光站着,那张欺霜赛雪的小脸上似笑非笑。   因为头发太长遮挡了眼睛,又没时间去剪,他埋头做事时老带着一顶从女生那儿借来的细发箍,此时忘了摘下来,衬得他愈发可爱。   “多少?”林雁行带着些痴迷问。   “我是全班第一。”陈荏抬高了他那漂亮的下巴颏,“林雁行,老子真成牛逼哥了。”   林雁行,你是你的高枝儿,我是我的高枝儿。   我喜欢你,你是我的烈阳,但我不是那云下的阴影,所以你绽放光华的时候,我也会随风青云直上,然后以最火热的方式爱你。   你等着! 第73章 荏哥摔伤了小jio   高三(1)班终于在前后黑板上贴出了“距离高考还有XX天”的倒计时,漫长的冲刺开始了。   这冲刺当然不是从九月一日开始,而是从暑期补课的第一天,即七月一日。从今往后不存在什么假期休息日,也不存在闲暇,唯独高考高悬。   好消息是月考取消了,因为对学生促进不大,而且有打断复习节奏之嫌;   坏消息是一模二模以及最终决定前程的大考正在等着每一个人,一个字,熬呗。   此外张老太还每天强调四个字——“弯道超车”,意思是两个月的暑假期间是后来居上的最好时机,千万不能浪费。   她倒是说得轻巧,别人想浪费也浪费不了啊,六十天的暑假,补课占了四十天,剩下的那二十天里每五天返校一次,学生全被栓裤腰带上了。   陈荏的期末考成绩是班级第一,年级前十,一跃而成为了十一中新高三尖子里的尖子,连管老师都没想到。   老管这人唯分数论,二十好几的人了,一点儿人生追求都没有,就知道盯孩子写作业。   他高兴得跟过年似的,在家里大摆筵席(其实就是火锅啦),把陈荏同宿舍的都喊来吃。   高三刚刚换了新宿舍,条件比高一、高二时好得多,从五、六人一间房换作了四人,当然住宿费也增加了。   只因为陈荏是贫困生,费用减半,算下来也不贵多少,何况管老师还替他交了一多半,说是期末考试的奖金。   陈荏依然和郁明是舍友,除此之外还有张磊磊和同班同学刘浩。   如今高三的情况是只要通勤距离大于半小时的学生都住校了,还有些好人打破头都住不进来,这一年争分夺秒,寸金寸光阴,就算学校附近猪圈也有人抢着要租。   张磊磊是个聒噪人,刘浩也夹缠不清,陈荏一开始不愿和这两人同宿舍。   后来发现啰嗦人也有啰嗦人的好处,高三1班要不是有张磊磊这几个人,简直就像死一般的安静,尤其补课期间,那些热爱围观林雁行的低年级学妹们都放假在家,整个校园里一点活气儿都没有。   林大公子脚伤未愈,爬不上管老师租住的三楼(老居民楼下有自行车库,其实是四楼),老管请客便没给他发帖子,并且嘱咐来吃饭的人保密,千万不能让风声传到他耳朵里,否则要糟。   张磊磊、郁明和刘浩都问:“怎么糟?”   老管说:“你们怎么糟我不知道,我反正好不了,林雁行必定先诛首恶。”   张磊磊问:“为啥您是首恶?”   老管说:“你也可以当首恶。来啊,咱俩换换,就说这顿是你请的,陈荏也是你邀的。”   张磊磊二百五啊,居然面露喜色“嗯”了一声,郁明慌忙压住他的肩,说:“你不懂别掺和!”   “掺和啥?”张磊磊拍胸脯,“我请客我光荣!”   郁明对管老师说:“管老师您别害他了行吗?林雁行要是知道了,这会儿都该在家里磨刀了。”   管老师于是竖食指抵唇:“所以嘛,保密。”   陈荏是在厨房洗菜没听到他们废话,否则也得出来一人给一刀。   火锅吃完,老管等人盘踞在沙发上剔牙,陈荏还要洗碗刷锅,一点不高兴。   多亏郁明比较贴心进来帮忙,两人盘点一遍剩下的菜,发现还能再吃一顿晚饭,于是打电话把吕霞喊来了。   吕霞如今不但是高三1班的编外,也是管清华学习小组的一员了——当然是被迫的。   她被管清华陈荏师徒俩弄得可惨了,追星girl硬是被逼成了高考狗,原本放了暑假该到处玩了,结果天天被关在家里用功。   她那爸妈还真把陈荏的话当回事,也不去学校求证一下,一口咬定自家闺女儿擅长读书,在无人关心的情况下勇夺全年级前十,明年不但要考大专,还要考全日制大专,教育部网站上能查到的那种,什么北达青鸟、新西方之类的根本不考虑!   他们给吕霞扔了两万块高考基金又回南方去了,临走勉励女儿说,咱们老吕家经商很擅长,读书不行,从来没出过大学生,现在就看你的啦。你要是能考上大学,爸妈供你当博士后,再也不要你早早嫁人了!   吕霞问:“博士后是什么东西?”   她爸妈说:“我们也不知道,你那小陈班长说的,估计是挺厉害的官儿。”   吕霞那爷爷吕二爷一辈子没关心过孩子的学习,现在突然来劲了,公开宣布在吕霞考上大学之前麻将馆暂时关闭,一切要为孙女儿的远大前程让位。   至于她弟弟吕阳,由于陈荏离去前特地嘱咐他助姐姐一臂之力,这孩子便蜕变得跟东厂档头似的,三天两头给陈荏发短信告密,一会儿说“美人哥,我姐躲在厕所里一个多小时了,估计在看漫画,要不要揪她出来?”   一会儿说:“美人哥,我姐又偷看电视!”   一会儿说:“美人哥,我姐跟狐朋狗友玩儿去了,我知道她在哪儿,抓回来剥皮不?”   陈荏说:“剥皮就不用了,廷杖吧。”   于是吕阳就率领底下的番子逮人去了,那帮小学生番子能力极强,吕霞跑到哪儿,他们追到哪儿。   每隔两天吕阳来十一中领一次复习资料,拿回去给吕霞做,头几天还是陈荏出题,后来改成了管老师。   管老师对于强迫他人学习这种事始终充满热情,陈荏已经被他赶到全班第一了,在逼下去成就感不强;林雁行孺子不可教,现在突然冒出个白纸一张的吕霞供他驱策,他兴奋得满眼放绿光,黑夜里都能当探照灯。   吕霞到了九辈子霉才碰见这么个人,恨不得跪下来求他,给他送钱让他别往这边递卷子了,管老师视金钱如无物,每日题型不断。   总之吕霞这次才算是弯道超车,她在学校里原本成绩相当一般,每门功课只能保证及格,短短两个月下来,真在年级里能排上号了,可惜她们不常考试,不知道具体几号。   高三刚开学,吕霞就过来说她们分班了,打乱了专业分成普通班和冲刺班,普通班毕业就业,冲刺班目标明年统考,她只随便做了几张卷子,就进了冲刺班。   陈荏都大喜过望,报告管清华说:“厂公……不对,管老师,咱们手底下人出息了。”   管老师但笑不语。   最后说林雁行,林公子高二期末考试考得不行,连班主任张老太都说他跟不上了。   首先他原本就成绩平平,其次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有得必有失,他抓了篮球(还有暗恋),自然而然就放弃了部分文化课。   但是他们家路子野,就算不会送他出国,留在国内也有各种升学手段,所以张老太虽然天天揪着他骂,倒也不怎么为他担心。   林雁行本人更一点不着急,整个补课期间都沉浸在某种亢奋中,尤其当有同学捧着不会做的题来问陈荏,后者三言两语说清楚,同学满意而去时,他便露出那种得意洋洋的神色,心说:聪明不?灵光不?厉害不?我媳妇儿!   陈荏好几次察觉了,问:“你喜什么?”   林雁行骄傲地一仰脸:“哼!”   为期一个月的补课结束,他的脚伤好得差不离儿,又活蹦乱跳跑篮球场上去了。   张老太有时候站在教师办公室窗口后面看他,暗道这小子着实没救了,结果见那小子直直地向她跑来,一脸阳光灿烂。   “张老师,我在操场后边的树上摘了俩毛桃儿,我尝了一个还挺甜的,这个送你吃!”林雁行说着就把胳膊伸进窗口,肌肉流畅又结实的上身全是汗。   张老太于是叹了口气笑,心想没救归没救,架不住他可爱啊!   短暂的暑假开始后,林雁行便不见了,连陈荏都不知道他哪儿去了,说实话这还挺意外的,因为林雁行比较缠人,极少不对陈荏透露行踪。   陈荏原以为又是出国,过了几天才知道那人被他爸弄去学车了。   他爸给他买了一辆百来万的跑车,纯黑色四轮驱动涡轮增压六缸引擎双离合变速器,百米加速5秒。   为了这车小徐总还和林总顶了一回。   小徐总说:“小孩读高三呢,你给他买什么车?啥事考完了再说不行?”   当时林雁行的脚伤还没好,林总说:“我儿都残疾了,我给他买一辆车代步有什么错?”   小徐总说:“那你就买一辆助力车,你买那贴地飞的干嘛?”   林总说:“是助力车啊,平民跑车嘛。我又不是那种特别浮夸的人,什么剪刀门、鸥翼门都没给我儿选,还买了个四座的。顺便说卖车的还给我打折呢,一百万的车,整整便宜两千块,我不能放过这折扣!”   “……”小徐总说,“你……”   一句“你妈卖批”在他舌尖滚了七八个来回,终于还是咽下去了,毕竟那是老板。   另外他也知道林总在装傻。   林战涛想花的钱,怎么都能花出去,随便找个理由就行。   总之林雁行有了一台车。   有了车就必须有驾照,林雁行虽然十二三岁就会打方向盘了,但按标准流程,考驾照必须找驾校报名,先学理论知识完成科目一考试,再学驾驶技术完成科目二训练,然后进行路考即科目三,此外还有科目四的安全文明驾驶常识考试。   林雁行好不容易混到二十天暑假,全花在科目二上了。   不过很少有男孩儿不喜欢车,他虽然天天起早摸黑,但心甘情愿,快乐无比。   九月三日,他十八岁生日那天,他请假去考了科目三和科目四。五天后加急出驾照,接受了交通安全文明驾驶常识和交通事故案例警示教育,宣了誓,这才算能够合法摸他那车。   到这儿林总有些后悔给他买车了,确实浪费时间,别的小孩在空调房间里背书刷题,他儿子在驾校的破桑塔纳上挥汗如雨。   但买都买了,驾照也考了,就……就这么着吧!   八月下旬林雁行回校上课,晒得可真够黑的,一笑露两排白牙。   但他是那种怎么折腾都好看的人,转身把头发剃短了,又精干漂亮起来,随便在操场上跑一圈,都有人隔着栏杆或者趴在楼上喊:“林雁行,你真帅!!!”   他也不答,点头笑笑,至多挥下手以示自己并非装酷。   他有喜欢的人了,心是满的,别人的夸赞真没那么重要,与其夸他,还不如夸陈荏,那样他还更受用些。   张磊磊看见了,就替他对群众们比心。   比心之术张磊磊是跟陈荏学的,他也不明白为啥这个禁欲脸小学霸会有这么多撩人的花招,反正经过张磊磊推广,那几个手势很快在班级里流行起来。   英语女老师在上边讲题,讲完了问:“明白了吗?”   底下比心。   张老太宣布利好消息——比如学校食堂给高三生供应夜宵——底下比心。   文娱委员见大家做题太辛苦、太沉闷,为了活跃气氛走上讲台唱了一首歌,底下人跳上课桌比心。   终于张老太烦了,怒吼:“你们一个个都抽筋了吗?!”   回答她的还是双手比心:人家超爱你哒~   谁也没想到首先不能比心的是陈荏,陈荏也没想到自己的高三居然是从一场事故开始。   事故的起因是这样的:   管老师买了一辆电瓶车,放了一把钥匙在荏哥那儿。   这一天管老师有事,来不及回学校批作业,就让荏哥帮他把全班的物理习题册搬家里去批。   荏哥在电瓶车踏板上一口气摞了六十多本册子,但那玩意儿是塑封书皮,垒起来比较滑,荏哥就分出左手扶着。   骑到一半,他觉得左手胳膊肘痒痒,一时脑筋短路就用右手去挠。   于是他就没手扶电瓶车龙头了。   多亏戴着头盔,他没能当场摔死,但也摔得够呛,从肩到腿擦伤了一路,还把小脚趾弄骨裂了。   管老师听说消息吓了一大跳,急匆匆赶来将荏哥送医院,挂骨外科急诊的时候顺便挂了个精神科,问医生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吃什么药能补,现在治还来得及吗?   医生说,孩子是好的,你们家长不要胡思乱想,毕竟发育有早晚。   管老师说:“他双手脱把骑电瓶车啊!”   医生说:“这个不叫精神障碍,属于思维中断导致的行为紊乱。”   管老师说:“他都伤成了还在大马路上一瘸一拐捡了六十多本书,又硬把电瓶车骑回来了。”   医生说:“那是要查查,孩子是不是对疼痛不敏感?”   陈荏敏感得很,骨科医生要给他打石膏,还没碰着呢他眼眶就红了,直往后头躲。   医生说:“同学你别躲啊,你脚趾头折啦!”   陈荏又痛又尬,问管老师:“林雁行呢?”   管老师说:“哎哟,这当口你要他干嘛?”   陈荏有个毛病,他不喜欢别人碰他脚,一碰就浑身发抖,从脚心酥到天灵盖,不仅仅是痒,而是……你懂的。   有些人的脚是敏感部位,换言之能起性。   虽然他现在疼得要命,但天生的东西改不了,他那小白脚丫子一抓到别人手中,腰就软了,腰后面那根麻筋更像通了电似的。   他要脸啊,死都不愿意在骨科医生手里乱扭,所以得有个力气大的来拽住他,比如林雁行。   再说荏哥都摔成这样了,撒个娇不行?? 第74章 荏哥那个娇气哟   着当口把林雁行喊来,管老师还挺犹豫的。   林雁行看到陈荏受伤必定生气,再一问谁是罪魁祸首,那他管清华就跑不了。   虽说他和林雁行有个师徒的名分,那小子不至于欺师灭祖,但林雁行的炮筒脾气上来谁也扛不住。   管老师二十六岁生日没过呢,还是个宝宝,他怕怕。   可转头一望,陈荏在那边叫得跟生孩子似的,骨科医生刚摸到他脚踝,他就叫着躲:“不行!”   医生说:“同学,健全的人生总比残缺好啊,你骨头裂缝了,我得帮你接上!”   陈荏吓着都喘:“裂就裂着吧,您别碰我脚!”   管老师一看这可不成,我儿已经丧失理智了,必须把他弄晕啊!   于是他举起手掌,走到陈荏跟前在他脖子上狠狠击落。   这一下不轻不重,把陈荏和医生都惊着了,陈荏含泪问:“管老师,你干嘛打我?”   医生也问:“老师,他脖子上有蚊子?有蚊子也先别拍,你抱住他的腿别让他乱动!”   “……”管清华自觉已经用上八成力了,果然是武功不如人。   陈荏惶惑地表示:“医生,我老师帮不上忙,他一没经验二不比我壮!”   医生说:“那你别瞎用力,疼的时候坚持,不疼的时候休息,跟着我的口令来,呼,吸,呼,吸……”   管老师说:“我还是把林雁行喊来吧!”   林雁行正在学校打球呢,一听陈荏受伤了,撒丫子就往自行车棚跑,然后把车骑得跟风火轮似的。   他闯进急诊室,骤见陈荏面色惨白满脸是泪,魂儿都吓飞了,连声问:“怎么了?摔哪儿了?!”   陈荏本来坐在诊疗床上,扑过来一把抱住他腰,说:“卧槽!”   医生无奈道:“你槽?我还想槽呢!既然你要的人来了,赶紧配合好吧!”   陈荏就把小脸往林雁行怀里埋,簌簌发抖地央求:“医生要给我打石膏,我他妈害怕,你抱着我啊!”   林雁行好端端的突然被投怀送抱,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四周如云雾团绕,有白日飞升之感,满脑子念头只精简到两个字:   抱我。   好!   林雁行一出手就把陈荏从头到脚锁死了。   医生夸道:“对了,就这么抱。”   他举着湿石膏片说:“我来了啊,别让他动啊!”   管老师见状赶紧跑出处理室,以免过会儿殃及无辜。   陈荏心想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脑袋掉了碗口大的疤,早死早超生,强行闭上眼睛说:“来吧!”   结果刚被冰凉的石膏片触及脚面,他就“呀”地一声叫了出来,他都听不见自己声音成啥样儿了,医生听得见,说:“这孩子怎么叫得像猫似的?”   林雁行咬紧了牙,心想何止像猫似的?像猫叫似的!   他浑身的骨头都被陈荏这一嗓子叫软了,十八、九岁的大男孩儿蹭个电线杆子都能热,何况怀里抱着日思夜想、喜欢死了的人?   要不是深知此时关键,稍微挪动都会造成医生的偏差,他大概就疯了,会抱着人直接往炕上滚之类的。   陈荏在他怀里筛糠似的抖,他也跟着抖,只不过一个抖的是恐惧和尴尬,一个抖的是渴望和燥热。   “别动啊,配合医生啊,”林雁行短时间内一头热汗,用语言分散陈荏和自己的注意力,“乖啊,快了快了。”   “别啰嗦……嗯……别……”陈荏从鼻子里发出带着哭腔的腻音,他不是故意的,是真撑不住,生理性落泪。   他平生最紧张的两件事合二为一了,可不要命嘛?   怕被人摸脚、怕羞只是一方面,他上辈子死亡的根源就是骨折,有点儿创伤后心理障碍。   他反正不出声,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林雁行没法哄他不掉泪,只得傻傻地看着,泪线从陈荏眼眶里满出来,凝聚成剔透的大珠儿滚落,小珠儿则挂在纤长浓黑的睫毛上,颤颤巍巍好不可怜。   头发被搓揉得一塌糊涂,眼睛是红的,鼻尖是红的,面颊也是薄红的,只有嘴唇被他咬得发蓝。   陈荏的长相深具迷惑性,这得怪他那天生似蹙非蹙的眉头,他明明不可怜的时候,你都觉得他可怜,何况现在他是真惨。   林雁行的心麻麻地疼,他想到骨裂比扭伤厉害,自己因为扭伤都拄了将近一个月的拐,陈荏岂不是要两个月?   万万没想到啊,继承自己那副神奇拐杖的居然是他亲老婆!   心疼过后便是生气,虽然今天这一跤是他老婆主动摔的,但他还是打算把管老师一刀砍了,大不了再亲自给人上坟烧纸。   “好……好了吗?”陈荏抖着小嗓子问医生。   “就好了。”医生也被他弄得特紧张,一边加快速度,一边提醒林雁行,“你别抱这么紧,给他留点喘气的地儿!”   林雁行骤然醒悟,见陈荏小白脸都闷紫了,连忙松开些。   结果陈荏一把环抱住他的腰,双手紧抠着他腰后的肌肉,说:“别走!”   “不走不走!”林雁行连忙说。   陈荏呜咽了半声随即忍住,哼道:“操……”   他那十根手指头又长又细,此时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指尖,林雁行被他抠得生痛。   但越痛林雁行心里越受用,陈荏就算练了白骨爪,把手指尖全插到他骨头里去,他也不会逃。   他在陈荏耳边说:“荏哥,可把你娇气的,两个多月前我扭伤了脚,打石膏时你也在啊,我可没像你这样吧?”   陈荏眼眶里含满了泪,绵软地抱怨:“少说现成话,我就怕这个还不成吗?你还怕针头呢!”   “对啦,人总是有弱点的,”医生说,“这片石膏贴完就差不多了啊。”   湿石膏密密地将陈荏伤脚固定住,医生又调整了几分钟,终于如释重负地说:“行啦,被你俩弄得满头汗!”   陈荏闻言猛地一瘫,仿佛经历了一场酷刑,力气都被抽干净了,顺带着神志涣散,只有躺着喘的份儿。   他像是一条软白面口袋般挂在林雁行手臂上半分多钟,好不容易脖子立起来,说:“流年不利。”   “以后骑电瓶车不能双手脱把。”医生告诫,“我这儿行了,你去外科那边把擦伤处理一下。”   陈荏撑林雁行肩,医生在身后说:“哎,那位受伤的同学,下回千万别带这高个儿小伙来,你是病人你紧张,他比你还紧张。我刚才给你打石膏,总觉得手里捧了个拖拉机,一小半是你抖的,大半是他。”   林雁行嘴硬:“我没抖!”   “没抖?”医生笑道,“我要不是动作够快,估计你同学还没晕呢,你就得晕。”   林雁行将陈荏扛出去,与管老师会合,又去隔壁外科。   小护士给陈荏清创抹药,关照说:“虽然都是浅表皮伤,但这么大片的伤口不能沾水啊,会感染的。”   陈荏一怔:“那我怎么洗澡?”   现在才九月初,气温居高不下,一天不洗澡身上就酸津津的。   护士说:“擦擦。”   陈荏将伤得挺严重的双手掌心摊给她看。   护士说:“这更不能碰水了,让家长替你擦擦。”   陈荏认命地叹了口气。   管老师想安慰他,说:“多亏没伤着脸。”   陈荏便给他看下巴颏上的那处伤。   “但愿别留疤。”管老师改口。   “留疤我也要。”林雁行说。   “……”另外两人齐刷刷望向他。   陈荏问:“啥意思?”   林雁行坚定地眨眨眼,心想如果你脸上留了疤,我就天天舔,舔到那地儿平为止,就这意思!   从医院出来,三人暂时分手,管老师开车带陈荏回学校,林雁行狂骑回家取拐杖。   多亏保姆没把那玩意儿送人,给他找了出来,他提着双拐又飞骑到学校。   刚跑到陈荏宿舍门口,就见房门紧锁,陈荏在里面说:“轻点儿,你弄得我好疼……哎哟别……”   “……”   不会吧,他顶多离开了一个钟头,居然就有人敢趁火打劫,占他媳妇儿便宜!   林雁行心头火起,飞脚踹门,然后见到陈荏侧坐在床沿上,从上到下只在腰间围了一条毛巾,越发显出身上摔得跟花瓜儿似的,两条长腿白得简直晃眼!   陈荏身前站着郁明,也剥得只剩一条裤衩,双手都搭在陈荏背上。   两人见林雁行闯进来都愕然,林雁行眼露凶光把虎牙一龇,郁明“哇”地大叫一声,连滚带爬翻出去好几米!   “你干什么?”林雁行危险地问。   郁明双手高举:“我我我我……我什么也没干!”   “你没干你脱衣服?!”   郁明几乎吓得哭出来:“我我我我……我出力,我热啊!”   林雁行怒不可遏:“你出什么力?!”   陈荏在边上说:“我不能洗澡,他帮我擦背。”   林雁行一下子就没声儿了,片刻后又嚷起来:“擦背就擦背,你脱这么光干嘛?!”   你不守妇道!   陈荏用惯常的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你擦澡只擦背?明子是一片好心。明子,麻烦把毛巾拿来,沾湿了帮我头发擦擦,我手心疼。”   郁明果断说:“不了!”然后迅速套上T恤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逃跑了,好似后头有鬼撵着。   陈荏只好转向林雁行:“你把他弄跑了,你帮我啊?”   他只是顺嘴一句,压根儿没指望林雁行。林少爷不会伺候人,让他帮忙擦身,估计还没自己这残手残脚的利索。   没想到林雁行说:“好!”   陈荏又是一怔,见林雁行那双眸子黑沉沉的,想起在医院时自己死拼命抱着人家不放,面子里子都丢光了,顿时觉得脸上发烧,便说“不用”,抓起一旁的汗衫往身上套。   他喜欢林雁行,平时还能口是心非地装作若无其事,此时身上就剩一条内裤,怕碰多了露馅。   他就是出于这想法才喊郁明帮他,反正那小子无欲无求,至多喜欢个二次元。   林雁行上前两步,把汗衫从他头上攥下来扔开。   他望向林雁行,后者的俊脸都板成了一块铁:“你什么意思?别人都行,就我不行是吧?”   陈荏舔了舔微裂的嘴角,开始胡编乱造:“我突然想起还有几道题没做,做完了再……”   林雁行一手扶在他肩下,一手插在他膝窝下,将他抱了起来。   陈荏惊呼了半声,责问:“干嘛?!”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刚才你麻烦了我,现在也必须是我!”林雁行吼。   他就这么抱着陈荏,用一只脚将书桌下的凳子拖了出来,哗啦啦直拖到宿舍中央,然后将人放上去。   “这样我比较好操作,我太高了,站那床边容易撞头。”   “操……”陈荏的脸早就红了,又不肯让他看见,就用力低着,耳朵尖都发了粉。   还好林雁行没盯着他看,转身去够桌上的脸盆,试了水温说:“啧,郁明是干什么吃的,这水都凉了,你们宿舍热水壶呢?”   陈荏认命了,也不抬头,手朝门背后一指。   林雁行挨个儿拎水壶,发现都是空的,又骂了一句,抓上空壶打水去了。他人高手大,一趟打四壶是小意思,足够陈荏用了。   他一出门陈荏就把脸捂了起来,整条清瘦雪白的小胳膊都在抖,比在医院时还厉害:“操,要不要这样啊……”   可林雁行也是个霸道货,你越不让他怎样,他就越要怎样,现在好不容易从床上挪到凳上,别一会儿抵制多了又被他挪到床上去,那就麻烦了。   幸亏装逼是陈荏的特长之一,他听到门响立即将手放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紧紧抓着凳沿的手指暴露了一点内心。   高三宿舍每层楼都有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开水炉,来回一趟不过两分钟。   林雁行用脚把门踢上,反锁了,走近把热水倒了大半壶掺在脸盆里,将毛巾扔进去绞了一把,说:“来吧,先擦头发。”   陈荏脊背都绷紧了,忽然一块舒适的热毛巾覆在他脸上,竟然忍不住“呜”了一声。   “烫啊?”林雁行问。   “不……”   “先给你擦把脸。”林雁行替他擦着,手劲虽大,动作却细,生怕碰到他下巴上的伤处,“骑个电瓶车还能摔着,你可真够厉害的。”   陈荏被他兜头连脑地擦,顺势紧闭了眼睛,把一切希望寄予自己的面瘫脸。   “别碰耳朵。”他忽然说,他的耳朵和脚一样敏感,一碰浑身发颤,忒丢脸。   “……”   林雁行抓着毛巾将他两只耳朵前前后后擦了个遍:“哪那么多要求?这都擦身了,还这不让碰那不让碰的,你在医院时多坦诚!”   陈荏咬牙斜了他一眼,但视线只到对方腰际立即收住,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眼神,烟雨蒙蒙春情氤氲,傻逼才瞧不出来。   他想不通今儿是怎么了,摔了也就罢了,打石膏也罢了,居然还要遭这份罪!   他哪猜到林雁行也遭罪呢,比他更甚。   林雁行喜欢他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渴望侵入了骨血,要不是怕把他吓跑了,早张扬开了。   林雁行也知道不该去碰他,可除了自己还有谁?   难道真把他送到别人手底下去?   就那截雪白的脖子都不许旁人看!   郁明刚才叫死里逃生,晚一步就要和管老师埋一块儿去了! 第75章 搓澡天王   林雁行觉得整个宿舍里有一种漫无边际的湿热,他知道那种东西从哪儿来的,从他喧嚣的血液里,从他激跳的心脏里,凝成看不见的雾气,笼住这窄小的二十多平米。   四周什么都不存在,只有陈荏坐在当中由他宰割,可他如果真下手了,那就太不是东西了。   陈荏也不说话,仿佛好整以暇地等着,很久才抬眼望他,眼神里一片平静:“不擦了?”   “擦!”林雁行说。   “你就帮我擦个背吧,剩下的我自己来。”陈荏说。   “不行,”林雁行拒绝,“你自己看看你掌心,都烂了,能碰水吗?”   “我有点儿想不通,”陈荏喃喃,“手上总要出汗的,汗不就是水么……”   “腿疼还是手疼?”林雁行问。   “膝盖疼。”陈荏轻声说。   他摔倒时膝部与地面摩擦最重,把那条校服裤子都磨穿了,他正发愁上哪儿补裤子去,也不知道郁明妈妈能否胜任。   林雁行观察他的腿,见双侧膝盖的伤口不深,但面积不小,医生给擦了药。   “这伤挺麻烦的。”林雁行说,“结痂那几天你都绷得迈不开步。”   陈荏叹气:“那怎么办?我就跟个僵尸一样跳呗。”   “单腿跳啊?”林雁行用修长的手指弹了一下他脚上的石膏。   陈荏轻骂了一句,说:“我倒霉。”   林雁行毫无征兆地又把热毛巾蒙在他背上,伸手在他肩窝按了两下。   陈荏全身一抖,一声细喘都到喉咙口了,慌忙压下去。   林雁行问:“怎么了?弄疼了?”   陈荏心想舒服啊,澡堂子搓澡也就这感觉吧!   想不到林大公子挺有天赋,对温度拿捏准确,力道也刚刚好。   他干脆抛弃了那点羞耻,指着说:“再来两下,我这几天题做多了,本来就肩膀疼。”   林雁行嘴上说小兔崽子你把我当什么了,手上却特别配合地按摩起来,亲媳妇儿就是不一样,让干啥就干啥。   只是两人始终隔着一层毛巾,林雁行的手指也绝不滑出去。   尽管心意不通,但他俩有一种古怪的默契,那就是守着藏着,不让对方瞧出来,怕不好收场,怕对方跑了。   他能摸到陈荏在毛巾下的肌理,起伏不大,因为那家伙瘦,对运动也不热衷,体育课各种蒙混过关,但为了提振精神做题,每天的晨跑、下午跑却很认真,别人跑两圈,他跑六圈,一天不落。   所以瘦却不嶙峋,一层薄薄的肌肉贴在匀称的骨架上,有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青葱气。   但是陈荏太白了。   林雁行发誓除了在他这儿,就没见过这么白的,脸上皮肤白得都快透明也就算了,身上比脸上还白!   林雁行把自己晒了一暑假的胳膊伸出去和他比,那色差大得吓死人。   他终于明白陈荏为什么不爱脱衣服,多热的天也不打赤膊,这脱了不是招人眼嘛。   他忽又想起俞行舟的那句搔撩(通体雪白),顿时手上没轻没重起来,陈荏连郁明的小劲儿都受不了,哪还能受得了他,连声叫唤:“行了行了不用了!”   林雁行正在气头上呢,居然没在意。   陈荏想跑但是甩不脱,赶紧反手抓他的腕子:“再按我要死了!”   林雁行一惊缩手,揭开毛巾一看,陈荏背上被他捏得红通通的一片血色。   明明是他自己的问题,他为了掩饰偏要怪对方:“你怎么跟嫩豆腐似的?”   “滚,”陈荏指着门说,“换郁明来。”   林雁行听着就不高兴,心里一股酸气直往上拱。   “擦完了再滚。”他把毛巾扔到热水里绞了几绞,又敷上来。   陈荏扭着腰不让敷,挣扎得厉害了,被他一手臂横过胸口,另一只手抓着毛巾死命在背上搓了两下。   陈荏惨叫:“明子!郁明!!”   郁明刚虎口脱险,正在教室里躲着呢,怎么可能来救他?   林雁行走过去把宿舍门给反锁了,转回来又往脸盆里添热水,脸都气绿了:“我哪点不好你要喊他?”   陈荏双手抗拒说:“您好得很,但我留着这条命有用!”   “嘿,我今儿偏要把你搓了!”林雁行怒,“看是我搓得干净,还是那姓郁的!”   陈荏也怒:“这他妈有什么好比的?!”   就要比!不比来气!不比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媳妇儿!   他将陈荏按在凳子上擦,从肩背擦到胳膊,又从胳膊往回擦。   陈荏小可怜儿腿脚又不好,起来又被他摁下去,起来又摁下去,最后只好连声求饶:“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哎哟哟哟真他妈疼,你饶了我吧!啊,好疼!你是搓澡天王还不行吗?”   “再说一遍!”   “你是天王,你有天分,你手法好,郁明跟你没法比!”   林雁行恨恨的扔了毛巾:“这还差不多!”   陈荏用手捂着眼睛打算哭一场,他浑身都泛着粉,不是害羞,不是情动,完全物理反应:“真的,我好干净哦……”   林雁行逼问:“往后还找别人搓澡吗?”   陈荏说:“不找了,不找了……”   “算你识相!”   林雁行给他换热水去,回来后见他已经把长裤穿上了,便说:“腿还没擦呢。”   陈荏慌忙摆手:“我自己来,不劳烦您了,杀鸡焉用牛刀!”   他觉得自己在世上也算独一份了,林雁行给他擦澡啊,什么待遇!林雁行是他妈双料影帝啊!   林雁行说:“腿腿腿!”   他说:“不不不!”   林雁行吼:“腿来!”   他吼:“不要!”   然后林雁行就把他架桌子上去了!   陈荏使出吃奶的劲儿试图把腰从他手掌里挣脱出来,双方擦面颊而过,在极近处互相瞪视,眼中只有对方那骤然放大的瞳孔!   林雁行终于意识到这行为似乎不妥,猛退一步,陈荏将脸低下,往后半分钟整个室内都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忽然林雁行端起脸盆逃了出去,陈荏在他身后叫道:“哎!”   林雁行已然不回头。   过了几分钟,陈荏的两位室友回来,说看见林雁行端着一盆水边跑边洒,径直往教室去了。他们问他干嘛呢,他压根儿不搭理。   “……”陈荏说,“那是我的盆。”   “林雁行抢你脸盆干嘛?”室友问。   陈荏说:“……我也不知道。”   他抓了个镜子看自己的脸,有点儿红,但表情还算冷静,难道是刚才他那一眼太炽烈太惶惑,泄露了内心,把林雁行吓跑了?   又过了几分钟郁明回来,说林帅哥把脸盆往自己课桌上一墩,还不许别人碰,然后就出去跑圈了。   陈荏心想这下好了,我还得拖着病体去回收我的盆!   他穿好衣服撑着郁明的肩膀起来,在对方的搀扶下蹦了几步,这才发现宿舍门外墙上靠着一副拐杖,林雁行巴巴儿地赶来,就是为了给他送这个。   他架上拐杖,一时间心猿意马,难以形容。   郁明说:“哟,林雁行还挺孝顺的。”   陈荏说:“他抢我脸盆,孝顺个屁。”   他艰难下楼,郁明在一旁扶着,结果刚下了几节台阶,郁明一脚踩空,差点儿拉着他一起滚下去。   他好不容易手撑墙壁稳住,惊魂未定:“明子,你这下盘怎么回事儿?”   郁明连声说“失误”,又要来背他,他再不敢了,只说:“你走前边。”   两人缓慢移动,陈荏每下一步都小心翼翼,虽说是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了,身体又比较协调,但架拐还是第一次,他拿捏不太准。   忽听郁明“哎”了一声,陈荏抬眼望去,只见林雁行三两步便迈上了台阶,站在他面前。   “??”陈荏不解。   林雁行一躬身把他抱了起来。   陈荏叫道:“又来?!”   林雁行也不答话,抱了就走,郁明跟在后面追:“哎哎,拐杖掉了!”   陈荏在林雁行耳边低声说:“放我下来,宿舍楼人来人往的,我不要面子啊?”   林雁行声音发沉:“瘸逼还要面子?”   陈荏急了:“你好歹换个抱法,公主抱算怎么回事儿?”   林雁行便放他下来,两臂一拢抱住他小腿抬起,顺势把他放在臂弯上,显得更奇怪了。   一群同学在楼梯上与他们擦肩而过,个个看西洋景似的面带笑容。   “……”陈荏仰天长叹,心想我怎么没趁早摔死?留着这多愁多病身在公共场合跌份儿!   林雁行不在乎,他反正走哪儿身上都黏着视线,都给人盯习惯了,众目睽睽之下照样面不改色。   他将陈荏抱下三楼,放在宿舍楼下大堂的平地上,问:“医生说要多久才能好?”   陈荏臊得都不想搭理他,但又怕他有更过分的举动,只好据实说:“医生说我年轻,一个月就没什么大问题了,但不能跑和跳,只能走路,擦伤的话一个礼拜就行了,最多结痂那几天难熬。”   林雁行说:“那你不能每天跑三公里了。”   陈荏总算把羞惭暂时压下去,问:“你怎么知道我跑步?我跑的时候你大概还没起床呢。”   林雁行闷头,心想你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的事儿你都知道吗?我费煞苦心你看得出来吗?   陈荏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回教室。”   他笨拙地架拐行走,林雁行在后边亦步亦趋地跟。   陈荏不时回头看,说:“你弄得我好紧张,你就不能先去吗?”   林雁行于是越过他,走了几步又停下等,他不能先去,他想的东西从来就不会放手。   当他喜欢一个人时,不会隔着距离、噪声、横七竖八的课桌、乱糟糟的书堆和攒动的人头去找他,不会趴在教室窗户口追视良久,只为了看一眼操场上对方那模糊不清的面孔。   他就是要不近情理地站在最近处,你察觉也好,不察觉也好,反正这才是他。   陈荏挪进教室,所有人都看着他笑,倒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因为高三生的娱乐实在太少,风吹草动都觉得好笑。   张磊磊挤眉弄眼地问:“荏哥,崴脚这病是不是传染啊?为啥林雁行刚好,你又得上了?”   陈荏只好说:“我能和他一样吗?我比他严重。”   林雁行手指角落,对张磊磊说:“一边儿去!”   张磊磊问:“同学关心都不行?”   “要你关心?”林雁行没好气地替陈荏将凳子拉开,“真想关心你怎么不替他摔啊?”   “哎我说帅逼,”张磊磊笑问,“这话反过来问你,你怎么不替荏哥摔?”   林雁行瞪了对方一眼:他倒是想,奈何老天爷不长眼,没派他去啊!   直到晚自习开始了,还有人在关注陈荏的伤,有的问:“疼得厉害吗?”有的问:“石膏几天能拆?”有的问:“那你洗澡怎么办?”有的问:“谁帮你洗衣服?”   林雁行这下充分见识到陈宝玉本玉的魅力了,因为围着那小子嘘寒问暖的全是姐姐妹妹,他进校两年多来都不知道班上班居然有这么多女生,而且似乎每个都和他媳妇儿挺熟!   江淑惠和方晓青就不提了,那俩丫头始终坐在她和陈荏前面,熟得好像陈荏的左膀右臂。   一个已经有男朋友了,家里有点好吃的好用的还是往陈荏这边塞,一往冬天去就让妈妈姐姐帮陈荏织毛衣毛裤,也不怕她那男朋友嫉妒。   一个是大舌头,“荏荏”不会喊,一口一个“冷冷”,冷冷摔伤了自己没哭,她倒眼眶红了。   那周鑫灵、女班长、语文课代表、英语课代表……一个个也不知道为啥都这么亲近他媳妇儿,甚至连英语老师都跑来问:“听张老师说陈荏摔伤了呀,严重不严重呀?……哦哟哟,可怜可怜!”   出了高三1班的门,他林雁行是校草;可回到这座位上,他觉得自己是宫斗剧里的老嫔妃,明明入宫在先,却眼睁睁看着骚狐狸们邀宠,没有一点儿法子!   他想这样可不行,皇上眼里必须只有我,于是他抓起语文书往桌上一拍!   莺莺燕燕们吓了一跳,问:“干嘛?”   他说:“你们知道陈荏撞到头了吗?”   “啊?”方晓青问陈荏,“冷冷,你撞到头啦?”   林雁行黑着脸说:“撞到啦!所以他和你们讲话都耐着性子呢,脑袋跟针扎似的疼,能让他歇会儿吗?”   女生们虽然不太情愿但赶紧散了,她们都爱和陈荏打交道,因为陈荏温柔体贴会照顾人,如今他受伤了,她们也该体贴他。   林雁行总算清净,白了他媳妇儿一眼。   他媳妇儿在脂粉堆了混了半天,现在却像个没事人似的翻书做题,偶然抬起脸来还特无辜。   这不省心的小王八蛋混账东西,早晚一天亲手开你的窍!   忽听他媳妇儿轻叹了一声:“唉,疼。”   他一紧张,问:“哪儿疼?”   陈荏将手心摊开,露出大片的擦伤:“汗浸了是挺疼的,不能碰水真麻烦。”   林雁行猛地想起这天还热着呢,明天陈荏擦澡该怎么办?后天、大后天呢?   他手没愈合,腿又不好,总得有人帮忙吧?   就算那人不碰他媳妇儿,可他媳妇儿嫩葱似的那么白那么美,也不能让别人过眼瘾啊!   退一万步说,他怎么能把他一个人留学校里,谁替他跑腿提水打饭,谁抱他上下楼?谁照顾他?   林雁行当机立断说:“从今天开始你住我家去吧。”   陈荏以为自己听错了,半天才回过神:“你说什么?”   “住我家去!”林雁行的眼神明亮而纯粹,那几乎是坦白了。 第76章 感谢大家鼠   “住到你家去?”陈荏重复。   林雁行点头。   陈荏愣怔了好大一会儿,然后说:“不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不显而易见么?自从上回被小徐总提醒之后,林家就成了陈荏目前必须回避的地点之一。   小徐总觉得他明白事理才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他不能让对方失望。   小徐总是个实用主义者,他的人生哲学无情却直接,他说人在能活得体面之前不应该付出感情,否则就是害了自己。   陈荏看事物没他那么绝,但也差不远了,他和小徐总是一类人,都出身底层,都容貌标致,都吃过大亏。   此外还有林总。   林总虽然看上去没个正形,那是因为在家里不需要正形,到了外面他才是个厉害人物。陈荏虽说不至于怕他,但也不愿意过早和这种人打交道。   陈荏往后是要追林雁行的,早晚都要和这家人过招,但不能是高三,这会儿他可心无旁骛。   因为他长时间不说话,林雁行觉得自己鲁莽了,开始找借口:“我刚才回家拿拐杖时,把你受伤的事儿告诉我家保姆李阿姨了,她说这些天她能照顾你。”   “替我谢谢她,”陈荏说,“我能应付得来。”   林雁行说:“可这么多事儿——吃饭,穿衣,洗澡,洗衣服——你总得有个人帮忙吧?”   陈荏本想说“我有郁明”,直觉不妥,没敢开口。   “最简单的,你上下楼怎么办?”   陈荏笑笑:“到你家去就不用上下楼吗?”   林雁行说:“要啊,但是……”   但是我能抱你啊,宝儿!   陈荏拍拍他的肩:“心意领了,我没那么娇气。今天周六,到下周六我身上的痂都掉得差不多了,也就缓过来了。”   林雁行瞪他,心想你不娇气还有谁娇气?就知道脸上装逼嘴上装蒜,哭起来眼泪就跟不值钱似的!   陈荏见他不服,又说:“这个时间段高三人人都削尖了脑袋要往学校住,我却反其道而行之,这不太好,管老师知道也会反对的。”   这理由其实挺牵强,林雁行大概是高三学生里通勤最快捷的那一拨了,他家和学校之间只隔了小半个湖。   见对方拒绝得这么彻底,林雁行也不好再坚持,只能心里不痛快。   谁知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他只不痛快了一天,第二天他媳妇儿就卷着铺盖往他家钻了,因为高三宿舍闹耗子。   话说这事也奇怪,高一、高二宿舍破成那样,连蟑螂都不见几只,高三宿舍是新楼,偏偏闹大件儿。   而且高三宿舍的耗子不是一般耗子,属于学术耗子,特别大,特别淡定,有一种成熟稳重、浑然天成的气质,不受外界环境所左右。   事情是这样的:当天下了晚自习,高三年级的著名罗唣人士张磊磊拿了一只脸盆在卫生间里冲澡。   学校的澡堂从每天下午五点开到六点十分,属于晚饭休息时间,全校都可以去洗。高三生平常争分夺秒,这时候还得跟低年级学生抢水龙头,真是有伤体统。   因此许多高三男生不愿意去澡堂,宁愿在睡觉前自己糊弄一把,反正宿舍卫生条件好。   张磊磊往先身上浇半盆水,打了肥皂,冲干净以后转身去拿毛巾。   他那毛巾和衣服都放在靠墙边的长凳上,手还没碰到毛巾,就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突然从毛巾底下钻出来,哧溜一下不见了。   卫生间里灯光暗,他眼睛里进了水也看不清,以为那是灯的影子。等他用毛巾把身上擦干,第二次去拿衣服的时候,那黑乎乎的玩意儿又从指尖穿梭而过。   这下张磊磊反应过来了,高声尖叫:“妈————!!!”   他吓得连裤子都没穿,光着就往外跑!   走廊上众人见他敞着鸟不知为何缘故,就起了两句哄,兴许是声音太大,那耗子居然跟着张磊磊从卫生间冲了出来!   这下惊天动地,整个宿舍三楼一阵乱响,吵的闹的躲的跳的踩的抓扫把打的抓墩布赶的,耗子被追得无处容身,只好满地乱窜,窜到哪儿,哪儿就惨声一片!   203宿舍里,郁明正在用棉签给陈荏在肩上够不着的地方抹药,听到声音便走到门边张望,结果被张磊磊吱哇乱叫着猛撞进来,摔了个大筋斗!   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张磊磊就眼泪鼻涕往他身上乱糊:“耗子!耗子!!”   “他什么了?”   不怪郁明不懂,他们宿舍里有个刘浩,昵称就是“浩子”。   “耗砸!!!”   话音未落,那耗子就紧随其后窜进宿舍大门,几乎碰着了张磊磊的脚后跟,张磊磊高八度尖叫:“啊啊啊啊啊啊我是说那耗砸!!!”   郁明吃了一惊,卸下拖鞋就打,他倒是不怕耗子,小时候家住棚户区,房子破,耗子都是一窝一窝的。   正乱着,外边有个缺德冒烟的王八蛋眼疾手快把他们宿舍门关上了,这下走廊和其他宿舍安全了,耗子给封在他们宿舍了!   张磊磊骂了句“我操你们大爷的,要死一起死!”赶着去开门,外面又是一轮叫唤,说“张磊磊,你真他妈不地道!”   这时郁明的拖鞋砸到了耗子,那肥硕东西吱地一声叫,从陈荏脚背上跑过去,窜上窗台后不见了。   “我去,就差一点儿!”郁明扑到窗台上往下看,“这么大耗子真不多见,都有四五寸长了!”   张磊磊也凑过去瞧:“你看清啦?”   “嗯,灰色的大家伙,皮毛油光水滑的。”郁明说,“没事,我家有耗子药,回头让我妈送点儿来。”   张磊磊余悸未消,说:“算我求您了,上外边捉去,别在宿舍!操,把老子吓得魂飞魄散!”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回头,见坐在床边的陈荏全身直挺挺的面如土色,不约而同想:这才是他妈的魂飞魄散呢!   “荏哥,怎么了?”张磊磊问。   陈荏身子和脑袋僵着不动,眼珠子慢慢转过来,说:“……明……”   郁明说:“哎!”   陈荏问:“看……看我脚还……还在吗?”   郁明赶忙说:“在啊!”   陈荏嘴角抽搐着说:“可我感觉……不在了啊,那……那……从我脚上跑过去了……”   郁明说:“你脚上打着石膏呢,当然没感觉。你放心吧,连着呢!”   陈荏都不敢低头,刚才耗子进门他就想晕,此时更是眼冒金星,一片炫光!   他怕耗子。   上辈子刚退学那会儿,他就是个乞丐,每天最主要考虑的事情就是在哪儿睡觉,怎么找东西吃,有一次他和同伴睡在地下通道,被路过的耗子咬了耳朵。   多亏那只啮齿动物没携带狂犬病毒,否则他就毒发身亡了。   耗子对他而言伴随着一系列流浪街头悲惨的回忆,看到那玩意儿,那些无家可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就会被勾出来重温一遍。   他原本只是憎恶,后来演变成恐惧,再后来连耗子的图片都见不得,米老鼠那萌萌哒的俩口子在他这儿也是坚决杜绝之物。   他要是好手好脚,刚才早从三楼跑到一楼去了,偏偏他正骨裂呢,只能任由耗子接近,还在他身上蹭了一把。   他不但想晕,还想死!   “荏哥?没事吧?”张磊磊问。   “……我……”   陈荏突然间眼泪夺眶而出,郁明和张磊磊从没见他哭过,都不知道他哭起来是这样的,这不他妈林黛玉嘛!   “荏哥,荏哥?”张磊磊没被耗子吓着,反倒被他吓着了。   “……”陈荏背过身去,哭得直噎。   郁明赶紧跑去把宿舍门关上,以免坏了陈荏铁血硬汉的名声。   张磊磊凑陈荏跟前问:“荏哥,你怕耗子?”   陈荏哭得止不住,艰难地倒气儿:“我……我……我怕耗子……”   张磊磊说:“我也怕耗子,不丢人!我刚才叫得多大声你听见了吗?”   “可我……我他妈真怕……”陈荏抬起通红的眼。   郁明说:“我也不喜欢!”   陈荏抓着被角呜呜咽咽地咬。   两年多来他从没在林雁行之外的人跟前哭过,这都成他的底线了,结果今天被一只肥耗子轻而易举突破了,平时那股清清冷冷的矫情转眼碎成了渣,行为退化,面子更不要了,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肝肠寸断。   也多亏林雁行不在,要是在场,估计能把心都疼碎了。   “我……我他妈就怕耗子……呜呜呜……”他抱着那只打了石膏的脚,仰头抽噎,“耗子他妈……欺负我……”   哭了一会儿,心情渐渐从惊惧中平复,他开始像往常那样默默流泪,大滴大滴地泪珠从眼睛滑出,流向鬓边。   郁明走过去抚摸他的头发,温声说:“没事儿啊。”   “我没事……我这是生理反应,你们习惯就好。”陈荏对自己很了解,是他的身体觉得还委屈着,但心里那阵儿已经过去了。   他恢复了就骂张磊磊:“你笑个屁啊?”   张磊磊立马撇清:“哥,我没笑啊,我这也是生理反应!”   郁明琢磨说:“奇怪了,咱们高三宿舍是新楼啊,怎么会有那么大耗子呢?”   他想了一会儿,明白了:“这栋楼离食堂比较近,估计就从那边来的。”   张磊磊便指着门背后的流动红旗对陈荏说:“咱们宿舍是学校评比出来的卫生宿舍,苍蝇落在地上都打滑,耗子来也是路过参观,不敢常留。所以荏哥你别怕了啊,野耗子不比家耗子,对咱这儿没感情,往后它保证和你一别两宽了!”   陈荏一听“路过”二字更烦了,常住鼠口还能抓出来一棍子打死,路过的话,你知道它一天路过几回啊?   自己醒着的时候,它路过便路过了,顶多跑不掉被吓唬一场,万一自己睡着了又被它路过呢?耳朵上岂不是又要被咬一口?   再说他身上全是擦伤,万一被耗子的口水舔了之后要变异呢?   蜘蛛侠和蚁人已经够烦了,鼠人像话吗?   他不寒而栗,眼泪又涌出来,思前想后,考虑再三决定出去住几天,等皮外伤好了再回来。   他给管老师打电话,问:“管老师你睡了吗?”   管老师在那边叫苦不迭:“没有哇!楼上住户今天出门忘了关水龙头,水漫出来把我的天花板和地板全泡啦!我刚把房东喊来,这几天估计得扯皮呢!你就别来了啊,第一你伤了腿,第二你高三时间紧,别让这事儿分散精力!”   “……”   陈荏只好给林雁行发短信:明天上午考试吗?   林雁行正泡澡呢,但把手机放在浴缸边上,生怕错过了陈荏的消息。   他秒回:考也正常,不考也正常,怎么了?   陈荏打字:明天不考的话我就提前回宿舍收拾包,宿舍里出了点儿事,我想在你家住几天。   林雁行一下子就从浴缸里站起身来,兴奋得满眼放光!   金元宝从天而降,怎么就砸中了他呢?!   呆立了一会儿,他扔开手机猛地钻进水里扑腾了几下,发泄心头狂喜,弄出海啸一般的动静,多亏他家按摩浴缸巨大,否则也得水漫金山。   保姆李阿姨在正在浴室外边替他收拾脏衣服,闻声便问:“林雁行,干嘛呢?”   林雁行吼:“抓鱼!爽啊!!!”   “死孩子有病?”李阿姨问。   她在林家呆久了,学得跟小徐总似的,对大公子一点儿敬意都没有。   林雁行不答,从浴缸中一跃而起,抓起毛巾架上的浴袍迅速穿上,随手撸了一把湿头发,手指在手机键盘上翻飞:   那也别等明天了,我现在来接你。   陈荏说:熄灯了,明天吧。   林雁行当晚差点没失眠,满脑子燥烘烘的渴望,凌晨三点还爬起来在房间里绕圈,四点多对着数学错题本修了会儿佛,这才勉强把睡意勾上来。   他并不想对陈荏做什么,就算陈荏来了,他还得故意保持距离,可他不能克制自己的本能。   他本能地高兴,本能地想靠近,就好像当他终于能够袒露心意时,本能地将陈荏扣在怀里,不顾对方挣扎一口接一口地亲着那张清冷的、瓷白的、漂亮的脸,由此心满意足。   当晚陈荏也吓得不敢合眼,多亏后半夜刘浩跟他换了床,把他弄到上铺去,他才提心吊胆地睡了几个小时。   第二天周日还有一上午的课,临近中午时保姆把车开来学校,林雁行去高三宿舍楼接陈荏。   路上碰见好几拨人,都在极尽夸张地跟他描述昨晚与耗子的生死大战,他这才明白了陈荏为什么前脚刚拒绝,后脚又追着要上他家住。   林大公子心里充满了感恩。   ——感谢耗……不对,得用学名,感谢您啊大家鼠,您牺牲自己成全了我!   您的家族开枝散叶分布广,您的足迹遍布全球危害深,要不是您我接不回我那宝贝疙瘩!   给您立碑啊! 第77章 那事儿   陈荏上了林家保姆李阿姨的车才知道自己之前多虑了,林总和小徐总不在家,两人都出国了,要去十多天,这期间陈荏身上的擦伤也该痊愈,能返校了。   陈荏没想到李阿姨会来接他,尤为不好意思,还没上车就道歉,说不该折腾您。   林雁行在边上说:“不许见外,否则李阿姨该生气了,是不是?”   李阿姨配合他:“就是,生气我就不给做饭了。”   因为成长环境的缘故,陈荏特别知趣,不愿意叨扰人。   他此时十分后悔,觉得昨晚一时情急提出要到林雁行家住,应该是错了,但看到林雁行和李阿姨的殷切模样又不敢开口,生怕拂了人家的好意。   林家从上到下都保留着些当年的部队习气,雷厉风行、不拘小节,当然也不容置喙,此时再打退堂鼓,别说林雁行,估计连保姆都得抽他嘴巴子。   陈荏正犹豫,被林雁行按着脑袋往车里塞。   李阿姨忙说:“轻点儿,他伤着呢!”   林雁行心想伤着也只能忍着,我这他妈的是抢亲,有车有嫁妆(陈荏的包)有喜婆有少爷我,万事俱备,只欠媳妇儿!   他看似凶猛实则小心地将媳妇儿塞严实了,关上车门,跟李阿姨说自己要把车骑回家,让她先带陈荏回。   李阿姨点头。   她是个五十多岁的寻常妇女,穿着中老年妇女常穿的寻常花衫花裤奶奶鞋,却开着一辆大排量黑色超跑,行李箱在车前盖的那种。   她也觉得反差巨大,发动车辆就赶紧解释:“这就是暑假里林总给雁行买的那车,他非让我开过来给你看看。”   陈荏笑道:“我看不出车的好坏。”   “一点儿也不好。”李阿姨也笑,“踩一脚油门二十块钱就没了,二十块钱到菜场可以买一斤好排骨,我一会儿把你送回家就去买回来炖汤,去菜场还是骑电瓶车方便。”   陈荏刚从电瓶车上摔骨裂了,听到这交通工具的名称都有阴影,忙说:“不用刻意为我做什么!”   李阿姨说:“应该的,你愿意过来住多好啊,否则这十多天家里就剩我和林雁行,怪冷清的。”   陈荏问:“林总和小徐总经常出国?”   李阿姨说:“谈不上经常,一年总得跑几次。那二位爷不在家好,否则成天抬杠,徐君睿还懂事些,林总有时候胡搅蛮缠。”   陈荏问:“成天抬杠还一起出去?”   李阿姨倒是明白人,说:“离不开才天天抬杠啊,要是离得开,还不是第一天就掰了?徐君睿是功臣,老林家离不开他。”   陈荏要细问下去,可惜没机会了,林雁行骑着自行车赶上了他们,在等红灯时敲他们的车玻璃。   李阿姨按下车窗佯怒:“好好骑车,注意安全!”   林雁行要把头探进来:“陈荏,你挤吗?”   陈荏脚上有石膏,膝盖有伤也不能打弯,挤在这低底盘的车里真不太舒服,但他说:“还行。”   绿灯亮了,李阿姨关上车窗,再一次把林雁行留在后面。   陈荏扭过头去看他,只见他颀长的身形渐渐远离,李阿姨说:“别看我家这小孩傻乎乎的,其实挺细心一人,比他爸强。”   陈荏还没接话,又听她说:“昨天他突然跑回来,翻箱倒柜地找拐杖,我正在厨房干活,还当家里闹贼了呢,后来才知道你摔伤了。我去地下车库给他找,他就一步不离地跟着我,在我边上急得跳,我说你急什么呀,他说怕陈荏等得急。”   陈荏的脸腾一下就涨红了:“我没急!”   李阿姨点头:“我知道,是那小子自己乱没主张。从小到大我也见过他不少同学了,处得热络的挺多,但掏心掏肺地毕竟少,他对你最好,你也对他好点儿啊。”   陈荏费力地趴上前排座椅:“李阿姨,有数。”   李阿姨说:“奇怪,我怎么感觉像是给孙子说媳妇儿似的?”说完自己噗地一声笑了。   “咳……”陈荏尴尬。   李阿姨说:“兄弟情。”   “对对对。”陈荏附和。   结果此时又路遇红灯,林雁行再次赶上来敲玻璃,李阿姨开窗骂道:“你小子没完没了啦?!”   林雁行问:“陈荏你……”   他本来想问陈荏你药带了吗,结果一下就忘了,问:“陈荏你怎么脸这么红?”   初秋天气极好,天高云淡,风却不小,头顶摇曳而浓密的行道树让他脸上忽明忽暗,一会儿大片的光,一会儿斑驳的影。   他这一刻异常美丽,陈荏几乎看呆了,说不出话。   李阿姨轻敲了一下林雁行的头:“离远些!还有几分钟到家了,你别老是贴着我骑,我开车技术不好,一个急刹车你就可能撞上!”   林雁行把脑袋缩回去,陈荏依旧愣愣地望着,目光追随,心思牵扯。   他必须承认林雁行让他动心不已,即使当着别人的面,他偶尔也很难克制自己的情态,所以他最近不常与林雁行眼神交汇,以免撤退不及。   刚才那一下是真猝不及防,没能闪过。   唉,林雁行啊,真要人命!   陈荏扭过头来,面颊绯红眼神顾盼,多亏李阿姨看不见他水光盈盈的瞳色,否则就不会说什么“兄弟情”了。   ……当然老太太也可能挺懂行。   可下车的时候,陈荏一点儿忸怩神态都没有了,白皙的脸上那么清清冷冷满不在乎,毕竟是装逼界的老姜了,虽然骗不过小徐总,哄哄老人孩子总是行的。   林雁行殷勤地把他从车里架出来,还是抢亲似的往家里抱。   陈荏说:“拐杖呢?我自己能走!”   林雁行也不听,还特地从他家大门边一个小风水阵摆件上跨了过去,以示跨过火盆了。   陈荏问:“那地上的是啥?”   “砖雕。”林雁行说。   林雁行将他放在客厅沙发上,回头去拿他的包。   陈荏只带了一身换洗衣物,其余的全是书。   他现在比以前还疏于打扮,绝大部分时间都套着松松垮垮的校服校裤,在宿舍则是洗得快破洞的老头衫和大裤衩,饱满光洁的额头藏在乱发里,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颇为扫兴的眼镜——平光的,为了集中精力而戴。   要不是突然摔伤,他有好几天没照镜子了,反正高三人人埋汰,连女生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好些女生剪了短发,因为没时间洗头。   林雁行看陈荏有滤镜,随便怎么都美,看不腻,有时候瞧见他宽松领口里露出一截锁骨都能出半天的神。   但真把陈荏接到家里,他却不敢造次了,挺老实地说:“李阿姨在楼下给你收拾了一个房间,回头我也搬下来,就住你隔壁。”   陈荏问:“楼下有这么多房间?”   林雁行说:“就三间,一间保姆房,一间客房,还有一间是徐哥的,我睡徐哥那间,你睡客房。李阿姨的保姆房离得远,所以你晚上有事就喊我,别喊她。”   陈荏又不好意思起来,问:“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林雁行皱眉,心想这小孩哪儿都好,就是太客气,客气了多生疏。   “没错儿。”他干脆顺着对方说,“挺麻烦的。”   陈荏笑骂:“操,老子回去了!”   林雁行给他一扛就扔沙发上去了,陈荏措手不及轻呼了一声,林雁行说:“回去?回去继续撒娇啊?你知道你昨晚上在宿舍里被耗子吓得泣不成声,今天全班都知道了嘛?”   陈荏骤然瞪大了眼:“什么?”   林雁行酸溜溜说:“你敢当着张磊磊的面哭,就得有这觉悟。”   他当然酸了,昨天之前都没人知道陈荏会哭,而且哭起来特招人疼。   早上张磊磊满脸滑稽地给他学陈荏抽抽搭搭、肩膀一耸一耸的模样,气得他口鼻歪斜,揪着那孙子打了一顿,之后越想越委屈,替他媳妇儿委屈。   他媳妇儿是多牛逼一人,学霸、高冷、化学金奖、八面玲珑、家务全能、美人儿,结果被一只耗子弄崩溃了,还被张磊磊这种类人猿取笑,多可怜呐!   他媳妇儿可怜,不就等于他可怜?   他瞪着陈荏想:知道你喜欢掉金豆儿,但只能在我面前掉懂吗?我给你擦,给你哄着,你到别人跟前去,我就算心疼也够不着啊……而且你哭起来多好看,干嘛让别人看见?   陈荏根本没听出来林雁行语气里的酸味儿,就知道张磊磊又在背后编排他了,尽管不是造谣,但怎么好意思承认?怒而狡辩:“我没哭!”   “行呗。”林雁行敷衍,心想反正在我这儿你最大。   “我真没哭!”陈荏涨红了脸,“张磊磊那逼的话你也信?!”   “哥们不信。”林雁行上楼给自己搬家去了,他那锻炼有素的长腿一跳便是三四级台阶,不细看跟轻功似的。   陈荏也不知从哪儿生出来一股气追着他上去,抓着扶手一级一级地蹦,倒也不慢,到了二楼喊:“林雁行!”   林雁行应了一声,陈荏听声便往左手边蹦。   他没来过林家的二楼,今天才知道是这样的格局,林雁行不但有卧室、书房、琴房、卫生间和衣帽间,居然还有个小客厅,里面摆着沙发茶几,这也太浪费了,他能在家待什么客啊?   陈荏撑着他卧室的门框问:“你爸住哪儿?”   林雁行努嘴:“原来在那半边,后来去楼上了。他喜欢大露台,能养花种草什么的,但任何花草到他手上两个礼拜内必死,所以徐哥在楼下庭院里给他搞了个花冢,让他别种了,买来就直接埋。”   陈荏大笑,笑完了才觉察到这个家里没有一丝女主人的空间和气息,林雁行妈妈大概从未回来住过。   他不能多问,扶着墙壁往里跳,最后落在林雁行床上。   他倒不是故意坐人家床,而是床比椅子近,林雁行这卧室类似于高星级酒店套房格局,有一张素色贵妃榻放在稍远处靠窗位置。   “我也有一个二十多平米的露台,”林雁行指着书房方向,“你去看看吗?”   陈荏摇头,越发觉得这孙子是金枝玉叶太子爷。   自己则是窝在厨房的一角长大的,枕头边是煤气罐,脚边是垃圾桶,衣柜都是捡了人家的破木板钉的,每晚上还战战兢兢提防继父起来喝水或者撒尿,突然到厨房掀他一下。   人比人,气死人啊。   但是出身没得选,他不是也熬过来了嘛,近来日子还不错,有吃有穿有住,唯独可惜没时间挣小钱钱。   他打量林雁行的房间,手无意识地在床侧摸,结果也不知怎么的,居然把一本小簧书摸出来了,日漫R18那种。   林雁行埋头整理换洗衣服,免得要用时一趟趟上来拿,突然发现陈荏没声了,抬头一瞧,宝贝媳妇儿正在翻他那见不得人的小收藏呢!   “!!!”   林雁行大概蹦到房顶那么高,扑过来一下把陈荏压倒!   陈荏闷哼一声,书脱了手掉在床下,林雁行疯了似的去捡那书,抓过来两三把扯得粉碎扔进卫生间垃圾桶,恨不得点把火烧了!   陈荏扶了一下腰,半躺在床,刚才被压得重了,身上还挺疼,但忍不住以手支颐大笑。   林雁行被他笑得满面涨红,遮不住的懊丧和窘迫,躲在卫生间不肯出来。   陈荏笑道:“这有什么呀,你都十八了,搁哪儿都成年了,现下只能看书过过干瘾,我觉得都委屈你了!”   他说得真情实感,可听在林雁行耳朵里更要命了!   那货从卫生间一闪而出,满脸恼羞成怒,指着说:“操,你再笑!!”   陈荏憋住。   林雁行羞惭气恼,全身肌肉都僵硬了,以他的出身和长相想要什么天仙没有?偏偏就看上这么个迟钝的兔崽子,不敢流露半点,天天装没事人!   江淑惠能抱着男朋友在学校里亲嘴儿,他敢吗?他离远了不舍得,靠近了畏惧,命门都给扣住了!   小兔崽子知不知道自己攥着他的心啊?   松了心落下,紧了不过是疼,要是扔开了,那心会碎的!   要不是正读高三,要不是丝毫不敢打扰他冲击985的计划,他林大公子能把无处排遣的燥火投向小簧漫啊?!   他瞪着陈荏那张又白又嫩的小脸儿,爱恨入骨地想:等高考结束你拿了T大或者随便什么牛逼大的录取通知书,我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办了!看你丫还笑,办得你哭!   陈荏憋笑了一会儿终于停了,还是妖精似的半撑着头,幽幽地说:“可惜了,满纸大乃子大屁股,我还没看清。”   林雁行又狠狠窘了一下,怒道:“再说我弄死你啊!你他妈还真有点儿本事,李阿姨天天给我收拾床,她都发现不了,怎么让你给找出来了?”   陈荏坏笑:“缘分呗,林少爷。”   “不学好!”林雁行骂他。   “我不学好?”陈荏指着自己鼻子,“我可没看。”   林雁行吼:“你他妈给我纯洁点儿,我能看,你不能,你还小着呢!”   陈荏好奇地问:“爱看啊?”   林雁行居然想了一会儿,回答:“一般。”   “嗯?”   林雁行说的是真话,他没那么爱。   都大小伙子了,他不和陈荏呆一块儿的时候——比如暑假——篮球队那帮荷尔蒙爆棚最高最帅又最会玩的男生们怎么可能不凑在一起看片?林雁行似乎是他们当中最稳的那个。   也冲动,但不强烈,反正不像他朋友们那样躁动不安气喘如牛。   别人轮流跑厕所,他安躺在床上吃薯片,末了还挑剔:“下回别买东洋的,男的丑且猥琐肚皮上一摊肉,看着倒胃口,女的叫得又假又尖,让我耳朵疼。”   哥们儿说:“谁让你写影评了?看关键!”   他慢腾腾说:“关键也没啥啊,哦,那孙子真他妈小,比老子小多了。”   所以那本R18也是哥们儿借给他的,因为不太感兴趣只拿出来翻过一两次,偏偏运气太寸,被陈荏找出来了。   他觉得放在以前他或许会喜欢那些又绵又软,满身暄乎肉的女优,但现在没感觉,甚至还会拿她们来跟陈荏比,长得没陈荏好看,肤色没陈荏白,腰没陈荏细,腿没陈荏紧实,屁股……他没敢剥过媳妇儿的裤子。   总之哪儿哪儿都不如他媳妇儿!   所以那些线条夸张的性征对他而言意义不大,他就喜欢他白板似的媳妇儿,每一寸都喜欢。   陈荏还以为他说“一般”是因为中二青年要面子,又问:“你做过那事儿么?”   林雁行骂道:“你问上瘾了啊?没有!”   陈荏说:“我也没有。”   林雁行气乐了,随即脸色突变,满是护食的戾气:“你他妈休想!”   有我在,谁他妈敢碰你,我剁了谁!   陈荏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害怕那事儿。”   林雁行愣住了。   陈荏微微一笑,细白的牙咬住下唇:“可吓人了。” 第78章 你看我,记着我   “吓人?”林雁行重复他的话。   陈荏点头,眼神很沉:“嗯。”   “为什么?”林雁行有点儿慌。   他爱这个人,恨不得天天捧着搂着抱着亲着,他要对这个人做太多难以启齿的癫狂的事儿,现在都一笔笔地攒着,可这个人居然说那些事儿可怕,那他该怎么办?   陈荏摊开手脚躺在床上,目视天花板,那上面有一盏相当华贵的灯,视线移动能感觉到荧光璀璨,宛若星辰。   然而陈荏透过它却看到了继父家厨房的那只25瓦白炽灯泡,昏黄的,油腻的,有一种阴恻恻的脏。   他愿意给林雁行讲这个故事,但是需要一点准备。   “林雁行,你小时候……”他突然顿住了。   林雁行不会有同样经历,他父母从他生下来后就分居了,六岁时他妈妈抛夫弃子出国,林总就算在外面养再多小情儿,也绝不会把人带回家,小徐总就更不会了。   算了,直说吧。   “我五岁时候,跟着妈妈嫁到了姓孙的继父家。”陈荏缓缓开口,“我那时太小了,换了个陌生地方非常害怕,总是贴着我妈妈,像个小跟屁虫,每天晚上不敢睡觉,想要妈妈陪。”   “孙国光因此恨死我了,”陈荏望向林雁行,“因为他晚上要做那事儿,你懂吧?”   林雁行挪到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一蹲一躺,靠得极近。   陈荏仰躺着继续:“他每次要做那事儿,就把我从床上拎起来关到门外,夏天什么都不给,冬天给条毯子,让我到沙发上睡……”   “可我哪里敢睡,一个人呆在黑黢黢的客厅特别害怕。有一次我缩在门边,可能闹出些动静,忽然听到里面床响声停了,孙国光连件衣服都没披就冲出来踹了我一脚,又狠扇了我几巴掌,说我偷听,说我恶心,小小年纪就知道耍流氓,长大以后必定要当劳改犯。”   “不……”林雁行眼神里全是痛,痛得心脏连跳动都吃力。   陈荏惨笑:“我被打得差点儿晕过去,但妈妈没出来管,可能因为她……没穿衣服。”   “再后来我就到厨房蹲着。厨房在整个房子的北面,更冷更小,顶上有一盏25瓦的白炽灯,用电线悬下来,挂在人头顶,鬼火似的……”   “我够不着那灯,但够得着开关,在最森冷最漆黑的夜里,在怎么都阻止不了发抖的时候,我会把那盏灯打开亮堂一会儿……”   “但只能一会儿,因为家里的电费是孙国光交的,他很计较,妈妈常常不许我开灯,所以我上学以后都是在外面把作业写好了才回去,以免要用他的电。”   “再后来妈生了弟弟和妹妹,我也彻底不能进房间了,在厨房安了床,反倒好受些。但是那老房子隔音不好,门板又薄,门上还有气窗,所以偶尔还是能听见。”   他问林雁行:“你觉得吓人吗?我特害怕听到那些声响,男人的,女人的,床的,每一种都像抽耳光的声音,你知道孙国光的那条狗玩意儿多恶心吗?像是……”   林雁行猛地捂住他的嘴:“别说了!”   陈荏幽深如海的眼睛望着他。   “别说!”林雁行狠狠皱着眉,“忘掉!”   陈荏侧过身子,拉下他的手。   那手突然霸道地揽到他后脖颈,顺着他流畅的脊梁滑下去,停在腰上掐紧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与痛惜。   “别记着这事儿,”林雁行细碎地央求,“算我求你,哥求求你,别记着,忘掉!”   陈荏举起手臂遮住了脸。   他那时候不懂,但能记事了——童年不幸的孩子记事特别早,因为那不是事,是伤,一桩桩一件件都用刀用火划在皮肤上烙在骨血间,留下一个个看不见也愈合不了的疤,经年累月地流脓。   他后来终于懂了这桩事,便开始与人类的本能相斗,他清冷孤独,温柔但绝不缱绻,不爱人也不让人爱,雪山顶上的冰都比他暖。   但本能逃不过,他二十多岁时还是试了一次,不是主动,但也谈不上被迫。   对方特别卖力特别投入,疯了似的夸他美,他那时候的确极美,柔韧而修长,躺在床上像一块羊脂玉。   他有感觉,但一完事儿就跑了,因为还是害怕。   现在回想起来他真过分了,来了就脱裤子,提上就不认人,够渣的。   “行,我这就忘。”他撤开手臂,视线模糊地对林雁行笑,“我只是觉得……”   林雁行突然把头抵在他的颈窝里,寸头毛扎扎的让他又痛又痒,他想让开些,可林雁行双手紧紧扣着他,那运动场上炼出来的强健手臂和结实的大身板炽热又坚定。   他略微挣扎,对方不松开,他便软了。   “怎么了?”他用脸轻轻蹭着对方的头发。   他知道这个动作过分亲密了,可他忍不住,林雁行火烫,而他冷,需要靠着林雁行才能将心里的冰化开些。   林雁行抬起头,俊美的眼睛里含着水光,居然哭了。   陈荏吓了一跳要撑起来,又被压下,牢牢摁在席梦思床垫上。   “林雁行你放……”   “忘了没?”林雁行痛疚地问。   “嗯?”   “把那些忘了。”林雁行眼眶微红,不容置疑地说,“我倒数十秒,十,九,八,七……”   “林公子,”陈荏勉强一笑,“就算科幻电影里拿仪器清除记忆也没这么快呀,要不你给我来一闷棍?”   林雁行是想闷他,不是用棍子而是用嘴,亲他那冰凉而浅淡的唇,亲到他几乎断气,大脑缺氧缓不过来,把掌管那段记忆的地方闷坏死了都成,反正下辈子自己养他。   他终于明白了陈荏为什么爱哭,因为他心里压着好多好多的泪,稍微一戳就往外渗。   听这人说,在没遇到他之前从来不哭,那以前是什么样儿的?打碎了牙和泪吞么?   媳妇儿哎……   林雁行又将头埋下,肩胛骨耸立着,压抑着他灼眼的心痛。   他好他妈痛,也好他妈爱,他为什么不早几年碰到这人,把他从绝境里捞出来?为什么要等到高中?   “你别哭啊。”陈荏轻轻说,“我能说出来,就表明我已经看开了,”   林雁行说:“我没哭。”   “你看我眼睛。”陈荏说。   林雁行抬头,陈荏并未闪避,而是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瞳粲然有光:“你看,我现在不怕与人对视了。其实我以前胆特小,多大了也不敢跟人说话,更不敢瞧人眼睛。上初中那会儿,班上有好多的同学到毕业了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拍出毕业照来还拿着问呢,说这人是谁?”   他勾起嘴角:“那是我,因为我坐第一排,平常总是钉在座位上看书,从不说话也不抬头,所以他们都不认识。”   “从小被吓着了?”林雁行手指轻擦过他的面颊。   陈荏点头:“真怕,捧起饭碗挨骂,洗澡挨骂,就算什么都没做也会突然挨上一下,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要了我的命。按理说我亲爹曾是丽城的著名混子,手下最多时有上百号人,我不应该是这种畏畏缩缩的性格,可我直到上初中都只敢拿余光偷偷瞧人。”   但他在初中其实是平静的。   那是丽城最差的地段初中之一,里面装满了混账东西,他们逆反、愤怒、暴戾,互相撕咬,前程渺茫,可他们不欺负弱者,尤其陈荏这种与世无争的弱者。   陈荏上小学时还被同班孩子推打过,说他是野种,是拖油瓶,到了初中反倒没有了。   偶尔一次被人堵在墙角里要钱,吓唬要揍他,还被路过的小混混同学解救了,说你们欺负他干嘛呀?他挺可怜的,现在挨你们的揍,回去还得挨他后爸的揍,别缺德了,放他走吧。   那帮堵他的学生便松了手,他吓得浑身发抖,低头就跑。   陈荏后来挺懊悔这件事,当时应该勇敢一点,向解救他的同学道个谢。   好多年后他才打听到这人死了,在街头起争执被人捅死的,死得窝囊且无聊。   可对于陈荏而言,他仗义执言,是个公道人,所以陈荏长大后每年清明、忌日、鬼节和大年三十给亲生父亲烧纸时,也给这人烧一份,烧的时候还絮絮叨叨地嘱咐:   爸,你照顾郑佳伟呀;郑佳伟,你好好跟着我爸混,我爸当年手底下十多个场子,总有你安身立命的地儿……   他微侧过脸,问林雁行:“你知道我人生中最勇敢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反抗孙国光和我妈,跑来读了高中。”陈荏说,“我把命都赌上了。”   可他当年的高中是怎么样的?表面光鲜的炼狱,他真正被霸凌是从所谓的名校十一中开始。   但这些没必要说了,已经被抹去了,他现在很好很好。   林雁行心里难受得不行,这些他都知道,他媳妇儿饿着肚子来上高中,搞得胃痛不已几乎晕厥。   他媳妇儿挨了牛肉汤店泼妇老板娘的一巴掌,被打得满脸是血,只为了要六百块钱。   他媳妇儿请他吃了一碗清汤生日面。   他媳妇儿在他的生日宴上一言不发埋头苦吃,好似饿死鬼投胎……   许久,陈荏轻拍他,“林雁行,让我起来,我这样不好受。”   他被箍得太紧了,虽不至于喘不上气,但身上的有擦伤,被碰到毕竟疼。   可这只是说得出口的理由,说不出口的是林雁行温热又强硬的气息笼罩着他,低而磁的声音近距离敲打着他的耳膜,他感到燥和痒,而且从内而外地软绵。   他有些不知所措,渐渐地开始渴望,他突然惊觉自己迄今仍害怕那事儿,但并非无可救药。   他喜欢林雁行的味儿,真好闻,叫人沉醉与悸动。   他是冷感的,看小簧书都不一定能热乎,很难尝到悸动的滋味儿,可林雁行能治他。   他甚至想勾着林雁行的后脖子将他再度拉下来,贴到最近,交缠厮磨,在对方炽烈的手底熔化,像一滩水般蒸发。   但不是现在——他们大敞着房门,保姆李阿姨随时随地能进来。   也不是这种关系。   他知道林雁行对他好,但生怕那是善良,是同情,是哥们儿之间的仗义。   他想等以后有机会把这份感情讲清楚,说我喜欢你,我要收了你,你来给我治治心病……还有那隐疾吧。   林雁行如果说治,他就搂着他往床上滚,试试老林家的祖传猛药。   林雁行如果吓跑了,边跑边骂你神经病啊老子是男的你他妈也是男的咱俩不是一条道儿老子还要当大明星呢,老子的黄金鸟怎么能让你丫碰?校门口电线杆子上贴的都是老中医,你随便找个试试!   那他就不治了。   X冷淡嘛,又不会死人。   “让我起来。”他再次央求。   林雁行抬起手肘,陈荏从他臂膀下挪出来,摊着膝盖坐在床中央,两侧膝盖的擦伤已经开始结痂,颜色转深,皮壳转硬,弄得整条腿都紧绷绷的。   他开始换话题:“这床真大,有一米八吧?你一个人睡真他妈浪费了。”   林雁行手底下骤然空了,正失落呢,闻言怔怔瞧着他,心想:不大,往后再添一个你。   陈荏又转向窗外:“我去看看你那露台,上面有什么?”   林雁行伸长手臂揽着他的腰,轻轻松松将他弄下床:“没啥,一对椅子一张圆几,我爸不要了才扔给我。”   陈荏被这个动作又吓了一回:“林雁行,你别老是……”   现在还不是治病的时候呢,别老做多余动作,让你开方子的时候你再开!   结果林雁行突然走去把门反锁上了,然后开始脱衣服。   九月夏末衣服穿得少,他只一下就把自己的校服上衣剥了,接下来是裤子,褪到脚边后踢开,接着手按内裤边缘。   陈荏惊问:“你干嘛?”   林雁行盯着他,有些犹豫。   陈荏叫道:“干嘛呢?别脱!”   林雁行一狠心把内裤甩了!   陈荏吓得仰天一跤跌倒,好在后面就是床,他倒在床上撑坐起,故作镇静地问:“你热?”   说实话两人以前在学校澡堂子洗澡时没少互相打量过,开过各种出格玩笑,但此一时彼一时,林雁行心态变了,随后是陈荏。   陈荏真怕他乱来。   “我不热。”林雁行站直了身体,“你多看看我,我好看。看过我以后,把那些丑的臭的恶心的忘掉,就记着我!”   “……”陈荏瞠目结舌。   林雁行的确好看,他年轻而强壮,有着鼓鼓的胸膛和硬邦邦的腹肌,四肢修长而健壮,何况他还有一张堪称绝色色脸。   他又帅又出挑又有钱,不说不动都像一张画儿,可这会儿疯了,在家当暴露癖呢!   好在他还知道羞,脸都红透了,但仍然昂着头说:“你看看我!”   “行了知道了,你漂亮!”陈荏耳朵尖泛着粉,抓起床头的睡衣扔给他,“快穿!”   他接是接了,但执着地问:“记着我了吗?!”   陈荏咬着下唇,唇色潮红,困窘之下只好说:“记着了!”   “记着多少?”林雁行非得有媳妇儿的一句准话才肯套裤子。   陈荏只得说出那著名的三个字:“我好了。”   “什么叫做好了?”   “你大爷的!快穿上!我真好了!!” 第79章 小师弟   林雁行一时激情,热血冲头,在(未过门的)媳妇儿面前剥得连内裤都不剩,之后才觉得羞愧难当,把陈荏往房间外面赶。   陈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情绪恢复了,又过够了眼瘾,就笑嘻嘻地夸小浪蹄子下三路长得挺好。   林雁行又羞又怒气不打一处来,心想长得再好,还不是为了伺候你?   你他妈王八蛋,我都没好好看过你下三路,有种扒下来给我瞧瞧?   陈荏笑了一阵,听到书包里闹钟响了,赶紧回自己的临时房间做题。   从高一上学期被管老师纳入麾下起,他维持的就是高三的刷题节奏,真正到了高三,别人叫苦不迭,他已经习惯了,一天不做几张卷子浑身难受。   多亏林总和小徐总不在家,否则看到这样的情景又要痛斥林雁行,说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看看你自己,羞愧不羞愧?   林雁行怎么会羞愧?他现在跟有了主的狗子似的,谁夸陈荏就等于夸他,心里乐着呢!   陈荏做完一张卷子出来,见他也抓着本书坐在客厅沙发上,傻愣愣的不知道干啥,便问:“怎么呢?”   林雁行跳起来,一边逃窜一边指着说:“你丫臭流氓!老子都被你看光了!”   “……”陈荏心里直骂兔崽子,“你他妈有种刚才别脱啊。”   林雁行吼:“你丫别过来!”   “我不过去。”   “过来老子办了你!”   “我说了不过去……”陈荏问,“办……办啥?”   终于回过神,笑着斥责:“老子办你。”   “我要办你!”林雁行发誓,“等着!”   “你也等着。”陈荏和这兔崽子斗嘴从来不示弱。   导致的结果是后来林雁行老是一边心疼一边往死里办他,说是为了报高中的仇。   这事儿听起来挺矛盾的,心疼是因为爱,往死里办也是因为真他妈爱啊!   ……   陈荏就这么在林雁行家暂住了下来。   林雁行除了第一天爆了一下衫,往后都老实得很,也不抢着帮陈荏擦身,生怕自己擦着擦着就抱着人家的脖子亲一口,那就玩儿蛋了。   不过就算他要擦,陈荏也不让,自从上回在学校宿舍尝过此人的手劲后,陈荏发誓这辈子都不让他碰自己的背。   当然做那啥时可以碰,但是不能戴搓澡手套。   林雁行下三路那么牛逼,再加上搓澡巾,到时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周后,陈荏身上的痂掉得差不多了,双侧膝盖和手肘都活动如常,加上郁明和张磊磊传来消息,说那只从食堂来的大耗子果真只是路过,这几天销声匿迹,您老可以回来了。   于是周日上午考试结束后,他就回林雁行家收拾包包,李阿姨百般挽留,但他坚持要走。   他总觉得来了以后李阿姨一人照顾两个高三生,虽说还是早上五点起床做饭,晚上十一点考虑夜宵,但毕竟多添一个人就添一倍的麻烦,自己又不给人开工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林雁行理解他,也不强拦,只默默地看着他收拾,在边上帮点儿小忙。   吃了午饭,闲来无事,林雁行突然提出要外头逛去。   陈荏反对,说:“哪有高三生逛街的?”   林雁行说:“就公园玩一个小时,高三生也得偶尔放松吧。”   林雁行是想让对方放松,他知道陈荏这么一回学校,功课压力外加腿脚不灵便,可能往后几个月都不会出校门,那得多闷啊。   陈荏被他说服了,背着包坐到他车前杠上,准备外面转一圈然后直接回校。   李阿姨跟在后面挥手送别,眼泪都快出来了。   陈荏笑道:“您这是怎么了?”   李阿姨揉眼睛:“我舍不得啊,好不容易住了一礼拜,我都没正经给你烧过几顿饭,早饭和夜宵又翻不出花儿来。”   陈荏跳下车抱了她一下,问:“您有孩子吗?”   李阿姨戳了戳林雁行:“这小子。”   “亲生的。”   “有个女儿,都成家了。”   陈荏说:“那就添个我呗,您放心吧,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句话说得不错,李阿姨后来没少给他做饭,他也没少给李阿姨打下手。   他坐上林雁行的车,两人晃晃悠悠往别墅区外骑,这些天他们都是这样上下学。   林雁行已经迷恋上这种感觉了,耳边是温软的风,鼻腔里是花草香,怀里坐着喜欢的人,他希望这样的时间一再拉长,当然就算只有五分钟,也足够咂摸的。   公园里都是逛腻了的风景,天气还挺热,没多久两人就把车往路边一停,跑去树荫下乘凉去。   这公园是个市民公园,没围墙也不收门票,虽然晚上人挺多,但大中午的也没谁专程跑来挨晒。   陈荏头枕着书包在长椅上午睡,怎么睡都觉得隐约有声,爬起问林雁行:“你听到人哭吗?”   林雁行坐在他身边正听音乐呢,赶紧把耳机摘了,听了半晌说:“好像是有。”   “去找找,别是哪家小孩儿迷了路。”陈荏说着把手杖撑起来。   因为双拐太占地方,林雁行找了一根林老爷子的拐棍儿给他,那玩意儿是斑竹的,中空有节,上面有某工业美术大师的亲手雕刻,用起来颇有风度,陈荏称其为“文明棍”。   午间的公园里静得连鸟叫都没有,叶子落地仿佛都能听见,两人循着断断续续的哭声,从河边僻静的小路往里找,果然没几十米就在灌木丛里找到一小孩儿——也不能叫小孩了,看上去有十二三岁,就是比较瘦弱。   陈荏掀开碍事的枝叶,问:“你怎么了?”   那少年抬起脸来,只见其满身满头的烂泥枯叶,满脸是泪,眼圈肿着,衣服肩袖扯脱了,嘴角还有一块淤青。   “摔了?”林雁行问。   少年瑟缩不答。   陈荏招手:“你别坐那地儿,树根边上潮气大,虫子也多,你别弄出病来,先出来再说。”   少年啜泣了一下,埋下头不动。   林雁行便去扶他,他往后躲。   林雁行调转了校服给他看:“你别怕啊,看见没有?我十一中的。”   少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那校服校徽,问:“十一中……就是某某路那个?”   “对,就这公园隔壁的那个,全市重点高中。”林雁行把他拽起来,拉出了灌木丛。   十一中在丽城名声不小,都知道那是个好学校,那小孩瞬间对他俩肃然起敬,态度也没那么警惕了。   陈荏看那小孩走了两步,觉得哪儿不对,到了跟前才确认是残疾,一脚高一脚低,低的那条腿脚掌轻微内翻,但不影响走路。   林雁行把孩子领到小路上,摸出纸巾让他擦脸,对方接过,低低说了句:“谢谢。”   陈荏柔声问:“大中午的,你干嘛跑这儿来蹲着?”   他看小孩的样儿就猜到他可能受欺负了,但不能上来就问,只能引着他说。   那小孩不答,擦着眼角喃喃说:“我表姐说十一中挺好的,也想考十一中……”   陈荏笑了一下:“好啊,欢迎。但我俩都高三了,等你考来我俩都毕业了,你几年级?初一还是初二?”   “……初一。”那小孩抽了抽鼻子。   “你哪个学校的?”陈荏问。   他肤白貌美,和颜悦色的时候简直像一块糖,佛爷都能被他勾跑了,小孩不自觉地就答:“我……平凡中学。”   陈荏“咦”了一声,林雁行问:“怎么了?”   陈荏说:“他和我是校友啊,我就是平凡中学的。”   他问那小孩:“你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小孩说:“七年级4班,我叫吴煜。”   陈荏也自我介绍,说:“咱俩挺有缘的,平凡中学那地方距离这儿小半个城呢,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吴煜说:“学校上午组织参观,我一起来的,然后有些人不肯随着队伍走,老师就让原地解散,要回去的就跟车回,我……脚不好,平常难得出来,也想到处看看。”   陈荏点了点头,这公园边上有个名人故居,属于小型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他初中时也来过。   他笑对林雁行说:“我们那初中虽然名字叫‘平凡’,其实里面谁都不平凡,一个个都是刺头儿,带出来就如同猴子进了山,带队老师管不了的。”   吴煜也说:“嗯,刚下车就跑了七八个,等故居参观完了,一个班也就剩十几个人了。”   林雁行却不在外围绕,直接了当问:“吴煜,你身上这伤是怎么回事,摔了还是被谁揍了?”   吴煜一下子不说话了。   林雁行皱眉:“说啊,如果被谁走了,哥帮你讨说法去,连对你都能下这种狠手,他们还是不是东西?”   他不是没来由生气,在他的理念中,谁敢欺负吴煜这种无力自保的残疾小孩,那真是缺了大德了。   “……”吴煜望向陈荏。   陈荏鼓励:“说啊,没事儿。”   吴煜犹豫,半晌方答:“谢谢哥,讨说法就不用了,我还想在那学校读书呢。我是残疾人,区里那么多中学只有平凡肯收我,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想惹事儿。”   “怎么叫惹事儿呢?”林雁行不高兴,“是别人惹你。直说吧,谁打你?被欺负了至少得告诉你们老师吧。”   “……老师可能也管不了。”吴煜说,“那人我们班的,也没大事,就是想抢零花钱。”   “没事你在这儿哭?”林雁行抬下巴,“说名字,我去替你把钱要回来。”   吴煜不肯。   陈荏知道这种孩子的顾虑,因为自己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明明渴望有人来拯救自己,却又害怕拯救者离开后,只能独自一人面对无穷无尽的报复。   于是他轻声劝:“说出来听听而已,听过就算,我俩都高三了,要不是今天恰好路过,也没空管你这事儿对不对?”   吴煜忽然又眼眶红了,他喜欢这个小哥哥,另外一个虽然容貌极佳,初见惊艳,但带点儿戾气,这个可一丝凶相都没有。   终于他下定决心,说:“就一个姓孙的,另外还有几个跟班。这人从开学第一天就看我不顺眼,老挤兑我是瘸子,我是脚不好,可也不是我自己想的啊。”   林雁行听着来气,冷哼一声。   吴煜继续:“这才开学两礼拜呢,他已经抢了我三次零花钱了。我妈常年上夜班,早上没法起来给我做饭,每天给我十块钱吃早点,我没舍得全花光,攒下零钱来想买几本参考书,他都给抢了。他也知道抢不到别人的,只有我打不过又追不上他,被抢了只能干瞪眼。”   他不由得哽咽:“进校前我就知道平凡中学学风不好,可总觉得只要自己不惹事,别人看我这一瘸一拐的样儿也不会来惹我,谁知道还有姓孙的这种坏人……”   陈荏心中有了个不好的预感,问:“那人叫孙什么?”   “孙天亮。”吴煜说。   陈荏哈哈哈冷笑数声。   林雁行和吴煜同时问:“怎么了?”   陈荏示意吴煜靠过来,也不顾他身上脏,单手扶住他的肩,面色冷冽地说:“对不起啊小弟,刚才答应过你的不算,既然是这人欺负你,那我非管不可,我这就去要钱!”   说着拄着拐棍儿转身就走,被林雁行一把攥住:“话说清楚!”   陈荏说:“我继父姓孙,你知道他儿子叫什么吗?孙天亮啊,今年上初中。平凡中学是我妈妈家附近的地段中学,一个年级五个班,初一新生里能有几个叫孙天亮的?”   他问吴煜:“那傻逼是不是长得又矮又敦实?圆脸盘、小眼睛、蒜头鼻,屁股有别人两个阔?”   吴煜说:“是挺壮的。”   “那就是了。”陈荏问,“他抢了你多少钱?”   “前三次加起来有六七十,今天出来参观,我妈给了我五十块钱,全被他抢去了。”   陈荏点头:“行,知道了。”   吴煜有点儿懵,忙拉住他:“哥,算了!他既然是你弟,你回家说他两句就行了,不用为我得罪你爸你妈或者什么人,那钱我也不要了!”   陈荏拨开他的手说:“第一,他不是我弟,我不认;第二,他爸不是我爸,我也不认;第三,我想收拾他们爷俩挺久了,别说那儿子抢了你钱,就算没出这事儿我都得上门找晦气。第四,吴煜,你不仅是被抢了钱,你这他妈是踩了猪屎啊,你不杀了那猪,往后还得踩他的屎,你得弄他呀!”   林雁行鼓掌:“说得好,杀猪去!”   他想收拾陈荏继父一家也挺久的了,尤其听说陈荏小时候还被迫看过继父的那玩意儿,真恶心得能让人隔夜饭都吐出来。   他媳妇儿是天仙,谁污染了天仙的眼睛,可不该死么?   他跑去骑车,吴煜追不上他,焦急地拉着陈荏的衣服下摆:“哥,不用了,真不用了……”   陈荏很坚决,拄着文明棍往前。   吴煜被留在原地,迟疑片刻,猛地剁了一下那只残疾的脚,跟了上去。   陈荏见他跟来,笑问:“想通了?”   吴煜摇头:“我还是害怕。”   陈荏伸手搂他肩膀,并排往林雁行的车走去,两人一高一矮(吴煜一米六左右),一个干净一个泥泞,一个受伤一个先天,都一瘸一拐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好笑。   吴煜问:“哥,你腿怎么了?”   “摔的。”陈荏轻描淡写,特社会地拍拍他的肩,“小兄弟走路比我利索!”   吴煜望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觉得好一阵悲壮,喉头都哽住了。   那种受了欺压的,仿佛发了霉似的潮湿感陡然散开,他深深喘了一口气,说:“哥,就算这次你走之后,我会被孙天亮再多抢一倍的钱,甚至挨打,我都认了!”   陈荏说:“别这么悲观,我这一出手,孙天亮要是还敢再来烦你,他在班上呆不过十月。”   吴煜问:“为……为什么?”   陈荏神秘地笑:“跟来瞧瞧不就知道了?” 第80章 不如一口猪   吴煜不知道陈荏说话的缘由是什么,但看见他那样儿,顿觉自己也有了底气。   往后发生什么他都认,就冲着这股劲儿。   陈荏问他:“看见孙天亮往哪边去了吗?”   吴煜没看见。   孙天亮等人半小时前在公园拦住他,抢了五十块钱便扬长而去,可能依旧在公园里逛着,可能坐车往家去了。   陈荏环顾四周,觉得难以着手。   正琢磨间,吴煜想起什么:“今天出门前我爸把手机给我了,刚才我在车上存了班长的电话,我问问他知不知道!”   他挺不好意思地笑:“其实我还没跟我们班长说过话,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特别有勇气。”   “当然了,有什么比寻仇更带劲儿?”林雁行催促,“快问。”   吴煜走到一旁打电话,回来说:“班长说孙天亮没手机,但给了我刘威的电话,刘威刚才和孙天亮一起抢我钱来着。”   “小垃圾。”陈荏眼珠子一转,问吴煜:“教你们的有年轻男老师吗?”   吴煜点头:“数学老师就是,姓王。”   陈荏仰脸想了想:“王俊是吧?嘿,那真巧了,他也教过我。”   又问:“最近考过数学吗?”   吴煜说:“礼拜五就考过一次,还没出分呢。”   “行了。”陈荏掏出手机,“报号码,我来打电话。”   电话接通,陈荏压低了嗓门,换了种也不知哪个地方的口音,劈头盖脸就骂:“刘威吗?你怎么回事儿啊?这次数学小测验就考三十多分,你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啊?赶紧给我过来!”   那一头的刘威当他是本尊了,懵逼地问:“过来……过来哪儿啊?你……你……王老师??”   “废话,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啊?!”陈荏低吼,“给你四十分钟来学校,不然喊你家长!把孙天亮也喊过来,你俩都死定了我告诉你们!”   按掉通话键,他招呼林雁行和吴煜:“打车去平凡中学,学校里拦他们。”   吴煜兴奋了一下,又疑惑地问:“万一他们比我们快呢?”   林雁行笑道:“傻瓜,如果老师喊你去办公室,他有事没到,你敢不等着?”   陈荏撸林雁行头毛:“哟呵,还是我们林大公子聪明。”   林雁行装出一脸嫌弃,轻轻甩开他手:“小兔崽子!”   三人出了公园,打车往平凡中学去,周日下午路况比较宽松,目测半小时之内可到。   陈荏上车后就一言不发,直到距离目的地还有两三个路口时突然吩咐司机:“前面小路拐弯。”   林雁行问:“怎么呢?”   陈荏示意他安静:“一会儿解释,我正在回忆地方,毕竟十几……几年没来了,记得不是很清楚。”   只见他指挥司机在旧城区狭窄的巷道上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数分钟后让停车。   林雁行下车后问:“现在可以解释了吧?”   陈荏从车里拉出他的文明棍,风度翩翩地撑上:“再找一帮手去。好不容易来一次,总得把架势做足了以绝后患,毕竟吴煜还得在学校呆三年呢,得让别人知道他有靠山。”   他要去找沈佳伟,就是那位初中时救过他一次的小混混同学。   多亏最近和林雁行聊天,把这人给想起来了,否则真早已忘在脑后。   沈佳伟和陈荏同龄,上辈子因为街头斗殴死于二十三岁,此时应该还活得好好的。   沈佳伟的父亲开一家汽修店,他初中毕业后进了一家职高读书,节假日会回店里帮忙,那店应该就在附近。   三人分头寻找,不多会儿林雁行在街角招手,指着一间门面不大的汽修店询问:是不是这家?   陈荏拉着吴煜走过去,只见好一家肮脏落拓的小店,满地满墙的机油工具零件旧轮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难找,门口一辆待修的面包车也破破烂烂,与其修了还不如直接报废。   陈荏仰头寻找招牌,见其黑乎乎的挂在店门一角,上面写着“国兴汽修”,于是说:“是了。”   上辈子他被沈佳伟一句话救了之后,放学曾经偷偷跟踪过人家,想道谢又没好意思开口。沈佳伟当时骑了个破自行车,进的就是这家门。   面包车被千斤顶顶高了,下面露出一双腿,穿的是油腻垮塌的破洞牛仔裤,外加一双脏兮兮的夹趾拖鞋。   陈荏半蹲下身子问:“请问沈佳伟在家吗?”   那腿动了一下,从车地盘下滑出一个又脏又痞的年轻人,一头乱糟糟的杀马特黄毛,但面相端正,单眼皮利落又精神。   他在滑车上坐起,怔怔地望着陈荏:“我就是沈佳伟,你是……”   陈荏内心相当感慨。   上辈子得知这人意外去逝之后,他曾经给这人烧过四五年的纸钱,如今见他还好好活着,一时间百感交集。   这世间仿佛是个沙盘,所有人都是沙盘上的小泥团儿,都只当是死了埋了化成沙了,谁知道居然有些人是橡皮或者塑料做的,能在沙盘抹煞之后重新爬出来。   陈荏就是极偶然的小橡皮人儿,比梦境还不可思议。   “啊!”沈佳伟叫了起来,“我记得你,我记得你这双眼睛!让我想想……呃……你是我初中班上的,对不对?”   “对。”   “你你……呃……你是那个……”   见对方想不起来,陈荏提醒:“我是陈荏。”   “是了,你姓陈!”沈佳伟叫道,“你叫陈荏啊?我还以为你叫陈文啥的呢,抱歉啊两年多不见了,我都忘了!”   他摘下肮脏的劳保手套,一脸喜悦地冲上来拍了拍陈荏的背:“你好,老同学!”   拍完了他盯着陈荏看:“靠,你长这么好看啊?初中时我都没发现,你这模样当明星都够了吧?”   听了这话林雁行顿时就把脸放下了,怒而斜睨沈佳伟。   堵心了,从今往后,他的枪毙名单上又加一人了。   掰指头算算看:管老师、周曜、吕霞、奶茶店沈老板、周鑫灵、郁明、惠惠……唉,这媳妇儿可真叫人不省心!   但自己选的,又能拿他怎么办?自个儿疼着吧。   沈佳伟又转向林雁行,点头笑:“你好,哥们。”   林雁行也冷冰冰地点了下头。   沈佳伟热情张罗着给陈荏找地方坐,可惜那汽修店里真没一处干净,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张没沾染机油的塑料凳。   他不问近来情况,却对陈荏的脚伤连问了好几句。   在他的理念里,打架斗殴动刀动枪是常有的事儿,挂点儿小彩也正常,但陈荏是最不爱惹事的那种,不会也是因为打架吧?   沈佳伟好奇地问:“你不是考到十一中去了吗?咱们平凡中学十多年来就你一人考去了十一中,都成传奇了,怎么你也弄成这样?”   陈荏简单解释是摔伤,说:“佳伟,我来是请你帮个忙。”   “尽管说,能帮一定帮!”沈佳伟收拾工具,到一旁洗手擦脸。   陈荏拉过吴煜,让他将被孙天亮等人抢钱的经过再说一遍。   沈佳伟听完了极其不忿,将毛巾一摔:“操,欺负残疾同学?这他妈也太缺德了!平凡中学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咱们那几届可没这种垃圾!”   听了这话,林雁行对其的印象稍有改观,心想这杂黄毛倒和自己三观相合,往后只要他不来故意讨陈荏的好,就认他当个朋友。   沈佳伟问陈荏:“你俩是怎么碰上这小孩的?”   陈荏叙述公园相遇的经过,说:“佳伟,这孩子挺害怕的,我们劝了很久他才肯跟着过来。几十块钱对他而言不少,但他更怕往后被那些人报复,他一个残疾孩子,跑不快,逃不了,万一又被抢被打了,我们在十一中远水救不了近火,你离平凡中学近,能不能帮忙照看一下?”   “能!”沈佳伟满口答应,拍拍吴煜肩膀,“往后你就是我小弟,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陈荏和林雁行对视一笑,说:“那你现在就去立个万儿。”   沈佳伟换了身衣服,跟左右邻居打了声招呼,连店门都没关都跟着陈荏走了。   一行四人来到平凡中学围墙的僻静处,沈佳伟带头翻墙,陈荏将文明棍交给林雁行拿着,也轻车熟路地翻过去,由沈佳伟接他下来。   林雁行帮吴煜落地,见陈荏还和沈佳伟牵着手,又冒酸水儿了:“荏哥,你这翻墙都是祖传的啊,走哪儿翻哪儿,你就不会走门?”   陈荏开明绅士不和他计较,淡然说:“走门麻烦。”   林雁行小拳拳锤他:“你懒,你坏坏。”   校园里寂然无声,但所有的班级门窗都严丝合缝关着,这是平凡中学历来的传统。   因为这学校的校风实在不咋地,一旦某个教室休息日忘了关门关窗,就有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学生闯进去乱翻人抽屉,虽说不一定偷东西,但少不了隐私被摊一地,比如情书啊,日记啊,零食当然更不能幸免,全都进了别人的肚皮。   陈荏对母校相当熟悉,不用吴煜指路也知道初一教室的方向,行至近处,他示意大家放慢脚步,不要出声,自己则从教学楼拐角探头出去,果然看见几个学生蹲在教师办公室门口,其中就有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孙天亮。   两年过去了,孙天亮还是那么蠢肥,一米六几的个子,体重却已经向一百五十斤靠拢,因此愈发难看了些。   他和陈荏明明是同一个妈生的,却连一丝母亲相貌上的优点都没有继承到。   以鼻子为例,陈荏和妈妈的鼻梁端丽俊秀,可孙天亮的鼻子从侧面看居然似有若无,换成正面,才骤然瞧见一个宽阔扁平的鼻头。   妈妈肤色白皙,陈荏更白,可孙天亮兄妹却又红又燥,一年四季面孔上鼓着两团醒目的高原红,和他们的父亲孙国光如出一辙。   可见丑的基因更加强大,稍有不慎就能丑上一窝。   陈荏看见了他,冷哼一声,转身与林雁行、沈佳伟和吴煜商量出场次序。   “你俩带着吴煜先上,我最后压轴。”   林雁行问:“为啥你压轴?”   陈荏挑眉:“因为你俩动口不动手,我是要动手的。”   “行。”林雁行转身看了沈佳伟一眼,想了想措辞,转过拐角迈步而上。   “喂,小孩!”他叫道。   蹲在教室办公室门口的那几个小兔崽子被他吓了一跳,纷纷转过头来。   “你们谁是孙天亮?”林雁行问。   那几个小孩面面相觑。   林雁行此时身高一米八三,经过整个夏天晒成了微黑的小麦色,白T恤大裤衩,宽肩寸头,一身腱子肉,看人时凶光毕露。   “哑巴啦?”他粗嘎地问,“谁他妈是孙天亮?!”   小孩们都被他吓傻了,没一个敢开口。   林雁行于是故意问一个瘦削的小子:“你是孙天亮啊?”   “我……我不是!”那小子结结巴巴的说。   “那你是喽?”他又问另一个略高些的、才十二三岁就往脖子上挂镀金链子的家伙。   那家伙一跃而起,急忙撇清:“我我我我也不是!”随即往后一指:“他是孙天亮!”   孙天亮吓得往后倒过去,一屁股墩在地上,由于本身体重太大,半天没能撑起来。   林雁行慢慢转过脸:“你是孙天亮啊?”   孙天亮用手臂挡住脸,颤声问:“你……你你是谁?你……你想干嘛?”   林雁行想揍丫的。   陈荏很不屑于提及继父和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妹,所以两年来只偶尔说到过几次,但林雁行知道他们虐待过他。他们冷酷刻薄,如果陈荏没有坚持离开家,终将被他们毁掉。   林雁行憎恶这个小孩,看他时眼神寒光凛凛,仿佛带着刀子。   孙天亮惊骇得直往墙角缩。   林雁行一把扣住他的肥胳膊,转头喊道:“哥们儿,欺负咱弟的人找着了!”   沈佳伟带着吴煜应声而出。   那几个小王八蛋一看是吴煜,顿时明白了,正准备一哄而散,林雁行怒道:“我看谁敢跑!”   “跑呗,”沈佳伟抓了把扳手,说:“不想活就跑跑看呐。”   沈佳伟看上去比林雁行更凶,林雁行好歹有美貌压阵,沈佳伟那一头黄毛只徒增煞气。   小孩们都站原地不敢动,一个个脸色蜡黄。   沈佳伟挨个踹那小王八蛋们的屁股,让他们靠墙站成一排。   林雁行向孙天亮伸出手:“钱呢?”   “呜……什……什么钱?”孙天亮倒不是装傻,他是活活吓傻了。   “你抢了我弟的钱,拿出来。”林雁行说。   孙天亮哪里还掏得出来?刚才在公园抢了吴煜的钱之后,他给狐朋狗友们一人买了一支冰淇淋,又买了炸鸡、可乐、奶茶,五十块钱早花光了。至于以前抢的钱,那更是全化作的零食填了他的胖肚皮。   “拿出来啊!!”林雁行暴喝。   所有人都被他唬得一矮身,个别胆小的甚至抱住了头,孙天亮更加瘫软下去。   沈佳伟见状踹了一脚孙天亮:“小废物,你可别现在尿裤子,看你长得就跟肥猪似的,一会儿尿出来咱学校就更像猪圈了。我他妈也是这儿毕业的,这儿再烂,也轮不着你这种货色来拉屎拉尿!”   “钱呢?”林雁行逼问。   “花……光了……”孙天亮嚎哭出声。   欺软怕硬的人就是这样,面对弱者他比谁都嚣张,到了能收拾他的人跟前,怂得不如一滩泥。   “别他妈光哭啊,”林雁行威胁,“我告诉你啊孙天亮,今儿你必须还我弟弟钱。”   有个胆大些的小孩问:“要是还不出来呢?”   林雁行恶狠狠地笑:“还不出来?那也行啊,我哥俩现在就把你们的脚一个个都打成我弟那样,大家扯平。”   沈佳伟听了,特配合地一下一下敲扳手——那玩意儿可是修车用的,比普通家用扳手更重更大,猛力一击绝对能砸断人骨头。   那胆大孩子做事也比较上路,慌忙掏口袋,一边掏一边说:“哥,弄错了,我这就还你弟弟钱,我身上的钱全还给他!”   林雁行问:“哎,你叫什么?”   那小孩说:“我叫刘威。”   “哦,刘威啊。”林雁行问,“你跟着孙天亮抢我弟一残疾孩子的钱,你要脸不?”   “哥我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刘威央告,“我们原先也不想对你弟怎样,今天是孙天亮硬说他好欺负,我们一时糊涂就干缺德事儿了!我们错了二位大哥,但我们几个之前从来没有抢过吴煜钱,也没骂过他一句,更没打过他一回,是不是啊,吴煜?”   吴煜同意:“是的。”   林雁行勾勾手指:“钱掏出来。”   那几个小孩手忙脚乱地凑钱,你七八块,我十二三块,他十五六块,最后凑了一把毛票,胆战心惊地放在林雁行手上。   林雁行递给吴煜:“你数数。”   吴煜数了数说:“六十七。”   “你前前后后一共被抢了多少?”   “有一百二十多。”   林雁行看了一眼沈佳伟,后者用扳手咣地敲了一下地:“那他妈还差六十呢!!”   几个小兔崽子都恨不得下跪磕头了:“哥!哥!今天只抢了他五十,之前的我们也不知道啊!”   陈荏冷笑,知道自己该出场了。   他抖擞了一下精神,拄起了文明棍,一高一低,但绝对挺拔地走了出去。   陈荏厉害起来时其实挺凶的,否则当年怎么能镇住场子呢?   一旦他那张雪白精致的脸蛋上挂起了严霜,眼瞳笼罩暗沉,能让人瞬间忘记了他不大的年龄,并不突出的身高,以及不甚强壮的身体,只觉得最好不要在此人面前瞎来。   他走到了孙天亮跟前,居高临下瞅着他。   孙天亮居然一开始没认出他来,因为差别实在太大了。   在孙天亮的印象中,那个拖油瓶哥哥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遇到事情只会忍,只会躲,只会逃,落叶掉下来都怕打到头。   家里所有人都把他当出气筒,连最小的妹妹也敢往他身上吐口水,自己更仗着父亲的纵容没少踢打过他,好多回都故意把他腿上踢青了。   可眼前的人像个煞星。   陈荏冷笑,俯下身子,扬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抢钱是吧?”   “脸呢?孙天亮?”   “你还真不如一口猪。” 第81章 蝴蝶效应   孙天亮直至被打了才认出他是谁。   陈荏和妈妈长得还是很像,只妈妈年轻时娇美优柔,陈荏毕竟是男孩儿,有一股英气在。   孙天亮叫唤:“你是拖……拖油……”   话还没说完,陈荏反手又是一巴掌!   孙天亮被打得声音吞了半截,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我是谁?”陈荏问得毒辣,“好好说。”   “你是……你是……”   孙天亮自从上幼儿园后,受父亲的挑唆,对陈荏深恶痛绝,多少年没喊过一声“哥哥”了,此时怎么能喊得出来?   他只有嚎哭:“呜呜呜……你打我,我……回家告诉我爸……”   “行啊。”陈荏冷笑,“回去直接告诉孙国光,我打他的狗崽子了,让他有种来找我。”   他转向靠墙站着的那几个小孩儿,见或髙或瘦,或黄或丑,一个个歪瓜裂枣,被吓得直哆嗦。   “你们是多缺钱才跟着孙天亮抢同学?”他讥嘲地问,“你们有娘生没娘养?都他妈饿了几顿了要抢一残疾孩子的钱?”   那个叫刘威的喊:“我们不是存心的,而且就今天这么一次!”   “钱抢去干嘛了?”陈荏冷冷问,“照实说。”   刘威讷讷,最后承认:“买零食了。”   陈荏哼了一声,说:“吃什么了?从喉咙里抠出来。”   “抠……抠不出来了。”刘威苦着脸。   “你也知道抠不出来啊?”陈荏说:“你给我记住,做坏事有时候就像吃东西,食物消化了抠不出来,你伤害的人也很难缓过劲儿。”   刘威看他脸色,立即说:“记住了,哥!”   为表明立场,他转身冲孙天亮吐了口唾沫,骂道:“你真不是东西,有娘生没爹教,我们之前都劝过你不要那样对吴煜,你就是不听!”   又再一次对吴煜说:“吴煜对不起啊!”   吴煜见好就收,当即回答:“没关系,误会解了就好。”   沈佳伟闻言诧异地瞧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孩虽然腿脚不好,为人倒是挺上道儿,收来当个小弟也够格,往后还真得多照顾他。   “知道错就好。”陈荏问刘威,“往后还跟着孙天亮混吗?”   刘威连忙说:“往后我们再理他一句,我们出门让车撞死!”   陈荏满意了,对孙天亮声色俱厉:“孙天亮你听好了,你抢了人家的钱,是这几位同学暂时替你垫上的,你要是不把钱还给他们,别说他们和你过不去,我也饶不了你!”   他这招可聪明了,叫做移花接木。   这几个小孩明明抢的是吴煜的钱,又被迫还了出来,经陈荏这么一说,反倒成了他们和孙天亮之间的事儿,和吴煜再无瓜葛。   刘威说:“哥你放心,钱我们自己会要回来。”   “那你们走吧。”陈荏说。   此话一出,不良少年们如蒙大赦,互相拽着就跑,连头也不敢回一下。   林雁行冲着他们的背影高声喝道:“没有下回了啊!!”   没人答应,但从那些小孩屁滚尿流的情态看,就算吴煜下回主动送钱上门,他们也不敢伸手拿了。   现场就剩下陈荏、林雁行、吴煜、沈佳伟和孙天亮等人。   孙天亮此时别说放狠话了,连喉咙里的声响都吓回去了,只有眼泪鼻涕挂满了一张丑脸。   陈荏对其余三人说:“你们回避一下,我单独跟他说两句。”   林雁行当即点头,示意吴煜跟他走,沈佳伟虽然不知道陈荏和脚下这丑胖娃儿有什么牵连,但也察觉出两人关系不一般,因此独自走开,到大树旁抽烟。   陈荏用文明棍的棍尖儿轻敲孙天亮的脸,左脸敲敲,右脸敲敲,最后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   “啧,我妈怎么能生出你这种货色来?”陈荏纳闷,“连一丝儿像的地方都没有。”   孙天亮仰着脸抽鼻子,哭得唏哩呼噜。   “你妹长成什么样了?”陈荏问。   孙天亮边哭边嘟哝:“和……我和差不多……”   “哟,那女孩儿家也够糟心的。”陈荏冷笑,“都长成你这样了,往后怎么见人呢?”   陈荏放开他,背靠墙壁在他身边站着。   在没有旁人的时候,陈荏对这个弟弟的态度略好一些。   他厌恶这小孩,但是不恨,小孩还不是大人教出来的?   别说孙天亮才十三岁,就算二十三岁了,接受了那么多年偏激的家庭教育,自身又缺乏判断力,表现出来的还不是一样混账?   他问孙天亮:“恨我是吧?”   后者不敢回答。   陈荏冷笑:“恨就恨吧,人的观点扭转哪有这么容易?”   继父孙国光可谓害惨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不但使他们失去了一位可以仰仗的大哥,也把吝啬抠门、偏私狭隘的观点注入了他们尚自幼小的心灵,如果不加以纠正,他们可能终其一生都蝇营狗苟,驱去复返。   陈荏问孙天亮:“你爸不给你零花钱?”   “给的……”   “给了怎么还抢人家钱?”   很好解释——给得太少,需求又太多,加上从小被教歪了,欺软怕硬没有是非心。   陈荏说:“回去好好想想,你只不过还在读书,出了社会还像这样,你会吃大苦头的。”   又说:“回去告诉你爸爸,说他真不如一条狗。狗还知道好好教养小狗,怎么融入族群,怎么找吃的,怎么躲避天敌,怎么不被人打死……他却只教你们恨人。”   孙天亮不敢搭话。   陈荏目光冷峻:“再跟他说,他死了对你和你妹比较好。”   孙天亮抽噎:“你……你咒我爸死……”   “对。”陈荏垂眼,“因为我恨他,从没想过原谅。孙天亮,孙天晶,人生还长着呢,离你们爸远点儿。”   说完这句,他支起拐棍往林雁行的方向走去,他已经不必多说。   他对这个所谓弟弟仁至义尽,打他骂他都是为了救他,如果连这都感受不到,那再说上一千句一万句也无济于事。   他挽救孙天亮,是冲着对方身上那一半来自妈妈的血缘,但挽救不是他的义务,只是出于好心。   他没必要盯着对方改,更没必要时时挂心,仿佛要因为这一半的血缘负责到底,琐琐屑屑,事无巨细。   那是傻,是迂,人活着何等艰辛不易,要为值得付出的人而付出,若是不值得的人,多牵扯一丝精力都是对自己的戕害。   今天之后,孙天亮在学校处境堪忧,可能还会遭受报复,不过谁在乎呢?他在贪念的驱策下,无耻地抢劫残疾同学时,就注定会有这样的结局。   林雁行刚拒绝了沈佳伟递来的一支烟,瞧陈荏走来,问:“这么快?”   陈荏点头。   “那走吧。”林雁行伸手扶他,顺便瞧了孙天亮一眼,那目光冷漠至极,似乎看一截水泥墩或者一个油桶之类的无生命物质。   陈荏不认的人,他也不认,他能克制住自己不在孙天亮的胖脸上踹一脚就算好的了。   沈佳伟拉吴煜:“小弟,走。”   四人这次从大门出学校,门卫虽然在,却只瞄了他们一眼,随后继续听电台里的相声。   走出好几十米,陈荏对沈佳伟说:“咱们这学校管理得这么松懈,难怪一年不如一年,你这样子比街上的地痞流氓差不了多少,那门卫都不敢上来盘问一句。”   沈佳伟揉了揉满头枯黄稻草似的乱发,又弹了一下脖子上的**坠,嘻嘻直乐,说:“这就叫做与众不同,要不是我们学校不允许,我还想染白了呢!不是我吹牛,我的审美在我们那技校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好多人跟我学!”   陈荏知道他的结局,也知道他的惨烈结局和他的造型不无关系。   据知情人说,沈佳伟死亡的具体时间是晚上十点多,并不很晚,他和朋友先在小饭店喝了一趴酒,准备再往某低档KTV续摊。   他们属于底层小混混,消费水平不高,连打车都不太舍得,各自骑电瓶车或者摩托车前往,路上撞到了醉醺醺的另一伙人。   双方起了口角,沈佳伟原本想劝架,结果因为打扮太夸张,在昏昏夜色中成了活靶子,被对方某人持匕首在腰上捅了一刀,正中要害,送到医院之前就断了气。   陈荏望着他的头发说:“不好看。”   “啊?”沈佳伟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不……不好看?”   陈荏问林雁行:“你说好看吗?”   林雁行现在什么情况?陈荏就算说屎是香的他也得帮腔,何况沈佳伟是真不好看。   “换个造型,哥们儿。”林雁行说,“你这样太浪费发蜡了。”   沈佳伟大受挫折,手掌擦过发边:“什么发蜡,我喷的是定型啫喱水,很高级的!”   “不影响你修车?”林雁行问。   “我很爱护的,”沈佳伟赌气地说,“我今天早晨起来花了两小时造型呢,不许说不好看!”   他又问吴煜,觉得刚认了这孩子当小弟,人总得给个面子。   “哥这发型潮不?”   结果吴煜遵从本心:“哥,你像个菠萝。”   “你们太土了!”沈佳伟怫然不悦,他的审美不容他人置疑!   陈荏也知道这事儿只能慢慢来,自己又不是神仙,哪有劝一句别人就照做的道理,于是笑着拽了他一把:“佳伟,说说而已,两年多不见了,我请你吃饭。”   沈佳伟板着脸说:“瞎说什么呢?这片儿是我的地盘,不管怎样都是我做东,我请你!”   陈荏拗不过,只好随他去,并拉上林雁行和吴煜一起。   林雁行随遇而安,没有少爷做派,苍蝇小馆也坐得下来。   再说他和沈佳伟个性比较类似,都是开朗仗义,最好交情见面初,两人相当聊得来。   四人找街边小店吃火锅,再吃上一两个小时,陈荏和林雁行正好回学校上晚自习。   在火锅店坐下后,陈荏又讲了初中时被人抢钱,多亏沈佳伟搭救的事儿。   林雁行对沈佳伟的最后一丝芥蒂也消失了——他媳妇儿的恩公就是他的恩公,只要恩公不对他媳妇儿下手,那怎么都好说!   上菜之前陈荏想到一事儿,对吴煜说:“今天那几个同学把消息传出去,往后班上应该没人欺负你了,但你也可能没朋友了。”   吴煜摇头:“我不要朋友,我到平凡中学是来学知识的。”   沈佳伟闻言喷笑:“平凡中学?学知识?你怎么不说去少管所学知识呢?”   林雁行不同意:“你别这么说,陈荏不就是你们学校考出来的?”   “哦,差点把陈秀才忘了。”沈佳伟挠头,“不过从我们学校考进重点高中的,十年来也就这么一个啊。”   丽城的高中毛入学率大约在百分之六十,平凡中学最多只能达到这个数字的三分之一,真是垃圾中的战斗圾。   “陈荏不是一般人!”沈佳伟表情夸张。   林雁行当然知道陈荏不是一般人,那是他老婆。   吴煜忽然想起一事儿,问陈荏:“哥,你之前为什么说孙天亮要是还敢再来烦我,他在班上呆不过一年?”   陈荏笑道:“其实我的意思不是说他,是说你。咱们学校虽然差,但从初二开始有重点班的,你知道吗?”   吴煜摇头。   沈佳伟却想起来了:“是的,初二开学时有个分班考试,好多人直接没去考,我也没去。陈荏你去了吗?”   “我去考了。”陈荏说,“但咱们那届正好撞上了教委检查,重点班没办得起来;咱们下一届就有了,而且我打听过,这几年一直有。”   他转向吴煜:“你只要初二考到重点班去,孙天亮可不就不在你班上了?”   吴煜的眼睛亮了起来:“我能去重点班?”   陈荏神秘一笑:“咱们这学校啊,能把一句话写通顺了就能上重点班。我记得我当年分班考试时是第一名,从第二十名开始就有人挂科了,但一个重点班四十多个人,总得把人数填满吧?你当然能去,进了重点班,考高中就有希望了,咱们学校所有的师资力量都会向重点班倾斜的。”   吴煜连连点头。   沈佳伟看看他,又看看陈荏,感慨:“秀才不愧是秀才,几句话就能把人哄得情绪高昂。”   陈荏说:“你也可以听我的,先把头发剪了。”   沈佳伟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和我的头发过不去呢?”   因为发型决定了你的生死——这句话太玄幻,陈荏实在说不出口。   不过既然和沈佳伟联系上了,以后还有碰面的机会,能够慢慢劝他,此时距离他意外身亡还有几年,应该来得及。   不多会儿鸳鸯火锅和各类配菜调料端上来,四个人赶紧开动,只可惜陈荏和林雁行晚上有课不能喝啤酒,吴煜又太小,只能沈佳伟一个人自斟自饮。   吃了一小会儿,陈荏接到电话,是吕霞打来的。   那姑娘在电话里哭得豪气干云,把管老师从头骂到脚,再从脚骂到头,归根结底管老师让她多做了几道题。   陈荏想想这丫头也可怜,一辈子都没好好学习过,却突然被全世界逼着用功,真够惨的,于是说:“我在某某路吃火锅,你也出来透透气?”   “哎,就来!”吕霞听到这话甭提多高兴了。   她近来家规甚严,爷爷和弟弟都盯着他,老爸老妈还时不时来电查岗,别人喊她出去玩都不让,只有陈荏可以。   她揣上手机就去骑电瓶车,出门时鞋子都穿反了。   林雁行正在烫肉,随口问:“谁来电话?”   陈荏说:“小霞,我让她也过来吃点儿。”   林雁行顿时不高兴了。   他明知那丫头也正忙着复习迎考,没空来烦陈荏,但他吃每一个和陈荏走太近的人的醋,看谁都恨得牙痒痒,管老师有时都能让他一身邪火儿,何况作为异性的吕霞?   “叫她来干嘛?”他冷冷地问。   “把你那嘴脸收了。”陈荏笑道,“对你的粉头好点儿,往后你说不定还得麻烦她呢。”   吕霞不久即到,站在火锅店门口探头探脑,看到林雁行后高兴得直招手,嘴里喊的却是:“荏儿呢?”   “……”林雁行嘴都气歪了,心想麻烦她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陈荏正好去洗手间,吕霞第二眼便瞧见了黄毛沈佳伟,“哇”地一声叫唤。   沈佳伟听声儿赶紧捏头发尖竖造型,心想总算碰到一个识货的了,这下该夸我了!而且这小丫头居然还长得不错,是我的菜!   结果吕霞不愧为林雁行的粉头,看帅哥的眼光很正统,当即提出疑问:“你为什么像个菠萝?”   “噗!”林雁行正在喝水,被呛得直咳嗽。   “……”沈佳伟问,“同学,我这发型怎么了?”   吕霞说:“剃了吧。”   “……”沈佳伟问,“为什么非剃不可啊?”   吕霞对比性的看了林雁行一眼,什么都没说。   但此时无声胜有声,沈佳伟第二天就削发明志,杀马特界折损一员大将,尤为可惜。   不过这个举动从长远看救了他的命。   几天后他开始追吕霞,因为后者看不上他那鸟样,他不得已职高毕业后就参军入伍训练气质,在部队考学、提干,一呆十多年,那个二十几岁就在街头被捅死的凄惨命运算是彻底翻篇了。   这就是所谓蝴蝶效应,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陈荏不过在灌木丛中发现一个受欺负的小孩,结果却帮沈佳伟续了六十年命。   顺便说沈佳伟追吕霞的消息是管老师传出来的。   沈佳伟那小子第二天剃了头,第三天就开始在吕霞学校门口蹲人,要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   吕霞嫌弃得要死。   沈佳伟长相其实也算不错,但跟林雁行比起来就差远了,毕竟一个是巨星胚子,另一个只是普通人里的帅哥——或许都不能称之为“帅”,说型男准确些。   吕霞的口味已经被林雁行养刁了,对沈佳伟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一颗菠萝”,迫不及待要拒绝此人,正巧管老师把她喊去布置下一阶段的复习任务,她便问管老师有什么回绝方法。   管老师说:“那下一副猛药吧,你化个妆给他看看,让他知难而退?”   吕霞的化妆水平众所皆知,纵然你天生丽质美若天仙,到她手上都能给抹杀了。   她当即梳洗打扮一番去见沈佳伟,那妆容超出常人认知,普通殡仪馆师傅都没有那样的出手。   但她忘了沈佳伟是一位具有先锋审美观的人。   沈佳伟见到她后,再一次惊为天人,彻底坠入爱河,说什么“我过去对视觉系的理解太浅薄了看到您以后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视觉系”,越发穷追猛打,发誓非吕霞不娶。   于是在高三这一年,吕霞不但收获了成堆的复习资料,还收获了莫名其妙的爱情。   命运真是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 第82章 荏哥当班长了   陈荏打了同母异父的弟弟孙天亮,做好了继父来学校闹事的准备,但一个礼拜过去了,孙家一点动静没有,他反倒纳闷了。   期间妈妈也给他打过电话,还是三言两语的问候,让他自己多保重。   妈妈懦弱无能,没心力照顾他,能每隔一两周打一次电话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他对此早消弭了怨恨,只是不懂妈妈为什么不提自己扇孙天亮的事,他想应该是那小子没对家里说。   又过几天,下午第三节课时门卫突然来喊,说有个戴红领巾的胖丫头在传达室外等他,他跟着过去,费了劲好大劲儿才认出那是孙天晶,他同母异父的妹妹。   两年多不见,平心而论,孙天晶比她爸和她哥长得顺眼多了,身材的确有些胖,五官也钝,面颊上还有高原红,但加起来就显得淳朴。   孙天晶看他的眼神是惊艳的,她第一次意识到拖油瓶哥哥居然这么好看,比照片上年轻时候的妈妈更胜一筹。   陈荏彻底离家时孙天晶刚升上四年级,并不懂事;现在她六年级了,似乎想明白一些道理,让她能鼓起勇气找到陈荏的学校。   陈荏不知道她来的目的,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脸色来面对这个根本不亲的妹妹,想了一想,决定还是温柔些。   “有事吗?”   孙天晶很紧张,结结巴巴:“我……有事,哥……哥。”   这声“哥哥”一出,陈荏决定原谅她了。   她踢过他,骂过他,冲他吐过口水,当过孙天亮的帮凶,但那时候这丫头毕竟还小。   “嗯。”陈荏答应,“什么事?”   孙天晶说:“哥,我听……听说了,孙天亮抢同学钱,你打他,我就是想说……说,你打得好!”   陈荏望着她。   “孙天亮讨厌,他恶……恶心!”孙天晶说,“哥,我爸是个贼,他偷别人家晒在外面的腊鱼腊肉,顺手牵羊水果摊上西瓜,拿人家门口鞋柜里的鞋,都是些不值钱的、够不上判刑的东西,好几次都被派出所找上门,我妈还替他遮掩,我走在小区和学校里连头都抬不起来!孙天亮抢残疾同学的钱,和我爸一样不要脸!”   陈荏问:“你不叫他哥?”   孙天晶拼命摇头:“我讨厌他好长时间了,我五年级起就在厨房架床睡了,就睡在你以前睡的小床上,我要离他和我爸远点儿!”   陈荏问:“你怎么知道他挨了我的打?”   孙天晶说:“他那几个小流氓同学天天把他堵在巷子里要钱,说是先前他们替他垫上的,要他赶紧还,我听见了。”   陈荏问:“他没告诉你爸妈?”   “他不敢!”孙天晶说,“有个长相挺凶的黄毛哥哥来家里警告过他,让他自己闯的祸自己擦屁股,自己欠的债自己还,敢往外说一个字,就把他的门牙全敲了。”   “是吗?”陈荏笑,“沈佳伟这小子。”   孙天晶说:“哥,前……前阵子我看过丽城教育台你参加全市化学竞赛的录像,在我们学校看的,数学老师给我们看的,老师说能上台的都是全丽城最好的学生,要我们好好向你们学习。主持人介绍参赛学生,说那是十一中的陈荏,我想我哥就在十一中,就叫陈荏,所以会不会是我哥?但我离教室电视机太远了看不清你的脸,只知道你一直拍抢答器,一直拍,一直拍!”   陈荏顿时羞得满面绯红,他的确一直拍,一直拍,因为那是他在那场化学竞赛里唯一做的事。   “别提了……”他汗颜。   孙天晶也涨红了脸:“哥,我来就是想跟你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跟那个黄毛哥哥说了,初中我就住校,我不要跟小偷、强盗、还有好赖不分的我妈住一起!我不当小偷家的闺女,我不会变成那样的!”   “我理解你的意思。”陈荏面向她,郑重地说,“天晶,你很好,我不会像看待孙天亮一样看待你的。”   孙天晶点头:“是的,是的!哥,我就想说……说这些!”   陈荏笑了:“谢谢你啊,天晶。”   孙天晶摇头:“不……不用谢。我走了,我放学后搭公交车来的,得赶回去吃饭,还有写作业。”   “去吧。”陈荏柔声说。   孙天晶抱着书包向他鞠了个躬,转身就跑。   十几岁的女孩子在面对漂亮异性时经常会慌乱,这是害羞的天性,即使那是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哥哥。   陈荏在身后喊她:“天晶,路上注意安全!”   孙天晶停步,连连点头,然后在拐角处消失了。   陈荏独自站了很久,以至于门卫开口询问:“同学,你不回去上课啊?”   “回的。”陈荏仍然望着孙天晶消失的方向,笑道,“物是人非啊。”   门卫说:“年纪轻轻哪来这么多感慨,赶紧回去!”   ————   十月,陈荏的伤脚终于可以拆石膏了。   下午第三节是物理自习,紧接着是一节体活课,他见无事,便谁也没喊,独自赶去医院。   医生倒是挺负责任,跟考古似的用小锤子细心敲碎石膏,将他的玉足释放出来,让他走两步。   他走了两步,自我感觉腿一长一短,落地一高一低,步态不稳,但医生表示这是最正常的肢体误感,几天内就会消失。   于是他拄着手杖在医院适应,并且慢慢走回公交车站,也就多耽误了三四十分钟,学校里就出了变故。   按照十一中的规矩,每天下午第四节体活课是所有任课老师绝对不能霸占的课程,全体高三生会被赶到操场跑步,沿着400米跑道男生跑四圈,女生三圈,而后自由锻炼,为繁重的复习积蓄体力。   别小看每天下午这三四圈一千多米的集体跑,历年来许多体质较弱的考生都是靠着这个挺过了暗无天日的高三,没有生病,没有缺课,   跑了三圈后,江淑惠、周鑫灵、方晓青等几女生趴在操场围栏上吭哧喘气,聊八卦,聊着聊着就谈到陈荏头上去了。   江淑惠说:“唉,以前只听说过女大十八变,没想到男孩大了也变,回想陈荏刚进校那会儿,谁能料到他长开了居然是这模样?学校里那帮颜狗原本只舔林雁行,现在改舔CP了!”   周鑫灵问:“什么叫颜狗?”   江淑惠说:“好色鬼。”   “什么叫舔?”   “就是喜欢,没皮没脸的那种。”   “什么叫CP?”   “两个人就叫CP。”   周鑫灵似懂非懂。   江淑惠说:“你别问我了,我也是听吕霞说的,小霞说万物皆可CP,但是CP粉没人权。”   “CP粉又是啥?”周鑫灵理解不了吕霞的心灵世界。   “她说是挖掘机,专门抠糖吃。”江淑惠说,“这是她原话,我也不懂。不过你想啊,这人都跑去开挖掘机了,属于体力劳动者,当然社会地位比较低了。”   周鑫灵心想吕霞真是一名深不可测的少女。   江淑惠继续说:“周鑫灵,你当初就不应该喜欢林雁行,盯着陈荏多好,人长得好,成绩好,脾气还好,保管不让你失望,林雁行那大傻帽怎么能和他比?”   周鑫灵窘得脸都红了,反问:“那你怎么不去追陈荏?”   江淑惠倒是坦坦荡荡:“我想追啊,家里不是还有一鹏鹏嘛,糟糠是糟糠了些,好歹是原配!”   她们正聊得热火朝天,张磊磊突然从旁边探头:“各位娘娘,还聊呐?”   女孩儿们吓了一跳,怒道:“干嘛神出鬼没的,有病?”   “冤枉,”张磊磊叫屈,“张老太让我喊你们回去,咱们班要利用这下半节课选班长。”   消息太突然,女孩们纷纷愣住,过了片刻才七嘴八舌地问:“选什么班长?”   “咱们班不是有班长嘛?”   “于玲玲被撤了?”   张磊磊双手下压示意她们安静:“女班长——于玲玲娘娘——为了专心迎接高考,不想再担任班长职务了,张老太劝过她,但她怎么都不愿意,为了这个还把她妈喊来了。张老太也没辙,只好答应她们,但是咱们班不能一日无长啊,群龙无首,难以成事嘛,所以张老太决定今天就把新班长选出来,虽说高三了,但班级工作还是要继续的嘛!”   他说得煞有介事,女孩儿无心听他啰嗦,一个个都起身往教室走。   江淑惠落在后面,被张磊磊一把薅住:“惠儿,我偷听到张老太在办公室和于玲玲说话了,于娘娘提议让陈荏当班长,张太后深以为是,正在积极布置,还夸于娘娘建议好呢。”   江淑惠吓了一跳:“荏荏?他肯定不愿意啊。再说他平常不声不响的,没组织能力吧?”   “高三的班长需要什么组织能力?高三还有啥活动?啥都没有了啊!”张磊磊说,“我也觉得陈荏铁定不愿意,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嘛。他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打手机也关机,万一你路上碰见他,赶紧跟他说一声!”   江淑惠真着急了,她知道张老太喜欢陈荏,可没想到喜欢到这种程度,要把这班长的重任交给他。   其实对于张老太来说,陈荏简直是新任班长的最佳人选——冷静,稳重,负责,有想法但不特立独行,懂得忍让却坚守底线,典型的辅佐性人格,别说当班长,当年薪百万的白金级员工都够了。   江淑惠没碰见陈荏,只得先行进了教室,发现全班已经到了一大半,偏偏陈荏和林雁行等少数几个人不在。   她向郁明打听,才知道陈荏去医院了,林雁行则在练球,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   她望着教室大门口翘首以盼,见张老太夹着一叠资料进了教室,忙大声预警:“老师来了!!”   张老太斜了她一眼,心想这丫头往常蔫了吧唧的只知道谈恋爱,今天怎么这么活跃?   张老太放下教研资料,说:“同学们都安静了啊,今天我们无记名投票选班长。”   江淑惠赶紧举手:“报告,还有同学没到!”   张老太环视教室,然后说:“来了五分之四,足够了。关门,选班长!”   江淑惠张了张嘴,没敢说话。   按照一般选举的流程,必须由候选人先自我介绍,一轮之后再进行投票。但张老太把这一步骤省略了,她觉得大家在同一个教室里坐了两年多,朝夕相处,彼此都是熟人。   尤其升入高三以来,全班十之八九的学生选择住校,有些人既是同学又是舍友,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腻在一块儿,自我介绍真多此一举。   更重要的原因是高三毕业班的班长吃力不讨好,基本没人愿意当,张老太害怕冷场。   她于是直接点将:“我提议几个候选人啊——王凌霄,马跃林,陈荏,如果你心里有别的人选,就自己写在选票上。”   一听到陈荏的名字,江淑惠又慌得站起来:“呃??”   张老太也做得太明显了,明摆着要陈荏当班长,另外两人只是陪跑,因为那俩一个是数学课代表,一个语文课代表,按张老太自己制定的规矩,课代表不再担任班级职务,以免分心,从高一起一向如此。   张老太板起脸:“江淑惠你怎么回事,屁股上长钉子了?”   江淑惠急道:“陈荏是候选人,可……可陈荏不在啊!”   “不在就不能缺席选举?”张老太有些不耐烦,“你既然坐不住,就过来制作选票,把这几张白纸撕成纸条,给班上同学每个人发一条……怎么不动?来啊,抓紧时间!”   她是那种典型的目标导向的班主任,眼睛里只有本科达线率,最恨节外生枝,女班长突然撂挑子就是节外生枝。她必须今天就把这个窟窿补上,以免影响明天的复习计划。   江淑惠因为话多被抓了壮丁,悻悻上了讲台,先是撕纸条发选票,而后又收选票,最后还得负责唱票。   张老太点了另外两个倒霉蛋上讲台,一个当监票员,一个当计票员。   监票员盯着江淑惠唱票,计票员将三个候选人名字挨个写在黑板上,然后在名字下面画“正”字。   江淑惠越唱票越觉得大事不妙。   这次班长选举张老太给出了三个候选人,规定任何一人得票超过半数就可以当选,可她才唱了这么一会儿票,陈荏的票数已经达到了二十。   高三(1)班果然个个都是人精,从太后的一句话中就明白了老人家的意愿,当即无限配合。   再说了,陈荏不但是尖子生,还是个美人儿嘛,谁不喜欢?   江淑惠边念选票边暗暗念叨:日啊,我家荏荏要当班长了!   果不其然,所有的选票清点完,刨去几张无效的,陈荏以四十票的高票数缺席当选了高三(1)班的班长。   张老太心愿得偿,当即宣布选举结果有效,带头热烈鼓掌。   江淑惠也跟着鼓掌,心说这缺席选举简直和缺席审判一样恐怖,等荏荏回来了该怎么向他交代呢?   ……不过自己也投了他一票呢,呵呵~   半个多小时之后陈荏回校,发现自己居然平步青云成为了一班之长,大惊失色,忙不迭去向张老太辞官,结果发现老太太正在写推荐语,还特地展开来让他自己看。   只见张老太写着:该生品学兼优,乐于助人,成绩长期位于班级前列,并积极担任班干部职务……   陈荏问:“这谁?”   张老太说:“你啊。”   陈荏问:“我怎么就积极担任班干部了,我这不是今天才……”   张老太狡狯地眨眨眼:“班长,你不用谦虚了,我说你积极,你就积极。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保送推荐评语。你想想看,保送直通车啊,不用参加高考啊,我能让你白白当这个班长吗?”   陈荏还没来得及问自己有保送哪家大学的资格,就被她挡了出来,关在办公室门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回到教室,许多同学向他祝贺,倒是发自真心。   虽说高三的班长已是鸡肋,就算当上了也不能保证高考多考一分,但毕竟是个荣誉。   又过片刻林雁行回来,惊闻自己突然变成官太太(?)了,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他只有一根筋,当即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搂着陈荏脖子要庆祝。   陈荏正无奈呢,没好气地说:“庆祝个啥呀?”   林雁行笑嘻嘻:“庆祝你当班长啊!回想刚考进高中那会儿,你能料到自己会当班长吗?”   陈荏一怔,心想:确实料不到。   他是从怎样的深渊爬上来的呀……饥肠辘辘,无家可归,备受冷眼,说穷途末路也不为过。   可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如今他有吃有穿有人陪伴,生活平静而充实,备受老师和同学的信任提携,甚至当上了班长,这境遇和上辈子及两年前比起来,岂不是像一场梦?   但这不是梦,人有时候只需稍微改变一点,或者就像他一样,仅仅仰起头来,世界也就为之蜕变。   心学有云,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心变了,一切斗转星移。   陈荏当上班长后果然没啥事儿,各科课代表都有具体业务,他就是个摆设。   收作业收试卷有课代表,早操、体育和体活课有林雁行,课前喊“起立”有文娱委员,联系宿管有生活委员,高三生个个争分夺秒也不需要谁再去检查纪律,最后他的任务只剩一样:在黑板上抄值日表,以免值日生忘了。   这活儿不需要说话,他喜欢。   又过小半个月,林雁行因为连续几次小考不及格,被张老太喊去痛骂,骂完还不解气,打人又不文明,只得召见小徐总,建议给孩子上播音主持或者表演课,准备艺考。   小徐总便问为什么是艺考,孩子人高马大跑得快会打球能游泳,就不能当体育生吗?   张老太皱眉说:“你有经验还是我有经验?体育生硬性条件太多了,林雁行压根儿没优势。他的优势在脸蛋上,不能让他白长那么俊俏啊!”   小徐总回家和林总商量,当即答应,反正以林雁行目前的成绩上不了本科线了,既然老林家品种好,个个天生丽质,就把这个特质发扬光大吧。   陈荏这才知道林雁行走上明星道路的契机既不是自己,也不是他妈,而是张太后。   想起他曾经拿过什么影帝,按理说他致辞时应该感谢张老太:   ——谢谢我的高中班主任,要不是她X我一顿,又狠狠X了我家长,我达不到今天的成就,谢谢您,张慧芳老师!   艺考课程占去了林雁行大量的时间,因为他起步晚了,如今已经十月,而艺考的时间通常在冬季,十二月到二月之间。   往后三个月陈荏都没怎么见过林雁行,只能互相短消息发得飞起。   那会子还没微信,短消息包含在话费套餐里,一个月优惠三五百条,超出了就一毛钱一条。   林雁行给自己和陈荏办了超级套餐,一个月可以互发一千条短信,结果陈荏够用了,他依旧不够,因为他发短信的画风和现在某些网友一模一样:   在吗?   在吗荏儿?   在忙吗?   在干嘛呢?   不高兴啊?   多喝热水。   荏哥?   在吗?   …… 第83章 相思病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新一年的元旦过去了,春节过去了,短暂至极的寒假过去了,林雁行的身影在学校消失了三个多月。   他后半路出家,高三才决定改学艺术,需要突击的课程太多了。   多亏今年由于种种特殊情况,各大艺术类高校联考时间普遍推迟一个月,最晚的甚至到三月上旬,所以他还能赶上。   在十一中内部,篮球队的朱教练正在帮他争取保送。   但今年丽城体育保送生的竞争尤为激烈,名单里还有几位拿过省级比赛冠亚军的运动员,林雁行和他们比起来并不占优势。   林家上上下下都觉得保送这事儿八字没一撇,不能押宝,必须得靠自己。   话说回来,高考真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件基本公平的事儿了,老林家手眼通天,愣是不能保证林雁行的前途。   林雁行不在,高三(1)班就更显得冷清了,明明六十多个人黑压压坐了一屋子,但自习课时只听见沙沙的翻书声,偶尔几声交谈,也只是讨论xyz。   不管张磊磊等人怎么插科打诨,调节气氛,但笑过之后大家总觉得缺点什么,很快恢复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帅逼不在,主心骨也没了。   其实林雁行平常在班里话不多,还懒洋洋的老爱睡觉,可巨星就是巨星,他有气场。   陈荏的话少了一多半,生活只剩下吃喝拉撒睡,以及做卷子。   他每天一大早就跑到教室做题,晚上快打熄灯铃才走,期间十几个小时,绝大部分时间都钉在课桌前。   别以为这是他个人的状态,住校生几乎人人如此,就跟上了发条似的,人人都横着一条心,顶多再苦几个月,换得后半生有个好起点。   班主任张老太说,能力重要,学历也重要,重点大学所能提供的平台和普通院校完全不一样。   张老太又说,平台决定眼界,眼界决定高度,所以你们要努力些,再努力些,把你们的脚往上跳一跳,手往上够一够。   张老太还说,如今考大学已经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了,但考985依然是,我张慧芳为人宽容,不要求你们人人考985,但本科达线率必须保住。   张慧芳宽容,管清华可不宽容,就差把T大的校名刺在陈荏背上了。   其实陈荏也是第一次考大学,不太明白这里面的事儿,完全被两位老师裹挟着往前,让背书就背书,让做题就做题,但刺字是绝对不行的,他还想上公共澡堂子搓澡去。   十一中虽然严苛,但有一点严防死守——不让学生熬夜苦读。   每天熄灯之后,值班老师分两组在学校里巡视,一组查教室,一组查宿舍,最后两组会合,搜寻校园的角角落落,发现有学生点灯熬蜡复习的,一律抓回去睡觉。   发现两次叫家长,发现三次就不让住校了——用功是好事,但学校和老师都希望你保重身体,好好活着。   陈荏的班长继续当。   因为林雁行不在,他的事儿多了起来,比如早上整队带晨跑,课间操和体活课等等,外加生活委员辞职不干了,他还得管宿舍那一块。   他不是那种喜欢在大庭广众说话的人,但几个月下来也习惯了,带操整队时有模有样。   其实班长是个委屈差事,在老师和同学之间当夹心饼干,没有不挨骂的。   但陈荏干得挺好,遇到事情连哄带骗,把两边都弄得服服帖帖。   他上辈子管过会所,在那销金窟里什么阵仗没见过?眼前对他而言连小问题都算不上,同学老师之间偶尔闹点小别扭还能提振精神。   有一天下午自习课,他被张老太喊去帮忙批卷子,老太太捏了一支红笔,上上下下打量他半天,突然评价:“陈荏啊,我看你这个人打江山不成,但守江山可以。”   陈荏失笑,问:“张老师,我有什么江山可守?”   张老太说:“你这脾性不错,顾全大局,你将来会有一番作为的。”   陈荏说:“那我就托您吉言了。”   张老太说:“我教了快四十年的书,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有的。”   她顿了一会儿,又说:“这点林雁行不如你。”   听她提到林雁行,陈荏心里一空,顿时笑不出来了,为了掩饰只好埋头批选择题。   林雁行那边一点说法都没有,既不知道他在考哪个学校,也不知道他到底考得怎样。   虽然每天晚上短消息联系,但那人报喜不报忧,上来先说十个笑话,最后才来一句“今天有点累”。   陈荏问他为什么累,他又不说了,再聊两句连消息都不回了,估计是睡着了。   高考、艺考拼的都是体力,艺考生还得满场蹦跶,不容易。   陈荏想他。   往常天天跟前戳着这么一个人,突然三个月不见,可不叫人惆怅?   陈荏偶尔会后半夜突然醒来,再也睡不着,又怕影响舍友而不敢起床,只好闭上眼睛继续躺着,为了不浪费时间就戴上耳机听英语。   英语听力一遍一遍地放,他半个字母都听不进去,眼前晃动的全是林雁行的脸。   棱角分明的轮廓,俊美的眉眼,英挺的鼻梁……   笑的,傻的,发呆的,皱眉的,狡黠的,生气的……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手指将耳机线一匝一匝绕成圈儿,暗自寻思:我他妈倒是害了相思病,也不知道那孙子想不想我?   林雁行何尝不想,而且想得更大胆,更粗野,不说而已。   每天他编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笑话来搪塞陈荏,既不会说他在练功房里呆了太久,以至于小腿都抽筋了,也不会说他练台词练得嗓音嘶哑,更不会说他在寒风中排队等待考试,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   高考啊,真是个指挥棒,把林雁行和陈荏都指挥得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影响对方。   所以高考快点儿来吧,解放所有人,结束这一切吧!   ——————   三月,春寒料峭的日子,林雁行返校。   可惜他只来了半天,和班上同学以及关心他的老师们见个面,随即又得离开,因为他要去补习文化课。   学校的高考复习进度他早就跟不上了,必须由老师一对一辅导,不分昼夜地恶补,才有希望超过分数线。   好消息是他家有钱,早就帮他物色好了各科补课老师,就等着他艺考结束,打道回府。   坏消息是对他而言复习时间只剩下两个多月,谁也不能保证他一定能达标。   他走进教室时大伙儿都没反应过来,隔了半晌才爆发出欢呼声,好几个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喊:“林雁行!!”   林雁行笑嘻嘻地招呼:“嘛呢?”   张磊磊吼:“还问嘛呢?还能嘛呢?这他妈复习迎考啊!”   另一人说:“你丫不走寻常路,在外头吃喝玩乐,我们都快苦死了!”   还一人说:“林雁行,要不下回你也把我带着享享福?”   这话其实不对,艺考生一点不比普通考生轻松,尤其各个学校招生时间都不一样,辗转奔波,放下行李箱就得去考试,考完了再拎起箱子走,其中辛苦不足与外人道。   林雁行也不纠正,笑骂:“他妈赶紧坐下吧你!”   张磊磊问:“帅逼,带好吃的回来没?”   “我又不是出去旅游。”林雁行嫌弃地说,“磊子,你好歹也去理个发,都多长了。”   张磊磊诉苦:“哪有时间啊!”   伸手指了指身边同学:“比起他们来,我还算干净体面的。”   果不其然,那几位抬头后一个个脸色青白、蓬头乱发、眼窝深陷,跟活鬼似的。   林雁行用眼神在教室里梭巡,没发现陈荏,便走到座位前问:“我同桌呢?”   前排的俩女孩见他回来也特高兴,嘴都笑咧了,江淑惠抢着说:“被张老太喊去了,你同桌是大班长,事儿多着呢。”   江淑惠的模样也相当埋汰,大姑娘家早上起来连脸都不洗,眼角有眼屎,面颊还有圆珠笔痕。   林雁行微微皱眉,问:“又被老师喊去,那不就影响他复习了?”   江淑惠满不在乎:“他?他就算从现在开始不复习了,也是妥妥儿的年级前十,咱们学校有能力冲T大就那么几个,你同桌是其中之一。”   林雁行瞪大眼:“这么厉害?”   江淑惠说:“就这么牛逼!”   “……”   林雁行顿时有点儿危机感,得赶紧见媳妇儿去。   再过一会儿他就得走了,去爷爷家突击复习文化课——之所以选择老爷子家而不是自己家,是因为他爸和小徐总觉得老爷子家有警卫员,他逃不出来。   回头再把他的手机没收了,房门锁了,一日三顿从狗洞里送饭,每天放半小时风,两个月后就算是个文盲也能逼出点儿成绩来!   老爷子那边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他林大公子进门落锁,老师们早晚换班。   林雁行掐指一算,从去年十月起,他都五个月没怎么见过陈荏的面了,这下去又得两三个月,都说只闻新人笑,不听旧人哭,万一他媳妇儿喜新厌旧,不要他了咋办?   所以得去露个面,加深印象,顺便暗示一下他媳妇儿,我还在呢,没死呢,别老惦记着改嫁。   王宝钏守苦寒窑十八年,你只需要坚守八个月,我就回来宝贝贝你哈,乖!   他去张老太办公室找陈荏,没见着人,反倒被老太太拉住盘问半天。   老太太详问他考试的细节,他也如实告知专业课都考得不错,尤其在某某学院,面试老师给他的形象分打了满分。   张老太正色说:“必须满分,唐国强也不过如此!”   张慧芳是上辈儿人,眼里只有仨帅哥,《小花》唐国强,《庐山恋》郭凯敏,一把火的费翔。   林雁行在教师办公室走了一遭,居然和唐老师攀上了关系,隐约还压了人家一头,心中莫名惴惴,有一种僭越感。   他离开张老太去管老师那边,结果在楼梯拐角处撞上了陈荏。   是真撞上,他上楼,陈荏下楼,他一个猛子扎进了陈荏怀里,陈荏身子偏过去,手里捧着的一沓练习册四散滑落。   “你走路怎么……”   陈荏刚要埋怨,定睛一瞧是他,登时愣住了。   林雁行跟个蛤蟆似的在楼梯上蹦跶,手脚并用地捡练习册。   “……”陈荏看他在身边绕来绕去,强压住砰砰乱跳的心口,淡淡问,“考完了?”   林雁行拾起来十多本册子,在楼梯上堆成一叠,才抬起脸笑:“嗯!”   形象分满分啊,这绚烂一笑差点把陈荏整个人都笑软了。   何况在人人灰头土脸的高三,林雁行却因为参加艺考而打理得整洁俊美,和其他人的差距越发拉大。   陈荏与林雁行对视,终于绷不住表情,勾起嘴角问:“考得好吗?”   林雁行心里更乐,暗想我媳妇儿就这点可爱,冷淡不过三秒。   “还行,但还得过文化课那一关呢。”他继续捡练习册,垒好捧上,问陈荏,“回咱们班?”   陈荏摇头:“这些册子是五班的,他们的物理课代表因为熬夜而流鼻血,正在宿舍躺着呢,老管让我把练习册给他们班送去。”   林雁行“啧”了一声:“高考再重要,也得先保命啊。”   他从侧面观察陈荏,见其精神也不好,肤色煞白,嘴唇颜色极淡,头发更比张磊磊还长,简直能扎出辫子来——他也真在前额扎了辫子,用一顶黑色钢丝发箍向后压下。   林雁行问:“发箍是谁的?”   “惠惠儿给的用断了,这个是方晓青的。”陈荏说。   他说着取下发箍,又扯开额头的小辫儿,刘海如遮帘似的落在了鼻梁中段。   “一个礼拜就休息周日半天,晚上还得回来上晚自习,趁这几个小时我得赶紧洗衣服洗被子,都想不起来理发这档子事儿。”他戴上发箍,“不过大家差不多,都跟野人似的,学校也不管,所以等考完了再剃吧。”   林雁行将练习册单掌托着,忽然伸手又将他的发箍拽下。   陈荏因为被扯到发丝的微痛而“嘶”了一声,摸着鬓边问:“干嘛呢?”   林雁行说:“让我瞧瞧你。”   林雁行心疼地瞧着他:   似乎又瘦了些,下巴更尖了,这么冷的天,却因为心不在焉而乱穿衣物,高领毛衣外穿校服,校服外又是开襟毛衣,开襟毛衣外套着棉马甲,即使脸蛋再漂亮也像个智障。   “你棉衣呢?”林雁行问。   “脏了,没空洗,”陈荏说,“天气也不好,洗了没法干。”   林雁行的心里涨起好大一股委屈,眼眶都热了:别人都有父母帮忙洗衣服,嘘寒问暖,唯独他媳妇儿没有。   “拿来,我带回家让阿姨洗去。”林雁行说。   “不用。”陈荏拒绝,“我等天好洗。”   “拿来呀。”   “不用。”   林雁行剑眉倒竖:“拿来!”   陈荏知道对方霸道,也不跟他争了,笑笑说:“那行吧。衣服挂在我宿舍床头,你自个儿拿去,我还得赶去五班呢。”   林雁行将练习册交给他,正拔腿要走,突然又说:“等衣服烘干了,我让阿姨给你送回来。”   陈荏一怔,问:“你不给我带来?”   林雁行尽量显得不动声色:“我在学校顶多再呆十分钟就得走。落了这么长时间的课,就算坐喷气式也追不上你们,所以只能一个人复习,家里已经给我安排好了老师,呆会儿我就得过去。”   陈荏颔首:“也对……”   他别过脸,不舍与忧悒从眼睛里散出来,可转瞬消失,反倒笑了笑:“那咱俩就高考之后见了?”   林雁行也勉强一笑:“嗯。”   陈荏问:“还是去老师家里复习吗?”   林雁行说:“不是,在我爷爷家,我写个地址给你,你有空探视去。可明天起他们就不让我用手机了,所以你到了老爷子家门口得用力拍那大铁门,喊我名字,会有人出来开门的。”   陈荏连忙摇手说算了,咱俩还是高考后见吧,你好好复习,别辜负老爷子。   他越过林雁行要走,后者没忍住,伸手拽住他胳膊。   林雁行抬起那双天空般澄净的眸子:“这两个多月我会拼了命地复习,你也加油,我等你的好消息,到时候你在T大,我在Z学院,咱俩每个礼拜都能见上面。”   陈荏心里好一阵乱,良久方说:“考试还没考呢,你就给安排好啦?”   林雁行执拗地说:“咱俩走着瞧!”   陈荏将手臂从他的那里挣出来,匆匆点个头就往高三5班走去。   他承认自己此刻在躲避对方,再聊下去,他不但会更婆婆妈妈,而且会透露最深藏的情绪。   他喜欢林雁行,惦记他,关心他,可他们的路不一样,关键时刻不能互相影响。   好在只剩不到三个月了,如果身不能至,那就精神上在一起。   陈荏心神恍惚地错过了5班的教室,直到被5班的学习委员喊住。   学习委员问:“一班长,你跑这儿来干嘛?”   陈荏“呃”了一声,将手中的练习册交给他。   学习委员接过练习册放窗台上,凑到他耳边说:“一班长,受管老师教诲,这回我的目标也是T大,咱们一起加油啊!”   陈荏望着对方那双热切的眼睛,点了点头。   他还在想着林雁行。   T大应该离Z学院不远。   林雁行不是那种特冒进、喜欢夸夸其谈的人,他若不是十拿九稳,不会轻易把“Z学院”的名字说出口。   陈荏发誓就算考不上T大,也得考到Z学院周边去,他得看好林雁行,防止他被狐狸精拐跑了。   与此同时的高三宿舍,林雁行躺在陈荏床上,将陈荏的大棉袄蒙在脸上变态似的闻,鼻尖全是那人的香味儿。   ——风油精、花露水、薄荷油、青草膏等等提神醒脑用品的混合气味,可不是香么?   林雁行心疼,轻声骂道:“擦这么多醒脑膏,你这一天到晚的到底睡不睡觉啊?”   陈荏床头挂着几件衣物,但他所谓的脏衣服其实根本不脏,因为他略有洁癖,换什么都比别人勤。   林雁行替他收拾,又拆下床单被罩枕头套,一股脑儿全抱上。家里保姆李阿姨的手脚相当快,现在送去让她洗,晚自习结束前就能全烘干了送回来。   但林雁行还舍不得走,搂着那堆东西再次倒在床上,哼哼唧唧,滚来滚去。   他知道自己个儿疯,但愿有谁能给他写个专治相思的圣惠方子,不用除根,治标就行,好让他熬过这想见见不着的日子。 第84章 明姐   整个三月都阴雨连绵。   但对于高三生来说,哪天放晴哪天下雨并不重要,他们的世界已经被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圈住了。   只有陈荏还关心天气,因为他要趁着宝贵的休息日——周日下午——洗衣服,如果那天天公不作美,他就得再忍受一周。   多亏林雁行返校那天把他宿舍的脏衣服、脏床单被套全带走了,当晚便由林家的保姆李阿姨洗净烘干了送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那天过后,林雁行在他家老爷子那儿封闭式补习功课,直到高考前都不在家住,便拜托李阿姨关照陈荏。   李阿姨二话不说应下来,洗衣送饭,乐此不疲。   陈荏一生没得到过什么母爱,却在李阿姨这里狠狠感受了一把,分外窝心。   他和林雁行无奈地断了日常联系,后者的手机被没收了,电脑也没得碰,只每个礼拜六被允许摸电话。   于是周六晚上,陈荏上完晚自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陪林雁行煲电话粥,经常絮叨到睡着为止。   林雁行事无巨细地向他报告,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被老爷子从被窝里拽起来,逼着去附近公园跑步;   跑回来冲澡,一边冲一边听见老太太在外边打门,说林雁行你个懒货,蹲马桶蹲这么久,你还像不像个高考生?   匆匆吃完早饭,数学老师就来了,带着成吨的练习题,没一道会做的。   一上午做题做得头晕眼花,午饭都吃不下去,饭后还得被押着午睡。   他高中三年什么时候睡过午觉啊?都在球场上飞跑呢,但在老爷子这里不行,得遵守夕阳红时间,从十二点半睡到一点。   一点钟起来继续学习。   好容易熬到晚饭后,总能放松了吧?刚在院子里打了一会儿球,就被老爷子摁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   他反抗说我是理科生,不考政治,老爷子说我管你丫考什么,让你丫看,你就得看!   看完新闻联播继续看书去,到十点一刻准时结束,十点四十五必须上床睡觉,超过时间又得挨老太太的骂:   林雁行你白天精神萎靡,晚上倒是两眼放绿光,你还像不像个高考生?   ……   林雁行烦恼地告诉陈荏:“所以这大周六的,我还得蒙着被子给你打电话,以防他们听见。”   陈荏又好笑又可怜,心想林大公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束缚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林雁行问他:“你怎么样?”   陈荏说:“我没新鲜事。”   和所有考生一样,他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除了复习还是复习。   林雁行忽然说:“对了,还有一事儿。”   陈荏等他说话,没想他停了半晌不说,陈荏以为电话断了,将手机贴脸细听,只闻轻微的悉索声,便问:“你在干嘛?”   林雁行在吻他,隔着手机,隔着电磁波,隔着初春细雨如绵如酒的夜空。   林雁行去过好几次西藏,听过许多雪山下古老的歌谣。   那些男人和女人唱到:   你跟我来,我给你水喝,   你再看看,那是从我心里挤出来的奶……   林雁行愿意把心里所有的奶挤出来给对方,自己茹毛饮血,因为他爱他,他活该。   “前些天忘记当面跟你说了,”林雁行低沉地说,“生日快乐。”   陈荏怔住,他再一次把自己生日忽略了。   “……我生日过去了?”他问。   “今天已经三月二十几号了,傻瓜。”林雁行的嗓音里带着笑。   “我真不记得。”陈荏讷讷。   “我替你记着呢。”林雁行说,“你十八了。”   十八岁,真是个为所欲为的年纪,可以不计后果,可以冒犯唐突,可以疯,可以坦诚地,沦陷地,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   但高考太大太重了,沉沉地压着,让人坦诚不起来。   林雁行故意不痛不痒地说:“你能考驾照了。”   陈荏轻声道:“嗯,快十一点四十了……挂了。”   林雁行说:“挂。”   可他们谁都没挂,都在等着对方,听筒里细微的沙沙声意味绵长。   林雁行问:“怎么了?”   陈荏按下了红色停止通话键。   他抱着膝盖松懒地坐着,半阖双眼,四周围漆黑而安静。   这是前往楼顶的检修通道,平常几乎没有人来,于是成了他和林雁行深夜通话的场所。   熄灯时间早已经过了,但他知道舍友们都没睡,有的打着手电在被窝里背单词,有的仍在应急灯的照耀下伏案疾书。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时间真正成了金粒,从指缝落下来,弹跳四散着来不及捡拾。   所有人都舍不得时间,但又盼望着它早些逝去,因为这种日子实在是难熬,没有停歇,没有变化,没有快乐……对陈荏而言,没有林雁行。   死水一样浓稠的日子。   陈荏记得以前看过一本书,叫做《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他不要姑娘,只要林雁行。   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思念林雁行,难以言喻的疼与爱像翅膀一样从体内伸展出来,包裹着他瘦削又优美的脊背。   思念是英语单词里的每一个重音,是落在纸上运算符号,是公式里不容置疑的判断,是背不完的古文和诗词……   几回魂梦与君同?   犹恐相逢是梦中。   想你了,我真想你了,你带我走吧。   “给我一个林雁行……”他轻轻地说,“还有两个月,快了。”   ————   四月上旬一模,五月上旬二模。   两次模拟考试陈荏的成绩都稳定在年级前五,如果高考发挥正常,填志愿时不出现失误,他必定能进985大学,而且是拔尖儿的那种,但T大不敢打包票。   T大远在京城,对于京师子弟而言门槛或许低些,对于外省考生,那真叫高不可攀。   二模过后,管老师也进入了冲刺阶段,陈荏所刷的题都得经过他手,确保既有覆盖性,又有针对性,用他的话来说:题海泛舟数载,该考虑上岸了。   此外管老师还得照看吕霞——别忘了这丫头也考大学呢。   当然她考试的难度比陈荏低多了,加上本省职高统考的时间历来比普高早,所以她比陈荏早上岸几天。   吕霞着实辛苦了,她原本是个精力充沛、没一刻肯歇下来的姑娘,这一年由于长时间坐在桌前不动,胖了十来斤,远远观之面若银盆。   好在她五官不错,所以居然生出点儿薛宝钗的调调,和陈荏那病恹恹的样儿形成鲜明对比。   陈荏也不是故意病恹恹,他的学习强度至少是吕霞的两倍。   五月中旬,距离高考还有二十天,周日下午,陈荏被喊到林家吃饭,林家保姆李阿姨每周一次给他补充营养。   林雁行仍然在老爷子家蹲班房,两个老师(叫管教也行)成天到晚跟着,严格控制他与外界接触的时间。   有时候老爷子心情愉悦,礼拜天就放他出来,让他回家和亲人团聚,陪陈荏吃顿好的;   有时候心情差,那就关他禁闭,除了锻炼吃饭上厕所,其余时间不许出房间。   心情好与不好则取决于林雁行的表现,如果他今天完成了老师布置的任务,老爷子就高兴;完不成,老爷子就生气。   老爷子原本就对林雁行放着正道儿不走,要去考什么唱戏学校(?)颇有微词,此时生米都快做成熟饭了,只得提高对孙子的要求——必须文化课过关,不能丢老林家的脸。   过关分数还不能太低,低了也是丢脸!   老爷子为此还专门弄来一张椅子,以前派出所审犯人用的,上边有小桌板,桌板上有锁,把林雁行抓来往里面一锁,任他孙猴子转世或是闹海哪吒,也只能埋头写数学题。   这个礼拜天林雁行没能回家,八成又被锁着了,就算没锁椅子上,也得锁房间里。   见不到林雁行,陈荏微觉失望,但也不能怪谁。   今天李阿姨又给他烧了四十头大辽参,而且一烧一盆,硬逼着他吃下去。他吃了两根觉得实在觉得不行,都塞到喉咙口了,正央告呢,小徐总回来了。   小徐总一见海参就犯恶心,估计以往没少被李阿姨塞,于是跑到厨房盛了一碗粥喝,边喝边漫不经心说:“下礼拜明姐就回来了。”   李阿姨不屑道:“她回来干嘛?”   小徐总说:“陪林雁行高考呗,毕竟那是她亲儿子,顺便和林总办离婚手续。”   李阿姨啐了一口:“早他妈该离了!”   明姐,方明明,林雁行的妈,在林家人眼里就是没心没肝、不负责任的代名词。   林雁行生下来后她就没管过,到儿子六岁时她坚决出国,先是周游世界,后定居瑞士,house位于在风景如画的阿尔卑斯山下。   她弹钢琴,搞沙龙,办音乐会,恋爱旅行写作还爱好摄影,自由得像风一样,唯独不记得自己有家庭有孩子。   林雁行完全扔给林总,林总忙不过来,抓了小徐总又当爹又当妈。   小徐总以前最怕陪林雁行写作业,陪着陪着血压就升上去,好几次在脑梗边缘徘徊。   有一年学因式分解,林雁行那小猪脑子上课听不懂,回来怎么教也不会,小徐总气得在家里撞墙,指名道姓地骂方明明,说这都是替你受的罪!   林总在旁边帮腔说骂得好,那女的不是个东西!但你让她教她也不会啊,睿睿加油,哥给你买保险……   话说回来,林妈和林总分居也不全是她的错,林总也有责任,说白了就是合不来,两看相厌。   明姐是那种典型的艺术家性格,受不得一点束缚,脑子里的想法都是形而上的,都浪浪漫漫的,林总比较务实。   ……而且霸道,也就小徐总能够忍他。   但林雁行和他妈的关系却不错,一放寒暑假林雁行就往艺术家妈妈那儿跑,两人结伴满世界玩去,最多再带俩保镖或者明姐的小情人。   什么威尼斯啊巴黎啊,那都是大路货,没意思,这母子俩是什么地方凶险就往什么地方钻,比如南极北极冰川火山峡谷无人岛原始森林……   所以他们关系能不好嘛?林雁行在家里被管得严,一朝到了外面,亲妈也不问他学习,就成天带着他玩,那他还不跟撒欢狗似的?   但客观上来说,明姐展示给林雁行的世界精彩纷呈,比林家提供的丰富多了。   老林家能给啥啊?给点吃的喝的用的,老爷子给张审讯椅什么的。   陈荏听小徐总说林雁行妈妈,越听越觉得这阿姨绝没有坏心眼,只是开朗散漫,游戏人间,就过日子而言相当不靠谱。   陈荏问:“她爱林雁行吗?”   小徐总说:“应该爱的,但又忍受不了带孩子的琐碎,其实林雁行六岁之前也不跟着她生活,而是跟着林家老太太,明姐当时跑到云南去住,天天对着洱海喝茶弹琴,一年回来几次。”   陈荏说:“她挺怪的。”   “是怪,她艺术家嘛,普通人遇不上。”小徐总说。   小徐总和明姐的关系还行,反正比林总跟她好,后两位见了面连架都吵不起来,当真陌路夫妻。   陈荏没碰见林雁行,只听了一堆林雁行妈妈的故事,怏怏不乐地回了学校。晚上熄灯后他给林雁行打电话,那边关机,估计手机又被没收了。   他只得发消息,过了两天林雁行才回,说荏哥啊,再不考试我要死了,要被这帮老师X死了!   陈荏问:你复习得怎么样?   林雁行说:不知道,但赶紧他妈考吧!早晚都是一刀,给个痛快!   林雁行疯了似的盼望考试,陈荏也是,人人都在巴望着,恐惧、不安、紧张,又兴奋,什么都无足轻重了,时空里只剩下那三天。   高考迫近了。   黑板上的倒计时由20天变成了15天,再到10天,8天,6天……   倒数第四天快下晚自习了,小徐总突然给陈荏打了个电话,问:“你看见林雁行了没有?”   陈荏颇觉奇怪,首先小徐总往常绝不会在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其次他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过林雁行,那人又被老爷子锁了,堪称与世隔绝。   “没有。”   小徐总问:“他今天联系过你没?”   “昨天晚上打过电话。”陈荏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怎么了。”   “没怎么,你好好复习。”小徐总说,然后挂了。   陈荏继续看书,但心神不宁,放下书就去找管老师。   管老师正在办公室外和谁通话,见陈荏来了连忙挂掉,支支吾吾的。   陈荏问:“是谁?”   管老师反问:“上课时间你过来干嘛?”   陈荏问:“是不是小徐总?”   管老师不会撒谎,一问就露馅。   陈荏又问:“是不是林雁行出事了?”   管老师打量他,见他脸上已经蒙了一层灰气,便回答:“没有,瞎说什么呢!”   陈荏问:“那怎么了?”   管老师权衡了一下,觉得不应该瞒他,也瞒不过。   “不是林雁行,是他妈。”管老师说,“他妈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说是回国陪儿子考试,却又不好好在酒店呆着,一个人跑去远郊的山上玩,早上九点多就出发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人也联系不上,你说这种天气她跑出去干嘛呀!”   陈荏望向窗外,只见大雨如注,但夏天的雨都是阵雨,早上明姐出门时还是晴天。   山间,落雨,夜晚,迷路,低温,遇险……任何一个因素都可能出人命。   陈荏问:“林家报警了吗?”   管老师说:“报警了。那山我去过,所以小徐总一会儿来接我,我也去帮忙找找。”   “你去过?”陈荏问。   管老师说:“就是咱们学校军训的那座山,年年军训我都跟着去,虽说不算熟悉,但总知道几条路。啧,眼看着还有几天高考了,又出这事儿,林雁行那妈真是奇葩!”   陈荏才不关心林雁行那尽添乱的妈,他只关心林雁行,皱眉问:“那小徐总刚才为什么问我有没有见过林雁行?林雁行去哪儿了?”   管老师叹了口气说:“林雁行他妈丢了,与她一起回国的朋友等到天黑都不见人,就到处打听,打听到林老爷子家,让林雁行听到了,于是那小子也不见了,想必是找他妈去了。所以小徐总和林总都心急如焚,要光是林雁行的妈出事,他俩估计没这么着急。”   陈荏的心狠狠抽了一下,手扶住管老师的办公桌角。   他咬紧下唇,片刻后松开:“小徐总什么时候到?”   管老师看手表:“大概还有十分钟,他得组织人手搜山,那山不高,但林密路滑,今天晚上找不着人就危险了。”   陈荏说:“我也去。”   管老师断然拒绝:“不行,还有几天高考了,你得呆在学校。”   “我要去。”陈荏坚持。   “不行!”   “让我去,管老师!”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凑什么热闹?”   “我是凑热闹吗?!”陈荏怒道,“你觉得我还能跟个没事人似的教室里坐着?!我得去!我他妈得去啊!!”   管老师愕然地望着他,只见其胸口起伏,瞪红了双眼。   “荏儿……”管老师吃吃地说,“你……你别担心啊,林雁行没事!警察那边都看到监控了,他从老爷子家跑出来之后,回家偷开了一辆车往山区去了,那车是一辆跑车,很好找……”   陈荏打断:“那是辆黑色的车,他自己的车,在这漆黑如墨的大雨天不好找,况且咱们是找车还是找人?”   “荏儿,”管老师央告,“你不要……”   陈荏说:“等我,我去拿把伞。”   “陈荏,没几天你就要进考场啦!!”管老师吼。   陈荏转身,雪白的面颊背着光,只看见他那清丽的鬓角,过长的发丝从那里散落下来,带着些雌雄莫辨的美。   他说:“我去接林雁行回来。”   这么多天了,他连剪头发的时间都抽不出来,现在他要去搜山了。   管老师追着他,喊着他,拽着他,拦着他,但没有用,他活着是为了什么?   难道只为了自己吗? 第85章 那个洞   林雁行的车被找到了。   但为时已晚,那车由于底盘过低不能跑山间石子路,被林雁行停在半山腰的最后一段柏油路旁,派出所找到车时,他已经弃车登山至少一小时。   归根结底还是老林家发现他失踪晚了。   先从他妈说起,他妈方明明是个有流浪情结的人,动不动穿着吉普赛长裙在都市森林里流浪,或者穿着冲锋衣在野外行走,倍儿自由与孤独。   她回国八天,除了第一天去探望林雁行,后面七天都在外边游荡,陪她回国的两位朋友对此都习惯了,所以今天早上见她出门也没介意。   到了晚上六七点,朋友们等不到她回酒店吃晚饭,一开始以为她在哪个艺术沙龙里泡着,后来打电话发现不在服务区,这才警觉起来。   朋友们着手寻找,先是问家人,即林雁行的外公外婆他们,当然一问三不知;又问林总和小徐总,这俩也不知情,接着明姐朋友就把电话打到了林雁行的爷爷家。   林老爷子一听就惊了,虽然林总和明姐的夫妻关系极差,但林老爷子和方老爷子是铁杆啊,不然哪来的儿女包办婚姻呢?   尽管现下如果让林老爷子从明姐和小徐总之间选一个当儿媳妇,他必定不顾一切选徐君睿,但他得对几十年的好朋友方老爷子负责。   这时候明姐已经失联了十个小时,很不好找,多亏酒店那边冒出一名礼宾部经理,说早上他帮明姐租了一辆车,根据GPS定位,那车目前在距离丽城市区大约七十公里的亭山。   亭山就是军训基地所在的山,地貌是丘陵,但主峰的海拔接近五百米,山体地质不稳定,经常有滑坡。   而且亭山风景区只开发了不到十分之一,其余的大片面积要么是农民的果园、茶园,要么是野山,要么是军事管制区(和野山差不多)。   林老爷子得到消息,望着窗外的滂沱大雨,知道凶多吉少,便喊家里人来商量,被林雁行从门缝里听到了。   再下来就是林雁行的出逃了。   老爷子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逃出去的,还说那小子今晚怎么特别安静,一直呆在房间里做题。往常一翻开书就哼唧,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上厕所,一会儿喊肚子饿,一会儿拍门喊“给我手机我就发一条短信求求你们了”……没个停歇的时候。   后来老保姆去送水果但敲不开房门,叫警卫员来一起撞开,才发现他从窗户里跑了。   老爷子家有大铁门,但毕竟不是监狱,谁知道大雨之夜会有人逃脱呢?   这下林家炸锅了。   方明明多年来对家庭不负责任,就算没和林总办过离婚手续,也就早不是自家人了,可林雁行是亲孙子啊!   林总原本有应酬,被小徐总着急忙慌地从酒桌上拉下来,再加上老爷子家的秘书、警卫员、老部下、亲戚、林总保镖、朋友……还有辖区派出所,里里外外几十个人被调动起来,往亭山方向找去。   林雁行没带手机(之前被老爷子没收了),回家取车时也没和保姆李阿姨打招呼,和他妈一样完全失联。   刚才小徐总给陈荏打电话,就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林雁行出发之前和陈荏联系过。   他也不想想,如果林雁行真和陈荏联系过,陈荏能让那小子上山吗?   十分钟后,小徐总飙车赶到,陈荏拉着管老师狂奔到校外,拉开车门就往里钻。   班主任张老太也得到了消息,扒着车窗喊:“孩子们都要考试,就不惊动他们了,我跟着你们去找人吧!”   陈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张老师,您都六十了,去了我还得照顾您,您就在家安心等着吧!”   张老太也知道自己去是拖后腿,叫道:“那陈荏你今天得回来啊,你不回来老师就不下班,听到了没?!”   陈荏点头喊:“我带林雁行回来!”   “走了!”小徐总发动越野车,张老太站在雨中目送,身影在昏黄路灯下显得尤为苍老。   陈荏扭头往后车窗里找她,鼻根一酸,双眼顿时噙满了泪。   亲妈不爱他,这几年来,他在心里其实都把张老太太当妈了,他看到他妈淋着雨,想到林雁行生死未卜,嗓子口一阵热辣。   管老师连忙劝慰:“你别着急,林雁行不会有事的!”   小徐总也说:“哭早了!那是我儿子,我还没哭呢!今天要是让我找到他,我上去先打他个半死,我才不管他要不要考试!”   小徐总一改往日精英风范,淋得像只落汤鸡,高级定制衬衫在他身上拧成了麻花。   陈荏手指压住酸涩的鼻根,但压不住嗓音里的震颤,问他:“林总已经去了?”   小徐总说:“还在后面的大车队里,他喝了酒有点儿糊涂,我让司机保镖陪着他,总之咱们仨先去。”   他将手机扔给陈荏,说:“我负责开车,你负责帮我接电话,免得我分心。”   管老师问:“那我呢?”   小徐总目不斜视:“你把那山上的路回忆一下,想想咱们呆会儿从哪儿上去。”   “得嘞!”管老师用湿手在口袋里摸出纸和笔开始画地图,他记性好,堪称过目不忘,最近一次去亭山已经去年九月学校军训期间,但山上各类地标在他脑中依然清晰。   小徐总的手机铃声不断,都是派出去的各路人马反馈消息,但听起来并无进展。   有人说:“山区派出所找到林雁行的车了,围起来了!”   小徐总示意陈荏把电话举到他嘴边:“围车有个屁用!我早说过那车不该买,现在惹祸了吧?要是没这车在家,林雁行能跑吗?请派出所的同志加个班,把那车推悬崖下面去!”   又有人说:“我们在高速上,距离亭山还有四十公里,但雨太大了高速有可能封路,你们做好走国道的准备。”   小徐总很强硬:“不走国道!国道上都是大挂车,跟在它们后面慢慢磨蹭,一小时的路程要开两小时,我急着呢!”   有人抱怨:“徐总徐总,林总喝多了,嫌我们开车太慢,正破口大骂呢!”   小徐总吼:“让他往脑袋上插两片螺旋桨自己飞过去!这老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错!”   还有人问:“徐总,要不要请驻亭山的某番号部队帮忙?”   “老爷子那边会去说的,”小徐总说,“部队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丽城的那几支专业救援队联系了吗?”   那边说:“联系了,都在路上。”   “行,”小徐总简洁地说,“赶路!”   这人忙而不乱,面面俱到,一边布置事儿一边骂老板,还不耽误开车。   他们从绕城高架出市区,直奔高速道口,但怕什么来什么,先前某位老兄的话果然应验,由于雨势过大,通往亭山的高速路暂时封闭了。   陈荏和小徐总冒雨去问要封多久,值班人员说:“不知道,看老天爷啊,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雨下得这么大,什么路况都看不清啊。”   陈荏问:“雨小了就放行?”   值班员说:“对。”   陈荏追问:“怎么算小,怎么算大?”   值班员问:“你们是不是有急事?”   小徐总着急地说:“同志求你赶紧放我们过去,我视力好着呢,我潜艇兵出身,水下都能看二百米!”   值班员表示不行,得听老天爷的。   小徐总和陈荏怏怏回到车上,觉得进退两难,想调转车头去国道,又得多耽误四十分钟,还不能保证比等高速开闸快。   小徐总用充血的眼睛瞪视着那收费口一整排大大的LED红叉,突然狠狠地捶了一下方向盘,车喇叭在雨夜中响亮地鸣叫。   “我恨方明明!”小徐总咬牙切齿,“我恨方明明啊!!”   陈荏也恨,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自私之人,她傲慢自负,罔顾他人,自我感觉良好又毫无心肝地活着,把人生该背负的东西都甩到他人头上。   她为什么要现在回来?为什么闲不住非得出去玩?   为什么要害人?   她已经享乐够了人生,为什么不放过别的苦命人?!   小徐总的语气咄咄逼人:“明天林战涛就必须和方明明离婚,他要是不答应,我一把火把他家点了!”   管老师正趁着停车抓紧时间画地图,抬头问:“他家不就等于是你家吗?”   小徐总没答,因为听到了一片喇叭声——林总的大车队追上来了,同样被拦在高速道口,都打着双跳灯,和几十盏氙气大灯一起织成了雨中的光网。   小徐总神色变了,恢复了那种他特有的、带着点儿玩世不恭的平静。   他对陈荏和管老师说:“我去安抚一下那老东西,你们别下车,雨大。”   说着他推开车门又甩上,连伞也不拿就往最前面的那辆豪华轿车奔去。   管老师说:“……他老说自己没心没感情,其实他是最情深意切的一个人。”   陈荏轻声应和:“他有心。”   而且家人都知道他有心,如果今天失联的不是林雁行而是他,老爷子老太太同样会急得团团乱转,林雁行同样会出逃寻找,林总同样会恨不得在脑袋上插两片螺旋桨飞到他身边去!   陈荏也有心。   他的心在林雁行那儿,可林雁行不知道。   所以他这颗不属于自己的心好痛啊,他无意识地抠着手背,要不是管老师回过神来按住,他怕是会很快将那块细白的皮肤抠破,血迹滴洒在淡色的座椅上。   管老师一手拽着他,一手画图,忽然说:“林雁行不是个莽撞人,对不对?”   陈荏一怔,点头:“不莽撞。”   林雁行会冲动,但那是受了荷尔蒙的驱使,几乎每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都有同样的情绪起伏。   但他绝不鲁莽,不会轻率地做出一些专门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比如他妈眼下做的这些。   “所以他不打招呼就一个人跑亭山去,必定有他的理由。”管老师说。   陈荏咬着手指,边琢磨边说:“……他可能有点儿头绪。”   “什么头绪?”   陈荏也不确定:“比如知道他妈妈会往哪儿去……”   他猛地一拍大腿:“那个洞!”   管老师问:“什么洞?”   陈荏激动地说:“管老师你还记得吗?高一军训结束那天,林雁行和十几个体育生跑到军训基地后山上的一个野洞里去玩,咱们为了找他,在山上整整转了五六个小时,某某老师还把腿摔断了!”   “当然记得。”   那是管老师和陈荏师徒相识的契机。   陈荏说:“除了那个洞,亭山对于林雁行而言没多大意义,对他妈妈更没意义!你别忘了他那妈是阿尔卑斯山上下来的,平常又喜欢旅游,一辈子见过多少山川河谷,怎么会突然跑到的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丘陵上去呢?”   管老师说:“所以你觉得是林雁行告诉他妈的?”   “对!”陈荏说,“我是这么分析的!他妈回国的第一天就去看了他,他妈是在个家里呆不住的人,又十几年没回国了,一定会问他周边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他可能就把那个洞给说出来了。”   管老师回想着说:“可是那个洞就开发过一年,后来当地政府发现洞里经常落石,对游客不安全,就把那个洞给弃了,基础设施也只做了一小段,总体来讲那还是个暗藏凶险的野洞。”   陈荏说:“管老师,林雁行一定没告诉过你,他妈就喜欢往那些野的乱的地方去!”   等小徐总回来,陈荏已经坐不住了,忙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他。   小徐总觉得有道理,又跑去跟林总说,一行人心急如焚地等着高速道口开闸。   十多分钟后,虽然雨势没减小多少,但高速道口的值班人员发现车辆积压比较多了(主要就是林总他们的车),经请示上级和交警方面后打开了闸口。   小徐总驾车第一个冲过了道口,瞬间将车速拉到了一百二十迈,他后边尾随着一长溜打着双跳灯的大小车辆,三辆来自丽城专业救援队的皮卡车跟在最后。   陈荏系紧了安全带,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心也早已飞驰而去。   他不肯将林雁行的境遇往坏处想,所以干脆什么都不想,只紧紧地抿着唇,熬红了的眼睛里灿然有光。 第86章 你要了我的命   密集的雨滴在车顶上打出一片闷响,雨刮器已经开到了最快,但仍看不清前路。好在经过二十分钟的道路封闭,基本清空了前方车辆。   小徐总正在危险驾驶,陈荏同样心急如焚因此并不在意,只有管老师知道爱惜性命。   他全身上下都绷紧了,双臂紧紧环着前排座椅,不断地说:“徐君睿你慢点儿……徐君睿啊……”   小徐总压根儿不听他的,说:“别吵。”   忽然手机铃响,陈荏代为接起,是林总。   林总对着话筒吼:“徐君睿你不要命啦?!”   小徐总惊醒了似的松了一脚油门。   林总说:“快给我踩刹车,回头你再出事了,是要我死吗?”   “……”   小徐总一语不发,将车速降了下来。   “停在应急车道里等我。”林总沉声吩咐。   但小徐总没停,继续往前开着。由于先前车速太快,他们已经把主车队甩下相当之远,以至于缓行了好几分钟才看到后面成片的车灯。   林总又来电:“睿睿你跟在我车后面,我酒醒了,没事了。”   小徐总说:“管老师知道亭山的路,我想带他先过去看看。”   林总说:“专业救援队都在后面呢,你们先去又有什么用?别为难管老师。再说你车上还有高考生呢,得对人家孩子的安全负责,过会儿你们三个就在山脚下等。”   小徐总皱眉:“胡说什么呢?我得上去!”   林总说:“吉人自有天相,林雁行不会有事的,我心里有数。”   这时管老师指着雨刮器拼命工作的后车窗说:“闪灯了!”   那是林总的车在向他们示意,小徐总想了想,仍咬牙往前开去,还是冲在第一个。   管老师提醒他:“林总说让我们跟在他后面!”   “我知道!”小徐总说,“可我不放心啊,我十八、九岁就被抓来养这小子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这些年算什么?!”   他握紧方向盘喊:“那是我儿子,我儿子!我管他是从谁的肠子里爬出来的,总之是我儿子!”   陈荏太理解他的心情,因为他一样,林雁行如果出事,他也不活了。   他这条命原本就是老天爷一时疏忽多给了的,什么时候收回去都行,这人寰混沌颠倒,他一点儿也不稀罕,他给林雁行阴间作伴去。   雨太大了,车队仿佛在水底穿行,车灯在雨里拐着弯散着光,前方黑暗如幕如帘。   终于接近目的地,小徐总飞快地下了高速道口,根据管老师的指引,拐了个大弯往亭山开去。   亭山这片丘陵在丽城的版图内太偏僻了,加上有军事基地坐落,虽然风景不错,但还未完成大开发,山下只有零零散散的空置别墅区,路也修得狭窄。   小徐总再不敢开快,大雨加上山顶冲下的水,让山路几乎像条河流,可即使车速只有三四十码,车胎仍在山道上不住打滑。   管老师一颗心吊在嗓子口,不住地问:“林雁行是怎么上去的?”   陈荏忧心忡忡地说:“就是这么上去的。”   林雁行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考的驾照,一年来他又是艺考又是闭关复习,还没摸过几回方向盘,驾车攀登这山道真难为他了。也是老天保佑,他没把车开悬崖下面去,平安无事地爬到了半山腰。   可是他后来弃车了。   有车毕竟有个保护,没了车,他一个人冒着这样的倾盆大雨会跑哪儿去呢?   继续行驶约半小时,陈荏看到路旁站着个穿荧光雨衣的人,定睛一瞧是山区派出所的辅警,正举着一盏应急灯朝他们示意。   他和小徐总均是精神一振,连忙放下车窗问话。   辅警指着前方喊:“你家小孩的车就停在那里!”   小徐总喊:“我知道!我家小孩人呢?”   辅警回答:“我们所长带着十几个人去找了,现在还没消息!”   小徐总早料到了,又大声问:“那个洞你们找过没?”   辅警问:“什么洞?”   林雁行和他妈可能会去山上野洞是陈荏刚推测出来的,当地警方还不知道。   小徐总解释,那辅警答道:“对,那儿是有个洞,因为洞里掉石头,砸死了一个造景的工人,所以封一年多了。我现在就向所长汇报,他会带人去找的!”说着举起了电台。   小徐总说:“那您联系,我们这就上山!”   辅警说:“我建议你们别上去,第一前面没有马路了,只有当地村委铺的石子路,颠簸不平很难走,第二前面还有一块塌方,不安全!”   小徐总当然不会听他的劝阻,转头吩咐:“穿雨衣,我们步行。”   管老师忙不迭地钻进雨披,还没整理好,陈荏和小徐总已经一人抓了一把防水强光手电下了车,辅警在他们身后提醒:“小心头顶落石!”   小徐总于是回转,在车后备箱里拿了一顶安全帽扣在陈荏脑袋上,这才往山深处走去。   管老师追上来,说:“咱们至少还得步行四十分钟。”   陈荏问:“这么远?”   管老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你不记得了?你高一那年咱们来过这儿,再往前去有一片占地十几亩的桔园,某某老师就是因为摘桔子才摔断腿的。”   陈荏对于地形地貌没有他那样好的记性,只“哦”了一声。   小徐总说:“管老师你认识就好,赶紧带路吧!”   管老师从胳膊底下掏出伞遮在二人头上,可那俩谁都不要,冒着大雨往前冲。   小徐总和陈荏都出身底层,从小吃苦,根本不在乎淋这场雨,管老师可是秀才少爷啊,很快体力不支,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还摔了几跤。   陈荏也滑跤,但像是没感觉,爬起来继续走。   小徐总大声问:“陈荏你还行吗?”   他也大声答:“行!!”   他为了高考,一年多来每天坚持跑步三公里,所以并不弱。   小徐总拍他肩膀:“好样的!等找到了林雁行,上家里去喝姜汤,我让李阿姨煮姜丝可乐,比姜汤还暖!”   陈荏说:“那不行,找到了林雁行,我得先揍他!”   小徐总强笑,居然拉着他跑步前进,这下管老师更追不上了,瓢泼大雨里也听不清那人喊什么。   小徐总边跑边说:“我问清楚路了,就不带管老师了,救援大部队就在后面,把他留下来反倒安全!”   陈荏说:“是!”   小徐总帮他打开安全帽上的头灯:“这回耽误你复习了,要是影响了你高考,我罪无可赦!”   陈荏说:“你没错!错的是方明明!”   小徐总吐出嘴里一口雨水:“方明明该死,我也该死!我真后悔把你带出来,林雁行知道了非当场发疯不可!”   话音未落一块小石头就砸在了前方两三米处,沿着山道滚落,雨这么大,山都被冲酥了。   陈荏吓了一跳,当即脱下安全帽递给小徐总,后者断然拒绝:“你戴着!我又不参加高考,脑袋上就算砸一洞也没关系!”   “林总得疯啊!”陈荏喊。   他不提林总还好,提了小徐总又恼火起来,骂老林不该给林雁行买车,骂他跑出去应酬没好好看家,骂着骂着呛了一口水,这才消停。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山路看着近,走起来却远,好在经过一个隘口后全是下坡,两人互相扶持着往山下跑,裤腿边一片稀里哗啦的搅水声。   陈荏穿的是校服,好歹宽松些,小徐总可是衬衣西裤皮鞋,被水一浸都绷得迈不开步,他也不管,就这么硬走。   忽然小徐总喊:“我看见了!”   陈荏闻言扶稳头灯,顺着他强光手电指引的方向望去,果然见数十米外的雨幕中有一处孤零零的牌楼,红柱琉璃瓦,侧对着他们,大晚上的显出几分诡异。   牌楼是山洞的标志,上面写着乡领导杜撰的洞名。   这个山洞曾经开发过,又因为安全问题封闭,在开放之初,当地政府为它修了一条车道通往山下,但在封洞整修的同时路也封闭了,而且封得特粗暴——用红砖在路上砌墙。   今天要不是有管老师带着,又有当地警方的指引,让救援队伍能从后山小路绕过来,他们就得为了寻路而多耽搁时间。   “林雁行真够厉害的!”小徐总骂骂咧咧,“居然也知道从后山走!”   陈荏拽着他往洞里奔,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前方了,但愿神佛显灵,林雁行能够好好的在洞里呆着,只是为了避雨才许久不下山。   然而现实狠狠给了他们一巴掌,那洞里没人。   一时间两人痴呆了似的站在那里,从头到脚水淋淋的,仿佛两朵败絮。   突然小徐总吼:“林雁行!!”声音在洞壁间空空地回荡。   那洞的面积约等于一个千人大会堂,搁自然界中可谓渺小,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一眼就能看到头,很明显并无人踪。   “林雁行!!”小徐总仍不放弃希望,在角落里寻找着,希望林雁行躺在某张天然的石桌或石凳后面,仅仅是晕过去。   陈荏嗓音潮湿:“他不在。”   小徐总扭头瞧着他的脸,白骨一样无暇,也带着白骨一般的死气。   “他还能去哪儿?”小徐总问他,也是问自己。   陈荏举起手电,两人不约而同地朝着右后方看去,那是后洞的入口。   最初这个洞的前后两洞并不相连,是当地政府发现区区一个前洞吸引不了多少游客,才将碍事儿的山壁凿开,将更加瑰奇的后洞纳入旅游开发。   可是后洞很危险,施工阶段先是两名民工不慎落入地下河,好在被救上来了,接着又是一名造景工人被砸身亡,接二连三的事故让当地政府不得不在洞口立了警示牌,暂时放弃了整个险象环生的溶洞。   林雁行和他妈不会就在那后洞里吧?   陈荏和小徐总望着黑魆魆的洞口沉默了。   洞口上方居然还有两个拙劣的篆字:登仙,但这鬼地方不能登仙,反倒直下幽冥。   小徐总摇头:“那洞里死过人,林雁行不敢进去。”   陈荏问:“他妈妈会进去吗?”   小徐总不确定了,如果林雁行那惹祸精的妈失陷在里头,林雁行就算不想进去也得进去。   看到危险就后撤那是普通人的行为,林雁行的妈不是普通人,她是艺术家,而且是疯的。   “我瞧瞧去。”小徐总说。   陈荏拉住他:“你不能冒这险,咱们连照明工具都不够,等救援队吧。”   小徐总于是敲击后洞石壁,敲几下,侧耳听一听,希望能够得到回应。   希望很渺茫,在这样的天气和环境里,大自然想灭杀掉一两个人很容易,凡人逃不开它的血盆大口。   可希望毕竟在,况且陈荏觉得林雁行不是凡人,他是巨星,他命硬!   陈荏坚信林雁行不会死在这座山里,他多么坚定坚毅地爱着那个人,义无反顾且虔诚,尽管从来没有说出口甚至没有表现过,如果老天爷能够听见他内心的嘶吼,就该原封不动地把林雁行还回来!   陈荏的头灯电量还能坚持一小时,他对小徐总说:“我去周围看看。”   小徐总不同意:“你不能和我分开,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陈荏解释:“我是到牌楼那边去接大部队。”   “也不行,我去接。”小徐总说罢起身,“你就在原地等我!”   可小徐总前脚出洞,陈荏后脚便着出去,冥冥之中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在召唤他——他听林雁行说过,洞口附近有一条溪流。   那是条最普通不过的山溪,溪水最深处能没过大腿,浅处则暴露着大片河床。   林雁行高一时还是傻瓜,军训结束那天,他和一群同样傻的家伙在这条小溪里抓鱼,比起那个泛善可陈的山洞来,他可能更喜欢这条溪。   陈荏闯了出去,站在洞口辨认方向,他没来过这个洞附近,但水往低处流总是没错的。   他看到小徐总的手电光渐渐远离,绕到山后侧接人去了,于是穿过牌楼,沿着当地政府铺好的平路往下走,没走几分钟就看到了山溪。   下了一晚上的大雨,溪水涨了,看不见崎岖凹凸的河床,只见大块石头横七竖八地阻挡着水流。   陈荏沿溪而下,溪边是一条宽约一米的水泥路,还是半成品,外侧没有栏杆,走向和溪流一样曲折。   雨大极了,把夜色都下得发雾发白,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安全头盔上,那响动简直能盖住外界的一切动静。他不得不把头盔摘下拎在手中,因为黑暗中可能会传来呼救声。   他淋着雨前行,忽然脚下一空险些摔倒,往侧边闪开才发现路面居然被踩塌了一块!雨水的冲刷使路基的泥土松软了,薄薄的一层水泥壳根本承受不了重量。   这条路显然不是现在才开始坍塌的,今年丽城地区雨水丰沛,五月入夏以后更是难得晴天。   陈荏受了些惊吓,举起头灯往那豁口下方看了一眼,毫无思想准备地看到了一双人腿。   魂飞魄散!   那感觉就像有谁举着大喇叭在他脑后疯叫了一声,尖啸过后他什么都听不见了,直僵僵地站着。   猝然间他跳起来往那豁口下冲去!   那是林雁行的腿!那么长那么矫健,年轻的韧带充满力量,每一块肌肉和关节转折都恰到好处!   林雁行的腿有一半浸在溪水中!   他出什么事儿了?!   陈荏在下坠中无法避免地摔倒,半侧身体在嶙峋的砾石和泥壁上磨过,校服的碎片挂在凸起的树根上,如果没有雨,他身后必定留下几道血痕。   他的头灯也被落在岸上,因为根本来不及!他宁愿磨光皮肉磨断了骨头也要追下来,就怕来不及!   忽然林雁行动了!   不是雨滴击打的动,不是溪水冲刷的动,他动了!他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才半卧在水中,他是活的!   陈荏被巨大的惯性带进了溪流中,狠狠栽倒又立即爬起,大雨倾泻中那背影简直鲜血淋漓,血从他的短袖校服中滴落,和雨水溪水泥水混在一起。   他转过身步履错乱地向林雁行扑去!   林雁行也看见他了,只是被吓住了,这个泥水交加的人是谁?是陈荏吗?   是他痴迷痴恋到不可理喻,却压制压抑到刻骨忍耐的陈荏吗?   陈荏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变成这样?!   林雁行被对方那肮脏混乱却依旧美丽的面容慑住了,说不出一个字。   那真是个天生的美人儿,永远叫人在瞬间动心。   任何语言都勾画不出他的面目,他让林雁行死,林雁行就死;   他让林雁行活,那林雁行就算皮肉尽销只剩一副白森森的骨架也得从坟墓里爬出来!   林雁行的心再一次被击中了,比任何一次都来得结实与莽撞,他不顾一切地向陈荏张开双臂。   后者摇晃着,扑爬着,拽起他猛地抱进怀里,痛吼:“林雁行!你他妈要了我的命了!!” 第87章 决定了?不后悔?   林雁行指节修长的手攀上去,抱住陈荏的脑袋,头发上的泥浆顺手臂流淌。   大雨浇得人睁不开眼,湿透了的睫毛下,是两双同样黑得发亮的眼,一双震惊至极,一双却欣喜若狂。   “你怎么在这儿?!”林雁行目瞪口呆。   “林雁行你受伤没?”陈荏先是查看他的头,又去摸他的背,胸膛,手臂,腿……   “有哪儿疼吗?你从哪儿摔下来的?撞到哪儿了?”陈荏一叠声地问,“胳膊能抬吗?”   林雁行打开他上下乱窜的手,捧住他的脸一字一顿地、颤抖地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陈荏望进他那怒火勃发又痛楚的眼睛,张了张嘴,只吐出四个字:“没伤就好。”   林雁行追问:“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在学校?!”   陈荏说:“我来接你回家。”   “……你疯啦?!”林雁行声嘶力竭地责问,“山上会死人的!你为什么要来?你不要命啦?!”   陈荏说:“我怕你出事。”   林雁行嘶吼:“我没事儿!这事谁告诉你的?他们为什么告诉你?!”   陈荏问:“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林雁行因为愤怒和心痛而涨红了脸:“你还问为什么?还有三天高考了你说你能来吗?谁带你来的?为什么要带你来?我他妈不会放过他!你复习好了吗?考试怎么办……”   陈荏忍无可忍,猛地勾下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   那感觉真像在吻一头狼,一头怒火中烧鬃毛勃发的野兽,浑身肌肉强硬得按捺不住,血红的眼睛里全是掠夺,吻他就像搏斗。   陈荏的舌尖划过对方的犬齿,带着些微的痛。   他从来没主动亲过人,上辈子没有,这辈子更没有。   他不喜欢亲吻,甚至厌烦肢体接触,但林雁行不一样,只有在林雁行面前,他才是那个从小没有没有安全感,没有得到过满足,无人可亲密,无人可依恋,所以急需抚爱的人!   他有皮肤饥渴症,他皮肤上数以亿计的神经末梢都饿了、渴了,孤独害怕得蜷缩了,只有林雁行能修复他、治好他。   他从没想过第一次亲吻林雁行会在这种状况下。   其实他都布局好了,要在高考之后,最好能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地点在老林家那开满蔷薇花的露台上,风特别细特别软,他借口看花试探一回,如果吓着人了,那他就继续装逼,说不定能把本科四年都装过去……   可他突然就等不及了,不想装了,藏不住了!   他就是要在这茫茫天地密密雨柱中,在这河水翻滚甚至可能山洪倾泻的河床上亲吻林雁行,他要这种狂风暴雨,就像他血管里奔流的感情,他差一点失去林雁行,就差一点儿!   在命运的激流里人如浮草,谁都不能差那一点儿,要攥紧了!   他才不管林雁行怎么想!   林雁行在数秒钟的迟疑后反客为主,以最强硬的力量回抱怀中之人,卷缠厮磨。   他早就该疯了,他忍了这么久,守了这么久,心神为之压抑,精神为之煎熬,以至于他心底里的爱意发展到此时,居然和凶残合在了一道儿。   他好他妈爱,也好他妈生气,恼怒烧得他五脏六腑作痛!   心里的迷恋汹涌如狂地冲上来,弄得他都快成魔了,恨不得当即反噬然后吃了谁!   他现在心里还有谁啊?就剩这个小王八蛋了!   他不在学校好好呆着,深更半夜风狂雨骤地跑山上来,说是要接他回家……他要他接?   他林雁行运动队里长大的,参加过多少游泳比赛,篮球场上多少年摸爬滚打,就算没什么突出成绩,体格也在这儿。   他有野外生存经验,知道怎么搭帐篷,怎么生火,怎么寻找庇护躲避危险……因为他十二三岁时就跟着他妈闯荡户外了!   可这小王八蛋会什么?   他除非必要连宿舍楼都不想下,他在这危机四伏的山野中还不如一只兔子!兔子好歹是警惕的!   还有几天高考他耽误复习了怎么办?着凉生病了怎么办?受伤了怎么办?死了怎么办?!   怎么不听话啊……他的荏荏!!   ……   陈荏快窒息了,林雁行火热的气息让他灭了顶。   他被紧紧地压制着,承受着失控又凶暴的吻,眼前一阵阵发黑,更像被抽走了骨节似的一寸寸瘫软,耳边只听见林雁行那狂乱的呼吸。   不知道是谁嘴里残留着几粒泥沙,小而尖锐棱角在厮缠中磨破了口腔,血腥气在舌尖弥漫。   那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即将吻死在这儿……那也好啊,陈荏愿意为林雁行死,死几千遍,几千年。   突然林雁行推开了他,紧贴的皮肤撕剥时带着痛。   陈荏向后倒去,又被粗野地箍住腰,他瞪起血红的双眼瞧着对方。   林雁行的样子不比他清醒,俊美的面孔上欲望纠缠,凶光毕露。   “……你为什么亲我?”林雁行粗嘎地问。   “你啰嗦……”陈荏问,“……还亲不亲?”   他已经糊涂了,忘了深夜大雨,忘了近在咫尺仍在上涨的溪水,忘了几乎覆盖了半边背部的擦伤——还要过许久他才会感受到那针扎火燎似的痛。   林雁行要亲的,不但要亲,更想咬他吃他,但克制住了,说:“我妈在。”   陈荏反应了好半晌,惊跳起来:“什么?!”   林雁行抱住他,将他用力按向自己:“我妈还在呢!”   陈荏这才看见他脚下不远还躺着一个人,穿着浅灰色的户外装束,在这雨夜里几乎和河床融为一体,但能看出来那是个身量适中的女子,仰面向上,半长的黑发披散在卵石上。   陈荏整张脸都吓褪了颜色!   他是什么眼神啊!居然连这么大一活人躺在边上都没看见,抱着人家儿子就亲,而且亲那么久!   这他妈突破道德底线了,禽兽行径啊!   林雁行慌忙用唇贴上他的面颊,安慰说:“没事没事,我妈晕过去了,她没看见!”   陈荏哆嗦着问:“没……没看见?”   “保证没看见,”林雁行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些微转过去,“我妈摔伤了,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意识不清了。”   陈荏脸色苍白:“搁下我,快去瞧你妈!”   林雁行松开手,贪恋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脚趟溪水往他妈身边划去,陈荏忙不迭跟上。   两人一左一右蹲在方明明身边,这位养尊处优的女士已经没了往日的风采,一张原本俏丽的鹅蛋脸被雨水泡得肿胀灰败,好在气息尚在,嘴里时不时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林雁行再度发起愁来,抓起边上的一只背包悬在他妈脸上方,为其遮雨。   陈荏说:“我来。”   林雁行将包给他:“我妈头部和脊柱好像都有伤,一会儿咱俩试试能不能托着背把她平抬起来,慢慢移到地势较高的地方去。溪水一直在涨,我找到她时水离她还有一段距离,这会儿已经到脚边了。”   陈荏问:“你找到她多久了?”   林雁行看了一眼夜光手表:“不到二十分钟。我琢磨她不会乱跑,只会去我说的两个地儿,不在山洞就在溪边,我先去洞里找没有,又沿着岸边来回找了几遍,直到朔溪而下才看见,也不知道摔这儿多久了。”   从上方溪岸往此处看,视线会被灌木遮住大半,要不是林雁行腿长,陈荏刚才也发现不了。   林雁行叹气:“我老跟她说人到中年别逞能,别一个人单独行动,结果她还当自己二十岁呢。”   陈荏说:“她也不知道路会塌啊。”   林雁行说:“她是从高处失足坠落的,我原本想把她背到岸上去,结果搬动时她迷迷糊糊地喊疼,我就不敢动了。我上过户外急救课,教练说如果一个人脊柱受伤,必须用医疗器械固定身体后才可以搬动,否则可能引起严重的后果。”   陈荏懂,尤其是人的头颈部受损,有时候不搬动没事,动了反倒会造成伤者高位截瘫。   “你为什么不求助?”陈荏问。   “因为我还没想出好办法来。”林雁行苦笑,“我没手机,想背她走,却怕造成损伤;想跑到山下找人,又不放心把她单独留这儿,只好一边替她挡雨一边想办法。”   陈荏问:“你带照明工具没?”   “我有手电,不然怎么上的山?”林雁行指着溪流,“但是我刚才察看周围情况时那玩意儿掉水里了,说好防水的,结果还是灭了,你从上面滑下来的时候,我正在石头缝里摸着呢。”   陈荏责问:“你整个儿趴在水里摸啊,吓死我知不知道?!”   林雁行用讨饶的表情瞅着他:“对不起。”   陈荏掏出口袋中的备用手电,拧亮了扔给他:“看看你妈的瞳孔。”   “我看过了,对光线有反应。”林雁行说。   “那还是浅昏迷,得赶紧送医院。”陈荏说,“好在我带了手机。”   结果他摸遍了口袋也没发现那只陪伴他整个高中生涯的挪鸡鸭手机。   过了片刻,林雁行把那玩意儿从溪水了捞了出来——尽管厂方号称其坚如磐石,这下也成了砖了。   陈荏又说:“你在这里陪她,我上去喊人,小徐总就在附近。”   他转身要走,林雁行惊叫起来:“你背上怎么了?!”   陈荏不解,侧头一瞧才发现半边衣服在刚才的跌落中磨没了,树根和砾石在他雪白的肩背上横七竖八地乱刺乱抓,造成的结果倒也不是鲜血淋漓,因为血都在雨水里失尽了,只暴露着相当骇人的创面。   这下他感觉到痛了,低低叫了一声:“哎哟……”   林雁行飞快地脱衣服,他穿了件面料薄爽透气的浅色T恤,虽然沾了些泥巴,但经过溪水的冲刷后并不脏。   他举着衣服想盖到陈荏背上又下不去手,生怕弄巧成拙,造成更严重的感染之类,只语无伦次地问:“我衣服……我该干嘛?”   陈荏因为剧痛而扶住肩:“你受过户外训练,我又没受过,我不知道。”   林雁行完全慌了,他发现他妈受伤后都没这么慌!   心痛,疼惜,揪心,怜爱,歉疚……所有的滋味翻涌上来,最后统统化成了愤怒,针对自己的。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啊?!”他甩下那件无辜的T恤,炸裂出声,“我不想你来啊!”   陈荏牵动了一下嘴唇:“这是皮外伤,不会死人的。”   林雁行知道。   他也知道他妈的情况更严重,优先等级更高,可他妈不用在三天之后高考啊!   他不爱哭,这可会儿居然泪光盈盈,陈荏是他的心病,陈荏伤了就是他的心伤了,一颗肉长的人心能抵得几次?   他舍不得!   “你气死我了,”他抽鼻子,“你不听话……兔崽子……”   “我不来能找着你吗?”陈荏无力地说,“别嚷嚷了,上去喊人。”   想了想又改口:“不喊也没事,我的头灯掉在岸上了,小徐总看见会过来的。”   他落下头灯原本是失误,现在反倒省事儿了,而且那灯上有发声装置,每隔几分钟会响起短促的蜂鸣,在这嘈杂的雨天里仍有一定穿透性,以小徐总的机灵会发现的。   林雁行将手电竖着放置在一块岩石上,周围堆砌鹅卵石固定,让雪亮的灯柱笔直向上,并且调至频闪。   灯光闪动才能提示他们所在,否则当光线在上空漫反射后,救援者可能会以为那是远处的天光——大城市周围从来没有真正的黑夜。   林雁行决定等待十分钟,如果救援还不到,他便上岸找人,现在他不能丢下两个伤患。   陈荏抱着膝盖蹲在方明明脸侧,他和林雁行商量过了,决定一寸都不挪动伤者,这是最保险的做法,如果运气好,方明明在溪水涨到脖子之前就能获救。   陈荏用手为方明明挡雨,林雁行站在他身后,赤果上身,将T恤一侧顶在头上,另一侧撑开,遮住身下的两人。   T恤衫早湿透了,但聊胜于无,总比直接被冷雨浇淋好受。   陈荏也脱下破烂的校服扔在一边,他现在身上是湿的,衣服还好脱些,就怕到了医院,血迹将衣料黏在皮肤上,那势必要再承受一拨撕裂之苦。   林雁行低头凝视着他的背脊。   他很瘦,但不是那种病态的、嶙峋骨感的瘦,日复一日的长跑让他的肌肉充满韧性,他真是因为消耗太大才胖不起来。   他那么白,白到一丝伤口都藏不住,林雁行痛惜地看着他创口里磨出来的嫩肉,艰涩地问:“……还疼不疼?”   “还渗血吗?”陈荏闷着头。   “……不渗。”   “那就不疼。”陈荏仰头看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雨珠,“这会儿该更担心你妈,我什么事儿没有。”   林雁行突然低喝:“我烦你!”   陈荏不明白。   “你老他妈撒谎!”林雁行的声音里有懊丧和自责,“有什么疼不能跟我说?!”   陈荏挑眉打量他紧绷的身体,垂下眼睫说:“腹肌不错。”   林雁行“咔咔”地磨了两声牙,突然想到刚才那窒息般的吻,一股燥热重新升上来,问:“你刚才为什么亲我?”   陈荏反问:“你说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林雁行心乱如麻,“为什么?”   陈荏浅浅一乐:“你还有多少个为什么?为什么我天天等着你来电话?为什么还有三天高考了却冒着大雨上山来找你?为什么一看见你就从河岸上跳下来?为什么搂着你亲……你傻吗,林雁行?”   林雁行的嗓子一下就哑了,没了声音,暂停了呼吸,只剩心脏在胸腔里惊天动地地跳。   他还没傻到家,所以语无伦次:“你是说……说……我……你知道你在说啥吗?”   “我知道。”陈荏向后捋去湿发上的水,半晴半阴又美丽的眼睛扫向他,“你讨厌我亲你?”   他在等林雁行的回答。   其实林雁行已经给过他答案了,那个疯狂激烈充斥着情热的吻就是,他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没想到在推开之前,他被掠夺了个遍。   那一刻他豁然开朗——他和林雁行互相隐瞒了这么久,遮遮掩掩,拖泥带水,结果却早就是一对奸夫婬夫。   “不讨厌!”林雁行回答问题从来没这么快过,“我不讨厌!我喜欢!真的!你让我再说八百遍都行,我不讨厌,我喜欢!”   陈荏笑起来:“既然喜欢,那干嘛把我嘴都咬破了?”   “那你咬回来!”林雁行急促地说,“我让你咬,咬哪儿都行!我……我……”   陈荏笑得更厉害了:“别胡闹,你妈在呢!”   “哪儿都行,怎么对我都行,想怎么就怎么……”林雁行絮叨着,眼睛如晨星一般亮,他毕竟说不出那个俗滥又羞耻的“爱”字,尽管更羞耻的事儿已经在他脑中预演了几百遍。   雨还在下,溪水还在涨,他妈还躺着,救援迟迟不来……任何一种情况都惨到极点,可他的心熬不住地要狂欢。   陈荏喜欢他!   你们能想象吗?陈荏这个禁欲脸冷冰冰的小王八蛋喜欢他!   这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或者……会不会是刚才跳崖那一下把他小脑袋摔糊涂了?他是不是跟他妈一样半睡半醒?   “抱抱我。”林雁行忽然要求,像撒娇,像得寸进尺,他要再确认。   陈荏听话地站起来搂住了他的背:“害怕了吗?你妈没事儿,我刚才试过她的手脚了,都有反应,所以她就算伤到了脊柱神经,也必定不严重。”   林雁行松开了遮雨的T恤衫,但不敢回抱对方,因为陈荏身上有伤,他怕给人碰疼了。   他的手指穿过陈荏的湿发,珍宝似的捧着:“我不害怕,我也不是为我妈。你……认准我了?”   陈荏说:“认准了。”   “你别后悔!”   陈荏一笑,圈紧了手臂。   他怎么会后悔?他是粉头啊。   “真的……别后悔……”林雁行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一下接一下迷醉地呼吸着,气息灼得皮肤滚烫。   “不后悔。”陈荏在他耳边呢喃,“永远不。”   ……   但后来陈荏有一阵儿挺后悔的,就是他上了大学,林雁行也上了大学,他功课紧张但林雁行暂且没屁事的那一阵。   林雁行一到周末在宿舍门口堵他,堵到了就挟持着往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林总已经提前给林雁行在京城买了房,而且是门对门两套。   进了那房门,林雁行就逼迫他上床打架,他说我没力气打架,马上考试呢,我学的是医科啊,要背辣么厚的一套书……   林雁行猴急地说,我打我打,老公打总行了吧?你负责享受!   他说不打不打,哎哟轻点儿!   最后还是打上了,而且林雁行贪得无厌老想打第二次、第三次,所以每次打完架他都得抱着枕头躺一天。   他真的要回去背书啊,解剖学,组胚学……还有四大名著内、外、妇、儿在等着他呢。   他开始后悔过早私定终身,但似乎来不及了,他就问林雁行最近有没有机会出道,出了道就赶紧滚出去拍戏吧。   林雁行说出什么道?我小着呢,还是个宝宝!   ……那个媳妇儿啊,我感觉没过瘾,有很多招式还没用上,要不再打一架吧? 第88章 考完那天等我   小徐总真是天上地下第一机灵人儿,他到达的时间远比陈荏预料的短,陈荏心里给了他十五分钟,结果他只用了一半时间。   陈荏后来想通了,这哥们挖过矿,对大山充满了威慑力,搞不好还有山神帮他。   又花了半个多小时才等来了专业救援队,他们将方明明绑缚在担架上,十多人齐心协力将她拉了上去,又轮流抬至上车点。   林雁行爬上河岸后就被林总和小徐总一左一右挟持,没有失而复得嘘寒问暖,就是老子打儿子,小徐总还打得厉害些。   林总在一旁帮腔:“打得好!打不死他!”   林雁行一边挨打一边扭头寻找陈荏的身影,小徐总说:“别找了,医生正陪着呢。”   林雁行担忧地问:“他没事儿吧?”   小徐总说:“没事儿,我看过了,都是皮外伤,倒是你妈情况不妙,一会儿咱们都得跟着救护车走。”   林总说:“你们跟吧,我不跟那作精。”   小徐总说:“你和明姐这会儿还没离呢,她依旧是你老婆,做手术需要你签字。”   林总一声冷笑:“早八百年就该离了。”   小徐总说:“那你也得指望她早点儿好,能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林总说那字儿我早就签了,过几天等她醒了你拿去给她签,然后替我扇她!   小徐总说行了行了你别发狠,她也可怜,碰到这无妄之灾,再说儿子在呢。   林雁行问:“徐哥,陈荏那边谁跟?”   小徐总说:“管老师。”   林雁行在心思纠结中哑然,毕竟“妈和媳妇儿同时落水先救妈还是先救媳妇儿”是个永恒的难题,只能按轻重缓急来,他爱陈荏,但也爱他妈,而且他妈有可能瘫痪,所以只能先跟他妈了。   外围救援人员接到消息后都散了,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下山,兵分两路奔赴医院。   之所以分两路,是因为方明明受伤较重,必须送三甲医院,陈荏只要在十一中附近的社区医院清创包扎就行。   林雁行虽然跟方明明的救护车,但也不肯怠慢陈荏,借小徐总的手机打了几个电话。陈荏赶到医院时,身边除了管老师,还有班主任、郁明、张磊磊、江淑惠、方晓青等一帮同学在急诊室门口等着。   陈荏看到班主任没吃惊,发现同学后恼了:“还有三天考试,你们都过来干嘛?”   郁明更恼火:“你也知道还有三天考试啊,那你怎么搞成这样?然后出门也不跟我说!”   江淑惠跳脚:“别骂他呀,赶紧叫医生啊!”   方晓青已经哭上了,嗷嗷嗷,冷冷你右手没伤吧?还能写字吗?   谢天谢地,陈荏右臂没受伤,伤的是左臂。   主要伤情是大面积擦伤,左肩扭伤,以及肩后侧一处划伤,为此还缝了两针。伤虽不危及生命,痛苦也没少吃,好在他只怕别人摸他脚,其余的都能忍受。   外伤包扎好后,医生给他前臂悬吊,让肩部制动休息,此外没有特殊处理,但往后三天他必须每天跑一次医院输液以及换药,防止感染。   张磊磊见状感慨说荏哥真是病美人,我见犹怜,一会儿脚上打石膏,一会儿吊胳膊,有特殊的勾人方法。   陈荏拧眉问:“我勾你了?”   张磊磊连忙摇手,说没有,不敢!   陈荏说:“对了,我勾的不是你。”   张磊磊说是是是您说得是……突然一惊:“那你勾谁?”   陈荏狐狸似的一笑,心想这会儿都勾到手了,万事俱备,只欠考完。   第二天,他把过长的头发留在了医院附近的小理发店里。   剃头师傅还说呢:“哎呀你这头型好圆呐,小时候没刻意睡扁头吧,哎这就对了,你弄什么发型都好看。马上高考了,我这就给你弄个金榜题名型!”   他一怔:“还有金榜题名型?”   理出来一看居然是大背头,前额吹得老高,以示一举高中。   陈荏对着镜子左瞧右瞧,越瞧越不对劲,让师傅赶紧给他推平,他不要这种沉稳老派的领导干部专用发型。   师傅有艺术追求,坚决不同意,妥协结果是为他剪了个碎发,表示岁岁平安。   他回到学校,郁明就纳闷了,说:“你小姑娘似的出门,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似的回来?”   他也哭笑不得,继续戴发箍,说:“等考完了去买个推子,你帮我推吧。”   郁明说也行,我反正每隔俩月就得帮我爸推一次。   高考前一天下午,陈荏从医院出来后便和郁明一起去看考场。   今年他俩特别幸运,考场就在十一中隔壁的实验初中,所以既不需要提前去考场附近的宾馆开房间,也不需要考试当天起大早赶路。   林雁行就没这么幸福了,也不知道学校怎么抽的签,把他弄到了八公里外的学校去考试。   市中心的八公里那真是隔山隔海,6号下午小徐总出于谨慎开车带他去看考场,结果两人在路上堵了四个小时。   小徐总生气了,在考场附近包了个总套让林雁行考试。   说也奇怪,高考这三天丽城所有的酒店客房都涨价,就总套不涨,一晚上才八千八,会员价还打八折。   可惜林雁行原本想在高考前见陈荏一面,没能见上。   吃过晚饭,看到其他同学纷纷拔营起寨,宿舍楼里少了一多半人,陈荏和郁明也看不下去书了,结伴去校外散步。   走着走着,郁明提议:“去网吧玩会儿吧?”   陈荏笑起来:“我就一只手,连打字都不成,玩什么呀?”   “那就看我玩。”郁明说。   见他兴致勃勃,陈荏决定陪他玩两小时,结果那小孩也不打网游,也不聊QQ,一个劲儿地扫雷。   陈荏脑袋靠着椅背,拖长了声调问:“你无聊不无聊啊?”   郁明说:“这挺好玩的,我的高级时间已经达到90秒了。我家里没电脑,只能在学校的机房练,高三以来连机房都没机会进,否则还能更强。”   陈荏摇头,隔行如隔山,他体会不到。   这时电脑右下角的QQ跳动,郁明点开却是林雁行。   “咦?林大公子这会儿怎么能上网?”   林雁行问出同样的问题:明子,你怎么会在网上?   郁明说:我在网吧玩呢。   林雁行问:陈荏呢?   郁明说:在我身边。   林雁行秒回:跟他说老爷子死都不肯还我手机,而且又关了我三天,所以我没联系他!   陈荏和郁明同时笑出声,郁明回:早猜到了。   陈荏提醒:“问问他妈怎样。”   郁明问了,林雁行回:救回来当晚做了紧急处理,医生说脊柱骨折,但不严重,不会瘫痪。严重的是她撞到脑袋了,需要开颅手术。   陈荏问:“那怎么办?”郁明打字。   林雁行说:我外公有个朋友是这方面的权威,第二天就给我妈办转院到301去了,手术也是老爷子亲自操刀,出来说情况还行,不至于当植物人。   陈荏松了口气,虽然他对方明明毫无感情,但那毕竟是林雁行的亲妈。   林雁行说:我现在是偷徐哥的电脑上网,他出去给我买夜宵了,没多久就得回来。明子,你替我对陈荏说……   他忽然静默,郁明不得不问:说什么?   林雁行说:让他加油考试。   陈荏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不免觉得无奈,说:“明子,替我跟他说——你也好好考。”   郁明于是打字:陈荏让你也好好考。   林雁行回:考完那天下午让他在宿舍等我。   郁明转向陈荏:“他让你等他。不过最后一门考完都快五点了,他从那边考场赶回来少说也得一小时,你还等他干嘛呀?”   陈荏轻笑,垂下浓黑的眼睫:“跟他说,我等。”   林雁行不可能当着郁明的面说什么,所以他要等,他想听那人亲口说,既然是奸夫婬夫,那多癫狂都不过分。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   ……   高考开始了,高考又结束了。   忽然整栋楼都开始发疯,撕碎的书本和考卷如雪片般铺满了校园,不管考得好或不好每个人都欢呼雀跃,把这一天当做前半生的最后一天来庆祝。   陈荏在宿舍收拾东西,他知道外面在狂欢,笑声与吵闹不绝于耳,却不想参与,只专注地等着林雁行。   高三宿舍今晚就清场,他需要把所有家当搬到管老师家去,在大学报道前的日子里,那儿就是他的家。   ——其实早就是他家了,管老师专门给他留了个房间,里面家具一应俱全,每个寒暑假他都在这小房间里过渡。   陈荏个人用品不多,多的都是书,他舍不得拿去撕了烧了,宁愿一捆捆扎好带走。   宿舍里闷热,他没多会儿就满头是汗,停下来看手表都六点多了,管老师说好了六点半开车来接他。   管老师时间观念强,不怎么迟到,可是林雁行怎么还不来呢?   这么一想,他连收拾东西的心情都没了,在夕阳西下的床边枯坐,面色倒是淡然。   他长着一张典型的清冷禁欲脸,换言之面瘫,如果让他去当演员,必定被网友骂死,因为没表情啊。好在他眼睛有戏,想到林雁行,他眼波流转不停往宿舍门口瞟,奈何佳人未至。   舍友们都回家去了,整个宿舍只剩空荡荡的床板,高中三年就这么结束了。   三年前他突然重生回来时,从没想过日子会过成这样,他有什么资格坐在教室里,有什么资格去享受老师同学的呵护,有什么资格去爱林雁行?   可是他很快就习惯了,他一辈子都没这么目标明确又自由自在地生活过,在习惯和日益生出的热爱中,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时间流逝。   而且也没感觉出林雁行喜欢他。   奇怪吗?   真奇怪。   他也不知道为啥,大概是觉得云山阻隔,插翼难近吧。   回想起来,林雁行过往的许多举动都可以称作示爱,可他不解风情得像根枯树桩。   不过他确定自己喜欢林雁行很久了,所以既然林雁行说今天要来,那无论多晚他都会等。   他拉了张椅子坐在宿舍正中,翘起二郎腿,受伤的手臂挂在胸前,微微压着下巴,那架势一分凶狠两分不耐七分撩人。   学生当久了,他都快忘了自己在风月场里滚过,现在或许能把专业捡起来?   林雁行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依旧热烈的太阳光从西晒窗口照进来,笼在陈荏身上,让他如画一般的轮廓越发清晰。   他剪了一个特别乖的发型,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似乎还小了两岁,抓乱了的刘海下是一双静水深流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真漂亮,无数情绪蕴藏其中,林雁行很多时候琢磨不透他的想法,只好趁他不备痴痴地看,希望找出点蛛丝马迹,当然换来的大多是“咋啦?”以及“我脸上有东西?”   林雁行就想:脸上没东西,但是我可以用嘴给你印一个。   现在他梦想成真了,他可以印很多很多个,印到对方要靠立领衬衫风纪扣来遮住那些暧昧的痕迹。   他还有很多年可以慢慢做这事儿,做满每一寸,陈荏的身体不属于陈荏,那是他的领地。   林雁行反手关上了宿舍门。   与此同时陈荏问:“大小姐,几点了?”   “路上特堵。”林雁行放下包,满头的汗,他马不停蹄赶来,一秒钟都没舍得耽搁。   陈荏点头:“行,原谅你。”   林雁行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极具压迫感地问:“你刚才说谁是大小姐?”   陈荏勾唇一笑:“你是大小姐,姗姗来迟,让爷好等。”   林雁行一下子就把他捞起来了,抱在桌上紧紧压着腿,脸贴得只剩半寸,气息炙热:“再给你一次机会,叫错了我可生气了。”   陈荏说:“这他妈就难了,我哪知道标准答案?”   林雁行低沉着嗓子说:“错一次我亲一口。”   陈荏摇头说你这傻瓜,揪着衣领拉他过来,封住了他的唇。   陈荏这两次主动亲人其实都……挺粗暴的,和他那白皙秀丽的外表一点不搭,但是嘿嘿……林雁行喜欢!   大小姐勉强收敛残存的理智,心想不要因为我是一朵娇花而怜惜我,用力呀!   可陈荏的吻激烈但急促,顶多三秒便松开,微喘说:“放开我,然后把那门打开,管老师要来。”   这时候有老管什么事啊?   林雁行怒极:“不放!”   陈荏说:“六点三十二了,管老师迟到向来不会超过五分钟,快放!”   “就是不放,”林雁行低吼。   陈荏推拒但只有一条手臂推不动,林雁行强行圈着他的腰,蛮横地说:“你不能用三秒钟打发我啊!”   陈荏问:“那要怎样?”   林雁行粗嘎地说:“继续亲我!”   陈荏急道:“你来晚了,下回吧。老管进我的宿舍从来不敲门。”   林雁行分开他腿,托着膝弯将他抱起来,转身紧走几步压倒了门背后:“不敲也行,我们抵着!”   陈荏位置太高重心不稳,单手搂住他脖子,笑骂:“操!”   林雁行也不放他下来,呼吸粗重的胸膛紧贴着。   陈荏说行吧再来三秒,林雁行说三秒?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就这么快?   火热的唇压下来,陈荏抛开所有的羞耻回应,他是X冷淡,但那是对别人,林雁行是硝石硫磺火药引线,是专门来点他这老房子的!   他们将对方的衣服揉得一塌糊涂,忘情沉迷甚至危险到下一秒就搂不住火,不得不短暂分开,林雁行在陈荏雪白的颈子上咬了一口,凶狠又爱怜横溢:“你大爷!看看你剪的这叫什么头啊,狐狸精似的,和之前有区别吗?”   “……”陈荏嘴都被亲肿了,不得不捂脖子,“操,你小狗子变的?”   林雁行粗野地说:“咬你,你坏坏!”   “别学老管说话行吗?”   话音刚落就听到老管在外边拍门:“荏儿!”   陈荏一惊,挣扎下地,将林雁行搡开。   管老师又拍:“荏儿!……怪了,刚才明明听到动静的,陈荏你锁门干嘛呀?我来帮你搬书!”   陈荏摸到自己殷红肿烫的唇,眼神一闪,语气里不免带了嗔怪:“操,这下瞒不住了!”   林雁行在他耳边暗哑地说:“我知道怎么瞒。”   “怎么瞒?”   林雁行低头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下,然后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你他妈的!!”陈荏低声惊呼,追过去趴在窗口。   林雁行已经跳下去了,区区二楼对他来说不算啥,何况一楼还有两处可供踩踏的窗沿。   “你他妈要死啊?!”陈荏吓得脑后头发都炸开了,那样子果真像只凶狐狸。   林雁行仰头瞧着他,目光烈火灼灼:“我走了!”   陈荏问:“走哪儿去?”   “301,”林雁行说,“车在外边等我了,两小时后的飞机,我妈还在ICU里,我得赶过去看她,这是早先答应姥爷和舅舅的。”   陈荏点头:“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林雁行说,“可能十天,可能二十天,看我妈的情况。”   “查分那天回来。”陈荏央求,“我等你!”   我爱你。林雁行用口型说。   他笑着倒退,向陈荏比了个心,然后转身跑去,再不回头,夕阳下他矫健的背影明亮异常。   管老师蹬门而入,见陈荏趴在窗口,责备说:“你干嘛呢,敲半天也不开门。”   陈荏撩着鬓发转过脸来,管老师说:“好嘛,你偷吃零食,嘴都辣红了!”   他翻陈荏的行李:“辣条呢?别藏啊,给老师来点儿。”   陈荏笑,向他撅起两瓣瞒不住事儿的唇:“吃光了,辣得可爽了。”   管老师生气了,叉腰:“你这孩子一点儿都不孝顺!” 第89章 他是状元   高考之后陈荏一点不轻松,天天打工到深夜,好在有钱拿。   奶茶店那肌肉男老板听说他考完了甭提多开心了,大早上就来电话让他去店里,他说我昨天才走出考场,今天怎么也得让我睡一天吧?   肌肉男说钱都捧到你手边了,别不拿呀,你不是要攒大学学费吗?来嘛!   陈荏只得过去,挂着一只残臂,站在收银台后面腰酸背痛。   昨天林雁行把他的腰都掐紫了,也不知道那孙子哪来的这么大劲儿。   后来陈荏都睡下了,他还来电骚扰,大概是刚下飞机,一股子长途奔波的怨气,说:“我不是大小姐,下回你再叫一声试试看!”   陈荏笑着问:“你还记得这茬呢?301没给你温暖?”   林雁行说:“咬你!”   往后林雁行天天给他来电话,有时候说一些他妈的情况,更多时候缱绻缠绵,说的都是些别人没法听的骚词儿。   陈荏在语言上并不腻歪,可林雁行腻歪啊,陈荏当真是爱他所以才忍了,但有时候也忍不了。   比如他一边奶狗似的哼哼,一边翻来覆去地问:“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你说啊,宝儿,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你别睡嘛,起来跟我说嘛……”   陈荏真想接一句“因为你脑子不好”,想想还是算了。   脑子不好是双方的,他也一样,如果林雁行不是林雁行,他大概早下手了。   二十天很快过去,他终于摆脱了悬臂三角巾,但查分的日子也到了。   查分系统入口在中午开启,陈荏自早上就坐立难安,管老师的紧张一点不亚于他。   其实考试之后他俩一起估过分,陈荏考得肯定不差,但估分总有误差,误差1分都可能造成完全不同的结果。   下午两点,二人还是面对面地坐在教师办公室,谁也不敢去抓桌上的电话。   陈荏手心的汗把准考证那张纸都泡软了,期期艾艾地说:“你查呀,你是我老师。”   管老师摆手:“你查吧,如果你那分够不上985,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他已经不敢提T大了,生怕给陈荏造成心理压力。   陈荏问:“还、还能把我杀了?”   “我不知道。”管老师仰头,眼中有泪,“反正我得哭一场。”   这下更不敢查了,陈荏拿话筒时手都哆嗦。   管老师说:“算了,我刚才喊了挺多人来的,让他们替你查吧。”   “喊谁了?”   “郁明,吕霞,还有老追她的那个沈佳伟。”   陈荏问:“明子考得怎样?”   管老师说:“以我的分析来说不错,算超常发挥了。他倒是挺胆大,第一时间就查分,据说中午时候由于查分的人太多太集中,电话平台和网站都瘫痪了,十多分钟才恢复。”   陈荏问:“他能过一本线吗?”   “绝对过了。”管老师说,“一会儿我再给他算算,其实正式分数线出来也就是几个小时后的事儿。”   聊了片刻,两人都静默,管老师幽幽地说:“荏儿,咱还是得查呀……”   陈荏那叫一个心慌哟,硬着头皮拨号,但输入准考证号时连错两次。   管老师看不下去,抢过话机说:“唉,我来吧,你站远点儿别听。”   陈荏立即缩到角落里去了,这辈子都没这么怂过!   过了挺长时间的——两分钟或者三分钟,因为电话查分需要排队——管老师搁下电话猛拽他一把!   他脸都惨白了:“怎样?”   管老师说:“不错!”   他声音发颤:“什……什么不错?”   “你比郁明高八十分,”管老师的脸都兴奋得扭曲了,“郁明已经稳居一本线上了!”   “八……八十?”陈荏一时间竟不知道这个分数差距意味着什么。   管老师搂着他就亲,比林雁行还热情!   他连忙往外推说老管你干嘛呢?这人来人往的!   老管吼:“985!稳了!”   吼完了又喊:“我爱你!!”   陈荏这会儿脑子里都空了,只知道瞪眼睛,结果又被老管又在左右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两口。   “这是你的功劳,是我的功劳,也是所有人的功劳!现在不是大学选你,是你选大学了!”管老师松开他,说,“我要去告诉张老师!”   说着就没命地往外跑:“张老师!张老师!!”   陈荏在原地又站了一分多钟,这才渐渐回过神,脚就像踩在棉花里似的,跟着往张老太办公室走。   那边张老太也在尖叫:“管清华,你再说一遍!真的?!”   管老师说:“我说陈荏那分数!是真的,我查了两遍呢!”   “确信?!”   “确信,要不张老师您再查一遍!”   张老太喘着大气点开查分网,片刻后从办公桌后一跃而起,扑过来抱住了陈荏!   小老太太还挺敦实,陈荏被她猛撞得往后退了两步,好不容易稳住。   “你是理科状元!”张老太说。   陈荏又没听懂:“……什么?”   “我说傻孩子你是丽城今年的高考理科状元!”张老太欢呼,“我刚才就听说今年理科状元的分数是XXX,就是你这分数,就是你啊陈荏!!”   “我班上出了理科状元!”张老太仰天大笑,“我教书这么多年,第二次教出全市的理科状元,上一次都十五年前了!省中都没干过我,哈哈哈哈哈哈!!”   “……”   陈荏彻底傻了,他被两个最喜爱他的老师夹在中间,又是搂又是拍又是亲,耳边嗡嗡作响,如在云端。   由于动静太大,吸引了更多的老师一哄而入,到最后小小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   陈荏像是台风眼,周围哄闹旋转,他被不停地拥抱和祝贺,却好似最无知无觉的那一个。   直到管老师将他一把拉出人群:“去校门口!”   “什么?”   “郁明他们都在校门口等你呢,本来是喊你吃火锅的!”管老师说,“把这好消息告诉他们,快去!”   陈荏“哦”了一声,迟滞地往校门方向走,走着走着,神志开始回归,喜悦终于一层一层地泛上来,最后充盈了他的整个身体。   这不是梦。   他醒着!   他是高考理科状元!整个丽城的!   他要疯了!   他看到郁明、吕霞和沈佳伟尖叫着向他奔来,喊着:“状元!!”   他被无比热切地拥抱,沈佳伟甚至将他举起来连转好几圈!   郁明真心的为他高兴,激动大吼:“我说得对不对?你是我的高枝儿!!”   吕霞抱住他嗷嗷乱叫,特幸福的那种。   陈荏喘着问吕霞:“小霞你过线了吗?”   “过线了!”吕霞说,“我也要跟你去京城,再过几年我还要考本科!”   沈佳伟惊道:“什么?别丢下我!”   吕霞说:“滚,你又不是高枝儿!”   陈荏问郁明:“你瞧见林雁行了没有?”   郁明说:“瞧见了,刚刚开车过去,还跟我们打招呼了呢。他说学校门口不好停车,所以要把车开回家,然后骑车过来。”   陈荏从沈佳伟身上爬下来:“我去接他!”   郁明说:“他一来一去也就十五分钟的事儿,接他干嘛呀?”   “我要去!!”   郁明怎么会懂他的迫不及待?   他跑起来,郁明在他身后喊:“陈荏,谢谢你啊!!”   他略停下,问:“谢什么?”   郁明喊:“没有你我考不了这么好,没有你我说不定高一就退学了!”   陈荏笑:“胡说八道,你自己考高分,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他知道郁明说得没错,他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很多人,如果没有他,郁明、吕霞、沈佳伟、林雁行等等人的命运走向都会不一样。   或许这也是他重活一世的使命之一。   他在夏日午后的烈日下狂奔,阳光在他脸上投下的剪影,他多漂亮,无可替代。   他跑出学校,冲向通往林家的林荫道,远远就看见了那个骑车的身影,他都不需要喊出他的名字,因为对方同样独一无二。   那是他的情思,他的欢愉,他苍蓝色天穹下的奇迹,他艳丽如火的生命!   “你多少分?”他奔跑着高声问。   “应该过线了!”林雁行猛踩脚踏。   “你知道我多少分吗?”他喊。   林雁行冲到他身边猛地捏下车闸,伴随着尖啸停住:“多少?”   他口干舌燥不住喘气,又嘚瑟地笑:“哈哈!”   林雁行扔下车,把他抓进了一旁茂密的树林,那动作粗鲁而温柔。   陈荏被压在粗壮的树干上,火热的唇堵上来,先被亲了个够本。   林雁行好不容易撤开一丝,将对方的手往自己腰间带,宠溺地问:“多少分?”   陈荏说了出来,林雁行当然意识到这是个不同寻常的高分,都结巴了:“真……真的?”   陈荏示意他附耳过来,告诉他:“我是丽城今年的理科状元。”   林雁行的眼神由惊讶到狂喜,重复:“你是状元?!”   陈荏点头:“我是。”   林雁行说:“操!”   陈荏也坏笑:“操!”   “操,我老婆是状元!”林雁行失去了表情管控能力,嘴角不自觉往耳朵根咧去。   “你老公。”陈荏纠正。   林雁行假嗔:“占我便宜,你坏坏,咬你!”   他没能真咬下来,因为隔着灌木有人经过,这儿毕竟是人来人往的湖畔风景区。   他盯着陈荏,无法移开目光,仿佛这张脸有什么魔力。   “你是状元。”他再次骄傲地宣称。   忽然他拉着陈荏跑起来,并无目的,就是想跑!   陈荏喊:“自行车!”   “回头拿!”   “你他妈跑什么?”陈荏问。   “太高兴了,跑一圈发散发散!”   陈荏大笑。   他听到不成调的歌从林雁行胸腔里吼出来,看到拔地而起的夏季热风拂动他微长的头发,他以前不知道怎样叫做幸福,或许这样的奔跑就是?   那他太满足了。   往后少年得志也好,清贫度日也好,少不得一世为稻粱谋。   他没有过高的心气儿,没有特别宏大的目标,只愿上天赐予他足够长的生命,让他可以好好爱眼前这个人。   “林雁行,你罩我啊!”他喊。   “你罩我!”林雁行转脸,笑得灿烂如烈阳,“你是状元!!” 第90章 番外2 周曜、陈荏、林雁行   番外2   周曜、陈荏、林雁行(A面)   周曜其实不太愿意去自己店里,因为有人管着,玩得缩手缩脚不尽兴。   但他又不舍得不去,因为想见那个管他的人。   折中结果是每个礼拜报到两次,就在包厢里坐会儿,不玩不喝酒,陪人说会儿话抽两根烟就走。   他今天报到的时间太早,大场子里灯光虽已迷离,但气氛还没起来,歌手捧着吉他轻声弹唱,台下是寥寥几位客人。   他径直往后头包厢走,路上遇到一位熟识的领班,拉住问:“人呢?”   领班当然知道他问谁,回答:“后面吧台上坐着呢。”   这个夜场除包厢外分大、小两个场子,能进后面小场子喝酒的都不是一般客人。   周曜绕过隔断和繁复的装饰灯柱,看到那人正靠在吧台一隅看视频,身前放着一台平板电脑。   换做别的员工上班时间看视频,周曜早就大耳刮子抽上去了,但对这个人不敢,他们是合伙人。   见过风月场店长比红牌还漂亮的吗?   这就是一个。   见过风月场店长没下过海没当过红牌清清白白直接管人的吗?   这也是一个。   从周曜的角度看去,只见对方从发型到西服没一处不妥帖,唯一不太妥的是那把劲瘦纤细腰。   周曜一想到别人也能看见这把腰就难受,但他其实没资格难受。   他伸手过去想搂,最终还是拍了拍背。   陈荏转过眼睛来,说:“吓我一跳。”   “看什么?”周曜问。   “无聊电视剧。”陈荏把平板合上了,顺手抓了抓头发,射灯在他雪白的脸上投下剪影,他美得无可挑剔。   吧台后的大叔调酒师接口:“无聊?无聊你看那么多遍啊?”   周曜拿过平板,密码解了锁,见只不过是部打打杀杀的片子,但由于主角足够帅、群戏足够好、情节足够紧凑以及足够热血狗血,成了今年的爆款连续剧之一。   周曜问调酒师:“他看了几遍啊?”   调酒师说:“我帮他数了,这是第五遍!”   周曜给了陈荏一个鄙视的眼神,指着屏幕上的主演问:“这是那什么……林雁行?”   陈荏点头。   周曜皱眉,冲口而出一股子酸气:“哟,你什么时候开始追星了?”   陈荏说:“不追星,我认识他。”   周曜说:“我也认识,这小子不就是演那什么的嘛,贺岁片里也有他。”   “不是这种认识。”陈荏用重音强调,“我,认识,他。”   周曜明白了,问:“什么时候的事?”   “比认识你还早。”陈荏像是陷入回忆,停顿半晌后起身,说,“我去前场转一圈,你再坐会儿。”   又转向调酒师:“李叔,别给他弄酒,给他泡壶碧螺春。”   调酒师说:“有数。”   陈荏笑笑走了,周曜追视着他的背影,看得眼眶都发酸。   调酒师凑近,压低声音说:“东家,别看了,几年了也不见你有什么实际举动。”   周曜白了他一眼:“少他妈胡说八道,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能动他。”   调酒师说:“行,我胡说八道。所以你也别管他看电视剧,他就一个人,每天上班下班回到家冷冷清清的,不让追星他干嘛去呀?”   周曜转向平板电脑,对着屏幕上林雁行的那张帅脸冷笑:“但就追这孙子啊?没出息。”   深夜,周曜等的人来接他了,是新认识的小网红,脸盘子虽然整过但身材火辣。   他搂着妞儿的腰往外走,经过陈荏站立的地方,见对方像是有话要说,便夸张又腻歪地嘱咐妞儿去舞池里跳会儿,自己再来找她。   那女的扭着屁股走了,周曜问陈荏:“怎么了?”   陈荏说:“怎么又换人了,你别玩出病来。”   周曜噗地一笑:“我玩出病来也不会传染你啊,对吧,荏哥?”   陈荏垂眼向斜下方,这是他思考和独处时的惯常举动,一簇没梳好的头发落下来,搭在光洁的额头上。   周曜想他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美,如果他不是这么美,他就不必如此纠结。   他是生意人,有生意人的讲究,不能对合伙人下手。   他压下那份动情,拍拍陈荏的肩头:“走了。”说罢绕过对方。   他知道陈荏在看他,他为此心口隐隐作痛,但并不回头。   ————   周曜、陈荏、林雁行(B面)   周曜亲自到陈荏上班的医院去接人,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接到,难免有怨气,质问:“你们医生都不顾家的是吧?”   陈荏刚换下白大褂就匆匆来了,坐在副驾驶位上整理衣领子:“临下班来了病人,是我老师的一长辈,生的不是什么大病,但我得把人照应好,所以陪着做了两个检查。”   周曜低声骂道:“哪来的老不死的耽误咱们吃饭!”   陈荏斜了他一眼,无奈地笑笑。   周曜问:“林雁行养不活你啊?”   陈荏说:“养得活,他的钱都在我这儿。”   “那你还成天拼死拼活的干嘛?”周曜问,“上次谁给你拍了一张在手术室地上睡觉的照片,把老管都看哭了。”   陈荏说:“花无百日红,林雁行总有退出圈子的一天,到时候我还得养他。”   周曜嗤笑:“虽然我无比急切地盼望他早日年老色衰,但看他那样儿玄,估计得红个几十年。况且你养他个屁啊,老林家的一张茶几就能买普通人家一套房。”   陈荏解开衬衫袖口,卷起说:“我自食其力总行了吧?”   “烦人!”周曜语气不好,因为提到林雁行他就不高兴,但陈荏在身侧,话题又绕不开那孙子。   陈荏问:“管老师在哪家饭店请客?”   “某某大学门口那家。”周曜说,“他哪知道什么好店呀,还不是瞎选。咱俩已经晚了,你那几个同学估计已经到了。”   陈荏说:“可惜吕霞跟着林雁行在南边的片场,她来了就热闹了。”   “算了吧,那话痨!”   周曜烦林雁行,连带着他身边的人一起烦。吕霞是林雁行的头号助理,精力旺盛得一个能抵八个,周曜最烦的就是她。   虽然烦但不敢当面表现,因为她男朋友是特种兵,身体比脑袋反应快的那种,你还没看清枪呢他子弹就出膛了。   陈荏说:“我累了,闭会儿眼睛,到了喊我。”   “你睡。”周曜将车速放慢了些。   陈荏在他身边浅眠,头略微低着。   周曜在等红灯时偷看他,居然有些忘情,心想他不过是个小医生而已,有必要生出这幅美妙的皮相吗?   既然生成了这样貌,为什么又甘愿做个默默无闻的大夫?   他们少年时曾有过不愉快的经历,那是周曜的错,他那时太横蛮太自以为是,甚至弄伤过陈荏。如今他改了,他们是朋友,但他并不了解陈荏,也失去了深入了解他的机会。   可惜。   不过周曜讨厌林雁行这一点是相当肯定的,不需要了解!   边上有一辆不守规矩的车子突然加塞,周曜为此猛踩一脚刹车,把陈荏给颠醒了。   他连忙安抚:“没事儿,你睡你的。”   陈荏瞧了他一眼说:“周曜你瘦了些,最近睡眠不好吧,黑眼圈挺重。”   周曜苦笑:“从来就没好过,我盘下那么大一家店,却没有得力的帮手,凡事亲力亲为,压力巨他妈大。”   陈荏突然将那修长的、白生生的手探向他的脖子,他没心理准备,吓得往侧面一让,随即又极度后悔自己的闪躲。   “干……干嘛?”   “让我摸摸。”   “摸什么?”   “甲状腺。”   周曜仰起头,僵直着让他摸,心跳如鼓。   “甲状腺有结节,人压力大了常会长这玩意儿,”陈荏说,“不过没事,绝大多数是良性的,你要是不放心就来我们医院检查一下。”   “我放心,”周曜笑道,“我运气没那么寸!”   陈荏说:“周曜,你想运气好的话,以后别去尼泊尔啊。”   周曜莫名其妙:“我去那地方干嘛?”   “总之别去,”陈荏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一辈子都别去,记住了吗?”   周曜呆呆地应了,隔半天都弄没明白,问:“陈荏,你是做了什么梦了吧?”   陈荏调整姿势,侧过脸去继续睡,直到下车都没转过来。   周曜也不再强求。   他知道有林雁行在,荏儿这辈子都不会回头了。 第91章 番外3 林总、小徐总   番外3   徐君睿、林战涛   林战涛是在办公室接见那人的,据说已经在前台等他两天了。   前台说没预约就不能上去,现在预约也不行,林总忙着呢,显然是把那人当骗子。   那人说我不是骗子,我是丽城理工的学生,还掏出了学生证。   前台说,小弟弟,拉赞助也不行。   不怪前台态度差,这是林总给她下的指令,不遵守她就得收拾东西回家。   林战涛的儿子才两岁,老婆坐完月子就跑了,最近重金请来的保姆突然撂挑子,孩子病了,老娘也病了,老头子天天在家掀桌摔碗,合伙人吵架了,项目怎么都推进不下去,把车停在路边人下去抽根烟,还被交警贴了单子。   所以他谁都不想见,看见人就烦,简直要厌世了。   但他最终还是见了那人,说不出原因,或许就是缘分。   那人走进他偌大的办公室里后显得很拘束,让座不肯坐,用挺紧张的声调说:“林总,我叫徐君睿,在丽城理工读大一,你资助过我。”   林战涛完全不记得这码事。   徐君睿又说:“我是从某省某县的某中学考到丽城来的,我父亲原先是乡村教师,后来当了矿工,已经患病去世了。”   林战涛还是没印象。   但他知道某省某县,也知道那地方有许多私人小矿山,尘肺病和癌症的发病率是邻县的几十倍。   他打量徐君睿,心想原来那种穷山恶水也能飞出这样的凤凰鸟儿。   徐君睿相当之好看,有一张叫人过目难忘的脸,难怪前台动了恻隐之心,宁愿犯老板的忌讳也得把他引荐进来。   当然他穿得极其寒酸,衬衣袖口都磨破了,蓝布裤子洗得发白,那书包估计还是他爸的遗物。   林战涛问:“你找我有事吗?”   徐君睿摇头:“没事,就是想谢谢你。没有你的资助,我大概已经死在矿井里了,哪还能考到丽城来读书。”   林战涛想到自己这几年的蹉跎,蓦地一声惨笑,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活着是因为你命不该绝,不是我的功劳。既然已经考过来了,那就好好读书吧,将来你会有出息的。”   徐君睿“嗯”了一声,起身告辞。   林战涛听前台说他早上就在这儿等了,此时已经下午五点多,便问:“还没吃饭吧?”   徐君睿说回学校吃,但身上那空瘪破旧的书包暗示着某种饥寒交迫的困境。   林战涛想起家里那摊子烂事儿,但再烂也得有人管呐,于是叹了口气说:“走,跟我回家吃饭去。”   “啊?”徐君睿吓了一跳,“你……你家?”   林战涛穿外套拿车钥匙,示意他跟上:“走吧,先填饱了肚子再说,我也饿了。”   林战涛的出身不是一般家庭,抛开钱财地位那些身外之物,他老子特别强势,老娘特别絮叨,老婆特别不负责任,儿子特别淘气。   徐君睿没想到这样的朱门大户里也有和市井老百姓一样的烦恼……或许还不如老百姓,老百姓的老婆不会轻易丢下孩子不管啊。   他更没想到他在林家吃的第一顿饭居然是自己亲手做的,因为照顾孩子的小保姆跑了,孩子得了轮状病毒上吐下泻,老头和警卫员陪着去医院挂水,老太太急着给孩子拿外出衣服不慎失足在楼梯上劈了个叉,老保姆要照顾老太太因为她严重拉伤一点动不了但坚持下床上厕所,林战涛不会做饭。   他给林战涛、老太太和老保姆做蛋炒饭和青菜肉丸子汤,每个人都夸好吃真好吃!   他低头说:“不嫌弃的话,我明天还来。”   第二天他上午没课,当真来了,虽然老保姆没好意思再让他做饭,但问他能不能把床单被罩还有一大堆衣服洗了——洗衣机洗,不用手搓!   老保姆说孩子病还没好,半夜吐了满床,小脸都吐黄了。   徐君睿于是给林家当了五天的小保姆,直到孩子基本病好,老太太勉强能下床,新来的保姆到位。   他什么要求都没提就走了。   老太太让他至少带点儿吃的走,他说学校没冰箱,带过去第二天准坏,最后拗不过才装了一袋白面包。   林战涛回家后问起来,老头倔头倔脑不善于表达,老太太和老保姆都抢着说:“那小孩真好,他说你资助他读书,他就是想谢谢你!”   儿子话还不太会说呢,也老跑到院门口张望,问:“哥呢?脑斧呢?”   林战涛问:“什么脑斧?”   问了老太太才知道徐君睿买菜时在超市抽奖赢一只玩具老虎,带来给了孩子,答应再帮他抽一只。   林战涛望着门外出了半晌的神。   晚上他的发小请吃饭,饭桌上问他:“听你妈说你家来了个挺好看也挺懂事的小孩,干嘛来的?”   林战涛就着烟吸了一口,轻轻吐出烟雾:“其实是要钱来的,估计是学费交不上,但临走都没开口。”   发小问:“那你给他吗?”   “当然给,”林战涛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打听到我啊。”   发:“可他也没要啊。”   林战涛笑笑:“小孩还是脸皮薄了,明天我亲自送上门去吧。我可能是上辈子杀了人,这辈子来赎罪的,这几年就没一件称心如意的事儿,回想起来,资助他读书是我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他从上不起学要下矿还债,到能考进丽城理工这样的重点大学,里面确实有我的功劳,我得保着这点功劳,显得我还有个人样儿。”   发小拍他肩膀:“唉,你这些年也真是……说到底不该娶那老方家的闺女,她不是坏人,但你俩走不到一路去。”   “你当她愿意嫁我?还不是父母包办。”林战涛低头,“先是硬撮合我俩,又逼着赶紧生孩子,更不许我俩离婚……她烦了,尥蹶子跑了,我呢?我总不能丢下老人孩子不管吧?”   发小叹息:“兄弟,会好起来的。”   林战涛掐灭香烟,英俊的面容掩不住深浓的疲惫:“但愿吧。”   第二天他给了徐君睿一张银行卡,里面有十万块钱。   徐君睿不肯收,说:“哥,我还不起。”   林战涛说:“你没办到助学贷款吧?”   “嗯。”徐君睿垂下头,“名额让人顶了。”   “拿着吧,我不要你还。”林战涛说,“我比你大八岁,但愿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能不像我这样进退两难,不由自主。”   徐君睿接过银行卡,想了想,郑重道:“哥,我还你八年。”   林战涛扑哧一笑:“十万块买八年,你当我人贩子?别的不说了,常来家里坐,老头老太太挺喜欢你的。”   徐君睿点头,眼神亮晶晶的:“知道了!”   后来他几乎每周都来,主要是帮忙看孩子。新来的小保姆好吃懒做还没经验,很快就被辞了,而后林家以每两个月一次的频率换保姆,只有徐君睿不换。   期间他经历了一次重大的感情挫折,恋爱没谈成,被人诬陷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闹得全校风闻,连舍友都跟他翻了脸。   某个周末,他带着最沮丧的情绪去了林家,陪孩子玩时眼眶通红,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但不知道该不该问。   林战涛回家后,老太太和老保姆把他拉到一旁悄声说:“睿睿有心事。”   “他能有什么事?”林战涛问,“谈恋爱了?”   老太太说:“估计还谈得挺惨。”   林战涛于是说:“睿睿,你来。”   他把徐君睿叫到书房谈了半晚上的心,这半晚上解救了对方,也把小孩引上了一条奇怪的道路——他发誓永远不任何爱人了。   林战涛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很无奈,只好说:“不爱就不爱吧,省事儿。”   徐君睿正色说:“哥,虽然我往后就没心了,但说好还你的八年一天也不会少。”   林战涛哭笑不得:“谁他妈要你还啊,难不成我还他妈娶你?”   他没想到,从儿子两岁到十八岁,徐君睿还了他十六年,一天都没离开,比娶回家还忠贞。   一个号称无情无义的人,却做出了世界上最情深义重的事儿,所以有些人的无情不是真无情,而是为了掩盖多情。   林雁行去大学报道的那天,林战涛在京城的几个朋友知道他要来,大摆宴席,又把他给灌醉了。   徐君睿借口开车没肯沾酒,深夜独自把老板弄回宾馆去,给他擦脸,擦身子,泡醒酒茶。   解衬衫扣子的时候,林战涛一把抓住他手,醉眼朦胧说:“睿睿……”   “啊?”   “我……我喝了多……多少?”   徐君睿绞热毛巾给他擦脖子:“七八两吧,到后来我夺你杯子都夺不下来,四十多岁的人了,惜点儿命吧。”   “睿睿……”   “啊?”   林战涛说:“我比你大……大八岁,你现在……可不能走了啊,我婚都离了,就指望着你给我……养老送终。”   徐君睿笑了,说:“你离死还早着呐,胳膊抬起来擦胳肢窝。林总,你最近胖了。”   林战涛说:“胡……胡说,我腰围才……八十五!”   “这儿就我一人,说实话。”   “我说八十五就八十五,”林战涛酒气熏熏,“这么多年……养你这么一白眼狼,我亏不亏啊?”   徐君睿换了块热毛巾捂在他心口:“十万块钱买人一辈子,你他妈人贩子一个,亏个屁。”   林战涛大笑:“你……你大爷!”   徐君睿拍拍他脸:“儿子考上大学,离婚,外加我给你养老送终,林总你三喜临门高兴不高兴啊?”   林战涛继续傻笑:“特高兴。”   “行。”徐君睿说,“那我也值了,明儿给我加工资。”   “加。”   “以后不许买绿色的东西给我。”   “不买。”   “别干涉我谈朋友行吗?”   “我说……”林战涛沙哑开口,“你一个……没心的人,还谈什么朋友啊,岂不是玩弄人家感情?以……以前的就算了,往后不许把人带家里来,来一个我扇一个。”   徐君睿笑嘻嘻:“那我得再加工资。”   “加。”   林战涛酒劲儿上头,闭上眼睛要睡,含含混混说:“睿睿,你要什么……哥都答应,放心吧,天塌下来……哥给你顶着。”   徐君睿俯下,在他耳边说:“哥,你说得不准确,这么多年来,你的天始终都由我顶着一半呢。”   林战涛笑:“……你对,听你的。”   月寒日暖煎人寿,一晃四十多了,林战涛决定只要眼前能保得了的,就再也不放手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